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褐衣男子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3097字
- 2019-02-14 16:21:48
獻給歐內斯特·貝爾徹少校,謹以此紀念一趟旅行,幾則捕獅故事,以及你提出的寫一本“米爾莊園的秘密”的要求。[1]
序幕
俄羅斯舞蹈演員納迪娜完全征服了巴黎,面對觀眾們熱烈的掌聲,她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謝幕。她瞇起了本來就細細的黑眼睛,鮮紅的嘴唇微微挑起。當大幕最終落下,遮住了以紅藍色為主色調、夸張怪誕的舞臺布景[2]時,臺下熱情的法國觀眾仍在不停地呼叫著。納迪娜轉身離開了舞臺,橙藍色相間的衣裙翻飛。一個留著胡須的紳士熱情地張開雙臂迎接她。他是劇院的經理。
“太棒了!小不點兒,太棒了。”他大聲說道,“今天晚上你超越了自己。”然后殷勤地親吻了她的雙頰,有點公事公辦的意思。
納迪娜習慣了接受他的贊美,然后回到自己的化妝間。房間里到處是花束,隨意丟著,一些設計前衛的精美服裝掛在衣架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以及香水和化妝品的味道。服裝師珍妮一邊幫女舞蹈家換衣服,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連串的贊美之詞。
敲門聲打斷了她,珍妮去開門,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張名片。
“夫人要見嗎?”
“給我看看。”
女舞蹈家疲倦地伸出手,然而一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塞爾吉烏斯·保羅維奇伯爵——眼中立刻閃現出光芒。
“我要見他。把米色的睡袍給我,珍妮,快點兒。等伯爵進來之后,你就可以出去了。”
“好的,夫人。”
珍妮拿來了那件睡袍,雪紡質地,玉米色,飾有貂毛,精致高級。納迪娜套上睡袍,面帶微笑地坐下來,用白皙修長的手緩慢輕敲梳妝臺的鏡子。
獲準見面的伯爵馬上現身了。他中等身高,很瘦,舉止優雅,面容蒼白,看上去非常疲憊。樣貌上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撇開浮夸做作的言談舉止,下次再見時你會很難認出他。他極其紳士地彎腰親吻了女舞蹈家的手。
“夫人,我實在是榮幸至極。”
珍妮關門前聽到了這句話。
一旦沒有了外人,納迪娜臉上的微笑立刻有了微妙的變化。
她說:“雖然我們是同胞,但我們不必用俄語來交談,對吧?”
“我們兩個都不懂俄語,那么這樣就很好。”來客附和道。
兩人達成了一致,開始用英語交談。伯爵也舍棄了那套矯揉造作的禮儀,沒人會懷疑英語不是他的母語。事實上,他已經迅速轉型為倫敦音樂廳的藝術家了。
“今晚的表演很成功,恭喜你!”他贊嘆道。
“我還是很不安。”女舞蹈家說,“我的身份與過去不同了,但戰時引發的懷疑從來沒有消失過,我仍舊一直被監視著。”
“但是沒有任何人公開指控你是間諜,對嗎?”
“那是因為我們的頭兒計劃周密。”
“‘上校’萬歲。”伯爵笑著說,“他說他要退休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嗎?退休!就像醫生、屠夫或者管道工那樣……”
“像任何其他行業的人一樣。”納迪娜替他說完了這句話,“我們不應該感到驚訝,‘上校’一直很聰明——他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像別人經營一家制鞋廠那樣組織一場犯罪活動。他籌劃并指揮過的一系列重大政變,都是充分利用他所說的各種‘專業人才’,從不親自出馬。盜竊珠寶、偽造貨幣、搞間諜活動——在戰時當間諜特別賺錢——還有破壞和暗殺,幾乎沒有什么是他沒有染指過的。他最聰明的地方就是知道什么時候收手。現在風聲變緊了吧?他就要優雅地退休了,而且坐擁巨額財富!”
“哼!”伯爵懷疑地說,“但這消息讓我們很失落。我們無事可做了——像之前一樣。”
“但是我們得到了報酬——而且是很慷慨的報酬!”
