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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趙德發
  • 9204字
  • 2019-01-21 11:09:14

黃昏又一次瀟灑地走來了。

我醒了,看看窗外的天色,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得很沉。中午糙坯子燒了一只野兔子,勸我多喝了兩杯。這種山芋酒進口平和,后勁卻相當足。離開桌子我便感到頭暈,心臟跳得怦怦響,于是索性把自己放平。

連日來的調查把我整苦了。一旦停下來,就覺得特別的累。我想如果沒有什么新的發現,就打道回府。當然我不是要半途而廢。我需要休整。暫時把一些眉目不清的事放放,或許會更好。所以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只是在臨醒前的那一刻,好像腦子里出現了顏色,是一片潮濕的紅,且又活動著,奔騰著。后來在這顏色上又出現了許多斑斑駁駁的亮點,并不閃爍,但很明亮。我費了不少力氣,終于看清了它們是一群眼睛,一齊看著我。這樣,我醒了。不知別人是否有這種印象,黃昏將至的那一剎天非常地亮,西邊像燃燒了似的。我把手伸到晚霞里,手便通紅通紅并且透明無比。等紅色從我手上逐漸褪去之后,我靠起來,開始抽煙。這時我聽見樓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是田藕來了。

她沒有敲門就將門推開。看我還躺在床上,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大方地走進來。我注意到她的雙頰緋紅,好像特別興奮。我指指椅子請她坐。她沒坐,她說:

“我看見那老人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老人?”

“白頭發,白胡須,而且是很長的……我想就是你在楓樹下遇上的那個老人。”她有些激動地說,“肯定是!”

接著她說了剛才的事:

“我去池塘挑水,遠遠就看見舊河床上有個老人。我一眼就見到他的白頭發,像蘆花一樣白……他低著頭,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你不知道他是多么認真,連鳥從頭上飛過也不去看。我是頭回見到這么長胡須的老人,像神話中的仙人似的。可我并不感到害怕。我放下擔子,慢慢朝他走過去。這時候他蹲下去用手刨著板結的沙子。他刨著了一塊白色的卵石。他朝卵石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袖子使勁地擦它。然后拿著它對著太陽看,看了好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沒有水了。沒有水……’我以為他要喝水或者想用水洗一洗那塊石子,就喊了他。我說大爺你等著,我給你找水。我就去把水桶挑過來……”

“他轉過身來看我,樣子很慈祥。我舀了一瓢水捧給他。他接過去,可是沒喝。他又把水倒進桶里,看了看我。突然他一手拎起一桶水朝河床中間走去——他怎么有這樣大的力氣!接著他把兩桶水都倒了。他跪下去,貪婪地去喝地上的水——實際是舔!那河床太干了,水一倒下去便很快地被吸去了,像海綿一樣。他眼巴巴地看著水一點一點地滲進沙子里,白胡須抖個不停。他‘撲通’一聲跌坐下來,又去看那塊卵石。我當時……”

田藕的眼圈紅了,背過臉去看窗外。我扶著她讓她坐下來,她不肯。她用帶著哽咽的聲音說:“我心酸,那老人的樣子實在可憐……我不認為他是腦子不正常的人……我想,他,他與這地方,與那條已不存在的河,有著刻骨銘心的關系。我真該留住他!”

“他是不是沿著老河床往東去了?”

她點點頭。

“他對你說他住哪兒了嗎?”

她搖搖頭。她說:“我問了,他只是笑了笑……后來他說出家人四海為家。”

“出家人?”

“對,他是這么說的!”

