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過去了,弗朗西絲的不安也消失了。早晨,那一對兒起床,一切如常,甚至還很開心。巴伯先生在洗臉池哼著小調刮胡子。星期六,他要上半天班,走之前,他跟夫人低聲說了些什么,她回以笑聲。
約莫一小時后,弗朗西絲也出門了,去花店取帶到父親墓地的花環。她和母親吃完午餐便動身前往墓地。
一夜之間,天變得陰冷起來。她們的衣著既符合天氣,也吻合今天的氛圍:最莊重的外套和帽子。可畢竟已是五月,在去西諾伍德的路上,她們已經覺得熱了,等爬上長長的山坡往父親墓地的方向走時,感覺更熱了。到了墓地,弗朗西絲在冒汗。她脫下手套,正想摘下帽子——已經取下帽子的別針了,突然發現母親不悅地看著自己。
“我父親不會介意的,對吧?您忘了,他自己也不喜歡天氣太熱的。”
“你父親再熱也知道什么時候不能脫帽子。”
弗朗西絲又插回別針,轉過身,說:“我敢說他現在就熱著呢。”
“你說什么?”
“我說‘我現在去弄些水來’。”
“哦,”母親一臉狐疑,“是啊,去吧。”
她們拿出掃墓工具:小鏟、小耙、刷子、瓶子、一條猴牌肥皂。母親清理雜草和青苔,弗朗西絲去取水。她回到墓地,浸濕刷子,將刷子先在肥皂上刷了刷,便開始洗刷父親的墓碑。
墓碑樸實、堅固、漂亮——還貴著呢,弗朗西絲每次來都會這么想,這么想著,她就生氣。也難怪,父親死后頭幾天,她和母親都不知所措,葬禮就這么辦完了。后來,她們才發現,他胡亂花錢到了驚人的地步。父親墓碑上刻著:約翰·弗賴爾·雷,夫君、慈父,無限懷念。字是黑色的,大理石碑原本像石晶一樣白亮白亮,但遭到南倫敦混有煤灰的細雨不斷侵蝕,如今已變得黃里透黑了。
弗朗西絲畫圈似的刷洗著變色的碑石,碑石上留下了一圈圈肥皂泡沫。這時,她想到了哥哥約翰·阿瑟的墓地,就在孔布勒[9]的北面。1919年,她和母親還有他的未婚妻伊迪絲去掃過一次墓。她們是十二月去的,那可能是最不合適掃墓的時間。當時天氣非常糟糕,放眼望去,千瘡百孔,一片荒涼,與地獄無異。在阿瑟的墓地,她沒有得到一絲寬慰,相反,想著阿瑟每天只能在那樣的地方度日,徒添傷心。自那以后,她聽人說起過公墓如何能給人帶來慰藉。母親的一個朋友繪聲繪色地說,她在兒子的墓前會感到一種寧靜降臨心頭,她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清清楚楚,如同他在世時一般。兒子勸她不要悲痛,說悲痛只會傷人,世界需要向前走進光明,而悲痛只會讓它永遠黑暗。可在阿瑟的墓地前,弗朗西絲唯一聽到的只是那個領她們去墓地的老農夫帶痰的咳嗽聲。對她而言,掃墓本身無甚意義,只會讓她想到對哥哥所有的了解和愛竟然就那么終結于腳底下那條狹窄的土坑,她無法相信這一點。她后悔來掃墓。有時,她還會在夢中來到阿瑟的墓前,每次都是空洞的恐懼,她總是獨自站在那黏濕的地面上,不斷下沉。
弗朗西絲又想到了諾埃爾,諾埃爾連墓地都沒有,這讓她又有了一種別樣的傷感。諾埃爾是戰爭最后一年在地中海失蹤的。當時,他乘坐的船正離開埃及,遭到了魚雷的攻擊。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溺亡?還是在第一波魚雷攻擊時就已身亡?當時一片混亂,有人說看見諾埃爾臉朝下浮在海水里,也有人說看見諾埃爾被拉上一條皮劃艇,他受了傷,但絕對還活著,可那條皮劃艇卻一直不見蹤影,莫非是敵人俘虜了他?反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些日子經常聽到這樣的故事,說士兵被炮火震昏了,人們以為他們陣亡了,沒想到他們在“死亡”幾個月后,即戰后第一年,竟神奇地回來了。弗朗西絲的母親一直抱著這個希望,希望諾埃爾有一天會回家。好幾次,她們聽到敲門聲,在街上看到長得和諾埃爾哪怕有一點點相似的年輕人,她們的心都怦怦跳個不停……想起來都覺得可怕。弗朗西絲想到那個時候,發起抖來。可憐啊可憐,諾埃爾,他可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呀。弗朗西絲每次想起他,腦海里浮現的不是他十九歲陣亡時的模樣,而是那個穿著條紋睡衣的小男孩,粉紅的雙腳光溜溜的,鵝卵石一樣圓滾滾的。她忘不了,有一次在伊斯特本海灘上,一個浪頭打過他腦袋,他嚇得大哭。當時她還笑他膽小如鼠。現在她真是后悔萬分,當時不該那樣譏笑他。
不想這些了,把這記憶趕走吧。再浸泡一次刷子,快點,快點,墓碑上還有一處沒刷到。瞧,大理石墓碑又恢復原貌了!好多了……她離開墓碑,繞著隆起的墓冢細細查看,又取了幾趟水。掃墓工作完畢。她和母親站起來,她們商量好了,下次要帶一個打理庭院用的篩子,把墓土的土渣篩一篩。不過這次她倆已將墓地清掃得夠干凈了。弗朗西絲收好掃墓工具,擦了擦手,對著墳墓說起話來。
“好了,父親,今天是您的冥誕,我們把這里的一切都為您收拾干凈整齊了。您本不該享用這些的,可是我們為您做了。”
“弗朗西絲。”母親責備道。
“怎么了?他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我也會這么說的,還有好多別的話哩。我想,他會假裝沒聽見的,他能做的就是假裝聽不見別人的話。”
“別說了。”
她們又待了一會兒,母親低頭合眼默禱,弗朗西絲偷偷將羊毛衣領從熱乎乎的頸脖向外扯了扯。她們穿過這片舊公墓,往大門走去。弗朗西絲至今都比較喜歡墓園的這部分,這里有上世紀的紀念碑,外觀粗俗,有哭泣的天使,有已經熄滅的火炬,有揚帆的石船。弗朗西絲出聲地念著墓碑上的名字,它們很像狄更斯小說里人物的名字。“博德……埃普斯……圖利……韋瑟瓦克斯!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名字,真是怪啊。難道名字也跟時尚一樣,一時不同一時嗎?”