女舞蹈家語氣中所帶的某種隱隱的諷刺讓他猛然抬起頭看著她。她面帶微笑,而這笑容之燦爛使他起了疑心。他婉轉地說:“對,‘上校’在付錢方面一直很慷慨。我覺得他能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此——還有他總能找到一個替罪羊。真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他是那句名言的忠實信徒:‘如果你想安全地做一件事,那就不要親自下手!’這就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有犯罪的把柄掌握在他手里,而我們沒有他的任何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等著她來反駁,但是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還像剛才那樣微笑著。
“誰都沒有。”他沉思著,“不過,你知道,這老頭兒還挺迷信的。幾年前,他找人算過一次。那個算命的女人預測到了他一生的成功,但是說他會栽在一個女人手里。”
這句話引起了她的興趣。女舞蹈家好奇地抬起頭。
“奇怪,太奇怪了!你是說栽在一個女人手里?”
他笑了笑,聳了聳肩膀。
“肯定是這樣。等他退休了,他會結婚,某個年輕的社交美女就會把他的百萬家產迅速地揮霍一空,比他掙這些錢要快得多。”
納迪娜搖搖頭。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聽著,我的朋友,明天我要去倫敦。”
“可是你在這兒的表演怎么辦?”
“我只去一個晚上,而且是完全不公開的,就像皇室成員那樣。沒有人知道我離開過法國。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嗎?”
“這個季節,肯定不是去玩啦。一月份,令人厭惡的大霧天!那肯定是為了賺錢,對嗎?”
“沒錯。”她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臉上的每一條紋路都充滿傲慢和驕傲,她說道,“你剛才說我們沒有人手里有頭兒的把柄,你錯了,我有。我,一個有智慧,也有膽量的女人——因為想騙過他是需要膽量的。你還記得那些戴比爾斯鉆石[3]嗎?”
“是的,我記得。是戰前在金佰利發現的吧?我沒有參與,也沒聽到什么細節,這件事刻意做得很神秘,不是嗎?看來這是一大筆生意。”
“那些鉆石價值十萬鎊,是我和另一個人一起弄到手的——當然是在‘上校’的指令下。正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機會。你知道,那個計劃是要用一些戴比爾斯鉆石與兩個年輕采礦者從南美帶來的鉆石樣品調包,他們當時正好在金佰利,事成之后人們只會去懷疑他們。”
“很高明。”伯爵贊賞地說。
“我們的‘上校’總是很高明。我按照指令做了我該做的事,但我也做了一件‘上校’沒預料到的事。我留下了一些南美鉆石,其中有一兩顆非常特別,很容易證明沒有經過戴比爾斯之手。有了這些鉆石,我就握住了控制我們英明的頭兒的武器。一旦那兩個年輕人的罪名被洗清,他就會被懷疑。這些年來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在心里竊喜我有這個秘密武器。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我要索回我應得的——一個很大的數目,我該說會是一個巨大的數目。”
“太棒了。”伯爵說,“你一定一直把這些鉆石帶在身邊吧?”
他的眼睛慢慢地掃視著凌亂的房間。
納迪娜輕輕地笑出聲來。
“你完全猜錯了,我不是傻瓜,那些鉆石放在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從來都沒覺得你是個傻瓜,我親愛的女士,不過我斗膽提醒你一句,這樣是不是有點有勇無謀?‘上校’可不是容易被敲詐的人,你知道。”
“我并不怕他。”女舞蹈家笑著說,“我只怕過一個人,而他已經死了。”
伯爵好奇地看著她。
“那我們就祈禱他不會起死回生吧。”他輕聲補充了一句。
“你這是什么意思?”女舞蹈家大聲質問。
伯爵好像吃了一驚。
“我只是想說如果他復活了,你的處境就尷尬了。”他解釋道,“這玩笑可能有點蠢。”
她放心地松了口氣。
“哦,不會的,他真的死了。在戰爭中被打死了。這個男人曾經……愛過我。”
“在南非?”伯爵漫不經心地問。
“是的,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是在南非。”
“那是你的出生地,對吧?”
她點點頭。這時,來訪者已站起身去拿帽子了。
“好吧,”他說,“你最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是,如果我是你,我會更害怕‘上校’,而不是一個已經消失的戀人。他是那種特別容易被低估的人。”
她輕蔑地笑了。
“這么多年了,難道我還不了解他嗎!”
“你真的了解他嗎?”他輕聲說道,“我真的不確定。”
“哦,我不是個傻瓜!我也不是一個人去做這件事。明天南非來的郵船將會停靠在南漢普頓港,船上有個人是應我之邀專門從非洲來的,他會遵照我的命令行事。‘上校’要對付的不是我們倆當中的一個,而是我們兩個人。”
“這樣做明智嗎?”
“必須這么做。”
“你很信任那個人嗎?”
女舞蹈家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我很信任他。他可能沒那么有能力,但非常可靠。”她頓了一下,接著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加了一句,“事實上,他是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