這天傍晚，公司通知全體員工加班。

陽子于是往家里打了電話。陽陽雖然沒有手機，不過家里配有固定電話，陽陽的房間里就有分機。每次臨時加班陽子都會給陽陽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大約幾點回家，免得她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當然這一次情況不同了，因為陽陽不再是一個人在家等媽媽了，還有韓肖陪她。

很快陽陽接起電話，陽子把今晚加班的事告訴她。

“之后好像還有聚餐，也許得九點以后才能回家了。”

“嗯，我知道了。”

電話那頭陽陽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平和。

”你餓了的話，晚餐先吃水果吧，回家以后媽媽再給你做。“

“媽媽不用擔心我，韓肖說他可以給我做。”

“他來咱們家了嗎？你給他開的門？”

“嗯，下午的時候來的，我們一起聊了很久的天，他還去便利店買了好多面包回來，待會兒我們就吃那個當晚餐好了。”

“也行吧。”

陽子忍不住微笑了。她尋思，韓肖這孩子肯定是因為早餐時把她家的面包吃完了，心里過意不去才買了一大堆面包吧，能有這種想法真是有趣，也夠奇怪的了。

雖說如此，雖說韓肖這孩子這么奇怪，有他陪著女兒陽子卻非常安心。這簡直是奇跡，陽子竟然會信賴一個才認識幾天的十八歲少年，但韓肖就是有這種折服人心的力量。她想，也許那孩子比年齡可以做他母親的自己更成熟。

放下電話，陽子開始處理加班要做的工作。

等到工作做完，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半了。接下來的日程會輕松一些，為了慶祝，頂頭上司請大家小聚一餐。陽子以往都會婉拒掉這類聚餐，可是職場中太不合群也不好，所以今天就答應出席了。

頂頭上司是個挺年輕的男人，比陽子還小兩歲。他聽說陽子今天也才參加聚會，便開玩笑說早知如此就邀請隔壁公司的男生來聯(lián)誼了。

隔壁是一家互聯(lián)網公司，很多看起來不錯的單身男性。然而他們年紀最多也就三十五歲吧，陽子可是已經四十歲了。

“沒關系啊，”上司開朗地說。“陽子姐看起來也就三十二三歲的樣子，大家說呢？”

此言一出，正在整理桌子的其他同事紛紛響應，都開始夸陽子年輕。

陽子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明明沒有那么年輕，卻被大家這樣夸贊著，實在有些難為情。但其實，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是真的，倒沒有可以用保養(yǎng)品，只是一直以來獨自照顧女兒，生活作息非常有規(guī)律罷了。四十歲的陽子說是三十五歲也完全可以，如果好好化妝，好好挑選顏色款式適合的衣服還會更年輕。

但陽子可沒有再和男人交往的打算了，一來她無法再信任男人，二來她也無法再信任自己。

聚餐的地點是一家格調雅致的法國餐廳。

餐廳非常小，一共不到十張桌子，開店的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陽子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比起餐廳老板，這個男人更像是職業(yè)運動員。

餐廳雖小，氛圍卻相當不錯。所有菜單都用粉筆寫在黑板上，前面是中文后面是法文，并且明碼標價，字跡也很好看，讓人感覺莫名安心。

另外餐廳的裝潢極具巴黎風情，就好比是把一家巴黎當地人常光顧的餐廳原封不動搬到中國一樣。有趣，恐怕只有原汁原味的法國人才能開出這般原汁原味的餐廳吧，然而老板的樣子卻徹徹底底是中國人。

而且他似乎也兼做廚師。除了他，店里還有一男一女兩名服務生，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樣貌都很清秀，語氣動作非常有禮貌。

最后就是一對雙胞胎小女孩了。她們可能是混血兒，明明金發(fā)碧眼、皮膚白皙，五官卻是亞洲人的五官，總之漂亮得不像話！她們是餐廳老板的女兒嗎？有可能，他們的五官很像，這么說來，餐廳老板是娶了一個外國女人咯？那么她在哪里呢？

陽子環(huán)顧店內，恰好在自己座位旁邊的墻壁上發(fā)現了一張白人女性的照片。同樣的金發(fā)碧眼，同樣的漂亮得不像話的外貌，看來自己想的沒錯，陽子點點頭，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直到同事捅了捅她的胳膊，問她決沒決定點什么菜。

陽子從沒吃過法國料理，也不知道什么好吃。看見黑板上鴨肉糜是今天的推薦菜，就點了一道。

“ok～”

年輕的女同事非常有活力地笑著，和墻上照片里的金發(fā)女人一模一樣。陽子想，當初自己和初戀男友交往的時候，每天也都是這么笑著的吧。

所謂說曹操曹操到，一個人如果嘴里開始念叨起來，那他就很可能忽然出現。陽子已經十七年沒見過初戀男友了，幾乎都忘了他的樣子，但是就在所有的菜端上來、大家準備開始享用的時候，忽然陽子認出了餐廳里面角落獨自坐著的男人，不可能認不出，因為他就是她的初戀男友。

陽子驚住了，手里的叉子差點掉到地上。怎么可能是他！她不相信自己所見，然而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她的初戀男友沒錯。

“陽子姐怎么啦？怎么忽然凍住了似的？”

同事的話她也像沒聽見一樣，甚至她連呼吸都停止了，滿腦子里閃過的都是分手那天他和她說的話：“對不起，陽子，我不能和你結婚，因為我不愛你了。”

“你說不愛了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在和別人交往。”

“……”

“所以孩子求你打掉吧，我們不可能……”

陽子打了他一個耳光，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人。今天右手的手心還殘留著那種觸感，麻麻的，很疼。但比起心里的疼，手上的這點感覺根本不算什么。沒有一個形容詞可以描述這種疼痛，因為真正的痛就是如此，它讓人茫然、讓人沉默，就和愛一樣。海誓山盟不算最愛，最愛的愛是彼此凝視時、因為找不到語句來描述對方在自己心中感覺，所以只好沉默。

語言永遠是最匱乏的表達手段，行動，永遠只看行動。

而陽子，她當然沒有原諒傷害過自己的人，她現在最想做的行動就是扭過頭去，祈禱那個人渣別看到自己。那樣的話，有理由相信他們再也不會偶然相遇了。因為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第一次已是概率極小的奇跡，奇跡也許會發(fā)生第二次，但絕對不會再有第三次。

陽子于是深深地低下了頭，免得被那個人渣看到自己的臉。甚至她還想過和對面的同事調換座位。然而，盡管她這樣小心翼翼，那個人渣還是注意到了她，并且朝她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