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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懸崖邊緣

我們當然信奉和平主義!但我們必須通過列裝大炮的預算。

羅伯特·穆齊爾所著《沒有個性的人》中施圖姆將軍的話(1930—1942年)

那個時候已經有征兆,戰爭一旦爆發,將意味著一個時代的完結。最出名的是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Sir Edward Grey)于1914年8月3日表達的不祥之感:“歐洲各地的燈火在相繼熄滅。我們今生再也看不到它們重新燃起了。”德意志帝國宰相特奧巴爾德·馮·貝特曼—霍爾韋格(Theobald von Bethmann-Hollweg)也預感災難將至。1914年7月底,戰爭的陰云日益逼近,他驚呼:“我看到人力無法抗拒的陰影籠罩在歐洲和我們自己人民的頭上?!贝饲叭辏聡鐣h人奧古斯特·倍倍爾(August Bebel)頂著激烈的反詰和異議,在對德國國會的一次演講中提出,歐洲爆發戰爭的威脅在與日俱增,而戰爭將給歐洲帶來巨大的災難。他宣布:“資本主義世界諸神的黃昏(G?tterd?mmerung)正在逼近?!盵2]戰爭并未如倍倍爾所說,導致了資本主義的垮臺和社會主義的勝利。但是,他準確地預見到,戰爭將帶來一個新的時代。后來,美國外交官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把第一次世界大戰描述為“影響巨大的災難”。他所言不虛,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確是一場災難,它開啟了20世紀的“三十年戰爭”,使歐洲幾乎毀滅了自己。

黃金時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人們,尤其是上層階級的成員,是這樣回憶戰前時代的:那是一段穩定、繁榮、和平的輝煌時期,不幸卻由于后來發生的可怕事件而一去不返。美國人把戰前時期稱為“鍍金年代”(Gilded Age)。歐洲人對那個時代也懷有同樣的眷戀。巴黎的資產階級憶起“美好時代”(la belle époque),想到的是那時法國文化為全世界所艷羨,巴黎是文明的中心。柏林的有產階級回顧“威廉時代”[3],認為那是個富庶、安全、偉大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新統一的德國終于得到了它應有的地位。同樣,維也納當時似乎正處于文化與思想上卓越的頂點和(奧匈)帝國榮耀的巔峰。慕尼黑、布拉格、布達佩斯、圣彼得堡、莫斯科和歐洲各地的其他城市也都沐浴在文化的輝煌之下。各種藝術、文學、音樂和戲劇都迸發出大膽的創造力,出現了許多新穎、挑戰常規、發人深思的藝術表現形式。

在倫敦,經濟比文化更加重要。在這個“日不落帝國”的首都,“一戰”后的那代人渴望重現已經逝去的那個經濟增長、貿易繁榮、貨幣穩定的“黃金時代”。英國大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戰后寫過一段著名的話,說“倫敦居民”可以“在床上啜飲早茶時,打電話訂購產自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產品,想訂多少都行,并可以期望貨物很快就會遞送到家?!贝搜运府斎皇窍碛袃灪裉貦嗟娜耍枋龅氖蔷佑谑澜缳Q易中心,金錢、地位無一不具的中上層階級的生活。對于住在東歐的猶太小村落,或意大利南方、西班牙、希臘和塞爾維亞貧窮的鄉村,或柏林、維也納、巴黎、圣彼得堡和倫敦的貧民窟里的窮人來說,這種安詳愜意的生活是完全陌生的。即使如此,“黃金時代”的形象并非戰后人們的臆想。

盡管歐洲存在著內部分歧和受民族主義驅動的競爭,但所有國家之間貨物和資本的流動都完全不受妨礙,大家都屬于聯系緊密的全球性國際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經濟增長的前提是穩定,而穩定的保障就是各國都接受倫敦金融區的主導地位,把金本位承認為一種世界貨幣體系。在這個意義上,英格蘭銀行掌握著維持世界經濟穩定的鑰匙。船運、保險、利息和出口帶來的隱性收入超過了英國的進口赤字。1897—1898年間,黃金,尤其是來自南非的黃金供應量大增,但英格蘭銀行既未過分增加黃金儲備(因為那將嚴重打擊別國的經濟),也未減少黃金儲備。美國和德國的經濟比英國經濟增長速度快,更有活力。當時就有苗頭,美國有朝一日會主導世界經濟。然而,英國仍然是全球貿易的執牛耳者(盡管它所占的份額在減少),也是最大的對外投資者。大國間為全球經濟資源展開的競爭無疑對國際資本主義經濟的穩定形成了與日俱增的壓力。然而,直到1914年,給歐洲,尤其是歐洲實現了工業化的地區帶來了諸多裨益的體系仍然完好無損。人們普遍對持續的穩定、繁榮和增長滿懷信心。

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開幕,博覽會意在展示以歐洲為核心的欣欣向榮的文明,謳歌進步。博覽會上的展出代表著新技術的時代。巨型機器顯示的力量和速度令人贊嘆。由5,000個燈泡照亮的“電之宮”實實在在地炫花了參觀者的眼睛。參展的有24個歐洲國家,也有來自非洲、亞洲、拉丁美洲的一些國家,還有美國。博覽會開放的6個月內,訪客多達5,000萬人,參觀者經常目眩神迷,驚嘆不已。東歐國家的展覽陣容強大,特別是俄國,它一家就設了9個展館。博覽會的一個突出內容是歐洲“教化的使命”。在那個帝國主義的巔峰時刻,對遙遠殖民地異國風情濃墨重彩的渲染傳達了歐洲統治世界的強有力信息。商業、繁榮與和平似乎保證歐洲的統治地位會千秋萬代地保持下去。前途一片光明。

這種樂觀態度有其根據。19世紀與它之前的時代相比是和平年代,與后來的時代相比更是如此。自從拿破侖時代于1815年宣告結束以來,歐洲沒有發生過遍及大陸的戰爭。不管是1853年到1856年在遙遠的克里米亞發生的沖突,還是最終促使1871年德國和意大利各自實現統一的簡短戰事,都沒有危及歐洲大陸的普遍和平。壯觀的巴黎世博會舉辦10年后,一位名叫諾曼·安吉爾(Norman Angell)的英國作家寫了一本國際暢銷書《大幻想》(The Great Illusion),他甚至在書中宣稱,在現代,商業和全球各地互相交織的經濟產生的巨大財富使戰爭完全失去了意義。不僅英國人,就連英國以外的許多人也都同意他這個觀點。人們難以想象繁榮、和平與穩定不會千秋永續,更無法預料它們會如此迅速地煙消云散。

然而,歐洲還有很不美好的另外一面。大陸各地的社會結構都在迅速改變,雖然步伐很不均勻。有的地區實現了迅速而深刻的工業化,但仍有大片地區以農業為主,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說只有原始的農業。到1913年,塞爾維亞、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大約4/5勞動人口的謀生方式依舊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個歐洲的農民超過勞動人口的2/5。只有在英國,務農的人數降到了勞動人口的1/10多一點兒。1913年,只有英國、比利時和(令人驚訝的)瑞士的勞動人口中,有2/5以上是產業工人,連德國都沒有達到這個水平。多數歐洲人仍然居住在村莊和小鎮里。生活水平的確在不斷改善,但大多數歐洲人的生活仍然十分艱難,無論他們是在柏林、維也納或圣彼得堡這類快速膨脹大都市的污穢環境里尋求工作,還是留在鄉間,靠土里刨食勉強度日。許多人用腳投票,遠走他鄉,因生活貧困、沒有出路而離開祖國。幾百萬歐洲人完全沾不到繁榮和文明的好處,迫不及待地要出外闖蕩。1907年,向美利堅合眾國移民的人數達到頂峰,一年內就有100多萬歐洲人到達大西洋彼岸。20世紀開始后,移民人數比前一個十年猛增了3倍,大批移民從奧匈帝國和俄國逃向美國。不過,最多的移民來自意大利南方。

社會的快速變化產生了新的政治壓力,開始威脅到已有的政治秩序。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歐洲的政治權力仍然掌握在少數人手里。在多數歐洲國家中,古老的貴族家族所代表的土地精英繼續把持著政治和軍事大權,有些貴族和腰纏萬貫的工業或金融業新貴通過聯姻建立了關系。另外,世襲君主制仍然是歐洲的主要政治形式。只有瑞士(它過去一直是邦聯,1848年通過了近代的聯邦共和憲法)、法國(自1870年起)和葡萄牙(自1910年起)是共和國。奧匈帝國的皇帝是弗蘭茨·約瑟夫,早在1848年他就登基成為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他的帝國幅員遼闊,下轄5,000多萬不同民族的臣民。約瑟夫皇帝似乎成了君主制統治持久性的象征。