“大概沒人會嫁給那個可憐的韋瑟瓦克斯先生。”
“只有您這么想哩,‘他的五個兒子深切緬懷’!他有那么多兒子,照這樣算,這里應該住有很多姓韋瑟瓦克斯的人了。”
她們走回街上,疑慮地抬頭望天。弗朗西絲父親在世時喜歡達利奇公園里的花圃,她們本打算搭巴士去那兒,在餐廳喝茶,打發這個有些壓抑的星期六下午。但此時天空非常陰沉,烏云壓頂。“要打雷了。”雷夫人嘟囔道。自戰爭爆發到現在,雷雨天總令她心煩不安。她們決定取消計劃,立刻回家。她們搭乘直達冠軍山的巴士,剛離開站臺,碩大的雨點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她們跑過最后一小段路,沖到了家門口——弗朗西絲搶在母親前頭,開門,讓母親進家。她們跌跌撞撞進了門廳,笑著,喘著氣,脫下身上濕漉漉的衣服。
幾乎在關門的一瞬間,她們就意識到樓上有人在說話,走動,咚咚咚的腳步聲,哈哈哈的笑聲,接著又是嗒嗒嗒輕快的腳步聲。雷夫人邊脫帽子邊抬頭往上看,眼神驚恐,“天哪!”
弗朗西絲心里一沉。“是巴伯夫婦,”她嘟噥道,“肯定是在招呼客人。”
就在她說話的工夫,腳步聲到了樓梯口,幾只黏糊糊的小手抓著上層樓梯的扶手,扶手嘎吱作響。緊接著,樓梯拐角處冒出兩個小孩。一個是女孩,大約七八歲,另一個是男孩,更小些。男孩搶在前頭,想順著樓梯扶手滑下來,他皺眉,下定決心,但下滑不容易,滑不順利。突然,他看見了弗朗西絲和她的母親,嚇得在半路上晃了一下,接著轉過身,慌不擇路地從女孩腿邊蹭過,連滾帶爬跑回樓上。女孩待在原地,迎著弗朗西絲的目光,咬著下唇,哈哈大笑。
“他還是個小屁孩哩。”她說。
弗朗西絲母親拿著帽子,走上前來,瞇著眼,擔心地看著男孩跑走的背影。
“是呀,他這么小,怎么能讓他在樓梯這樣的地方玩呢?要是摔下來——回去,孩子!”
小男孩這會兒已經站在樓梯口,覺得很安全了,聽到她擔驚受怕,說話發顫,他好奇地從樓道口扶手的柱子間伸出腦袋,就在她的上面。雷夫人臉色唰一下白了。“走開!”她朝他搖手,“小孩子,退回去!哦,這扶手要是斷了可怎么辦呀!弗朗西絲——”
“知道了,好的。”弗朗西絲答應著,便到了母親前頭,開始上樓。
女孩見她往樓上走,咯咯笑著跑開了,男孩也趕緊收回腦袋,急急慌慌地跑走,這回是進了巴伯夫婦的起居室,女孩跟在他后面也沖了進去。男孩收回腦袋時準是給扶手柱子蹭疼了耳朵,弗朗西絲聽見他一跑進起居室便號啕起來。這號啕聲得到了回應,一個女人幸災樂禍地開腔了:“哈,這回又做了什么!”聲音清脆。同時,另一個女人從起居室門口探出頭來,兩人都不是巴伯夫人。探頭張望的女人比巴伯夫人年紀要大些,大概和弗朗西絲差不多。她波浪形的頭發抹了油,光滑油亮,唇上的口紅涂得大膽,五官尖削。她看見弗朗西絲和她母親上了樓,察覺到她們的戒備心理,便從門里走了出來,主動招呼道:“啊,你們找莉兒吧?她在后院哩。”
弗朗西絲還差一兩級就到樓梯口了,聽了這話,便停了下來,解釋道,她們只是擔心孩子們的安全,她擔心她們嚇著了那個小男孩。他是不是給樓梯扶手傷著耳朵了?
從巴伯夫人的起居室里傳來弄疼耳朵的小男孩的哼哼聲,除此以外,房間里沒有其他聲響。弗朗西絲覺得這樣的靜似乎不大正常。她覺得,起居室里有很多陌生人在悄悄聽著她和這個女人的談話,讓她很不舒服。起居室的門沒有全開,她看不見里面,于是問道:“巴伯先生在家吧?”
這個女人哼了一聲,說:“萊尼?不在!他總是躲著我們。你要是找莉兒的話,她很快就上來了。”
“不,不是的,”弗朗西絲重復道,“我們只是想確認那個小男孩沒什么事。”她又加了一句,這回語氣有點兒生冷,“我是雷小姐,這位是我母親雷夫人,我們是這房子的房主。”
弗朗西絲話音剛落,靜靜的起居室里又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是啤酒花采摘女工特有的聲音,快活、低沉、響亮,“是雷夫人嗎?薇拉,是雷夫人嗎?”
那個尖臉女人歪了歪腦袋,冷靜地看看弗朗西絲,又看看她母親,然后回頭沖著起居室答道:“沒錯,還有雷小姐。”
“哎呀,我的天啊,還不快請兩位女士進屋來。怎么能讓兩位可愛的女士站在樓梯口呢?這可是她們自己的家呀。”
那個女人聳聳肩,似笑非笑——像是不無好意地告訴弗朗西絲,好了,這下有你受的。她退回起居室,把門開得更大些,讓雷母女進來。弗朗西絲瞅瞅母親,她正手忙腳亂地用別針別好帽子。她倆爬上最后幾級樓梯,走過樓梯口。
她們進到巴伯夫婦的起居室,撲鼻而來的是混雜著香水的煙草味,有些悶熱——起居室里其實沒有一大群人,只有三個女人坐在椅子上,圍在沒有生火的壁爐旁。弗朗西絲最先注意那幾把椅子,其中一把是黑橡木椅子。它不是巴伯夫婦的家具,而是父親在世時收集的詹姆斯一世風格的難看贗品,原本放在樓下廚房的過道里,放在這里,竟然和巴伯夫婦的洛可可裝飾風格挺相配。坐在黑橡木椅子上的是一個矮小墩重的女人,約莫五十歲,褐色眼睛,又大又圓,腳踝腫得嚇人,頭發燙成波浪形,染成紅褐色,看起來很不自然,就像蠟像頭上沒有光澤的假發。顯然,剛才正是這個女人朝樓梯口叫喚。此時,弗朗西絲和母親不太自在地進到起居室里,這個女人操一口倫敦東區腔跟她們說話,“哦,雷夫人,雷小姐,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真的太高興了!莉兒前頭還說,你們一下午都會在外頭,我們見不著你們哩。瞧,我們運氣棒著哩!我是瓦伊尼夫人,恕我不能站起來握手,你們可能已經看到我這個樣子嘍。”瓦伊尼夫人指指自己腫得嚇人的腳踝,“我這一坐下來呀,就得一直坐著,米恩,”她斜過身子,拍拍那個坐在沙發上滿臉雀斑的女孩的手臂,“親愛的,給雷夫人讓個座。你這么瘦小,坐那個泡墊就成——她叫米恩,我最小的孩子。”她轉頭告訴弗朗西絲,似乎這話解釋了一切,“這是林奇小姐,我想我該這么叫她的,在這樣一棟大戶人家的屋子里!這是羅林斯夫人和格賴斯夫人。哦,天哪,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像個老太婆呀!當然,格賴斯夫人您已經見過了。”
弗朗西絲別無選擇,只有小心避開地上亂七八糟的袋子、圍巾、各種花哨的帽子,上前和她們一一握手。弗朗西絲母親先前小聲表示反對,說不必如此麻煩,還說即便進去也會馬上離開的,這會兒一扭身,便轉到沙發的空位子坐下,挨著尖臉的格賴斯夫人——也就是薇拉。那個叫米恩的女孩坐到一個紅色皮質坐墊上,弗朗西絲坐了最后一張空著的椅子,在那個叫羅林斯夫人的女人旁邊。
羅林斯夫人坐在巴伯夫婦那張粉紅色長毛絨安樂椅上,一副非她莫屬的神態,有點像傲人自得的圣母瑪利亞。那個小男孩把臉埋在她大腿上,睫毛長長的雙眼仍有淚水,不過他已經忘記自己哭過,只是無聊地啃著她的大腿,一邊抬頭瞪著弗朗西絲。弗朗西絲又表達了她和母親的擔憂,說他剛才把頭伸進樓梯扶手的柱子中間,耳朵會不會傷著了。羅林斯夫人微微一笑——弗朗西絲發現,結了婚的女人常這樣笑她們,笑中有憐憫,有不以為然,表達著對老姑娘的擔心。羅林斯夫人說,哦,這個年紀的孩子呀,耳朵結實得跟印度橡膠一樣。為了證明自己講得沒錯,她伸手將小男孩一只已經蹭紅的耳朵上下捏在一起,一松手,讓它彈回原狀。客人們哈哈大笑——那個女孩笑得最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尖銳刺耳。小男孩拍著自己的腦袋,不知道是該得意,還是該害臊,得意的是自己逗笑了屋里的人,害臊的是屋里的人在取笑他。瓦伊尼夫人一邊咯咯笑,一邊說:“可憐的小莫里斯啊,我們不該笑的,可誰叫你們這些小男孩把腦袋鉆到人家的樓梯扶手中間呀,別人不笑你們才怪哩。”話雖這么說,她的語氣越來越疼愛了。她向小男孩伸過手去,“哦,到外婆這里來吧!”
