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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遠方的街道

我們的城市是個安寧的地方

卡一直認為雪是純潔的,它能遮蓋住城市的骯臟、污穢和黑暗,使人暫時忘卻它們,但是在卡爾斯的第一天,他就失去了關于雪的這種純潔無瑕的感覺。在這里,雪使人感到疲憊、厭煩和恐懼。雪下了一整夜。卡一大早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在坐滿了失業的庫爾德人的茶館里喝茶的時候,像一個充滿熱情的記者手里拿著紙和筆采訪選民們的時候,在爬上貧民街區結了冰的陡坡的時候,在采訪原市長和副市長助理以及自殺女子們的親人們的時候,雪一直沒停。童年時,從位于尼相塔什街的家里的窗戶望出去所看到的街道雪景,對他來說簡直和童話里的一模一樣,現在這景象看起來卻像是預示著他多年來理想中最后的避難所——中產階級生活的結束和他想都不愿意想的令人絕望的貧困的開始。

早晨,城市才剛剛蘇醒,卡冒雪從阿塔圖爾克大街往下,急匆匆地趕往堡內街區。這是一個棚屋區,是卡爾斯最貧窮的地區。急匆匆地從落滿雪的棗樹和梧桐樹下走過時,卡看著窗戶中伸著煙筒、破敗不堪的俄式樓房,看著雪花飄進矗立在木材倉庫和變電站之間的那座有上千年歷史,而今卻已空空如也的亞美尼亞教堂,看著結了冰的卡爾斯河上那座有五百年歷史的石橋上沖著每個過往行人狂吠不止的狗,看著在雪中像是被遺棄了的、空蕩蕩的堡內街區里那從棚屋中冒出的細細的煙。卡是如此地傷感,淚水盈滿了眼眶。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早早地就被派去河對面的面包房,此時兩個小家伙懷里抱著熱乎乎的面包,推搡著,嬉笑著,顯得那么地幸福,卡也沖他們笑了笑。觸動卡內心的不是貧窮或無助,而是以后他常常會感受到的一種奇怪而又強烈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充斥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在照相館空空的櫥窗里,在茶館結了冰的玻璃上(盡管茶館里塞滿了失業后以打牌度日的人),在被雪覆蓋著的空蕩蕩的廣場上。似乎這里是被所有人遺忘了的地方,雪無聲無息地像是一直要下到世界的末日。

這個早上卡比較走運,他受到了禮遇,似乎他是一個來自伊斯坦布爾的名記者,人人都對他感到好奇,人人都會想要和他握手;從副市長到最貧窮的人都向他敞開了大門。把卡介紹給卡爾斯人的是塞爾達爾先生,他經營的《邊境城市報》日發行量為320份,有段時間塞爾達爾先生還為《共和國報》撰寫地方新聞(大部分沒有被采用)。卡早晨走出旅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們的地方記者”,在伊斯坦布爾時卡就知道他的名字。卡是在他報社的門口見到他的,很快卡就明白了這個人對卡爾斯無所不知。在將要度過的三天時間里,那個上百次被問起的問題也是塞爾達爾先生最先問的。

“大詩人,歡迎您來到我們這個邊境小城。可是您在這兒有什么事呢?”

卡告訴他,自己是為這里的選舉而來的,還可能就青年女子自殺問題寫篇文章。

“婦女自殺問題就像在巴特曼一樣被夸大了,”這位報業人士說道,“我們還是去趟警察局副局長卡瑟姆先生那里吧,最好讓他知道一下您到這里了。”

到這里來的外鄉人,即使是記者,也必須和警察打個照面,這是1940年以來立下的一條邊遠城鎮的規矩。由于卡曾經歷過政治流亡,多年后才返回了國內,而且,盡管沒有明說,但人們都能感覺到庫爾德工人黨游擊隊的存在,因此,卡沒有表示反對。

大雪中,他們經過蔬菜市場,穿過五金商店和零配件商鋪林立的卡澤姆·卡拉貝奇爾大街,走過茶館和奶制品商店門前,看到失業的人們憂郁地坐在茶館里,盯著電視,盯著落雪,奶制品商店門口擺放著大塊的圓形奶酪。他們十五分鐘就橫穿了整座城市。