盡管如此,實際上各處都存在著憲政框架、多元政黨(盡管有投票權的人數極為有限)和法律制度。就連俄國的專制政權也在1905年的一次未遂革命后被迫讓步,沙皇尼古拉二世不得不把他(其實極為微弱)的權力交給國家杜馬,也就是議會。但是,即使在被視為議會民主發源地的英國,大部分人仍然沒有政治代表權。有些國家很早就確立了男性普選權的制度。比如,德國1871年的帝國憲法規定,所有25歲以上的男性都在國會選舉中有投票權(雖然占德意志帝國領土2/3的普魯士對于議會選舉權限制得十分嚴格,以保證地主階級繼續占據統治地位)。意大利確立(基本可算)男性普選權的時間晚得多,是在1912年。不過,世紀之交時,還沒有一個歐洲國家允許婦女在議會選舉中投票。許多國家的女權運動對這種歧視發起抗爭,但在“一戰”之前成果甚微,只有芬蘭(雖然它是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但俄國1905年的革命流產后,芬蘭引進了一定的民主變革)和挪威例外。

關鍵的變化是工人階級政黨和工會的崛起。每個國家的精英都視其為對他們權力的根本性威脅。1889年,歐洲社會主義政黨的“第二國際”建立,它是一個總機構,負責協調各國政黨的計劃與綱領。多數社會主義政黨都以某種形式奉行馬克思和恩格斯闡明的革命理念。它們攻擊資本主義固有的剝削性質,宣傳建立人人平等、財富公平分配的新社會,這些顯然對大批貧苦的產業工人頗具吸引力。統治精英企圖禁止或鎮壓工人組黨或建立工會,卻徒勞無功。工人比過去更善于組織起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工會的迅速壯大即是明證。到1914年,英國的工會會員超過了400萬人,德國超過了250萬人,法國約有100萬人。

20世紀之初,大部分歐洲國家的社會主義政黨和各種運動已經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獲得的支持也越來越多。法國社會主義者捐棄前嫌,在1905年團結到一起,宣布他們“不是改良黨,而是以階級斗爭和革命為己任的政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ection Fran?aise de l’Internationale Ouvrière)贏得了17%的普選票,在法國議會下院獲得了103個席位。在德國,俾斯麥企圖壓制社會民主,結果事與愿違。自1890年起,奉行馬克思主義綱領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發展為歐洲最大的社會主義運動,“一戰”前其成員超過100萬人。在1912年的國會選舉中,社會民主黨得到的支持超過了任何其他政黨,一舉贏得國會近1/3的席位,使德國統治階級恐懼戰栗。

在經濟比較先進的歐洲地區,社會主義政黨無論嘴上怎么說,實際上都遏制了激進情緒,將其引離革命,導入議會行動的渠道。法國的讓·饒勒斯(Jean Jaurès)違背他所屬的社會黨的宣傳,提倡不搞革命,而是沿議會之路走向社會主義,一時從之者眾。德國的社會民主黨雖然言必稱馬克思主義原則,實際上卻尋求通過選舉贏得權力。英國的工黨(它是1906年采用這個名字的)脫胎于工會運動,體現了工會對工人利益的務實關注,不追求革命的烏托邦理想。它基本上把馬克思主義的理念拋到一邊,推重非革命的理念,主張不必推翻資本主義,可以對其加以改良,使之最終造福于工人階級。工黨認為,國家權力經和平改造后可以為工人階級的利益服務。西歐、北歐和中歐大部分地區的工人雖然貧窮,但已不像過去那樣一文不名,激進情緒也有所減弱。若是爆發革命,工人失去的將不只是鎖鏈,所以他們大多聽從改良主義領導人的指揮。

歐洲大陸欠發達地區的情況則不同。民眾與國家權力的對抗更加激烈。沒有什么居間組織來分散權力,也沒有社會結構來使民眾認同并支持國家。國家大多行使自上而下的專制權力,高度依賴強制手段。統治階級地位牢固,官吏貪污腐敗,代議制機構弱小無力,甚至根本不存在。中歐、北歐和西歐的中產階級后來憶起逝去的“黃金時代”時,想到的是建立在良性國家權威和法治基礎上的文明蓬勃發展,但那與歐洲大陸南部和東部邊緣的情況風馬牛不相及。比如,20世紀之初,西班牙加泰羅尼亞(Catalonia)和巴斯克地區(Basque Country)反對國家權力和“資產階級統治”的罷工、暴亂和地方起義愈演愈烈。安達盧西亞(Andalusia)的佃農中許多人支持無政府主義,經常爆發零星的反國家暴力行動。在意大利南部,腐敗官吏對大莊園主唯命是從,農民的暴力抗爭此起彼伏。鄉間匪幫的犯罪行為與貧農和佃農反抗國家和大地主的起義混在一起,難以分辨。1905年,爆發了一波工人罷工和動亂的洶涌浪潮,使歐洲領導階層對工人階級革命悚然惕之。同年,俄國發生革命,沙皇險些被推翻。國家的強力鎮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反革命暴力,士兵在圣彼得堡打死了200名工人,還打傷了好幾百人。革命被鎮壓下了去。國家在議會代表權方面做出了一些讓步,但那只是表面文章,實際權力仍然把持在沙皇和他任命的大臣手中。手中無權的人,特別是社會主義運動的領導人,無論在理念上有何分歧,都從中吸取了明顯的教訓,那就是:沙皇專制政權無法改良,只能推翻。俄國社會主義運動因此而變得日益激進。

缺乏大眾支持的政府既要應對被它們視為威脅的左翼運動,又要爭取民眾支持,于是民粹主義運動應運而生。工業資本家或地主常常直接或間接地贊助此類運動,力圖把以階級為基礎形成的潛在反對力量導入更易于控制的渠道。他們希望把大眾“國家化”,向其灌輸有利于維護政治現狀的強勢民族主義、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情感。在一定程度上,這樣的努力成功了。除了國際社會主義的理念仍有少數人擁護以外,好戰的民族主義、惡毒的反猶主義和其他類型的種族主義在民眾中流傳甚廣。初等教育的普及、識字率的提高和廉價小報的發行也起到了推動作用。大眾政治不僅為左派,也為右派開辟了動員民眾的新方式。舊有的確定性開始解體。原先由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精英組成的權力集團感到了新的不安全。

大眾的動員嚴重威脅到現存的政治與社會秩序。法國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因此于1895年發表了分析大眾行為的著作《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原文標題為“群體心理”(La psychologie des foules)]。他聲稱,個人在群體非理性的感情沖動的影響下,會將理性拋到九霄云外。這個思想在20世紀初很有影響力——該書重印45次,被譯為17種文字,后來更是成為想實行法西斯主義的獨裁者的必讀書。勒龐認為,感情沖動是大眾的一個特點。在歐洲各地,最容易煽動民眾感情的手段就是民族主義訴求。歐洲的統治精英對民族主義遠不如對社會主義戒懼。大戰爆發前,民族主義狂熱所包含的危險的確是可以遏制的。然而,它們播下的種子后來卻成長為破壞乃至最終摧毀已有秩序的力量。

政治趨于兩極化,外交關系出現緊張,國家卷入對外沖突,這些都會引起激烈的民族主義言論。1898年西班牙對美國的戰爭起初大受支持,但西班牙慘敗、殖民地被美國搶走后,企圖在“民族復興”大旗下建立團結的努力也隨之失敗。其實,鑒于西班牙國內不同地區間和意識形態上的深刻分歧,這種努力反正是注定要失敗的。但是,通過打擊內部敵人來實現民族復興的圣戰式狂熱,最終將導致災難性的沖突。

在大部分國家中,渲染內憂外患的激烈言論達到了新的高度。大眾媒體煽動著激烈的仇外情緒和不加掩飾的種族敵意,政府也樂得推波助瀾。1899—1902年的布爾戰爭更是給英國國內稱為“沙文主義”或“武力外交政策”的極端民族主義好戰情緒火上澆油。德國的保守政府在1907年所謂的“霍屯督選舉”中極力煽動民族主義,污蔑反政府的社會民主黨不愛國。(社會民主黨盡管在國會中失去了不少席位,但實際上得到了更多的民眾選票。這表明,沙文主義在德國和在英國一樣,在中產階級成員當中比在工人中更為流行。)

泛日耳曼同盟、海軍協會和保衛德國同盟等民族主義組織大多依靠中產階級中下層的支持,它們力主采取更加咄咄逼人的擴張性外交政策。1914年之前,這些組織不過是較大的壓力集團,無法進入主流政治,遑論政府。然而,強硬的民族主義思想當時已經滲透進了除社會主義左派以外的所有政治派別中。在意大利,有人對意軍1896年入侵埃塞俄比亞時在阿杜瓦(Adowa)的慘敗深以為恥(5,000多名意大利士兵在那次戰役中喪生),還有人覺得意大利是“無產國家”,無法躋身于歐洲頭號帝國主義強國之列。這些感情催生了幾乎是宗教式的狂熱,強調斗爭和犧牲,鼓吹建立強有力的反社會主義國家、加強軍力、推行強勢外交政策。不過,盡管意大利民族主義者鼓噪不休,但是他們遠不能代表社會中的多數意見,在政府眼中基本上仍然只是一群搗亂分子。即使如此,民族主義的壓力還是在一定程度上迫使自由派執掌的意大利政府決定于1911年入侵利比亞,在那里建立殖民地。意大利軍隊在戰斗中用飛艇轟炸了后撤的奧斯曼帝國的部隊,這是空中轟炸首次在作戰中發揮作用。激進民族主義在意大利和在德國一樣,仍只有少數人支持。如果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也許這種情況會繼續下去。但是,導致后來事態惡性發展的種子已經播下。

