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言 歐洲自我毀滅的時代
- 企鵝歐洲史·地獄之行:1914—1949
- (英)伊恩·克肖
- 4377字
- 2019-01-21 09:41:10
人民的戰爭將比國王的戰爭更可怕。
溫斯頓·丘吉爾(1901年)
歐洲的20世紀是戰爭的世紀。這個世紀的主要特點就是兩次世界大戰,繼以長達40多年、直接由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的“冷戰”。那是一段劇烈動蕩、悲慘痛苦、極為引人注目的時期,是一段大動蕩與大變遷的歷史。20世紀的歐洲去地獄走了一遭。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后,有將近100年的時間,歐洲雄踞文明的巔峰傲視世界,但從1914年到1945年,它卻落入了野蠻的深淵。但這個自我毀滅的災難性時期過后,歐洲出現了過去無法想象的穩定和繁榮,盡管也付出了不可彌合的政治分裂這一沉重代價。在那之后,歐洲再次實現了統一,但全球化日益加深造成了巨大的內部壓力,帶來了嚴重的外部挑戰,歐洲在被2008年的金融危機推入一場至今仍未解決的新危機之前,其內部的緊張就已經在不斷加劇了。
1950年后的時代將留到下卷去探討,本卷講的是歐洲在20世紀上半葉那個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時代是如何瀕臨自我毀滅的。本卷探討第一次世界大戰釋放出來的危險力量,是如何最終發展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難以想象的人性淪喪和大肆毀壞的。這個災難,加上大戰中發生的空前的種族滅絕,使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成為20世紀歐洲艱難多舛的歷史中最重要的決定性時期。
下面的章節探討了造成這場無法估量的災禍的原因,找出了那幾十年特有的四個相互交織構成全面危機的要素:1.基于族裔與種族的民族主義的大爆發;[1]2.激烈且不可調和的領土要求;3.尖銳的階級沖突,具體表現為俄國的布爾什維克革命;4.曠日持久的資本主義危機(當時許多觀察家認為資本主義已經病入膏肓)。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勝利是1917年后出現的一個新要素。另一個新要素是資本主義的危機,危機幾乎持續不斷,僅在20年代中期那幾年稍有緩解。其他兩個要素在1914年之前已經存在,雖然遠不如后來表現得那么嚴重。這四個要素無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首要肇因,但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的一個至為重要的結果是這些因素的嚴重加劇。它們之間致命的互動催生了一個異常暴烈的時代,導致了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破壞性還大得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些相互聯系的要素在中歐、東歐和東南歐為害最烈,它們大多是歐洲大陸最窮的地區。西歐的情形稍好一些(雖然西班牙是一大例外)。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奧匈帝國和奧斯曼帝國解體,俄國則在革命后立即爆發了激烈的內戰。這些事件釋放出了新的極端民族主義力量,通常以族裔為標準來確定國家認同。民族主義和族裔間沖突在歐洲大陸東部最貧窮的地區尤為激烈,因為在那些地區,不同族裔的人口一直是混雜而居的。民族主義經常把仇恨的矛頭指向猶太人,拿他們當替罪羊,把造成民眾痛苦和憤懣的責任都推到他們頭上。中歐和東歐的猶太人比西歐多,融合程度和社會地位一般來說也比西歐猶太人低。中歐和東歐的有關地區成了極端反猶主義的大本營,遠甚于德國。西歐地區在族裔上相對單一,民族國家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方才形成。所以,西歐的族裔間緊張盡管不是完全沒有,但程度比東部輕得多。