到外婆這里來……瓦伊尼夫人逗著男孩玩的當兒,幾個年輕一些的女人在旁觀,這時,弗朗西絲看出了這些人在相貌上的相似。羅林斯夫人——屋里其他人叫她內塔——就是主婦版的米恩。薇拉和瓦伊尼夫人兩人的眼睛都是又大又圓,只不過薇拉的眼神稍顯冷淡。那個男孩和那個女孩長得像一家人,女孩身板結實,雙腿強健,男孩頭發顏色較淺,但這種淺色很快會變深的。兩人的嘴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粉紅、厚實,有彈性,不像是小孩子的嘴巴——就是巴伯夫人的嘴形。弗朗西絲解開了這個謎,她如釋重負,又詫異不已。正在這時,巴伯夫人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她先是與弗朗西絲目光相遇。“雷小姐,真是抱歉!啊,雷夫人,您好。”她的笑有些僵硬,聲音有些發顫,“這么說,你們見過我母親和我的姐妹了?”
“嗨,都成老朋友了。”瓦伊尼夫人安然地說道,“莉兒,你先前說什么來著,說這兩位女士一天都會在外頭,是吧?”
“她就是不想你們見到我們,”薇拉沖弗朗西絲說,“她覺得我們會給她丟臉的。”
“別胡說。”巴伯夫人紅著臉說。
可她母親也樂得嚷道:“沒錯,薇拉說得對!”說話當中,她的老式胸衣發出一陣噼啪的爆裂聲,“不過呀,雷小姐,我們粗是粗了些,可我們能帶來樂子呀。啊,對了,我覺得這房子還是讓人挺舒適的,真的。”
弗朗西絲的母親臉漲得通紅,眼睛眨巴著,不過,她很快調整過來,說道:“謝謝您。您講得沒錯,這棟房子當年還真是給我們一家人帶來快樂的,只不過現在就女兒和我,打理起來就顯得大了點,其他倒沒什么。”
“啊,您千萬別這么說,這哪叫麻煩啊?不是麻煩,再說了,有這么大一棟房子,就是麻煩也值哩。我倒是覺得呀,房子要是空著才最讓人不開心咧。這回好了,您這里有伴了,我想呀,您會開心哩。啊,您后面的院子真是漂亮啊。”
“哦,這么說,您看過院子了?”
“是的,莉兒領我們看過了。”
“就匆匆看了一眼。”巴伯夫人插嘴道。
“您這才是真正的田園風光哩,哎,您都不知道自己有鄰居哩!天天心情好得跟過節一樣,高興了還可以請過路人進來喝杯茶。唉,哪像我們哪,住的地方又小又舊——我丈夫開了個店鋪,就在沃爾沃思路上,我、薇拉、米恩就住在店鋪后頭。日子就跟過去一樣,要是有您這么好的地方……”
她環視起居室,一臉羨慕——弗朗西絲上回在外面瞥過一眼這個起居室,現在它更顯五彩斑斕:壁爐圍欄的架子上插著一束紙做的罌粟花,沙發罩布像是繩絨織的臺布,邊上有一圈小絨球,壁爐臺上擺滿了明信片和工藝品:烏木大象,銅猴子,瓷佛像,西班牙風格的扇子。那面小鼓也擺在壁爐臺上,小鼓上的帶子飄落下來。“您進來前,我還跟這些女孩說來著,”瓦伊尼夫人又熱切地繼續道,“想想以前住在這兒的女士們,穿的裙子多漂亮,戴的帽子多漂亮,想想都覺得美哩。那么長的裙子是吧?得用多少料子呀!那時候街上多臟啊,您都搞不懂她們是怎么走路的,怎么爬樓梯的。還有,要是去一些小地方——”
“媽!”她的女兒們齊聲抗議,其中巴伯夫人的聲音最大。
瓦伊尼夫人睜大紐扣似的眼睛,“怎么啦?哦,雷夫人知道,我這不是讓大家開心嘛。雷小姐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哩。再說了,這屋子里不全都是女士嗎?”
聽這話,那小女孩不樂意了,反駁說,不全是女士,還有男孩子。瓦伊尼夫人不聽她的抗議,依然開心地說道:“好了好了,您懂我的意思。”
可是,小女孩不依不饒,不,她不懂她的意思,莫里斯不是女士,西迪不是女士,西迪那么小,連男孩都還不是——
“夠了,小姐。”薇拉厲聲道。弗朗西絲糊涂了,心想,西迪是誰?小女孩噘起那張像大人的嘴,欲言又止。瓦伊尼夫人又說話了,是的,這棟房子真的不錯。“莉兒和萊恩運氣真不錯哩!瞧,莉兒把房間收拾得多漂亮啊。在這個家里,她最有藝術品位——我沒說錯吧,莉兒,你以前就是這樣子嘛!”她朝弗朗西絲擠擠眼,“瞧,我這話弄得她臉紅了哩。”
薇拉以一向干巴巴的口氣說:“這就是她的藝術家氣質唄。”
“嗯,我不知道她遺傳了誰的藝術家氣質,肯定不是我這邊的!至于她那親愛的父親,愿上帝使他安息,哈,他連在釘子上掛正一幅畫都掛不來,更別說畫畫啰——”
突然,一陣奇異的聲響打斷了她的話,呼哧呼哧,咯咯咯,像是動物在怪叫。弗朗西絲和母親著實嚇了一跳,巴伯夫人和她的姐妹們倒很平靜。薇拉瞥了一眼沙發扶手旁的一個大草編袋——弗朗西絲一直以為那個袋子是用來裝雜物的,沒想到原來是嬰兒背籃。籃子突然靜了下來,女士們開始交頭接耳,睡了?睡著了?他前面睡著了嗎?突然,呼哧呼哧聲又響了起來,幾乎一眨眼工夫,呼哧聲迸發成一陣哭號。
“哦,天哪!”