民族主義在界定“國家”時越來越多地使用族裔——有資格成為國民的人——而不是領土作為標準。比如,法國的一位民族主義者埃德蒙·阿奇迪肯(Edmond Archdéacon)在1902年的選舉中自稱“堅決反對國際主義。作為反猶主義者,我要求15萬猶太人和做他們走狗的2.5萬共濟會員停止壓迫欺凌3,800萬法國人”。他說,他代表“真正的共和國,法蘭西共和國”。事實上,民族主義運動在法國和在其他歐洲國家一樣,自己內部四分五裂,無力爭取國家權力,但可以逼迫政府采取更強硬的外交政策。雖然民族主義政治在法國處于邊緣地位,但是在各種思想并存的法國文化中,“不合適的人,特別是猶太人,應該被排除在國民之外”這個民族主義的核心思想依然理直氣壯地占有一席之地。歐洲大部也都存在類似的言論。

反猶主義(antisemitism)是遍及歐洲的一個古老現象的新名稱,這個古老的現象就是對猶太人的仇恨。基督徒對“殺害基督的人”多少世紀以來的傳統敵意仍然十分普遍,新教、天主教和東正教的教士也一直在煽風點火。仇視猶太人的另一個深層原因是由來已久、關乎經濟和社會的不滿情緒。對猶太人的各種限制不久前有所放松,猶太人得以更多參與商業和文化生活,結果惹得其他人更為不滿。于是,只要發生經濟下滑,猶太人必定是替罪羊。到19世紀下半葉,由來已久,常常十分刻毒的仇猶情緒又添上了一重更惡劣的內容,那就是可能危及他們生命的新的種族理論,這種理論為仇恨和迫害提供了生物學上的偽科學理由。舊時的歧視固然惡劣,但還允許(有時是強迫)猶太人皈依基督教。生物反猶主義卻排除了這種可能性。根據這種理論,從科學和種族的角度來看,猶太人在“骨子里”就是不同的。猶太人成不了法國人或德國人,正如貓變不成狗。這種理念意味著對猶太人不僅要歧視,而且要完全排斥,再進一步就可能是在肉體上消滅他們。

反猶主義的言論駭人聽聞。德國反猶主義者使用細菌學的術語來形容猶太人。維也納受人愛戴的市長卡爾·盧埃格爾(Karl Lueger)把猶太人稱作“人形的獵物”,在那之前還說,只有把所有猶太人裝在一艘大船里讓他們在公海上沉沒,才能解決“猶太人問題”。無論具體言論如何,至少在西歐,反猶的政治活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黃金時代”似乎有所減少。這種情形有一定的欺騙性,因為反猶主義在很多情況下被納入了主流的保守思想。對猶太人的詆毀并未消除,但在戰前時期,它的政治影響比較有限。雖然政治邊緣存在著反猶主義,但是大多數猶太人在威廉皇帝的德國還是自在安適的。猶太人自己覺得,法國的氣氛更加令人生畏,因為那里剛剛發生了可恥的德雷福斯事件(這位猶太軍官被誤判犯了叛國罪,引起了法國的反猶狂潮)。但是,法國的形勢在20世紀初也有所好轉。東歐猶太人的處境則惡劣得多。從1903年到1906年,俄國西部一些地方發生了對猶太人的野蠻屠殺,造成數千人死傷,而這樣的屠殺經常是沙皇的警察和行政當局煽動起來的。波蘭、烏克蘭、匈牙利、羅馬尼亞和波羅的海地區也普遍存在對猶太人的刻骨仇恨。到后來,情勢一旦生變,這些地區即成為歐洲主要的殺戮場,實非偶然。

歐洲文明進步之“黃金時代”的黑暗面在另一種思想中初露猙獰,那就是“優生學”及其近親“社會達爾文主義”。優生學的思想起源于弗朗西斯·高爾頓爵士(Sir Francis Galton)在倫敦的研究,他把他親戚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進化論應用于人類,提出人的能力是遺傳的,可以通過遺傳工程來改善人類這個物種。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優生學就在斯堪的納維亞各國、瑞士和德國等其他歐洲國家以及美國引起了注意,被視為“進步”的科學。它在英國的擁躉包括自由主義建制派和初生的政治左派的主要思想家,如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貝弗里奇勛爵(Lord Beveridge)、H. G.韋爾斯(H. G. Wells)、西德尼·韋伯(Sidney Webb)和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早在納粹實施“安樂死行動”的30多年前,聲名卓著的英國小說家D. H.勞倫斯(D. H. Lawrence)在1908年的一封私人信件中就甚至語帶贊許地說要建立一座寬敞的“死亡之室”,在樂隊奏出的輕柔樂曲聲中,把“所有的病人、跛子、殘疾人”溫柔地領進去。

優生學看似提供了一種可能,即通過控制生育把造成犯罪、酗酒、賣淫和其他“反?!毙袨榈奶卣鲝纳鐣刑蕹鋈?。它融入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傳統帝國主義意識形態,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基本假設就是:某些種族天生比其他種族優越。高爾頓自己在1908年寫到,優生學的首要目的是限制“不適者”的生育率。支持優生學的人認為,消除“不健康”的人最終將有助于形成一個適應性更強、更健康、“更好”的社會。他們擔憂,社會福利措施會鼓勵社會的“劣等”成員生育繁殖,從而造成種族退化,于是更加堅信應提高民族效率。

1911年,一份德國雜志組織了一次有獎征文,題目是“劣等分子給國家和社會造成了何種代價?”獲獎文章的作者是漢堡的一個在貧民庇護所工作的官員(他在文章中列舉了幾乎所有的福利開支)。醫學界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覺得應該對“劣等人”實行絕育。德國一個名叫阿爾弗雷德·普勒茨(Alfred Ploetz)的醫生把優生學與“種族衛生”掛起鉤來,成立了“種族衛生協會”。到1914年,這個協會在德國的不同城市建立了4個分會,成員共350人。那一年,種族衛生協會要求規范“有醫學理由實施流產或絕育”的情況下應遵循的程序。就在戰爭爆發的幾周前,德國政府起草了一項法案,禁止為了社會的原因或優生的目的實行絕育或流產,只有在“對生命或健康有緊迫威脅”的情況下才給予準許。該項法案尚未成為法律,德國就投入了戰爭。若非戰爭造成了形勢劇變,優生學可能和反猶主義一樣,永遠也成不了氣候,更不用說種族衛生學這個變種了。但即使如此,后來事態發展的思想基礎也是在歐洲文明的“黃金時代”打下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歐洲表面上歌舞升平,其實已經埋下了日后暴力迸發的種子。可以說,基于民族、宗教、族裔、階級的敵意與仇恨,這樣的丑惡現象在每個社會里都有。巴爾干地區和俄羅斯帝國暴力頻發。1905年的俄國革命失敗后,具有法西斯特征的暴力團伙展開了瘋狂的報復,警察經常站在他們一邊。暴亂中猶太人受害尤烈。據報道,1905年10月發生了690起屠殺事件,3,000多名猶太人死于非命。敖德薩(Odessa)最駭人聽聞的一次屠殺造成800名猶太人死亡,5,000人受傷,10萬多人無家可歸。反革命勢力的報復導致1.5萬反對沙皇政權的人遭到處決。奧斯曼帝國的情況更糟。這個帝國的轄地覆蓋了近東和中東的大部分地區,自15世紀以來一直由土耳其人統治,現在卻處于無可救藥的衰落之中。據估計,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蘇丹實施的殘暴鎮壓下,1894年至1896年間,奧斯曼帝國有8萬多亞美尼亞人遭到屠殺。促成屠殺的是土耳其人對日益高漲的亞美尼亞民族主義的恐懼,而且民眾不滿經濟狀況,又抱有基于宗教和階級的敵意,就連警察也對屠殺不加制止。奧斯曼帝國對亞美尼亞人的殺戮時有發生,從未停止。1909年,又有1.5萬到2萬名亞美尼亞人被殺。

然而,歐洲的暴力大多是對外的。即使國內相對和平,經濟日見興旺,帝國主義列強也一貫使用暴力來維持對外國領土的占領,迫使殖民地人民屈服。英國、法國和俄國直接或間接控制著全球4/5的地區。對帝國主義統治的挑戰會招致殘暴無情的報復。1900年,德皇威廉二世命令德國軍隊像阿提拉的鐵騎一樣兇殘鎮壓中國的義和團運動。幾個通過壓榨中國經濟獲利的歐洲國家各自派出軍隊,加上美國和日本的軍隊,組成了一支聯軍,在中國奸淫擄掠,犯下了累累暴行。據估計,10萬名中國人遭了八國聯軍的毒手。