路上,塞爾達爾先生停下來指給卡看原市長被刺殺的地方。據說原市長是因為一件很簡單的事被刺殺的,他下令拆掉了一個違章修建的陽臺。三天后兇手連同他的武器被捕獲,他躲在村里自己家的柴草堆里。這三天里謠傳紛起,以至于兇手被抓住后,起先人們誰也不相信事情是他干的,事件的起因如此地簡單,讓人們倍感失望。

卡爾斯警察局位于法伊克貝伊街,這條街的建筑是俄羅斯和亞美尼亞的富人們遺留下來的石構建筑,現在大部分都成了政府的辦公樓,警察局的三層樓很長,幾乎占了整條街的一面。在等警察局副局長的時候,塞爾達爾先生指著繪有圖案的屋頂告訴卡,1877-1918年間,俄國統治時期,這里是一位亞美尼亞富人的住所,有近四十個房間,后來成了俄國人的醫院。

有著啤酒肚的卡瑟姆副局長來到走廊叫他們進辦公室。卡立刻發現,副局長因為《共和國報》的左派傾向根本不讀它,塞爾達爾先生介紹卡的詩人身份時,副局長也無動于衷,但因為塞爾達爾經營著卡爾斯最大的地方報紙,他對塞爾達爾先生倒挺敬重。塞爾達爾先生剛介紹完卡,副局長就問卡說:“您需要保鏢嗎?”

“什么?”

“我可以派個便衣跟著您。您就不會擔心了。”

“有這個必要嗎?”卡問道,語氣中有種不安,像是個被醫生建議用拐杖來走路的病人。

“我們的城市是個安寧的地方。我們已經趕走了搞分裂的恐怖分子。但以防萬一……”

“如果卡爾斯是個安寧的地方,那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卡說。他心里在希望警察局副局長再確認一下這里的確是安全的,可卡瑟姆先生沒有再重復這句話。

首先他們去了城市北部最貧窮的街區——堡內街區和巴伊拉姆帕夏區。雪似乎沒有一點停下的意思。大雪中,塞爾達爾先生敲著夜屋的門,這些夜屋由石塊、煤磚和帶褶的薄板搭成,他問開門的女人們她們的男人在不在家。如果女人們認識他,他就用一種讓人放心的語氣介紹他的記者朋友,說他是因為選舉而從伊斯坦布爾來卡爾斯的,但來這兒不單單是為了選舉,他還要寫卡爾斯目前存在的問題,年輕女子們為什么要自殺。如果她們能把自己的麻煩告訴他,那對卡爾斯也是有好處的。一些人把他們當作競選市長的候選人,顯得很高興,以為他們會帶來一罐罐的葵花子油、一箱箱的香皂,或者一袋袋的餅干和面條什么的,急切而又熱情地把他倆讓進屋來,還囑咐卡別怕對他們叫喚的狗。另一些人則把他們的到來當作警察們搞的一種新式突襲和搜查,戰戰兢兢地開了門,當得知來人不是政府派來的便默不作聲了。自殺年輕女子的家人們(卡在短短的時間內了解到了六起自殺事件)則都說,他們的孩子并沒表現出什么不滿,他們對事件也感到十分震驚,他們非常傷心。

在這些巴掌大的屋子里,有的地上什么都沒鋪,有的鋪著機織地毯,冷得像冰窟窿,屋頂破舊。他們坐在歪歪斜斜的椅子上,坐在似乎一家比一家多的孩子們中間——孩子們推推搡搡地玩著破的塑料玩具(小車、掉了一條胳膊的玩具娃娃)、舊瓶子、空藥盒和空茶葉盒,坐在時不時需要捅捅的火爐前,坐在用偷來的電采暖的電爐邊,坐在沒有聲音但一直都開著的電視機前,聽著卡爾斯說也說不完的傷痛和窮困,聽著失業者和自殺年輕女子們的故事。母親們因為兒子失業或因為兒子進了監獄而痛哭流涕;搓澡工每天在澡堂忙碌十二個小時,卻仍難以讓自己的八口之家填飽肚子;失業者們經常因為手頭拮據猶豫還去不去茶館。所有的這些人都抱怨著命運的不公,抱怨政府,他們向卡訴說著自己的痛苦,仿佛是在訴說家鄉和國家的傷痛。所有的這些故事和憤怒都有一個共同點,盡管有從窗外射進來的白光,但這一共同點卻讓卡覺得進到屋里后,屋子顯得十分昏暗,看不清屋里的東西。這種昏暗迫使他時不時地要把目光移向窗外飄落的雪,這種昏暗如同一層紗帳,以一種雪的沉寂的方式落在了他的腦海中,此時他的頭腦已聽不進這些關于貧困和不幸的故事了。