我一下把田藕抱住了。她似乎沒有對這個舉動表示應有的驚訝,而是閃著淚花花的眼睛看著我。有一剎我想把手松開,可是我感覺到她緊緊地挨著我,不過身體是稍側著的。我沒有吻她。(這樣是不是很蠢呢?)我告訴田藕,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對她父親也別說。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裝出生氣的樣子把我推開。

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蓮子去了河邊。外江的船隊是日頭落山后靠岸的。蓮子有意放慢洗衣的速度。在棒槌的起落間,她不時去看碼頭。那些船帆都紛紛落下。只有中間的一條,帆遲遲不落。那帆的上部有一塊紅色的方形補丁。蓮子記住了那條船的位置。在她站起身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穿青灰色長衫戴黑禮帽的修長背影。她感覺到了心跳的聲響。

像以往一樣,凡有船隊來,村子里就顯得格外熱鬧。這地方靠著這么一條清澈流動的水,營養出鮮活嬌美的女子。她們從不下田——也沒有多少田可下。她們一天的內容無非是管理家務。男人們經常出門賣貨,做些簡單的交易。于是天一黑,村子便安靜下來。戰爭的硝煙仿佛不曾從這塊瓦藍色的天空飄過,連日本人當年也只是在后山上對著這里空放了幾槍,便離去了。這條不寬但十分險惡的水是天然的屏障,給這里帶來了安詳。同時又引來外面世界的新鮮氣息。船來了。外江的船隊來了。那些船上的漢子個個都是有力氣的,也都口袋里銅板叮當響。他們愛上這兒來。如若說是來做買賣的,倒不如說是圖樂子。這里的女人好。她們不僅鮮亮而且通情達理。她們不是青樓之輩,不賣俏,不蕩,不敲詐。她們就圖你闖江過湖的體魄。在她們看來,男人就該是這個樣子,能把女人整個半死。

但是那個修長的背影還留在桅桿下……

這天的晚飯開得很遲,因為等大少爺。他出去一天了。二少爺和六指都看見他騎馬沿河灘一溜向東奔去。然而誰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這頓飯吃得有些冷清,也吃得很快。唐月霜第一個放碗,她一邊擦手一邊對六指說:去河邊看看吧!

六指便不再吃,準備離開桌子時葉之秋說話了:算了。老大可是不喜歡別人纏他的。他斜睨了一下唐月霜。

只要不是狗,倒也無妨。唐月霜說,然后冷冷一笑。

六指很為難地站著。這時蓮子把他未吃完的飯碗遞給六指,又突然說:哎呀,我把棒槌忘在河邊了!她看了看唐月霜,就把圍裙扯下來,匆匆出了門。她聽見六指在背后嚷了一句:天黑,當心點!

那時候月亮還沒有露臉,周圍像一團霧似的朦朦朧朧。蓮子感到腳下的路陡然變得很陌生,而且軟塌塌的,沒走多遠竟連跌了兩跤。等接近河邊時她才覺得輕松一些。河邊是不安靜的。沿河的一排吊腳樓幾乎個個窗口都亮著黃澄澄的燈光,倒映在河里,仿佛天的一角塌下了,星子全泛出了水面。一個窗口傳出溫柔的黃梅調:“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為什么偏要到田埂下呢?那地方多臟!連草堆上也不如……蓮子不禁笑了。她輕輕向那條船跑過去。這時她明顯地感到心跳快了,乳房很脹很脹。她用手按著晃動的雙乳,想使自己平靜下來。但是不行,她幾乎邁不開步子了。從河面上吹來一陣涼風,蓮子打了個寒戰。她停在離船大約十步開外的地方,轉身看了看背后,這才輕輕咳嗽了兩聲。

她看見艙簾撩開了。她似乎是又緊張又羞澀地向船舷走去。天哪,這是真的!她的氣短起來,兩眼盯著艙門。她期待著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出來,像以前那樣把她輕巧地提上去……突然,她怔住了。她的手碰到了一個冰冷的東西——

那是一支槍!