“乖,乖!”
“不哭不哭!”
“寶貝起來了!”
薇拉伸手到籃子里,抱出一個身穿手織黃色外衣、小腳亂蹬的嬰兒。哦,這應該就是西迪了。薇拉將嬰兒遞給在壁爐前地毯那頭的內塔,內塔將嬰兒放在大腿上,他的小腳仍在亂蹬,脖子細得像草莖,紫紅色的腦袋大大的,不停地晃動。
“笑一個給女士們看看?”內塔對嬰兒提出要求,“不笑?雷夫人、雷小姐可是專門上樓來看你的,還不笑一個?哦,小臉多難看呀!”
嬰兒還在使勁哭,瓦伊尼夫人于是提醒道:“他八成是餓了吧。”
“他從來就沒飽過,這孩子,這一點特別像他爸。”
“看看尿布。”
內塔拍拍嬰兒的屁股,“尿布干著哩,他是想和我們一起玩呢,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她讓嬰兒在膝蓋上上下彈跳,嬰兒的腦袋晃得更快,哭聲倒是變弱了。
弗朗西絲的母親喜歡嬰兒,她探過身來,想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個小皇帝嘛,是不是呀?”她笑道。
“可不是嗎?”瓦伊尼夫人露出了寬寬的牙縫,附和道,“起碼他喊起來像是當王的哩,噢,瞧瞧他,像根大蘿卜吧?他以后該不會只長腦袋吧?他的大哥哥剛好相反。內塔,你還記得吧?他以前腦袋多小啊,小得都能套進你的襪子哩!”她笑得眼淚直流。她擦去淚水問:“雷夫人,您還有別的孩子嗎?我這么問,您肯定不會介意吧?”
“哪能介意呢。”弗朗西絲母親答道,目光也從在內塔膝蓋上晃晃悠悠立著的嬰兒收回來,“我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都在戰爭中犧牲了。”
瓦伊尼夫人原本歡快的表情不見了,她說:“哦,真是遺憾啊,哦,真替您難過。我兄弟的兩個兒子也是一樣的——還有一個兒子活著回來了,可兩只眼睛沒了。我們也失去了薇拉的丈夫阿瑟。薇兒呀,是這樣吧?跟您說吧,雷夫人,我年輕時好想生一堆男孩呢,懷是懷上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沒保住,兩次流產,一次死胎。接產的醫生告訴我,都是男孩。最后懷的那個男孩,跟西迪一樣,也是好可愛的小家伙哩。”
“什么叫死胎?”旁邊的小女孩問。
女人們沒搭理她。米恩說:“想起來了。我記得爸爸為這事還哭來著,他跟我說眼睛進辣椒了。”
“你父親哪,還真是個好男人哩,”瓦伊尼夫人笑著說,“雷夫人,他是愛爾蘭人。愛爾蘭男人嘛,個個都容易動感情。唉,失去最后那個男孩后,我倆的心跟刀割似的。不過,現在不怕跟您說,他是個死胎也好,真生出來了,長大了,還不得跟他堂表兄弟一樣,遲早是要死在戰場上的。”
她嘆口氣,搖頭,表情又凝重起來,原來通紅的臉色不見了,露出本來的樣子:臉頰又黃又癟,斷斷續續布滿了蜘蛛網似的血管,那雙紐扣般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無遮無擋。弗朗西絲心想,仿佛生活將她無情摧殘,連睫毛都給拔光了。
那個女孩還在問:“什么是死胎呀?”
薇拉終于回答她了:“就是我巴不得你是的那個東西。”
弗朗西絲的母親一臉吃驚,巴伯夫人尷尬地低下頭,客人們卻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瓦伊尼夫人從袖口摸出一塊手帕,擦去笑得又流出來的眼淚。那嬰兒嚴肅地盯著樂不可支的大人們,接著,像是聽懂了這個笑話,突然咯咯地笑起來,這讓大家又哈哈笑起來。內塔雙手夾著他不停地搖晃,想逗他笑得更開心些。他的腦袋左搖右晃,嘴邊、下巴上全是口水,興奮得很,兩只小腳不停地踹內塔的肚子。
笑聲讓這次聚會的氣氛明顯起了一點變化。薇拉在手袋里摸來摸去,摸出煙卷,遞給大家。弗朗西絲的母親又是詫異不已,搖搖頭,弗朗西絲也只得跟著搖搖頭。那些年輕的女士可不管這些,她們用火柴點著煙,找來煙灰缸,接著又聊開了。弗朗西絲注意到,她們提到了什么“大人”啦,“陛下”啦。“哼,你猜得到他要說什么!”“我才不理他呢!”這些話不時招來瓦伊尼夫人一番無效的責備:“哦,好啦,別這么沒良心!你們那可憐的繼父沒有什么惡意呢!”這一家子像一個鐘表,因為雷夫人、雷小姐的到來而暫時卡住,現在克服了這點小小的障礙,回到了原本的正常運轉。弗朗西絲看看這個姐姐,又看看那個妹妹,現在她很清楚每個人爭取來的角色——更準確地說,是這架機器根據需要分配給她們的角色——薇拉尖酸刻薄,內塔聰明能干,一臉雀斑的米恩天真無知。
當然,還有巴伯夫人,又名莉蓮、莉莉、莉兒。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參與姐妹們的聊天。她一會兒靠著壁爐臺,一會兒靠在沙發旁邊,時不時不安地望望弗朗西絲和她母親。她身穿紫紅色長禮服,面料柔軟,禮服胸口和短袖的袖口處有幾處鉤編的圖案,與禮服搭配的是橄欖色襪子、土耳其式拖鞋和一串木珠項鏈,輕輕一動便發出算盤似的響聲。弗朗西絲想起巴伯夫人的母親夸她的一句話:“在這個家里,她最有藝術品位哩。”這話說得在理。巴伯夫人和姐妹們的裝束幾乎完全不同,她們像合唱隊的女孩子,穿著仿綢衣服、鏤空長襪、高跟鞋,戴著手鏈和腳鏈。她們的口音跟巴伯夫人刻意修飾的口音也不盡相同。她離開那圈椅子,她的外甥走到她跟前,悄悄請求什么。她牽起他的手,領他走過亂七八糟的地毯,到了房間另一頭,替他將餐桌上剩下的面包、餅干等美味收攏起來,放到盤子里,遞給他,男孩接過盤子,小心地端在胸前。盤子里的東西眼看就要滑落,巴伯夫人在身后固定住禮服下擺,蹲下身,幫他穩住盤子。她動作自如,靈巧連貫。她的腳跟抬起,離開了拖鞋,透過光滑的長襪,白皙、渾圓的小腿清晰可見。小男孩咬著餅干,碎屑散落到她胸口的鉤編圖案上。
巴伯夫人沒有注意落在自己胸口的餅干屑,而是噘起兩片已經十分豐滿的嘴唇,在男孩淺色的腦袋上隨意但用力地親了一口。完后,她抬起頭,見弗朗西絲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便不自在地垂下目光。弗朗西絲仍笑著,繼續盯著她看,她再次抬起頭,有些猶豫地回以微笑。
男孩的表姐,就是那個小女孩,也發現了這些好吃的東西,她在亂七八糟的地毯上小心擇路,走了過來,開口要自己那份餅干。見此情形,瓦伊尼夫人擔心,這么下去,餅干就不夠大家吃了——弗朗西絲看看母親,母親微微點頭——她們站起身來,開口告辭。瓦伊尼夫人極力挽留,弗朗西絲和母親再三婉拒,這樣來回又過了好幾分鐘,母女倆這才脫身,出到樓梯口。
巴伯夫人堅持送她們到樓梯口。弗朗西絲的母親已往樓下走,她叫住弗朗西絲,輕聲道歉。
“雷小姐,那張椅子,我實在抱歉。我知道,您注意到了那張椅子,也請轉告您母親,我真的很抱歉,您千萬別以為我們隨便亂用您家的東西,只是我母親的后背和腿不好,要坐硬的扶手椅,萊恩和我又沒有那樣的椅子。”
“不要緊的。”弗朗西絲答道。
“要緊的,您這么說,真是好心。謝謝你們來看我們,我們一家人吵得很。不過,他們不會待太久的,原本只打算待個把小時,可外面下雨了,我想,”說到這兒,她朝弗朗西絲的一身素裝點頭示意,“您和您母親今天是不是去了一個很莊重的地方?”