但他至死也不會忘記那些他所聽到的關于自殺的故事。使卡感到震驚的不是故事中的貧困、無助和不理解,也不是做父母的如此不通情理,經常毆打自己的女兒,不允許她們出門;不是嫉妒的丈夫對妻子的壓迫,也不是她們身無分文的窘境。真正讓卡感到震驚和害怕的,是這些自殺在日常生活中發生得那么突然,沒有任何征兆。

比如說,一個女孩被逼著要和一個上了年紀的茶館老板訂婚,那天傍晚和以往一樣,女孩和她的父母、三個弟弟妹妹和奶奶一起吃完了晚飯,同她的弟弟妹妹們說說笑笑地收拾完餐桌后,和往常一樣去廚房拿甜食,但她從廚房來到花園,翻過窗子進到了父母的臥室,用父親的獵槍打死了自己。聽到槍聲后,女孩的父母以為她還在廚房,卻在臥室發現她躺在血泊中,他們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自殺,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從廚房到了臥室。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和每天傍晚一樣,和兩個兄弟搶遙控器,爭電視看,孩子們吵了起來,她父親過來狠扇了她兩個耳光,她回到自己屋里,像喝汽水一樣,一口氣喝下了一大瓶農藥摩爾塔林,死了。另外一個是十五歲就戀愛結了婚的女子,六個月前剛生完孩子,丈夫失了業,郁郁寡歡,常常打她,她再也忍受不了,和丈夫大吵一架后,走進廚房,把門鎖上了,丈夫意識到她在里面要做什么,大喊大叫著想把門砸開,那女子卻用事先早就準備好的吊鉤和繩子上了吊。

在所有這些事件中,由生到死的這種轉變以一種讓卡感到迷惑的令人絕望的速度發生。釘在天花板上的鉤子,之前就裝好子彈的武器,從旁邊屋子拿到臥室里的農藥瓶子,所有這些都證明這些年輕女子早就有了自殺的念頭。

姑娘、少婦們突然開始自殺,這最初是在距離卡爾斯幾百公里的巴特曼發生的。世界上男人的自殺人數是婦女的三四倍,而在巴特曼,婦女自殺人數是男人的三倍多,并且自殺率是世界平均數的四倍,這些現象最初引起了安卡拉國家統計局的一位年輕而又勤奮的工作人員的注意,他的一位記者朋友在《共和國報》登了一則短新聞,但在土耳其誰也沒有對此表示關注。德國和法國駐土耳其的記者讀了這則新聞后去巴特曼做了采訪,并在他們本國進行了報道,這才引起土耳其報紙對自殺問題的關注,國內外許多記者都去了巴特曼。負責調查此類事件的官員們則認為,這種關注和報道會刺激一些女子對此進行效仿。副市長在和卡的交談中說,據統計,卡爾斯的自殺人數遠遠低于巴特曼,“目前”并不反對對自殺者家屬進行采訪,只是希望在和他們交談時盡量少用“自殺”這個詞,并且在《共和國報》上不要作夸張失實的報道。目前由心理專家、警察、檢察官和負責宗教事務的官員們組成的一個專業工作組已經開始做準備,他們要從巴特曼到卡爾斯來,宗教事務部印有“人是真主的杰作,自殺是對主的褻瀆”這一反對自殺的宣傳標語已經掛了起來,有同樣標題的宣傳手冊也已經送至市政府準備發放了。但副市長并不確信此類措施能制止在卡爾斯剛剛開始蔓延的自殺;他擔心這些“措施”可能起到反作用。他認為許多女孩子之所以下決心自殺,是因為她們對政府、父親、男人們和宗教人士反對自殺的說教產生了反感。

“毫無疑問,自殺的原因就是這些女子生活得不幸福。”副市長對卡說,“但如果生活得不幸福真是自殺的原因的話,那么土耳其一半的婦女都會自殺的。”留著刷子胡、長了一張松鼠臉的副市長說,婦女們已經對那些不停地進行說教、勸她們“別自殺!”的政府、家庭和宗教界的男人感到憤怒了,因此,在派來反對自殺的宣傳工作組中應該安排一位女士。他驕傲地告訴卡,這個意見他已經向安卡拉做了書面說明。