林是樹林的古名。

林中有許多路,

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人跡不到之處。

這些路叫作林中路。

每個人各奔自己的路,

但都在同一林中。

常常看來仿佛一個人的情形和另一個人的情形一樣。

然而只不過是看來仿佛如此而已。

以上是海德格爾的《林中路》。這些句子,或者說這首詩,是我偶爾從一本非文學性雜志上看到的。我覺得放進我正寫著的這部小說非常合適。大約是在第二天,我記起了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一句看上去十分平常的話——

“能看見正在眼前的東西是多么困難啊!”

——作家手記

我正準備收拾行李,陳士林突然進屋來,通知我去鄉里接電話。“好像是上面來的,秦貞讓我來催。”他似乎是故意地把“上面”咬得很重。我估計是單位有什么要緊的事,便隨他下樓。出門時陳士林問我是不是打算班師回朝?我未置可否。他也就不再問,把自行車鑰匙遞給我,說:“你也不自由哇。像只風箏,看起來飄飄忽忽的,可線頭始終在人家手里捏著。”我笑著答道:“世界上只有兩個自由人,上帝和白癡。上帝主宰一切,白癡不被一切主宰。”(這句話我曾寫進我的一部中篇小說)

剛進鄉政府大門,秦貞就一臉是汗地迎上來。“我舅舅要和你通話!”她說。

我沒料到是林重遠。好像是被這位女鄉長的激動所感染,我也隨著她小跑起來。林重遠顯然是收到了我的信了,我想,還真夠抬舉小生的。在手觸及話筒的一瞬,我驀地想起田藕不久前的敘述——那個水泡著的眼球仿佛在我面前晃動……

“林專員您好!讓您久等了……”

“你的信我昨天才收到,正巧今天來這里開會……你忙著嗎小伙子?”

“談不上忙。”

“如果這樣,你到我這兒來一下,到縣委第一招小樓。讓小貞子派車送你。”

“那,是不是影響您工作呢?”

“沒什么。你來,我們聊聊。放松放松,別累了,要勞逸結合。我了解你們作家,一旦對什么著了迷,就拼命。這可不好……好吧,你來,晚上我為你洗塵,現在正好趕上吃螃蟹……”

我正想放下話筒,秦貞立刻對我搖搖手。我就把話筒遞給她,可對方已掛斷了。秦貞努努嘴說:“給我們的款子到現在還不下來,還說重點扶持,屁!”我想了想,覺得是恭敬不如從命。再說,我也需要同林重遠接觸。我把林重遠的意思告訴秦貞,她馬上同意派車,并表示親自送我去。我說這就添麻煩了。她說可以順便催催那筆支持擴建窯廠的款子。于是就說定了,午飯后動身。

午飯是同陳士林一塊吃的。糙坯子正在車間里給坯上釉,停不下來,讓田藕給他送飯去。我到廚房洗手時告訴田藕要去縣城的事。她說已知道了,陳士林剛才講的。“行李我替你收拾好了。”她說,不看我。

“我只帶毛巾牙刷就行了。”我說,“也許明天就回來。”

“還回來?”

“不是還有要緊的事沒辦嗎?”

她看著我笑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示意陳士林過來了。

我就轉過身去,對著外面的天空看了看說:

“這天該不會變吧?”

“難說。”陳士林一邊用火柴桿剔牙一邊說。

“帶把傘吧。”田藕說。

“那多麻煩。”我說。

“城里人淋雨會傷風的。”陳士林說,“不過真那樣也沒什么,專員有專車護送你。”

“還是帶傘吧。”田藕說。

“別!”陳士林吐掉牙間的火柴桿,“他請你的,你就是爹!”

我和田藕都給逗笑了,但是陳士林不笑。

這時“雙排座”嘟嘟開過來,小司機把喇叭撳得炸響。陳士林罵道:“你娘死了,叫魂哪!”喇叭不響了,秦貞跳下車來又罵陳士林:

“看你被幾滴貓尿澆的!”