帝國主義國家在一些殖民地肆無忌憚的殘酷行為令人發指。在相當于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個人領地的剛果,殖民者利用全球對橡膠的需求大發橫財,對當地人民殘暴野蠻,無所不用其極。1885年到1908年間,據估計有1,000萬男女老幼被殺死。英國人從1899年到1902年為完全征服南非對布爾人打了3年的仗,其間英方使用無情的焦土戰術來毀掉敵人的財產,并建立了“集中營”,里面囚禁的主要是布爾人的婦孺。集中營的條件極為惡劣,擁擠污穢,疫病流行,導致2.8萬名被囚者(其中很多還不到16歲)中1/4的人死亡。據有些人估計,1904年至1907年,居住在(今天稱為納米比亞的)西南非、總數約6.5萬的赫雷羅人和納馬族人有80%死于非命。德國殖民當局的軍隊有系統地對反抗殖民統治的當地人民實施報復,將他們趕入沙漠,許多人因此活活餓死、渴死。更多的人在奴工營里勞累至死(德國人借用英國人的用語,將奴工營稱為“集中營”)。

隨著大國之間關系緊張的加劇,重整軍備的壓力也開始加大。同時,人們意識到,新型武器具有極大的破壞力,未來的戰爭因此將迥異于前。1899年,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邀請26個國家的代表在海牙開會,旨在為“歡迎即將到來的新世紀”而維持和平,限制軍備。會議通過了解決國際爭端的公約,確立了戰爭法,規定5年內禁止使用某些類型的武器。事實很快證明,海牙和會的這些結果只是一紙空文。不過,它們的確表明,那時人們已經知道,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歐洲的和平時代一定會延續下去,他們也對現代工業化武器的殺傷力感到不安。他們日益認識到,采取行動預防戰爭和戰爭造成的政治和經濟大動亂已迫在眉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需要維護歐洲的和平,確保經濟持續增長繁榮。但是,歐洲各國領導人在希望和平的同時也在積極備戰——萬一真的發生戰爭,就要爭取速勝。

滑向戰爭?

英國政治家戴維·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后來有一句名言,說1914年歐洲各國“沒有絲毫擔憂和不安地滑過鍋緣,落入戰爭的沸騰油鍋”。這句一針見血的話準確描述了1914年7月最后一周里,事態不可遏止地向著戰爭發展的情形,也捕捉到了形勢完全失控的那種感覺。但是,此言暗示當時的人普遍漫不經心、無憂無慮,卻是錯誤的。這話的意思也不應理解為,戰爭的爆發乃偶然的事故,由一系列可悲的錯誤造成,它的發生無人樂見,無人料到,且無法預料。事實正好相反。雖然大多數決策者都真心希望避免戰火燃起,雖然有人茫然無措,有人猶豫彷徨,有人斷言大禍將至,有人臨陣動搖退縮,但當戰爭來到眼前時,戰爭的意志還是壓倒了和平的愿望。對于可能爆發戰爭的前景,歐洲領導人看得非常清楚。

勞合·喬治的名言還有一層含意,那就是,“一戰”沒有明顯的驅動力,那場災難并非由某個國家挑起,而是各方都有責任。的確,歐洲各國領導人和外交家當時的所作所為如同一群走向懸崖的旅鼠[4]。確實有誤會發生,也存在著普遍的互不信任(造成互不信任的一個原因是關鍵決策人的個性),這些都在把歐洲大國推落懸崖的過程中加了一把力。這確實與一代人之后的情形不同,沒有明顯的跡象顯示哪個具體的國家是戰爭的主要推手。所有大國的確都對戰爭的發生負有一定的責任。在危機急劇發酵之時,法國慫恿了俄國,令其更為好戰。英國發出的信號曖昧不明,它沒有力挽狂瀾,而是隨波逐流,沿著危險的道路一步步走向戰爭。盡管如此,對于最終導致戰火席卷全歐的災難性事態發展,還是不能說所有歐洲國家都負有同等責任。

有些國家各有自己的利益和野心,彼此互不相容,極易導致全歐大戰;這樣的國家是引發大戰的主要責任方,它們在危機中敢于外交行險,歸根結底是因為它們不惜動武。1914年7月,事態到達爆發點的時候,德國、奧匈帝國和俄國是危機中的決定性力量,其中又以德國的作用最為關鍵。

德國雄心勃勃,企圖稱霸歐洲,同時又對俄國可能會興起為霸權懷有日漸強烈、近乎偏執的恐懼。為實現前者,防止后者,德國不惜冒引發歐洲大戰的風險。1914年7月6日,德國保證無條件支持奧匈帝國(即通常所謂“空白支票”),因為德國假設,奧方很快會對塞爾維亞采取有限的軍事行動,以報復奧地利王儲弗蘭茨·斐迪南大公和索菲王妃的遇刺。他們兩位是在對薩拉熱窩進行訪問期間于6月28日被塞爾維亞民族主義分子刺殺的。但這僅僅是臆測。德國提供了無條件支持的保證,而且沒有規定哪些報復措施是奧地利不能采取的,盡管沖突擴大的危險和歐洲列強介入的可能都顯而易見。在德國的慫恿下,奧地利于7月23日向塞爾維亞發出了最后通牒,其內容故意寫得讓塞爾維亞無法接受。德國的煽風點火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把這個原本地方性的問題變成了全歐洲的危機。最后通牒要求塞方對與暗殺陰謀有關的塞爾維亞官員和軍人采取行動,逮捕奧方指名的兩個軍官,并壓制反奧地利的宣傳。一項構成對塞爾維亞主權極大侵犯的要求是,讓奧匈帝國的代表協助對暗殺陰謀的調查,并參與對塞爾維亞國內反抗運動的鎮壓。

當時,塞爾維亞的力量在增強,這威脅到了奧匈帝國對巴爾干的控制;多民族的奧匈帝國還面臨著日益加劇的解體危險。為了一己之利,奧匈帝國不惜把歐洲拉入戰爭,但它必須有德國做后援。奧地利明明知道俄國會給塞爾維亞撐腰,但它向塞爾維亞(“黑手社”恐怖組織就是從塞爾維亞向薩拉熱窩的刺客提供武器的)發出的最后通牒仍然故意提出對方不可能接受的條件,這大大增加了引發全歐戰爭的可能性。俄國一心要防止奧匈帝國主導巴爾干(因為那將使俄國實現自己野心的企圖受阻),不出意料地做出了強烈反應。俄國立即表示支持塞爾維亞,盡管它非常清楚,那意味著不僅要和奧匈帝國打仗,還要與德國開戰,而德國一旦參戰,法國就必然出手(因為誰都知道德國的作戰計劃要打擊的不僅是俄國,還有法國),英國也很可能加入。

德國、奧匈帝國和俄國為了它們各自強權政治的目的,對一個實質上地方性的沖突不去盡力平息,反而火上澆油。這種極為冒險的戰略最終導致了1914年的大災難。如前所述,這三個大國中,德國負有特殊的責任。如果它沒有給奧匈帝國提供無條件支持的“空白支票”,奧匈帝國就不會有恃無恐,向塞爾維亞發出如此強硬的最后通牒。如果奧匈帝國不是如此咄咄逼人、寸步不讓,俄國就不會承諾支持塞爾維亞,繼而引起一系列的后果。“空白支票”增加而不是減少了歐洲大戰爆發的可能性。

英國、法國、俄國、德國和奧匈帝國等大國各自結成了對立的同盟。1914年,大國間平衡盡管仍勉強維持著,但越來越岌岌可危。早在19世紀90年代期間,德國就生出了覬覦世界強國地位的野心,這導致了緊張的升級,構成了長期的潛在威脅,是對英國世界強國地位的直接挑戰。德國與英國的競爭日益加劇。但是,在歐洲大陸上,受強大的德國(它自1879年起與奧匈帝國結盟,1882年又成為意大利的盟國)威脅最甚的是法國和俄國。法俄兩國一個是共和國,一個是專制君主國,但共同利益促使它們令人意外地建立起了友好關系。1894年,它們專為應對德國的挑戰簽訂了盟約。十幾年后,德國的地位進一步上升,因為1905年,俄國慘敗于日本這個遠東新興強國,當時許多人為之震驚。俄國的失敗動搖了沙皇帝國的根基,觸發了俄國的內亂,險些造成沙皇專制政權的覆滅。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精明的經濟和政治管理下,后來的幾年成了俄國的興旺年代。在法國巨額貸款的幫助下,俄國經濟顯著增長,軍事重建一日千里。于是,俄國重新燃起了希望,想趁奧斯曼帝國力量衰落之機奪取對博斯普魯斯(Bosphorus)海峽的控制權;與英國關系的巨大改善使俄國這一希望成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俄英兩國在歷史上一直是競爭對手。英國堅決不讓俄國控制土耳其的博斯普魯斯和達達尼爾(Dardanelles)這兩個扼守地中海及中東通道的海峽,為此不惜和俄國在1854年打了克里米亞戰爭。英國也一心要防止俄國在中亞的擴張威脅到它自己在印度的殖民地。但是,俄國在日俄戰爭中戰敗后國力衰弱,愿意與英國修好。于是,它們兩國在1907年簽訂了一項條約,規定了在波斯、阿富汗和中國的西藏這些它們可能發生沖突的地區中各自的勢力范圍。這對德國雖然沒有直接影響,但肯定有間接的影響。俄國和英國1907年簽訂的條約和此前俄法建立的聯盟以及1904年英法達成的(直接針對德國的)友好協議加在一起,重組了歐洲權力政治的結構。德國和它的主要盟國奧匈帝國(另一個盟友意大利不太指望得上,盡管意大利領導人號稱自己的國家是強國,但其實差得遠)忽然發現英、法、俄居然站到了一起(鑒于它們三國之間往昔的互相敵視,可以說這個發展是驚人的)??梢岳斫獾乱庵镜蹏鵀楹斡l強烈地感到四面受敵。

