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對稱風險
- (美)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
- 2412字
- 2019-01-24 14:25:33
譯序
2002年秋天,達特茅斯學院的保羅·沃爾弗森研究員(他也是我的導師瑪格麗特·彼得羅芙教授的丈夫)給我發來一封電子郵件,里面介紹了《紐約客》雜志對本書作者塔勒布的采訪。當時塔勒布管理的對沖基金Empirica,從“9·11”恐怖襲擊事件之后的市場大跌中獲得了豐厚的收益。他坦言自己事先并不知道任何黑天鵝事件的消息,他只是認為市場對重大系統性風險的估計嚴重不足,導致深度價外的看跌期權價格被嚴重低估,因此,他提前布局,在通用汽車股價還在30美元左右交易時,買下了以每股5美元拋出該股的看跌期權,事后證明這次投資極富遠見。因時隔多年,文章披露的有關交易細節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塔勒布對風險有一種根植于內心深處的切膚之痛,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對于我的大多數美國同學來說,風險就是一種對自己不利的概率分布。而我從小在戰火紛飛的黎巴嫩長大,風險對于我來說意味著在每天吃晚飯的時候,我不知道白天和我一起踢球的小伙伴還能活下來幾個人。”
這本書就是基于對風險的這種認識而寫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部人類學著作,作者揭示了人們在面對不確定性和外部壓力時,只有身臨其境、設身處地親自承擔風險,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人類學研究表明,人類的決策過程主要是由激素推動的。知識、經驗和理智在這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并不大,我們往往是在做出決定之后,再用智慧去尋找證據以便證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們在決策過程中,常伴有心跳加快、手心出汗、額頭發冷和主觀忽略部分事實等現象,這些都說明了包括腎上腺素在內的多種激素參與了決策過程。如果決策者本人不承擔決策失誤的風險和損失,他就不能身臨其境地在壓力下產生這些激素,也就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作者因此呼吁建立一種“做出決定”(權利)和“承擔后果”(責任)相互平衡的機制,也特別強調決策者本人的擔當精神。這讓我想起達特茅斯學院工程學大樓入口處的格言:為最困難的任務準備最負責任的肩膀(并沒有提到最聰明的頭腦和最復雜的模型)。
作者坦言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很大程度上是由美國的金融機構權利和責任不匹配造成的,金融業的高管們只享受高額報酬而不承擔經營的風險和損失,由此埋下了危機的禍根。作者在附錄中令人信服地用數學方法論證了在權利和責任不匹配和非對稱的委托代理機制下,代理人只會考慮如何盡可能地延長游戲的時間,以便自己能夠獲得更多的業績提成,而不會考慮委托人的總體回報水平。作者在概率密度函數中突出了“矩”的概念,揭示了看似能夠產生“長期穩定回報”的投資策略其實隱含了本金全損的巨大風險。代理人會用委托人的錢去承擔小概率的高風險,以此換取大概率的低風險收益,這樣做的代價就是整個受托資產隱含著巨大的毀滅性風險,委托人最終會因遭遇爆倉風險而損失全部資產,而與之無關的普通納稅人更是為救助金融機構而付出了額外的代價,從而形成“高管受益,股東受損,民眾買單”的結局。距離上次金融危機已經10年了,如此犀利而透徹地論證金融系統存在的問題的作品仍然鳳毛麟角,作者直言不諱且可貴地指出了早在金融危機爆發之前,金融系統和金融機構就已經醞釀并彌漫著一場“用別人的錢去冒險”和“賺傻子的錢讓窮人去買單”的道德危機,這才是導致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
原作的書名是Skin in the Game,大意是把自己暴露在某種投資、游戲、任務、使命的風險之中,引申的意思是全身心地投入一項事業,享受其成果,擔當其風險并承受其損失。作者在政治、歷史、宗教和金融領域的討論中都運用了這個概念,這使得書名很像是一個特征函數,它提煉了所有這些場景的共性,體現出一種簡潔精致的數學美感。不過這個書名很難在漢語中找到合適的詞來翻譯。
作者涉獵廣泛,文風汪洋恣肆,常把樸素的真理寓于平凡的比喻之中,以至原文有一種“真佛才說家常話”的感覺。由于有些口語化的表述在中文的語境中并無相應的場景,這給我最初的翻譯帶來了不少困難。是忠于作者,還是取悅讀者?最終我意識到這兩者其實并無矛盾之處,克服翻譯困難的關鍵是排除自己企圖左右逢源的糾結心態,這樣才能徹底解放思想去全面理解作者的意圖——理解的背后并不是更高的智慧,而是更大的勇氣。
考慮到現實的國情和中文的語境,我在翻譯過程中將作者對經濟學家們的無情鞭撻弱化為嬉笑怒罵,如果由此引發作者的憤怒,我將慨然吞下這顆子彈,因為這是譯者應該承擔的責任。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經濟學中所謂“理性”概念的批判,這讓我想起維特根斯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到蓋斯醫院擔任志愿者的經歷,當時他和格蘭特醫生一起推翻了“休克”一詞的用法。“休克”在醫學上的定義很模糊,造成休克的原因又很分散,因此,使用這個詞并不能給急救醫生提供必要的信息。維特根斯坦認為,一個詞的意義根植于它的用法,如果它只是帶來了混亂和困惑,那還不如拋棄這個詞。類似的情況發生在經濟學中,“理性”一詞被定義得十分模糊,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個詞被用在背離人性的假設條件中,以便得出一個脫離實際的經濟學模型;還有一些人使用這個詞的主要目的是攻擊對手的“非理性”。作者在書中結合自己多年的實踐經驗,從遍歷性的角度指出了經濟學家們所仰賴的模型的錯誤之處。作者堅信交易員應該用生存來檢驗實踐,而不是用模型來比拼理性,因為最大的理性就是生存,那些被經濟學家貼上“不理性”標簽的行為,恰恰源自人類自我保護的生存本能。他進一步提出,經濟學家犯這些錯誤的根源在于他們脫離實際,沒有做到“風險共擔”。作者認為,實踐應該成為我們獲得真理和獲悉真相的唯一途徑,這種推崇實踐的精神值得我們尊敬。
全書的翻譯工作得到了各方的大力支持,王亞娟和朱經毅分別校譯了正文和數學附錄,指出了譯稿的許多錯誤;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的很多同志與我通力協作,沒有他們的支持,我不可能按時完成這本書的翻譯工作。對上述同志的支持和幫助,我既感慚愧又感安慰,同時也心存感激。倘若中譯本仍有瑕疵和錯誤,責任應由我一人承擔,畢竟,這是我應該承擔的風險。
周洛華
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