陳士林坐到院子門口那塊上馬石上,吹著口哨,不知是吹的何方曲子,倒還順耳。

“老陳你是不是也去一下?”秦貞說。

“是想讓我給你舅舅磕頭還是燒香?”陳士林斜睨著秦貞說。

秦貞生氣地說:“我是在同你談工作!”

陳士林懶懶地站起身,說:“那也好哇,不過你得讓我去你家喝兩杯。這要求不過分吧?你都許幾年了……”

秦貞一時沒詞了。停頓了一下,又說:“走哇,我姓秦的是小氣鬼嗎?”

“不不,你……說句笑話何必當真呢?阿慶嫂!”陳士林對秦貞拱拱手,“我知道,你大方……我心里點著燈呢!”

昏黃的燈光搖曳著。剛才院子里的說話聲讓蓮子清醒了一些。她活動了一下身子,才意識到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孩子聽見聲響便把頭從桌子上抬起來,望著這邊。他這些日子總是一聲不吭地待在這院子里,像只生貓似的。現在他把油燈挑亮了些,同時把凳子朝床這邊移了移。隔著夏布帳子,蓮子看見他的臉上有斑斑的淚痕。蓮子心里一酸,想支起身子,可是兩臂出奇地發軟。她說:林兒,扶我一把……給我把帳子撩起來……

那孩子把帳子鉤好,扶起蓮子。然后把一直用熱水溫著的姜茶捧給蓮子。他輕輕地說:娘,你好點了嗎?

也許是異鄉人的同病相憐,也許是這孩子可想而知的不幸,這一聲娘,在這深夜的小屋子里顯得格外地親切。蓮子接過姜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那孩子的臉慢慢松開了,傻笑著。可是蓮子的眼睛卻濕潤了。她把那只精瘦的小手放在自己兩掌之間,仿佛是用體溫孵著一只行將破殼的雞雛。這時候,她聽到了皮靴聲,接著是六指抽鼻子聲,她便靠在床上,讓那孩子去開門。

可還過魂了?六指伸頭問,大少爺看你來了!

大少爺持重地走進屋。他的身影幾乎涂滿了一方壁。蓮子輕輕喊了聲大少爺,下意識地把被子朝胸口拉了拉。大少爺也微微點點頭,在剛才那孩子坐的凳子上坐下來。過了片刻,他說:遇見什么了,蓮子?

我……我想是碰見鬼了……

是老爺看你來了。你知道,他……

不,老爺不會嚇我的。不會。

那你看清了什么?是頭發豎起來的還是舌頭拖下來的?

我,我只看見……

一團火。六指插話道,一團火就把這娘們兒嚇成這樣!

不是火!蓮子提高嗓門說。

你剛才不是說是火嗎?六指說。

那是什么?大少爺問道。

我也說不好,黑乎乎的一個東西……朝我逼過來……我就頭昏,想吐,好像脖子被繩子勒住似的……

大少爺不再問了。他站起身,在床面前走了幾步。他吩咐蓮子蒙頭好好睡上一覺,就離開了。他的皮靴吧嗒吧嗒地響著,使夜變得更加深幽。大少爺沒有徑直回屋,而是站在院子里大喊道:

六指,把青霜劍給我拿來!就掛在你的門頭上,我倒要見識一下鬼!

“雙排座”經過疙里疙瘩的路面之后,開始進入較好的柏油馬路。于是我也就結束了坐轎子的歷史,松了一口氣。司機很費勁地換好擋,車便一馬平川地跑著,不久駛上了縣城的大橋。這座鋼筋水泥構件的橋梁很長,分為三段,每段之間的高地都蓋著房子,還夾有商店。所以這橋又兼有街的內容。有三條窄水從這里經過,然后匯成一條大河。這即是新的長水。它的一端依舊與長江相通。第一次整修這條河是在一九五七年。據說是熱火朝天,仿佛預示著翌年的全面“躍進”。不久,災荒席卷而來,熱火隨之而滅。修河的工程實際是半途而廢了。每年汛期,這條暴戾的河總會威脅著河堤那邊的生靈。到了一九七九年,第二次修河工程開始了。這一次人們似乎冷靜一些,在未刨出新土之前花人力財力清理淤塞的河道。人們在河的兩岸,也就是當初民工駐扎的地方,刨出了不少白骨以及一堆尚未腐爛的眼鏡。這些眼鏡,有的鏡片還完好無損。有人用水洗擦之后再接著使用,說很好,看什么都不覺得模糊。當然像這樣的事,縣志是不會記載的。

