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蓮見卿焉終于肯說話,心中終于放松一分,道:“好,我去去就來。”
些許時辰之后,映蓮進門,先是幫著卿焉穿上一套槁色的粗布孝衣,又將另一套自己穿上。
本想著看卿焉已肯言語,回來之后便可勸著略進些飲食,哪知卿焉竟連水都難以下咽,舌頭上口腔內(nèi)布滿了燎泡,嗓子亦腫得不成樣子,映蓮經(jīng)不住,當(dāng)著卿焉的面便哭了起來。
只見卿焉將映蓮放在她手中水杯又放置在桌上,挪著身子下床來。映蓮忙急走兩步上來扶住,問道:“姑娘,這是要做什么?”
卿焉并不答話,只趿上鞋子便搖晃著往外走。映蓮見狀忙拉住卿焉道:“天色已晚了,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卿焉卻似沒有聽到一般,徑直走了出去,映蓮亦不敢強行阻攔,只得尾隨于后。這卿焉雖說幾日水米未進,此刻卻不知為何腳步竟如此輕快,連映蓮都有些跟不上,映蓮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加快腳步努力跟著。
拐過兩個彎之后,映蓮頓時明白了她家姑娘這是要去往顧宅的方向,心下不知是好是歹。其實她也必是親眼看過之后才肯相信念奴姑娘所說的話,如何出門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不過十來日的功夫,竟會生出如此變故。于是映蓮便向前跑了一陣兒,終于跟上她家姑娘,扶住她的手臂一同前往。
夜已漸深,她們所經(jīng)的僻靜巷子里早已是空無一人,想來,這顧州城的各路百姓們都依舊各自休息了吧。看來,那場搶掠和大火也并沒有打擾到大家的生活。
終于,她二人行至最熟悉的那條街,可是眼前卻已全然不是當(dāng)初的樣子了。雖已時隔幾日,那濃重的焦炭的氣息卻依舊在這夏夜的微風(fēng)中一層強過一層,想那夜的火勢該是如何之烈,以至整條街都不復(fù)當(dāng)初,已是焦土一片。雖然整條街再無一盞燈光,眼前的景象卻被雖已殘損卻明亮異常的月光卻硬生生地照得再清晰不過。
此刻的卿焉猶如一縷輕煙一般,輕盈地踩過地上縱橫相錯的斷柱殘椽,這層層阻礙似是都攔她不住一般。就這樣,卿焉一直走啊走啊,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在一只燒得焦黑的石凳上坐下,這里就是她之前最喜歡的茗香榭了,她幾乎要認不出了。片刻之后,映蓮也趕了過來,卿焉與映蓮二人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心中皆往事洶涌,不能自持。
眼前這番景象,竟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卿焉的的心中不禁恍惚起來。這明亮溫涼的月色中,父母兄長的音容未改,依舊召喚卿焉過去。只是這一夕幻影卻被此刻襲來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散開來,消失無蹤。縱使往事歷歷,若要重溫,卻再也不能。
后卿焉與映蓮仿佛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定神仔細聽了聽,卻是兩個男子的聲音,似是在抱怨什么不公之類,卿焉便站起身來走近他們,映蓮緊隨其后。
漸漸離得近了,只聽其中一人道:“到底咱們來得晚,面上說是兄弟,真到事兒上,那起人又有哪個是大方的?還不是明里暗里都只顧朝自己腰包里抓,不給咱留一分嗎?要不是真需要錢,誰愿意犯這忌諱,大晚上的,來這死人堆兒里找錢花?”
另一人打斷他道:“知道忌諱還不快少說兩句,趕緊扒扒看還落下什么值錢玩意兒沒有,這顧家家大業(yè)大,隨便一件什么寶貝都夠我們活個好幾年了……”
正說著,忽然感覺不對,他二人心驚膽戰(zhàn)地緩緩抬起頭,便看見兩個周身縞素、長發(fā)散亂的女子站在身前,這兩人骨頭都軟了一般,直跪下磕頭:“兩位姑娘,實在冒犯……不過你們索命也別來找我們啊,我們兩個因為新來不久,陳大人并不放心我們,只派我們?nèi)ね练说囊律褋淼模嬲齻銈冃悦⒉皇俏覀儭?
此時,正巧一陣涼風(fēng)吹過,將卿焉的長發(fā)吹起,露出她枯瘦慘白的臉。這兩位男子周身顫抖著看向卿焉,只見卿焉面色如灰,兩眼深陷,但兩只眸子卻在蒼白的月光下,如毒蛇信子般鋒利閃耀。只聽卿焉似用盡畢生力氣一般喊道:“只因貪圖他人錢財,便可如此天良喪盡嗎!只因蠅頭微利,你們便隨波行兇嗎!面對這遍野哀魂,你們當(dāng)真心安嗎!還有你們那陳大人,我且讓你們看看他是如何死的!”
可這聲音出來,卻仿佛被這滿目瘡痍撕成無數(shù)碎片一般,直比鬼哭還要難聽瘆人百倍,這兩人直嚇得魂不附體,渾身如篩糠一般癱坐在地上。
說完,卿焉仰頭瘋笑了起來,笑得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要隨風(fēng)飄去一般,可是聲音卻嘶啞到令鬼神都聞之膽寒。
許是笑得累了,卿焉便轉(zhuǎn)身離去了,仿若一個沒有絲毫分量的紙片人一樣,在夜色中越飄越遠。映蓮亦被卿焉方才的樣子驚呆,這才醒過神來,忙追了上去。又擔(dān)心卿焉身體撐不住,便哄著卿焉回了祝家,本想著回去之后好歹勸著卿焉飲些水的,哪知一進屋卿焉便自己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了。
映蓮甚是擔(dān)心,不知卿焉這究竟是睡著了還是病倒了,苦于自己也無經(jīng)驗,害怕卿焉出事,便連夜請了祝大嬸來瞧。這祝大嬸到底是略有些年紀的人,經(jīng)過事,伸手摸了摸卿焉的額頭,又仔細觀察了呼吸,道:“暫無大礙,應(yīng)是睡了,不過明日我去請個先生來吧,這急火攻心也不是鬧著玩兒的。”說罷以衣袖輕輕沾了沾眼角,又囑咐了映蓮幾句,要她多留意卿焉之余也要自己保重,切莫熬壞了身子,不然姑娘可要指望誰呢。
映蓮再三謝過之后,將祝大嬸送至門外方才進屋,并無梳洗,因怕擾著她家姑娘,便坐在椅子上趴著桌子歇下了。這些日子,確實太累了,見卿焉終于睡下了,映蓮也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