自打一個女子從巴特曼來卡爾斯自殺后,關于自殺像瘟疫一樣會傳染的說法就出現了。午后,在阿塔圖爾克街區的一座花園里,在覆蓋著雪的棗樹下(沒讓卡他們進家門),那女子的舅舅抽著煙對卡講了他外甥女的事:外甥女兩年前嫁到了巴特曼,從早到晚都在家里忙家務,但一直沒孩子,因而受到了婆婆的責難;但這些并不是充足的自殺理由,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她受到了巴特曼那些自殺女子的影響,尤其是在卡爾斯和家人在一起時,外甥女看上去是那么快樂,所以,在她將返回巴特曼的那天早晨,他們發現她死在了床上,床頭留了一封信,里面寫她吞下了兩瓶安眠藥,對此他們都感到很吃驚。

把自殺想法從巴特曼帶到卡爾斯的這個女子死了一個月后,第一個進行效仿的就是她姨媽十六歲的女兒。卡答應老淚縱橫的姑娘父母,在報紙上詳細報道整個事件。這次自殺的起因是姑娘的一個老師在班上說她不是處女。謠言短時間里傳遍了整個卡爾斯,后來本已和姑娘訂了婚的男方取消了婚約,原先絡繹不絕的求婚者也不再登門,姑娘的外婆開始對她嘮叨“你再也嫁不出去了”。一天晚上,一家人看到電視上的結婚場面時,喝醉酒的父親開始哭了起來,姑娘把從外婆的藥盒子里偷來并積攢起來的安眠藥一口吞了下去,永遠地睡著了(看來自殺的方法和自殺的想法一樣,都會傳染)。驗尸證明自殺的姑娘是處女,姑娘的父親不但怪罪于散布謠言的老師,而且也怪罪于從巴特曼來自殺的親戚家的那個女子。他請求卡在報紙上寫清楚對她的怪罪是毫無根據的,他只是想揭露這個制造謊言的老師,因此他把女兒自殺的所有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

所有這些事件中,自殺的女子們都能找到合適的時間和地點來自殺,這使卡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絕望。那些吞安眠藥的女子悄悄自殺的時候實際上是和別人同住一屋的。讀著西方文學,在伊斯坦布爾尼相塔什街長大的卡,每次想到自殺,總是認為這需要充足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需要一個好幾天都無人來敲門的房間。一想到這樣自在地吞了安眠藥片后喝著威士忌慢慢自殺,卡對那種時刻的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到如此恐懼。他甚至沒有認真地考慮過自殺。

只有一位“戴頭巾的女孩”的自盡讓卡又感受到了這種孤獨。一個月零一周前,這個女孩上吊了。這是師范學院的一名學生,先是因為戴頭巾而不被允許進教室上課,后來根據安卡拉方面的指令,她不準進校園。女孩的家境在卡所采訪的家庭中算是最富裕的。傷心的父親從他開的小店的冰箱里拿了瓶可口可樂請卡喝,卡了解到,女孩在自盡前,曾向家人和朋友們透露過要自殺的想法。女孩可能是看到她母親和家里其他一些成員戴頭巾才跟著戴的,但把戴頭巾作為伊斯蘭政治立場的一種標志是從學院領導和一些學生那里知道的,學院的領導禁止學生戴頭巾,而這些學生則進行了反抗。盡管女孩的父母給她壓力,她還是拒絕摘去頭巾,每次去學院總是被門口的警察擋回來。由于缺課太多,學院準備開除她。當她看到有些同學放棄了反抗,摘掉了頭巾,還有些同學戴上了假發,她開始對父親和朋友們說“活著真沒意思”,“真不想活了”。那些天里,不管是政府的宗教事務部,還是伊斯蘭主義者們,都在卡爾斯不斷通過手冊、標語宣傳自殺是最大的罪過,誰也想不到這個篤信宗教的女孩會自殺。這個名叫苔絲麗梅的女孩,最后一個晚上,靜靜地看完連續劇《瑪麗安娜》,煮好茶給父母端去,回到自己屋內,小凈后做了禮拜,發了一會兒呆,做了祈禱,戴好頭巾,在燈鉤上懸梁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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