英國外交部認為,兩大同盟的對峙(如后來的核武器那樣)是對侵略行為的一種威懾。但是這種情況也意味著,戰爭一旦發生,就不會僅限于局部,而將是全面戰爭。然而,引起戰爭的并不是這兩大同盟。在那以前的10年間,發生了好幾場嚴重危機,卻均未導致戰爭。1905年,德國對法國在摩洛哥的權利提出了挑戰;1908年,奧地利蠻橫地吞并了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這個地方名義上雖仍是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但已經被奧地利占領了30年);1911年,德國的一艘炮艇駛入摩洛哥的阿加迪爾港(port of Agadir),向法國發出挑釁。然而,大國間的這些緊張都很快得到了緩解。1912年,在長期動蕩的巴爾干地區,塞爾維亞、保加利亞和希臘結為同盟,自稱巴爾干同盟,趁奧斯曼帝國力量衰弱對它開戰;次年,巴爾干同盟爆發內訌,保加利亞為爭奪前一年戰爭的利益沾潤對塞爾維亞動起了刀兵。這些區域沖突爆發后,大國都設法確保了它們不致發展為大型戰爭。

盡管如此,大國間的緊張仍然顯而易見。兩次巴爾干戰爭使這個戰亂一觸即發的地區更加不穩定,新的沖突隨時可能爆發。而且,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的影響力早已開始走下坡路,另一個地區大國奧匈帝國在兩次巴爾干戰爭中的表現使人覺得它軟弱被動,就連自身利益受到威脅時也依然如此。因此,奧匈帝國以后在巴爾干地區必將遇到更多的麻煩。俄國統治者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控制土耳其的兩個海峽,并通過奪?。▽儆趭W地利控制下的波蘭的)加里西亞(Galicia)來確保西部邊界的安全;他們把奧匈帝國的虛弱看在了眼里。

歐洲戰爭遠非不可避免,可是誰也不想冒備戰不足的風險。國與國之間的猜忌推動軍備競賽急劇升級。1911年到1913年,大國的軍費開支陡然增加——德國增加了30%,俄國增加了50%。德國和英國投入巨資建造新型作戰艦隊,競相建立最強大的海軍。陸軍的規模也大為增加。德國于1913年擴充了陸軍,法國馬上如法炮制。俄國對1905年敗于日本的傷痛記憶猶新,到1913年已經在軍隊重建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展,而且德國憂懼交加地注意到,俄國還計劃進一步大肆擴軍。軍備競賽中,奧匈帝國落在了后面,它的軍力只夠打區域戰爭。它招募兵員的配額在1889年就固定了下來,雖然1913年頒布了增加兵員的新法律,但為時已晚,無法縮小與別國軍隊之間日益加大的差距。

然而,即使在奧匈帝國也和在整個歐洲一樣,適齡男子中很大一部分人接受了作戰訓練。到1914年,歐洲各國的正規軍和預備役軍人已經達到幾百萬,隨時可以投入戰斗。全面動員后,俄國有350萬大軍,德國210萬,法國180萬,奧匈帝國130萬。大國中只有英國沒有大批預備役人員隨時可以征召入伍。英國軍隊由志愿兵組成,只有10萬人左右,主要是為打殖民戰爭準備的。與其他大國的軍隊相比,英軍的規模小得可憐。但是,英國的皇家海軍掌握著世界的海上通道,是大英帝國的軍事基礎。英國還可以從大英帝國遍及全球的殖民地招募大量兵員。

許多人認為,前一個世紀基本維持了歐洲和平的制衡制度會繼續發揮作用。但也有人認為,戰爭很快將不可避免。這不僅是由于軍事化的加強和緊張的加劇,這種情況本身就反映了大國精英的焦慮,認為國家存亡系于一線,必須迅速采取行動。精英的這種態度又加大了戰爭爆發的可能性。無論如何,若是打賭,誰都不會在歐洲的脆弱和平會無限期維持下去的可能性上面下大賭注。

這還只是1914年6月28日弗蘭茨·斐迪南大公遇刺之前的情況。奧地利1908年對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的吞并大大刺激了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情緒。包括一些軍官在內的激進民族主義分子于1911年成立了秘密組織“黑手社”。主要推手德拉古廷·迪米特里耶維奇[Dragutin Dimitrijevi?,人稱“阿皮斯”(Apis)]于1913年成為塞爾維亞軍事情報部門的首長。刺殺斐迪南大公的陰謀就是阿皮斯掌控的秘密網絡策劃而成的。這次暗殺行動招募了一些波斯尼亞的塞族青年當刺客,最終得手的叫加夫里洛·普林齊普(Gavrilo Princip)。他們要刺殺的奧地利王儲弗蘭茨·斐迪南其實對斯拉夫少數族裔非常友善,愿意向“南方的斯拉夫人”進一步放權,以實現帝國的穩定。但是,這正是激進分子眼中對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理想的威脅。暗殺發生在斐迪南大公暨王妃對薩拉熱窩進行國事訪問期間。當時發生了一件怪異的事故:大公乘坐的敞篷轎車的司機轉錯了彎,駛入了一條小巷,倒車時引擎又熄火了,無意中給普林齊普提供了天賜良機,使他得以彌補此前他們狂熱民族主義七人組中另一個人行刺失敗之憾。即使如此,仍然沒有明顯的理由說明弗蘭茨·斐迪南(和他妻子)的遇刺必然引發歐洲的全面戰爭。之前也發生過暗殺事件,甚至是暗殺國王的事件,卻均未引發重大沖突。1894年,法國總統薩迪·卡諾(Sadi Carnot)遇刺;1900年7月29日,意大利國王翁貝托一世遭槍擊而死;1903年6月11日,塞爾維亞國王亞歷山大和王后被暗殺;1913年3月18日,希臘國王喬治一世也死于刺客之手。事實上,幾乎到1914年7月底,弗蘭茨·斐迪南的遇刺似乎還不致引發全面戰爭。

薩拉熱窩的刺殺事件發生3周后,外交壓力才驟然上升。7月的最后一周,倫敦的金融市場才開始對爆發戰爭的前景表現出不安。即使在那時,仍然有跡象表示,人們有信心能夠避免最壞的情形發生。7月30日,法國社會黨領導人讓·饒勒斯還說:“會出現起伏。但事態最終不可能不恢復正常。”第二天,7月31日,他死在了一個精神錯亂的極端民族主義分子的槍口之下。那人說饒勒斯是叛徒,必須除掉,而饒勒斯的“叛國罪”就是他努力爭取國際和平。

對弗蘭茨·斐迪南的被刺,奧地利顯然應該對(被認為應對此事負責的)塞爾維亞發動短暫的報復性攻擊以示懲戒,而塞爾維亞的軍隊正好由于不久前在巴爾干戰爭中的失敗而元氣大傷。其他強國很可能會認為這樣的攻擊無可厚非,是對殺害哈布斯堡王室繼承人的合理報復。確實,人們幾乎都覺得這樣的反應自然而又合理。維也納和其他各國都認為,報復事關國家榮譽,是宣示哈布斯堡帝國強國地位的必要舉措。刺殺事件發生3周后,德國領導人尤其認定,只會打一場局部戰爭。

但是,即使是局部戰爭這種有限的行動,組織起來也頗費時日。多民族的奧匈帝國的政府、外交和軍事機器相當笨重,耗時甚久才能進入狀態。好戰的總參謀長弗蘭茨·康拉德·馮·赫岑多夫伯爵(Count Franz Conrad von H?rtzendorf)在奧地利的外交大臣利奧波德·貝希托爾德伯爵(Count Leopold Berchtold)的支持下,力主馬上對塞爾維亞開戰,但帝國匈牙利部分的政府首腦伊什特萬·蒂薩伯爵(Count István Tisza)卻主張小心謹慎,擔心會發生“歐洲大戰的可怕災難”。奧匈帝國正是因為統治階層內部意見不統一,才轉向德國求援的。奧地利人覺得,德國軍隊戰無不勝,哪怕攻擊塞爾維亞會引起全歐洲的戰爭,只要有德國做后盾,奧地利就有恃無恐。奧地利從柏林那里得到的信號是,如果一定要打仗,眼下是最好的時機。

然而,哈布斯堡帝國做事只有兩個速度:慢和停。打仗需要兵員,但當時更急需勞動力收獲莊稼。因此,不可能立即發動戰事。有人指出,至少還需要16天的時間來動員軍隊對塞爾維亞實施打擊,說這話時已經是暗殺發生的兩天之后了??梢哉f,奧地利的遲緩反應相當于一條慢燃的導火索,最終導致了所有大國的卷入。隨著危機的加深,各國長期形成的心態、目標、野心和恐懼影響了它們各自的行動。