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和多數中立國也都位于西歐。重振國家威信和爭奪物質資源這些助長侵略性民族主義情緒的因素,在大陸東部的作用比在西部大得多。德國地處歐洲中心,西面與法國和瑞士接壤,國界以東是波蘭和立陶宛。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最大的戰敗國,德國掌握著歐洲未來和平的關鍵。對于戰勝方協約國的盛氣凌人,德國滿懷憤恨,僅僅暫時壓下了翻盤的野心。在歐洲南部和東部,奧匈帝國、俄羅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垮臺后,新的民族國家建立起來,但那些新國家往往是在重重困難之中勉強拼湊而成的。民族主義和族裔間仇恨毒化了政治,因此,這些地區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殺戮場毫不令人意外。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各國領土的劃分大大加劇了民族主義的沖突和族裔—種族間的緊張。1919年《凡爾賽和約》(Versailles Treaty)的起草者無論多么好心,都無法滿足在往昔帝國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各個新國家的領土要求。在中歐、東歐和東南歐的大多數新生國家中,少數族裔都占了人口相當大的部分,成為發生嚴重政治動亂的隱患。國界爭端幾乎無處不在。少數族裔通常遭到占人口多數的族群的歧視,提出的要求也得不到滿足。另外,《凡爾賽和約》重新劃定了國界,自認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國家因此心懷怨恨,怒氣一觸即發。雖然意大利國內沒有族裔之分(除了戰后并入意大利,主要講德語的南蒂羅爾省的人民),但是老百姓仍然認為自己的國家遭受了不公對待,因為意大利盡管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卻沒能得到它垂涎的后稱為南斯拉夫的領土,這樣的情緒正好為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所利用。德國對歐洲持久和平的威脅更大。德國和意大利一樣,國內也沒有族裔分別,但民眾對戰后國家領土被割讓憤怒不已,強烈要求修改《凡爾賽和約》,這導致他們后來紛紛轉向納粹主義,也煽動了德國以外的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等地德裔少數族裔的不滿情緒。
極端民族主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出現,并且愈演愈烈,個中原因不僅有族群之爭,還有階級沖突。民眾的注意力一旦集中在民族國家內外的假想“階級敵人”身上,團結感即大為增強。戰后經濟的劇烈震蕩和20世紀30年代經濟衰退的嚴峻后果大大加劇了全歐洲的階級間敵對情緒。當然,在整個工業化時期,階級沖突時有發生,也常有暴力沖突。但是,與戰前的歲月相比,俄國革命和蘇俄的成立使得階級沖突變得異常尖銳。蘇俄推翻了資本主義,建立了無產階級專政,構建了另外一種社會模式。1917年后,消滅資本家、生產資料收歸國有、大規模重新分配土地等主張吸引了貧苦大眾的支持。但是,蘇俄共產主義也造成了左派的分裂,使左派力量遭到嚴重削弱;同時,鼓吹極端民族主義的右派勢力卻大大加強。感覺受到布爾什維克主義威脅的主要是傳統的土地精英階層、中產階級和擁有土地的農民,他們成為一支激進力量,在東山再起的右派的引導下組成了極具侵略性的新政治運動。
和號召革命的左派一樣,反革命運動也對階級沖突造成的憤恨和焦慮加以利用。它為了吸引盡可能多的支持,不僅鼓吹極端民族主義,而且激烈反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特別受影響的又是中、東歐的國家,因為那里的布爾什維克威脅似乎近在眼前。但是,極端民族主義與對布爾什維克主義近乎偏執的仇恨相結合,助長了右派群眾運動的興起,這才是國際上最大的危險。正是右派的群眾運動使得右翼勢力先在意大利,后又在德國執掌了國家權力。鼓吹仇恨的民族主義和反布爾什維克的力量把極右勢力推上了臺。它們一旦轉向支持對外侵略,歐洲和平也就危在旦夕了。
第四個因素是其他三個因素的基礎,也與它們互相影響,那就是兩次大戰之間資本主義的持續危機。第一次世界大戰重創了世界經濟,英國、法國和德國等歐洲主要經濟體虛弱無力,美國的經濟雖然一枝獨秀,卻不愿意全力支持歐洲的重建,這些共同構成了災難爆發的原因。日本在遠東,特別是在備受政治亂局困擾的中國,大肆擴張市場,侵蝕了歐洲的利益。大英帝國不僅在政治上,而且在經濟上也遇到了日益嚴峻的挑戰。最明顯的例子是印度,那里本地紡織工業的增長擠壓了英國的出口市場,使英國經濟雪上加霜。俄國爆發了革命和內戰后,等于退出了世界經濟體系。資本主義危機是全球性的,但對歐洲破壞最大。
20世紀20年代初的通貨膨脹危機和30年代的通貨緊縮危機之間,有過一段曇花一現的繁榮期,但事實證明它的基礎極為不穩。幾乎相繼發生的通脹和通縮危機造成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混亂。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貧窮和對貧窮的恐懼都極大地助長了政治的極端情緒。