弗朗西絲解釋說去給父親上了墳。
巴伯夫人一臉惶恐,“哦,你們回來卻撞見我們一家子這么吵鬧,真是難為情!”
她一只手摸向腦袋,弄亂了發卷。她禮服的飾縫里還沾有餅干屑。弗朗西絲突然萌生了一種家庭主婦——照她的情形,應該叫家庭老姑娘——常有的沖動,她很想撣去這些餅干屑,但她沒有這么做,而是向樓梯走去。
“巴伯夫人,您家人想在這兒待多久就待多久,不會打攪我們的,真的。”
然而,弗朗西絲下樓后,還能清楚地聽見樓上那些女人笑成一團,聽到孩子們擂鼓般的腳步聲。弗朗西絲關上客廳的門,天花板的橫梁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連墻壁似乎也在嘎吱作響——如同一個巨人雙手握住這棟房子,用勁擠壓它,不停搖晃它,就像剛才內塔雙手夾著搖晃那個咯咯笑的嬰兒。
弗朗西絲的母親已經坐定在落地窗前的椅子里,神情疲憊。
“天哪!”她說,“真沒想到巴伯夫人的家人會是這個樣子!其實,我的意思是,真沒想到這種家庭怎么會培養出巴伯夫人這樣的人呀。我有印象,她父親應該是個做什么生意的,她以前跟我們說過吧?她說她有個兄弟在海軍?”
弗朗西絲斜靠沙發,“有個兄弟在?哦,媽,您別老糊涂呀,那全是我瞎猜的,您不記得了嗎?”
“那她父親是不是商人?”
“她父親去世了,瓦伊尼夫人守了一段時間寡,后來又結了婚,嫁給了一個店主,她的那些女兒都瞧不起他。那家炸魚店旁邊的布店估計就是那個人開的。”母親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您想想,沃爾沃思路上還有第二家布店嗎?”
母親聽懂了她的話,問:“沃爾沃思路?弗朗西絲,好像沒有吧?”
“您沒注意聽嗎?”
“唉,剛才你真的沒法集中注意力,巴伯夫人的那些裝飾品——我真的搞不懂!她的那個起居室看起來像是阿里巴巴傳說里的魔屋!說它像‘紅磨坊’里的房間也沒錯!和泰姬陵也差不多了!她怎么就不能選用跟這里田園風格相配的裝飾啊,這就是所謂的現代裝飾?要是你親愛的父親——你該注意到他的椅子了吧?”
“巴伯夫人剛才跟我解釋了,她很過意不去,她母親的后背有問題。”
“嗯,她生了這些孩子,真是不可思議!瞧瞧她們,長得那么魁梧強壯,再瞧瞧瓦伊尼夫人,都不到四英尺高!”
“不管怎么說,”弗朗西絲笑著說,“我倒是喜歡她,難道您不喜歡她?我看她人挺好的。”
“喜歡倒也喜歡,”母親承認道,“不過,她那種好心——弗朗西絲,講真心話吧——多了可就讓人受不了啦。我真不明白,她們那個階層的人怎么什么都藏不住呢?我們要是在上面再留久一點,估計她都會撩起裙子給我們看她那小腿的靜脈曲張啦。”她擔心地看了看房間臨街的窗戶,“瓦伊尼夫人上這兒來,也不知道道森家的人看見沒有。唉,我這樣講話不夠禮貌,可我還是真心希望,她不要惦記著隔三岔五上這兒來才好。”
“嘿嘿,我倒希望她常來呢,”弗朗西絲調侃道,“她可讓我開心哪,和她聊天,就像去逛了一趟豪華酒吧。”
她母親無奈地苦笑。這時,樓上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狂歡,她哆嗦了一下,抬頭往上看,擔憂道:“噢,我就是不愿意她們隔三岔五上這兒來,我可從沒聽到過這樣的狂笑!有時笑得太欠教養了,怪不得巴伯先生要躲開她們,可憐的人呀。哦,弗朗西絲,我真沒想到巴伯夫人會有這樣的家人,當初要是知道——噢,天哪,我忍不住要想,她會——唉——”
“您想說什么呀?”弗朗西絲朝廚房走去,一邊笑問道,“是不是她騙了我們?要是這樣,我倒覺得她更有意思了。注意她那雙綠色長筒襪了嗎?那可是非常用心的。”
孩子們又打鬧了半個小時,起居室仍舊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女人的笑聲,然后,腳步聲響成一片,天花板橫梁嘎吱作響,肯定是巴伯夫人的姐妹們站起身來,移動椅子,整理起居室,忙個不停。弗朗西絲和母親在樓下喝茶。樓上,巴伯夫人的家人點燃了煤氣,在洗滌池里丁零哐啷地清洗鍋碗杯碟。樓梯上鞋跟踢踏作響,女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下樓上衛生間,還拽上很不情愿的小孩子。終于,瓦伊尼夫人緩緩下樓,她們在門廳里高聲大氣的道別聲沒完沒了。那個女孩看見了飯鑼,敲了一下,被扇了一巴掌。
在這片喧嘩中,弗朗西絲的母親取來針線盒,坐下來開始縫縫補補,她似乎下定決心,決不退縮。弗朗西絲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可心神不定,來來回回只讀那兩頁。她聽到前門關上,巴伯夫人上了樓,弗朗西絲忍不住立刻將書擱到一旁,躡手躡腳走到客廳窗邊,望著巴伯夫人的家人往坎伯韋爾方向走去。她們的衣服艷得刺眼,帽子花樣復雜。走在最前面的是內塔,她將嬰兒扛在一邊肩上,似乎在展示著20世紀母親育嬰的巨大進步。瓦伊尼夫人走在后面,由薇拉和米恩左右攙扶,胸前緊扣一個仿皮包袋,她步態既緩且柔,頗像維多利亞晚期的女士。兩個孩子手里揮舞著在弗朗西絲家前院的花盆里扯下的幾株薰衣草,前院的地上還散落了一些折斷的薰衣草。
“你還不嫌煩呀。”在客廳另一頭的母親說話了。
弗朗西絲頭也不回地答道:“不煩。只是確認一下她們全都走了,一、二、三、四、五、六——加上那個嬰兒,一共是七個,沒錯吧?一小時前哪有這么多人呀。”
“或許就在我們家這會兒工夫,她們又生了一個呢。”
“可憐的瓦伊尼夫人,瞧她那兩個腳踝!像褲腿里塞了把雨傘似的。”
“我們是不是得有個人去廚房看看湯勺少了沒有。”
“媽!好像她們對我們那些舊勺子挺感興趣似的,她們倒可能在門廳桌子上給我們留下幾先令呢。您知道,她們悄悄留下錢,不聲張,免得我們不好意思——”
這時,樓上又傳來咚咚聲,弗朗西絲轉過身來。
她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哦,真是過分。巴伯夫人現在還要做什么呀?”