德國1871年才完成統一,但它是歐洲大陸上最強大的工業化經濟體。它雄心勃勃,決意獲得自己“在太陽下的地盤”[5],成為在地位和影響力上和大英帝國平起平坐的世界強國。同時,德國又非常擔心時間不等人,害怕敵國會集結軍力阻擋其野心的實現。德軍總參謀長赫爾穆特·馮·毛奇(Helmuth von Moltke)早在1912年就在德皇面前說過,他認為戰爭不可避免,而且來得“越快越好”。他建議先借助報刊挑起反俄情緒,那樣,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得到民眾的支持。自那以后,毛奇一直力主打預防性戰爭,在德國遭到俄國或法國,或二者聯合的攻擊之前先發制人。大戰爆發的幾周前,他堅稱戰爭遲早會到來,德國應確保戰爭發生在自己能夠打贏的時候。據報道,他在1914年5月14日說,俄國兩三年內就將完成軍備方案的執行,到那時,德國敵人的軍力就會強大到無法應付。毛奇的結論是,唯一的辦法是“在我們還有一定勝算的時候打一場預防性戰爭來粉碎敵人”。

但是,對未來看法悲觀的毛奇雖然占據著德國軍隊中最關鍵的位置,卻不能決定政府的政策。德國宰相貝特曼—霍爾韋格對于戰爭可能帶來的后果憂心忡忡。他認為戰爭是“躍入黑暗”,是“最嚴峻的責任”。他甚至預言,與德國一些鷹派人物的說法相反,戰爭摧毀不了社會民主運動,無法消除它對現存社會秩序的威脅,反而會使它得到加強,“并造成一頂頂皇冠落地”。7月底,隨著危機進入最后階段,貝特曼—霍爾韋格看到,自己的政治舉措并未奏效,軍方的影響力在明顯上升,于是試圖“盡全力踩下剎車”。不過,他覺得總參謀部的意見也有道理,那就是,俄國的軍力會迅速擴大,時間拖得越久,德國的軍力就越處于下風,因此,開戰“越快越好”。與其坐視自身處境不斷惡化,不如在可以速勝的時候早些動手。俄國同德國的西方宿敵法國結了盟,這使德國更有理由擔心自己陷入包圍。

在俄國7月30日開始動員軍隊,使戰爭不可避免之前,德國掌握決策權的是文官,不是軍人。即使如此,歐洲任何其他國家的軍隊都不像德國軍隊那樣,享有相對于文官政府的高度自治。7月底危機達到頂點的時候,毛奇和總參謀部的影響發揮了決定性作用。軍事需要壓倒了政治舉措。德皇有時似乎同意毛奇的分析,但他盡管氣勢洶洶地展現出好戰的姿態,在危機期間卻舉棋不定,畏首畏尾,最后一刻甚至想退出戰爭。不過,德皇實際上根本無法控制比他強大得多的軍方力量。德國的軍事規劃者嚴格堅持他們早已制定好的戰略,計劃一舉擊敗法國,然后轉過頭來對付俄國。所以,當德皇7月30日要求總參謀長毛奇取消對法國的攻擊(希望以此來確保英國的中立),盡舉軍力對付俄國的時候,毛奇明確回答說辦不到,那會把德國訓練有素的軍隊變成“混亂的烏合之眾”。毛奇說,軍隊部署是多年計劃的結果,不能隨意地臨時更改。整個危機期間,德皇根本不能下旨定策,只能被動地對政府的決定做出反應,歸根結底是對軍方的要求做出反應。

在毛奇的意見最終得到接受,事態發展在7月底達到高潮之前,德國政府主要忙于應付它先前的嚴重政策失誤——它讓奧地利放手處理塞爾維亞危機,結果帶來了引爆歐洲大戰的實實在在的危險。由于這個巨大的失誤,德國在整個7月間都在盡力回應由別國造成的各樣事件,事態正在迅速失控。

俄國的長期利益在于控制巴爾干半島和土耳其的兩個海峽,這兩個海峽對俄國貿易至關重要,由于它們扼守通往黑海的通道,因此對俄國南部的安全也意義重大。俄國不能允許任何其他國家統治這個地區。隨著奧斯曼帝國頹勢日顯,奧匈帝國顯然成了俄國在巴爾干利益的最大威脅。俄國海軍高層的鷹派甚至設想趕在土耳其收到(從英國)訂購的5艘無畏級戰列艦之前動手奪取君士坦丁堡(俄國人仍在使用伊斯坦布爾的舊稱)。但這個設想對俄國在7月危機期間行動的影響微乎其微。俄國人并未確定要在1917年前完成備戰。1914年時,他們并不想馬上和德國攤牌,但在奧地利對塞爾維亞最后通牒的內容遭到泄露的7月24日之后,情況就不同了。一俟俄國在最后通牒內容泄露后對塞爾維亞表示了支持,事態滑向全歐大戰就不可避免了。單是維護國威這一項考慮就決定了誰也不會退讓半分。

1914年7月為大戰鋪平了道路的三大強國之中,奧匈帝國是最弱的一個,它的行動主要是出于對自身未來的擔憂。奧斯曼帝國力量的衰落導致巴爾干的局勢日益不穩;眾所周知,俄國對1908年奧地利吞并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一事耿耿于懷,可能試圖奪取對巴爾干的統治權;塞爾維亞在俄國的支持下日益強硬——這些都是維也納權力部門的走廊里人們焦慮談論的話題。因此,在1914年7月,打垮塞爾維亞似乎是個好主意,條件是要確保得到德國的支持,打一場有限戰爭,速戰速決,贏得勝利??墒?,奧匈帝國并未立即采取行動報復弗蘭茨·斐迪南的被刺,而是通過7月23日的最后通牒把俄國(進而牽扯到德國和法國)卷入了正在醞釀的沖突。

早在7月6日,德國就宣布無條件支持奧地利對塞爾維亞采取行動,認為奧地利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塞爾維亞若不肯讓步,就要受到軍事打擊的懲罰。德國在巴爾干主要盟友的地位會因此上升。當時沒人認為俄國會干預。沙皇總不會支持暗殺皇室成員吧?德國認為,俄國仍未做好戰爭的準備,其他列強則會袖手旁觀,接受既成事實。事實很快證明,德國的政治算計實在靠不住。然而,德國給奧地利開出“空白支票”的時候,已經有人意識到,德國也許嚴重誤判了形勢,所采取的行動風險極大。身居相位的貝特曼—霍爾韋格就承認,“對塞爾維亞用兵會導致世界大戰”,將“顛覆現存的一切”。

維也納方面拖拉延宕,意味著德國迅速解決這場地方危機的希望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實現。直到7月19日,對塞爾維亞強硬最后通牒的文字才確定下來,又拖了4天才終于發出。至此,薩拉熱窩的刺殺事件已經過去了3周半的時間。最后通牒又給了塞爾維亞人48小時的作答時間。值得注意的是,塞爾維亞人害怕奧地利會大舉進攻,本來已經準備接受最后通牒中的苛刻條件了。但是,最后通牒的條文遭到泄露,俄國人得知后向塞爾維亞人表示支持,壯了他們的膽子。俄國不計后果地對奧地利采取強硬立場,給塞爾維亞撐腰,這個政策得到了法國盟友的鼓勵。7月20日到23日,法國總統普安卡雷(Poincaré)和總理維維亞尼(Viviani)對圣彼得堡進行國事訪問,表示了對俄國的堅定支持。

普安卡雷在孩提時期經歷過普魯士對他家鄉洛林(Lorraine)的侵略,懷有深深的反德情緒。他在1912年就支持俄國干預巴爾干,雖然他清楚地知道那將導致俄德兩國的沖突。1912年的情況和1914年一樣,如果德國和俄國發生軍事沖突,導致德國在歐洲地位削弱,那將對法國有利。1912年,俄國決定不介入巴爾干的沖突。這一次,圣彼得堡的決策者覺得不能置身事外。支持塞爾維亞有助于俄國戰略目標的實現。如果爆發戰爭,德國就必須雙線作戰,因此俄國領導層的鷹派相信俄國能夠打贏。決定一旦做出,就沒有多少選擇了。從奧地利發出最后通牒開始,形勢急轉直下。全面戰爭的可能性日益加大。雖然即使那時也可以阻止事態向著戰爭的方向發展,但無人有此意愿。

奧地利發出最后通牒后,俄國外交大臣謝爾蓋·薩宗諾夫(Sergei Sazonov)第二天當即回應說:“那意味著歐洲大戰?!辈痪煤?,薩宗諾夫指責奧地利故意挑起戰爭,對奧地利駐俄大使說:“你們在給歐洲放火。”然而,薩宗諾夫心知肚明,俄國自己的行為也在明顯加大歐洲大陸燃起戰火的可能性。奧地利的最后通牒尚未到期,俄國就于7月24日把存在柏林的全部國家資金(高達1億盧布)撤了回來。更重要的是,它決定開始秘密動員部分軍隊(征集了100多萬兵員),并命令波羅的海艦隊和黑海艦隊進入戰備狀態。7月25日,所謂的“備戰時期”開始。俄軍的行動很快使德國人意識到俄國在進行秘密動員,雖然俄國到7月28日才正式宣布動員軍隊。那一天也是奧地利終于對塞爾維亞宣戰的日子。