光是經濟混亂尚不足以引發大規模政治動亂,還要有國家合法性的危機,其根本原因是出現了意識形態上的分裂和文化上的鴻溝,使得力量已經受損的權力精英又遭遇到群眾運動的新壓力。歐洲許多地方恰恰二者并存。在一些地方,各種極端的一體式民族主義(integral nationalism)勢力利用民眾因國威掃地、強國夢碎而普遍產生的失落感來挑起大規模運動,號稱要抗擊強大的死敵。在國家權威虛弱的國家中,這樣的極端民族主義勢力完全有可能奪取政權。
因此,使歐洲瀕臨自我毀滅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意識形態—文化的全面危機是由上述四個因素的相互交織、相互作用造成的。大多數歐洲國家,包括西歐國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這種相互作用的影響。不過,這四個因素在德國表現得最極端,它們互相強化,產生了爆炸性效果。阿道夫·希特勒巧妙地利用了這場全面危機,提出了以武力克服危機的思想。他掌握了對德國的獨裁控制后,歐洲爆發大災難的可能性隨即顯著增加。德國擁有巨大的經濟和軍事潛力(盡管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一度有所減弱)。它要求修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果,而且擴張領土的野心不死,這些都將直接侵害眾多國家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歐洲的危機導致又一場戰爭浩劫的概率因而日益加大。危機演變成沖突的地點是歐洲大陸最不穩定的中部和東部,這當在意料之中;戰爭開始后,東歐淪為受破壞最嚴重、人性的扭曲與墮落表現得最突出的修羅場,也不應令人驚訝。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破壞是空前的。文明深層崩潰產生的道德影響在戰后的20世紀,甚至20世紀之后都貽害甚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與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截然不同,它為歐洲在20世紀下半葉的重生鋪平了道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民族、邊界與階級沖突加劇,資本主義遇到了深遠的危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毀滅旋風卻把這些環環相扣的問題全部掃光。蘇聯對東歐國家的統治強力鎮壓了那些國家內部的民族分裂與騷動。戰后隨即發生的大規模種族清洗重繪了中、東歐的地圖。戰敗的德國滿目瘡痍,山河破碎,稱霸歐洲的夢想灰飛煙滅。西歐各國展現出全新的態度,愿意為實現合作與融合而捐棄互相敵對的民族主義。兩個新興的超級大國劃定了各自的勢力范圍。原來助長了極右勢力的反布爾什維克思潮皈依了西歐國家的意識形態,因而促進了穩定保守政治的形成。另一個重要的因素是,(由美國積極領導的)改良資本主義在西歐造成了空前的繁榮,為政治穩定提供了牢固的基礎。1945年后,所有這些根本性的變化共同消除了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幾乎摧毀了歐洲的危險因素。
具有關鍵意義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徹底打破了早在俾斯麥時代之前,1815年拿破侖時代結束時即已出現的歐洲列強爭霸的體系。浴火重生的歐洲雖然在意識形態和政治上處于被撕裂的狀態,但是真正的強國只剩下美蘇兩家,它們隔著鐵幕對峙,各自按自己的模式主持著自己勢力范圍內國家與社會的重建。還有一個至為重要的因素:到1949年,兩個超級大國都擁有了原子彈,4年后,又造出了破壞力更加駭人的氫彈。核戰爭的幽靈自此出現,核戰爭萬一打響,造成的浩劫將遠超兩次世界大戰。這個危險使人們心懷戒懼,幫助促成了1945年時誰也想不到在歐洲能夠實現的和平年代。
這些因素如何相互交織,共同促成了歐洲東西兩部分的轉變?這個問題我們將在下卷探討。本卷將試圖解釋歐洲在波瀾起伏的20世紀上半葉如何墮入了深淵,但在1945年跌到谷底的僅僅四年后,又如何開始奠定基礎,實現了驚人的復蘇,在戰火的余燼中涅槃重生,踏上走出人間地獄的回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