咚咚聲依然沒有停,這一次是從樓梯口傳來的,不一會兒,樓梯也嘎吱嘎吱響起來,還有木頭撞擊樓梯扶手的梆梆聲……
弗朗西絲朝客廳外走去,“她在往樓下搬我們家那張椅子,她會把墻紙刮掉的!巴伯夫人,沒事吧?”她邊走進門廳邊喊道,出了客廳,隨手帶上門。
巴伯夫人氣喘吁吁地答道:“沒事的!”弗朗西絲上樓,發現巴伯夫人正吃力地挪動那張椅子。椅子很重,椅子腿卡在了樓梯扶手中間。兩人將椅子腿挪出來,不斷調整角度,慢慢將椅子轉過樓梯拐角,然后穩穩當當地抬到門廳。
弗朗西絲將椅子絲毫不差地擺回原地,拍了拍它,戲謔道:“你就待在這兒吧,冒牌貨,你可是小小冒了一次險。您知道,我看以前還沒人坐過它呢。”
巴伯夫人依然覺得不好意思,說:“我真不該把這椅子搬上樓的,都是我那些姐妹硬要我這么做,她們總是使喚我,總是這樣的。這張椅子挺有歷史的吧?”
“嗯,我父親當然是這么認為的。啊,您的姐妹是對的,你們覺得這張椅子能派上用場,我挺高興。”
“您總是那么好,謝謝。”
巴伯夫人這時已往樓梯走去。她和她丈夫太不一樣了!要是他,肯定會賴著不走,礙手礙腳。弗朗西絲見巴伯夫人離去,突然有一種不舍的感覺。巴伯夫人蹲在外甥身邊,綠色襪子包裹的腳跟露在繡花拖鞋外邊,這一情景又浮現在她面前。弗朗西絲無法解釋,可就是被那樣的情景迷住了。巴伯夫人胸口的餅干屑到底是抖掉了,不過,她被弄亂的卷發還是原樣。弗朗西絲這時又萌生一種家庭主婦才有的沖動:想輕輕拍一下,把那綹亂發弄整齊。
可她說出的話卻是:“巴伯夫人,您看起來很累呀。”
巴伯夫人摸摸臉頰,說:“是嗎?”
“和我再坐一會兒怎么樣?不是坐在這怪物上邊,我們,”她朝后指指,“去廚房坐坐怎么樣?就坐一會兒?”
巴伯夫人還在猶豫,“啊,我真不想耽擱您的。”
“不耽擱的,就算耽擱,也不過是想想還要做什么家務,時間有的是……就答應吧。以前就想請您的,我們都住在一起了,可還沒說上幾句話呢,多遺憾呀,您說是不是?”
弗朗西絲語氣真誠,巴伯夫人聽了,表情改變,笑道:“可不是嘛!好的,那一起坐坐。”
她倆很快到了廚房,弗朗西絲搬來一張椅子。
待巴伯夫人坐定,她問道:“要不要喝點茶?”
“哦,不用了,這一下午都在喝茶哩。”
“那就來一小塊面包?”
“面包也一直在吃呢!別管我,您自己吃吧。”
巴伯夫人最后那句話倒是讓弗朗西絲思量了一番,說:“說實話,我現在最想的是——”她走到廚房門口,探出頭查看了一番過道,又聽聽客廳那邊的動靜,見沒什么異常,這才退回來,輕輕關上門,伸手到掛在門背后的圍裙口袋里,掏出了煙絲、煙紙和火柴。“我母親,”她壓低聲音說,“不喜歡我抽煙,剛才見您的姐姐抽,我都快憋不住了。喂,要是我母親發現了,我可說是因為您哦。撒謊我可厲害了,您要有心理準備哦。”她走到餐桌旁,挨著巴伯夫人坐下,遞過一包煙紙,“來一支?”
巴伯夫人撥浪鼓似的搖頭,“我一點都不懂怎么卷煙。”
“哦,我替您卷一支,可以嗎?”
巴伯夫人聽弗朗西絲這么說,咬著豐滿的嘴唇,猶豫了一會兒。“哦,好啊,”她露出調皮的神色,“那就幫我卷一支吧。”
卷煙這事似乎引起了巴伯夫人的興趣,她著迷似的觀察弗朗西絲鋪開煙紙,從罐子里撮出煙絲。第一支卷煙快成形時,巴伯夫人裸露的小臂撐在桌面上,俯身看個仔細。她戴著紅色木質手鐲,跟她的項鏈很般配。弗朗西絲發現她沒戴耳環,手指上只有一枚細細的結婚戒指,邊上鑲有細細的半圈鉆石。第一支卷煙成形后,弗朗西絲用舌尖舔了一道涂有膠水的紙邊。“真利索。”巴伯夫人佩服地贊道。兩支煙卷好后,她又夸道:“很雅致哦,都不忍心抽呢。”弗朗西絲擦燃一根火柴,巴伯夫人還是湊過頭去點著了煙卷。就在借火當兒,巴伯夫人像是為了穩住身子,將手搭在弗朗西絲的手上。雖只是一瞬間,但弗朗西絲真真切切感受到那手指和手心傳出的溫暖和活力。
巴伯夫人抽著煙,多少有些改變,身上的少女氣質少了許多。她吐出第一口煙,仰靠在椅背上,老練、輕松地拈去沾在唇邊的一根煙絲,說:“萊恩真該看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雷小姐,他跟您母親一樣,也不太喜歡我抽煙。您注意到沒有?男人從來不想女人去做她們自己想做的事。”
巴伯夫人說的不過是平常內容。弗朗西絲找了一下可以當煙灰缸的東西,最后拉過一個杯托。她借題發揮,問道:“您指的是選舉之類的事嗎?還是當議員這樣的事?是的,我以前根本沒注意到這些。我們想想,還有別的什么?管理工廠?婚后上班?訴訟離婚?嫌我啰唆的話,打住我。”
巴伯夫人笑了,笑聲和飄出的煙霧混合,一起從她那圓潤豐滿的嘴里飄出來。這笑聲似乎變得有形了,它如此溫暖,如此真實,如此不同于她平常禮節性的淺笑。弗朗西絲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是她賦予了巴伯夫人的笑生命的活力。
巴伯夫人笑聲消退,兩人無語靜坐,打破這靜寂的只有廚房里的聲響:時鐘的嘀嗒聲,爐中煤火的躁動聲,洗滌池里隱約的水滴聲,如樂音一般。她們目光相遇,弗朗西絲說:“今天見到您的家人,我很開心。”
巴伯夫人將信將疑地望著她,說:“謝謝您這么說。”
“我可不是客氣才這么說的,我向來實話實說。”
“我還擔心你們和她們見面呢,我是說給您和您母親。”
“是嗎?為什么這么想?”