至此,向著大戰的發展勢頭已經不可阻擋。為了防止沖突上升為全面的歐洲戰爭,有關國家最后做出了一些緊急卻徒勞的外交努力。那些外交努力有真心真意的,也有虛假作態的,卻都為時已晚。德國本來希望能夠把奧地利對塞爾維亞的軍事行動控制在當地,可這個希望早已破滅。即使如此,在俄國決定開始秘密動員軍隊的5天后,德國仍未采取任何決定性的軍事舉措。7月29日,柏林仍在猶豫是否要宣布“戰爭緊急危險狀態”(那是全面動員之前的最后一步)。但那天晚上,俄國領導層決定開始軍隊總動員。第二天,7月30日,沙皇先是批準了總動員令,后來膽怯之下又取消了命令,經過了一段延誤后,沙皇最終還是同意了進行全面動員。

在柏林,軍事需要終于壓倒了外交考慮。7月31日,德國宣布進入“戰爭緊急危險狀態”。德國首要關注的是確保社會民主黨支持作戰,因為有些社民黨人具有強烈的反戰傾向。所以,必須使德國看起來是被迫自衛。俄國的總動員恰好提供了理由。貝特曼—霍爾韋格宰相對于俄國人現在看起來成了有錯的一方感到高興,但接著又悲觀地說:“情勢已失去控制,戰爭已經啟動?!?月31日午夜,德國向俄國發出限期12小時的最后通牒,說如果俄國拒不撤銷動員令,德國就要開始總動員。8月1日最后通牒到期時,圣彼得堡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于是德國對俄國宣戰。法國在同一天發布動員令,支持俄國。兩天后的8月3日,德國對法國宣戰。

英國最關注的不是歐洲大陸上的危機日益加重,而是愛爾蘭可能會爆發內戰。在戰爭壓力日增之際,英國不屬于主戰陣營。在所有大國當中,英國從歐洲戰爭中可能獲得的利益最少。英國的領導人非常清楚,如7月23日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所說,戰爭將“造成巨大的花費,對貿易造成極嚴重的干擾”,會導致“歐洲的信用和工業完全崩潰”。他還頗有先見之明地指出:“不管誰是戰勝者,許多東西都會一去而不復返?!庇鴥乳w的大多數成員都和格雷一樣,擔憂戰爭造成的后果,希望能夠維持和平。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內,英國外交大臣試探著尋求通過調解來解決危機。英國與俄國、法國達成的協議并未規定英國有義務插手,格雷仍然在兩邊下注。英國如果像德國人希望(雖然并不指望)的那樣明確宣布中立,那么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也能預防全面戰爭。但是,格雷猶豫不決,坐失良機,失去了折沖的空間。而且說到底,英國不能冒讓德國主導歐洲大陸的風險。這是英國參戰的主要原因。另外,英國政府和反對黨中都有人認為,支持法國和俄國關乎榮譽和威信。在英國外交部頗有影響的艾爾·克勞爵士(Sir Eyre Crowe)說,英國若在這場大戰中置身事外,它的大國地位必然受損。

最后,德軍越過邊界進入中立的比利時,英國要求德國尊重比利時中立地位,這一最后通牒在8月4日0點到期后沒有得到理睬,這給了英國宣戰的口實。諷刺的是,直接促成這場危機的奧匈帝國反而是最后參戰的大國,到了8月6日才對俄宣戰。5天后,法國對奧匈帝國宣戰。又過了一天,英國也終于對奧匈帝國宣戰。還要再過14個月,戰火才會延燒到沖突導火索塞爾維亞的土地上。但此時塞爾維亞已經不再重要。主戲馬上就要開場了。

促使列強一步步走向戰爭深淵的是恐懼。這些大國都對自己的未來憂心忡忡。造成它們擔憂的部分原因是國內要求實現民主和社會主義的壓力,或激烈的民族主義訴求(這在奧地利尤其突出),它們害怕這些可能(也的確會)造成帝國的瓦解。但是,列強最害怕的還是彼此。德國害怕被法國和俄國這兩個敵國包圍,尤其害怕俄國,害怕沙皇政權的軍事力量一旦超過自己將產生的后果,例如俄國可能會在對德國勢力擴張至關重要的巴爾干地區占據統治地位。俄國則害怕德國控制巴爾干、近東以及掌握俄國經濟命脈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法國四十幾年前被普魯士侵略過,對德國懷有近乎偏執的恐懼。英國害怕失去商業龍頭老大的地位,也害怕德國稱霸歐洲,無法容忍德國控制英吉利海峽對面的比利時和法國的海岸線??謶烛寗恿塑妭涓傎?,也促使列強及早出手,搶在敵人前面先發制人。所有大國還有一個共同的恐懼,那就是因為在最后關頭退縮而喪失顏面。

各方甘冒戰爭之險,還因為它們都相信戰爭不會持續多久。應該說,各國這樣想與其說是有根有據,不如說是一廂情愿,不愿意去想萬一事與愿違又將如何。每個國家的決策者中都只有寥寥數人對戰爭會造成的嚴重后果表示過擔心。無論各國決策者內心有何擔憂,他們的行動都是以戰爭很快就會打完為前提的。歐洲國家的領導人和他們的軍事顧問并非不了解現代大炮的強大破壞力,也明白派步兵冒著機槍的彈雨沖鋒會造成大量死傷。幾十年前的美國南北戰爭已經預示了現代戰爭的高死亡率,但歐洲領導人對此不以為意。1870—1871年普法戰爭的18.4萬亡魂也未能讓他們警醒。若論從中獲得的認識,他們只看到,現代戰爭破壞力巨大,因而會很快分出勝負。畢竟,盡管普法戰爭打了10個月,但關鍵的色當戰役在戰爭開始僅僅6個星期后就發生了。關于不久前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觀察者都注意了它造成的大量傷亡。但日俄戰爭也為時不長,只有1年多一點兒。

歐洲的軍事思想家根據近期的經驗,預計若是再打仗也會為時短暫。他們沒有因為沖突可能久拖不決、戰局僵持會使戰場淪為屠場而對戰爭望而卻步,而是依恃火力技術的迅速進步,認為快速機動的進攻盡管會造成慘重的傷亡,但能夠迅速取勝。德國軍方尤其倚仗這個思路。他們知道,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長期的消耗戰,因為敵國聯盟在人數上占優勢,英國還可能動用海軍封鎖,掐住德國的脖子。因此,負責軍事規劃的德軍總參謀部得出結論:進攻越迅速,越猛烈,就越有可能趕在敵人動員起足夠的力量之前打垮敵人,也越有可能盡快結束戰爭。

毛奇的計劃與前任總參謀長阿爾弗雷德·格拉夫·馮·施利芬(Alfred Graf von Schliefen)在1905年制定的計劃大同小異,即以雙線作戰為前提,但首先快速西進,以巨大兵力迅雷不及掩耳地擊垮法國人,接著轉向東線,在俄國人動手之前打敗他們。施利芬設想,一個月內即可實現突破,奠定勝利的大局。但是,法國人非常清楚自己面臨的危險,他們的野戰軍規模與德國的不相上下,也在準備發動大型進攻。俄國人同樣想采用果斷的快速攻勢,通過奧地利的加里西亞直抵喀爾巴阡山脈(Carpathians,俄國人在東普魯士對德國人發動進攻就是為了實現他們的這個主要目標,這使得法國人深為惱火)。奧地利人也認為,進攻是最好的防守。不過他們明白,雖然他們可以單挑塞爾維亞,但要想對付俄國,卻必須與德國在東線發動的毀滅性打擊相配合。歐洲大陸上的每一個大國都首重進攻,將其視為迅速決勝之計。誰也沒有制訂后備方案,誰也不去想如果無法速勝該怎么辦。結果必然是長期的消耗戰,最后勝利必然屬于軍事和經濟力量更勝一籌的同盟。

在歐洲,不僅統治階級,而且相當大部分的民眾都相信打仗既有必要,也有理由,并一廂情愿地認為戰爭將是一場激動人心的短暫冒險,相信自己的國家必能迅速取勝且傷亡不多。這說明了為何隨著緊張不斷加劇(民眾到7月底才意識到緊張的存在),最終爆發全面戰爭,歐洲各交戰國會有如此之多的民眾熱情高漲,甚至喜氣洋洋。當然,絕非所有人都懷有上述想法,民眾的熱情也遠非初看之下那么普遍。事實上,不同國家、地區、社會階層和政治派別的情緒千差萬別,從好戰的歇斯底里到強烈的反戰,從狂熱的興奮到深切的焦慮,不一而足。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歐洲各大國的首都,至少一部分人為戰爭的步步逼近而歡呼雀躍。

奧地利宣布與塞爾維亞斷交后,英國駐維也納的大使報告說,“興奮狂喜”的“大群人”走上街頭游行,“高唱愛國歌曲,直到深夜”。后來,奧地利反戰作家斯特凡·茨威格(Stefan Zweig)描述了沉浸于愛國熱情的維也納的氣氛如何使他心醉神迷:“街上到處是游行的人群,旗幟、橫幅迎風飄揚,音樂響徹大街小巷,入伍新兵興高采烈地歡呼著列隊前進,他們年輕的臉上容光煥發。”茨威格發現,這種“壯觀、狂喜,甚至誘人”的場面一度壓倒了他“對戰爭的憎惡和反感”。奧地利社會黨中有人起初對威脅和平的舉措提出了抗議,但一旦打仗是為了保衛國家、抗擊沙皇暴政的觀點得到接受,“戰爭情緒”就壓倒了抗議。

在柏林,俄國總動員的消息傳來后,5萬人(主要是中產階級成員和學生)于7月31日聚集在皇宮前聽德皇宣布:“在今后的斗爭中,我的人民不再分黨分派?,F在我們都只是德國人。”酒館、咖啡館和露天啤酒座的顧客起立高唱愛國歌曲。年輕人走上街頭,要求開戰。德國其他城市也發生了熱情支持戰爭的示威游行。沙皇尼古拉在圣彼得堡冬宮的陽臺上接見了向他歡呼的大批人群,人們好像有人指揮一樣,齊齊地向沙皇行跪拜禮,揮舞著手中的旗幟高唱國歌。在巴黎,民眾聽到普安卡雷總統宣布要克服法國的內部分歧,建立全國人民的“神圣同盟”后,愛國熱情空前高漲。社會黨人也同樣積極。由于外部威脅的出現,工人階級對饒勒斯被刺的憤怒轉變為愛國的責任感和對德國侵略的夷然不懼。

這種異乎尋常的感情爆發,其根源是多年來對包括大學生在內的在校學生和現役軍人進行的民族主義說教,加上愛國組織、游說團體和大眾報刊進行的民族主義宣傳。民族主義熱情在上、中層階級以及知識分子和學生之間尤為普遍。他們許多人認為,戰爭是大好事,因為它能使民族重新振興,從他們眼中社會的道德墮落中解放出來。1909年在意大利發表的《未來主義宣言》淋漓盡致地表達了這種思想:“我們要謳歌戰爭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清潔力量,它代表著尚武主義、愛國主義和破壞性行動?!睉馉幈灰暈橛⒂?、冒險、有男子漢氣概的事業,專治民族衰落。戰爭使各國暫時克服了內部分歧,產生了一種民族團結感。對德國知識分子來說,這種新團結體現了“1914精神”,幾乎是一種宗教覺醒。這使他們更加確信,德國文化不僅異于,而且優于以革命與共和主義為基礎的法國文化,英國那注重物質的民主就更無法與德國文化相比。他們認為,必須捍衛高等文化的價值觀,如有必要,還應將其強加給歐洲其他國家。

無論是這種高傲和智性上的優越感,還是范圍更廣的戰爭熱情,都不能準確、充分地代表全體人民的態度。因將要開戰而歡慶的情形主要出現在較大的城鎮,而且即使在大城鎮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歡欣鼓舞。住在倫敦的反戰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后來說,他看到“普通男女為戰爭即將爆發興高采烈”,大為驚詫。然而,當時的跡象表明,倫敦和英國其他地方民眾的普遍情緒是焦慮緊張,而不是好戰的熱情。歡迎戰爭的似乎只有中產階級的部分成員,特別是青年。

在柏林,聚集在市中心的一群群學生表現出的愛國激情卻并未得到工業區工人的響應。工人的情緒以反戰為主,他們至少是對戰爭的前景感到焦慮,希望維持和平。鄉村地區的民眾對打仗也熱情不高。有報告說,“許多農民家庭陷入悲傷之中”,鄉村地區的老百姓想到自己的父親、兒子、兄弟或孫輩可能喪生沙場,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俄國農民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在法國農村,農民們聽到普安卡雷宣布“神圣同盟”,感到的是震驚、悲觀,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聽令盡責,但沒有絲毫的興高采烈。

產業工人階級,特別是加入了奉行國際主義、贊成和平主義的社會黨和工會的工人,不支持好戰的極端民族主義,也不熱情擁護戰爭。不過就連他們也沒有站出來反對戰爭。各國逃避兵役的情況都少之又少。老百姓哪怕對戰爭熱情不高,但出于責任感或聽天由命的心態,都服從國家的征召。法國動員的兵員中只有1.5%抵制應征,政府本來以為這個數字會高達13%。德國的工會成員同意在戰爭期間暫停罷工。德國、法國和英國議會中的社會黨人投票支持政府為戰爭撥款。在俄國杜馬的投票中,社會黨人投了棄權票(但5位布爾什維克的議員投了反對票,并因此遭到逮捕)。

國際社會主義的支持者之所以支持民族主義的戰爭,是因為他們相信,戰爭是防御性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他們認為,戰爭乃不得已而為之,是為了捍衛自由,不是為建立帝國主義統治。后人回顧這一段歷史,會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大量浪擲生命,毫無意義。可是,在1914年8月,戰爭看起來卻絕非毫無意義。工人愿意和自己的同胞以及盟國一起投入他們眼中反對外國侵略的正義自衛戰爭,愿意為祖國而戰,甚至捐軀。他們應征入伍后被灌輸了愛國主義和紀律觀念。他們首先是愛國者,其次才是社會主義者。

在德國,抵抗可憎的沙皇專制政權成了激勵和團結社會主義者的動力。7月最后幾天,社會民主黨在德國各個城市組織了大型反戰集會,據估計共有50萬支持和平的示威者參加。然而,社會民主黨刻意強調,祖國如有需要,工人們隨時會挺身而出保衛祖國。這個需要就是“對沙皇政權的戰爭”。俄國發布動員令后,德國對俄宣戰,社會民主黨立刻轉而支持保家衛國。講德語的奧地利社會黨人也為了同樣的理由支持戰爭。俄國社會主義者不顧布爾什維克的反戰立場,一致支持保衛“俄羅斯母親”,抵抗“踐踏人類一切規則”的德國人。罷工停止了,和平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被迫流亡。法國社會主義者同樣支持保衛國家,抵抗可恨的德國人的入侵。英國工黨也同意必須對德作戰,直至將其打敗。

各國的報紙挑起了國民瘋狂仇視外國人的情緒。有些人不為這種煽惑所動,實屬難能可貴。但大多數人在媒體的啟發下想象力空前活躍,在他們眼中,到處都有間諜和第五縱隊分子的身影。有外國口音或外國名字的人無一不身處險境。來自阿爾薩斯(Alsace)的人如果因德國口音暴露了身份,可能會受到其他法國人的毆打。慕尼黑有兩名婦女被人聽到在說法語,結果要靠警察搭救才得以安全脫身。圣彼得堡高呼愛國口號的暴民搗毀了德國大使館,還搶劫德國人開的商店。沙皇為迎合這種狂熱,把首都的名字改為彼得格勒,因為圣彼得堡聽起來德語味道太濃了。

8月的頭幾天,德國有超過25萬人踴躍志愿參軍。這個數字非同小可,因為幾乎所有男性人口都受義務兵役制管轄,只有17歲以下或50歲以上的人才免于兵役。在英國這個唯一不實行義務兵役制的大國,1914年8月有30萬人志愿參軍,9月又多了45萬人。工業城鎮中,工友或鄰居一起入伍,組成“好友營”。許多人參軍是迫于巨大的社會壓力。但即使如此,在英國和在其他國家一樣,將一切因素納入考慮之后,可以看到,民眾的確普遍對戰爭滿懷熱情,反戰的聲音微乎其微。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可以說戰爭是人心所向。

每個交戰國都有大批歡呼的人群在火車站為開往前線的士兵送行。與母親、妻子和孩子的婆娑淚眼相伴的,是高亢入云的愛國歌曲和迅速得勝、早日團聚的豪言壯語。但是,前往戰場的許多(也許是大多數)預備役士兵無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擺出多么勇敢的姿態,一旦要離開自己的家庭、農莊、辦公室和工作場所,心里終不免有些勉強和憂懼。他們用“到圣誕節就完事了”的夢想來安慰所愛的人,也安慰自己。沒有幾個人像奧地利政治家和歷史學家約瑟夫·雷德利希(Josef Redlich)那樣清楚地對未來懷有不祥的預感。1914年8月3日,他看到數千名預備役士兵在維也納的火車北站登上火車開赴前線時說:“哭泣的母親、妻子和新娘們,等待著她們的將是怎樣的痛苦啊?!?

運兵全靠火車。德國使用了1.1萬列火車,法國使用了7,000列火車,專門運送部隊上前線。也有大量馬匹需要運送。奧地利、德國和俄國一共征用了近250萬匹馬,英國和法國征用的馬匹還要多上幾十萬匹。在軍隊對馬匹的依賴上,1914年和拿破侖時代沒什么兩樣。

與此同時,軍隊制服的顏色大多變成了深卡其色或灰色。但法國人仍然穿著屬于前一個時代的軍裝:亮藍色上衣、紅色褲子和紅藍相間的帽子。1914年8月,士兵的背囊中還沒有保護性的鋼盔(1915年法國和英國給士兵發了鋼盔,次年,德國軍隊也配備了鋼盔),也沒有防毒面具,但他們很快發現,防毒面具是對一種新型致命武器的必要防護,雖然效力仍然不夠。

1914年投入戰爭的是19世紀的軍隊,他們打的卻是20世紀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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