“呃……萊恩說,你們會認為她們俗氣。”
弗朗西絲想起先前在客廳窗邊盯著她家人離開時的情景,感到有些愧疚,對巴伯先生,她是另外一種感覺,一種陰暗的感覺。弗朗西絲往杯托里彈掉煙灰,不容置疑地說:“我很高興她們來這兒,我尤其喜歡您母親——咦,您干嗎這副表情?”
巴伯夫人有點垂頭喪氣,“唉,正是因為人家喜歡她,才讓我難受。實際上,她是為了迎合人家才裝成這樣的。我母親這個人哪,大概一輩子都在人前演戲。您聽聽她今天下午說的那些話!真不知道雷夫人會怎么想。她現在有錢了,可以買更好的衣服,但還會穿那些不值錢的破舊衣服。”她彈掉煙灰,一臉愧疚,“我這么說也太沒良心了,是吧?不管怎樣,她以前挺苦的。跟您說吧,我小時候,我父親去世后一段時間,母親還沒有跟現在這個瓦伊尼先生結婚,家里很窮,我都不好意思說有多窮。我母親干活太累了。您注意到她兩條腿了嗎?”
弗朗西絲皺皺眉,問:“難道就沒法治了嗎?”
“唉,她不愿聽大夫的。再說了,瓦伊尼先生絕不會讓她休息的,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為他干活。我想,他要是看見女人閑坐著,就認為那是一把要生銹的刀。”鐘響了,她轉過頭,“都到五點了?萊恩隨時會回來的。他今天一直在他父母那兒,我該上樓去收拾房間了,他媽總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
她說話時輕輕打了個哈欠,人仍坐在椅子上,顯然很享受抽煙的感覺,顯然很喜歡自由自在聊天的感覺。以前,只要遇到弗朗西絲,她總是力爭表現得最為得體。此刻,她幾乎完全放松了,手肘撐住桌面,上半身前傾,手托下巴,手臂肌肉圓潤、光滑、結實。弗朗西絲不無嫉妒地端詳:她面色紅潤,身段柔美,曲線迷人,無棱無角,宛如往一副完美的坯模里傾倒甜美的糖漿,將這坯模填得滿滿當當。
巴伯夫人微笑著,愜意于此時的寧靜,“這里太棒了,太安靜了。我以前都不知道還有這樣安靜的房子,尤其像您家這樣安靜的房子。這兒安靜像絲絨一般。謝維尼大街——就是萊恩父母家住的地方——也有安靜的時候,可是那種安靜簡直想讓我尖叫。您瞧,他家和我家一點都不一樣。”
“是嗎?”
“是的!和我們的父親一樣,我和我的姐妹是在天主教環境里長大的。倒不是說我們還去參加彌撒之類的儀式,不過,教義多少是根深蒂固的。萊恩的父母認為我們是異教徒,他們是信基督教的。他的表兄在‘黑棕部隊’[10]做事。萊恩倒不像他們。”她注意到弗朗西絲的表情,趕忙補充道,“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唉,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藝術,什么是生活,什么都不懂。你在他們面前打開一本書,他們都會說你故作高雅。在這里,你的心可以靜下來,這房子似乎也喜歡安靜。你在這里做什么,左鄰右舍都不會來打攪!哪像我以前住的那些房子,住在那種地方,哪家攪一下杯子里的茶水,隔壁都知道。哦,雷小姐,我們住的地方真是不好,我們以前住的房子還鬧過鬼哩。”
弗朗西絲以為她在說笑,“鬧過鬼?什么鬼呀?怎么鬧的?”
“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留著長長的白胡子,和書里那種飄飄忽忽的鬼不同,他跟人一樣,真真切切的。我都見過他兩次,當時他正從樓梯上下來。薇拉和我都見著了。”
她這可不是在講笑話。弗朗西絲皺起眉頭,“您嚇壞了吧?”
“可不是。不過他從不傷人。我們從鄰居那里才知道,很多年前他住在那房子里,他夫人去世后,他忘不了她,日思夜想,人慢慢就垮了。鄰居說,每天晚上,他上樓下樓,到處找她。有時我在想,那個鬼說不定還在那房子里呢。如果真是,那可真讓人心酸,因為他只想和他夫人在一起,是吧?”
弗朗西絲的煙卷滅了,她重新點燃。對巴伯夫人的問題,她沒有回答。倒是巴伯夫人的坦誠、單純和滿不在乎令她驚訝——不管是其中哪種性格,都使她敢于以如此真誠的態度講出這個鬼故事。弗朗西絲知道,換成自己的話,會很難跟一個陌生人講自己見過鬼,也難承認自己相信鬼靈精怪。
正因為如此,她意識到,自己一輩子都別指望見到鬼了。
她突然感覺有些失落,這種感覺令她奇怪。她把弄著火柴盒,將它一會兒倚著這條邊立起來,一會兒倚著那條邊立起來。她抬起頭,發現巴伯夫人皺著眉,關切地望著她。
“雷小姐,我準是說了什么讓您不開心了。”
弗朗西絲搖搖頭,笑道:“沒有啊。”
“我真是沒腦子,不該挑今天這樣的日子跟您講鬼怪這種不開心的事情。”
“今天這樣的日子?”弗朗西絲一時沒回過神來,但很快明白過來了,“您是說,因為我父親?啊,不,不,您可別這么想。您要是說因為我兄弟,那倒是對的,我沒有哪天不想念他們。至于我父親,”她扔下手里的火柴盒,“巴伯夫人,我父親在世時沒讓我們省過心,死的時候也沒讓我們省過心,就是到現在他也沒讓我們省過心。”
巴伯夫人詫異道:“哦,真……真不好意思。”
她倆又陷入一陣沉默。這時,弗朗西絲想到門廳那一邊不愛多說話的母親。又一次,這種安靜不時插入廚房特有的聲響,爐子里煤塊滾塌的聲音,洗滌池的滴水聲。巴伯夫人無拘無束地聊天……弗朗西絲突然有一種沖動: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巴伯夫人那樣坦誠呢?也說說自己的心里話,于是,她深深地吸了口煙,壓低聲音。
“沒別的,就因為我父親和我——我們一直合不來,他總是用老眼光看女人,看女兒。我是他的一大煩惱,估計您也想得到。我和他沒有哪件事不吵,我那可憐的母親只好在一旁做裁判。我們倆吵的事情多半跟那場戰爭有關,他認為那場戰爭是一次偉大的冒險,而我——哦,我從一開始就憎惡那場戰爭。我哥哥約翰·阿瑟可是天底下最溫和的人呀,差不多是給父親逼著參軍的,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他。我弟弟諾埃爾參軍的時候還只是個學生呢。他陣亡的消息傳來,父親是什么反應呢?犯了一連串‘心臟病’——其實,就是成天坐在扶手椅里,什么事都不做,我和母親還傻傻地忙前忙后照料他呢。《停戰協定》簽訂前幾個月,他就死了,不是什么心臟病,而是因為中風,中風又是因為他在《泰晤士報》上讀了不合意的東西,給氣的。他死了以后,”她變得怨恨起來,“哼,巴伯夫人,您和您丈夫肯定也看到了,母親和我本來可以生活得不錯的,可并非如此,就是因為我父親拿著家里的錢胡亂投資,死后留下一大堆債,到現在我們都還沒還清,還有——哦,”她掐滅煙卷,心情難以平靜,“瞧,您真不該讓我說起他!我這么說他不夠公平,他人倒也不壞,就是外強中干,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有膽小的時候。我恨他都成了習慣了,我知道這個習慣很可怕。說真的,父親最讓我恨的,就是他去世了。我——您知道,在他活著的時候我是有計劃的,很棒的計劃——”
她停頓了一下,或者說猶豫了一下,她挺了挺身子,繼續道:“嗯,父親總是說,我那些計劃一個都實現不了。但是,我敢說,他要是現在能看見我,看見我還住在這房子里,還住在冠軍山,他會笑的,就像您講的那個鬼!”
說到這兒,她自己笑了,可巴伯夫人沒笑,她眼神莊重深邃,充滿善意,“雷小姐,您都有些什么計劃呢?”
“哎,我也說不上來了,改變世界!匡扶正義!還有——我都忘了。”
“真忘了?”
“那時跟現在不同。那是一個認真的時代,一個充滿激情的時代。不過我現在看來呀,那也是一個單純的時代,那時你相信……改變。那時我們往前看,相信戰爭結束后,一切都會改變。現在,一切的確都變了對吧?可是變得太讓人失望。說實話,我當時還——當時有人——提議——”
說到這兒,她看到了巴伯夫人的戒指——那個結婚戒指,那個小小的半環鉆戒。她說:“請原諒,巴伯夫人,我真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多愁善感。我想說的只是,目前這種生活,我的這種生活,不是——不是我打算要過的生活,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我也沒想到會過上這種生活。”她打住了。
她自己都覺得剛才差不多是在胡言亂語,她無意間犯了傻,把自己暴露無遺,就像一不留神讓別人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后背。可巴伯夫人點點頭,溫柔地垂下目光。雖不可思議,但她似乎明白一切。她終于開口,說的竟是:“萊恩和我現在住在這兒,想必您和您母親覺得很可笑吧。”
“哦,說什么啊,”弗朗西絲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知道您沒這個意思,可終歸還是可笑的。我太喜歡這房子了,我第一眼見到這房子就想住進來。不過對您來說,我和萊恩住在這兒,您看著肯定很不習慣,就像我們隨隨便便穿了您的衣服,怎么都不會合適的。
巴伯夫人說著,伸手拿杯托,她變得局促起來,下巴回收,那串木質項鏈上的一顆顆珠子輕輕地相互擠壓。弗朗西絲望著她的頭頂,突然發現指尖大小的一小塊頭皮,在柔順的黑亮發絲的掩襯下,很顯潤白。
“巴伯夫人,您真的心腸很好。”她說道。
巴伯夫人抬起頭,驚訝地笑笑,縮了縮身子,“哦,可別這么說啊。”
“為什么不呢?”
“唉,總有一天您肯定會發現夸錯了,到時您會對我非常失望的。”
弗朗西絲搖搖頭,“怎么會呢?反正現在我很喜歡您,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巴伯夫人笑了,“好呀,我也這么想呢。”
事情就這么簡單。她倆隔桌相視微笑,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某種變化,一種活力的復蘇,一種情緒的勃發。弗朗西絲只能想到用烹飪來比喻這種變化:像蛋清在熱水里變得白嫩,像牛奶在燒鍋里變得黏稠,迅疾、有味、微妙,很真實。巴伯夫人感覺到這種變化嗎?她不會感知不到的。她的笑容凝固了,雖然只是一剎那,但一絲懷疑走進了她的眼神,不過,她很快眉舒目展,低下頭,又笑了。
就在這時,前廳那邊有動靜:咔啦咔啦打開前門的聲音。她倆同時意識到,是巴伯先生,他從佩卡姆回來了。她們于是改變坐姿,弗朗西絲的身體稍稍離開桌子,巴伯夫人則一只手臂橫在身前,手腕托著另一只手肘,抽著煙卷。弗朗西絲見巴伯家的姐妹們抽煙也是這種姿勢,腦袋也像她現在側著。巴伯夫人說話時,聲音總是很低。有意思的是,她的姐妹說話時,也像在說悄悄話。
“聽聽他走路怎么偷偷摸摸的吧!”巴伯先生正輕手輕腳地穿過前廳,“他肯定在踮著腳尖走路,擔心我家人還沒走哩。”
弗朗西絲同樣低聲問道:“他真的不喜歡你的家人嗎?”
“哦,不懂他心里到底怎么想,不是吧,我想,他就是裝作不喜歡我的家人。他覺得這種假裝更有意思。”
她倆坐在已經暗下來的廚房里,靜靜地聽巴伯先生上樓,兩人竟產生了莫名的親昵感。巴伯夫人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我還是上樓去吧。”
弗朗西絲看著她起身,問道:“現在?”
“謝謝你的煙。”
“你還沒有抽完呢。”
“我要是還待在這兒,他肯定會來找我的,他會笑話的。真的很開心,還有——不說了,我還是上樓去吧。”
弗朗西絲也站起身來,“好吧。”
話雖這么說,她心里卻是不舍。就在一分鐘前,她倆之間的關系開始了升華,這讓她回味。這么多年來,她跟不少人說過話,但哪像今天這樣?她今天向巴伯夫人袒露心扉,或者說幾乎袒露心扉,這也讓她回味。
她走到廚房門口,伸手拉開門,接著轉過身來。
“巴伯夫人,我有個主意,我倆找個時間一起出去玩玩,怎么樣?比如,我也說不準,散散步之類的,我的意思是就在附近走走。下個星期找個下午?星期二?慢,星期二不行,星期三?星期三,我母親要出去的。有個人陪就好了,怎么樣?”
弗朗西絲這個想法也是一時興起罷了,她馬上躊躇起來,這合適嗎?像她這樣的女人可以跟巴伯夫人這樣的女人提議這樣的事嗎?這會不會讓巴伯夫人覺得她很怪異,很孤獨,纏著別人不放呢?
巴伯夫人看上去有些驚訝,不過更像是喜出望外,這弗朗西絲倒沒有料到。巴伯夫人赧然答道:“雷小姐,你真好。好呀,我來陪你,謝謝。”
“真的?”
“是的,當然。星期三下午?”她眨眨眼,想想這個時間,接著揚起下巴,先前的赧顏漸消,語氣愈加堅定,“就星期三下午,我來陪你,一定來。”
她倆又相視一笑——不過這次沒有了先前觸電的魔力。弗朗西絲敞開廚房門,巴伯夫人點點頭,走了出去。很快,前廳和樓梯響起巴伯夫人一連串拖鞋的嗒嗒聲,接著,二樓樓梯口傳來巴伯先生的聲音,兩人互致問候。弗朗西絲站在一樓廚房門口,毫無顧忌地聽著,但樓上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