突然一個剎車,我劇烈地一晃。聽見司機把腦袋伸出窗外罵道:“活膩了?!”這腔調使我想到來時陳士林罵他的情形。我感到好笑。坐在我旁邊的秦貞此刻正把一直支著額頭的手拿開,她像打了個盹,兩眼泛著睡眠不足的血絲。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這位女鄉長是特別愛說話的,這一路上竟無話可說。

“秦鄉長,要不要先從你家里過一下?”司機放慢車速問道。

“不了,直接去縣委一招,晚飯后回鄉里。”秦貞說。

“今天是星期六呀!”

“晚上我還有會……”

“不是推遲到星期二了嗎?”

“少啰唆。我說有會就有會!”

我看看表,時間還早。我對秦貞說還是先回家看看孩子。她搖搖頭,說兩個孩子都在外面讀書。

“那就看看孩子他爸吧。”我說。

她伸了個懶腰,說:“都看幾十年了,還能看出什么新的名堂來?工作太忙……”

我便不再說。從秦貞的臉上,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也正因為我心中明白,使我對這位中年女子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情感。似乎有理解也有憐憫,還夾雜著那么一點輕蔑。她臉上固執地滯留著殘余的青春風采又讓我覺得幾分可笑。時間真是一把鋒利的銼刀。想當年,她或許也是一位比較引人注目的姑娘。

車拐彎了。縣城的街道像集市一樣熙熙攘攘,噪聲強烈。汽車從當中開過,那感覺就像食道癌患者咽下一塊饃。好在街道不長,大約折騰了一刻鐘,車便駛向了一條岔路。這條路嚴禁擺攤設點,而且一律栽著很好的塔松,顯得非常幽靜。明眼人一望便知,這條路通往要緊的場所。縣委、縣政府都坐落在這兒,隔路東西相望,皆坐北面南。路的盡頭即為縣委第一招待所,似乎有點三足鼎立的意味。那么這后一足雖然是虛置的,但又舉足輕重。因為只有來自上面的人才住這兒,他們的所有活動都將影響到這個窮困縣的前途與命運。

“雙排座”在鐵柵邊門前停下來,等候傳達室的那個矮老頭開門。可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著,并不起身。司機撳了撳喇叭,老頭還是不動。

“你看,這車多礙事?連個吉普也不如!”秦貞說。她打開車門,跳下來。我也隨她下了車,拍拍身上的塵埃。秦貞正打算去同矮老頭交涉,這時一位眉清目秀的男青年從大門那邊跑過來,一邊喊“秦鄉長”。秦貞一看,臉又舒展了,同來人握手,并介紹說他是舅舅的秘書小劉。然后她又鄭重地介紹了我。小劉很靦腆地與我握手,說:“專員正在會上講話,他讓我領您先住下休息。”我說好的。小劉就對著傳達室叫道:“老頭,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司機又撳喇叭,這一次是不斷地撳,越撳越快,所以聽起來像個潑婦罵街。

原來是一只大蜈蚣!葉之秋把敷好藥的腳從凳子上搬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倚在門框上的老大。蓮子抽身離開。她是埋著頭從老大眼前走過的。葉之秋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叫住已邁出房門的蓮子。他說:去把青霜劍摘下來。

蓮子看看他又看看老大。

葉之秋又說:你那里鬼走了,我這兒又來了。我就不信咬我的真是一條狗!

這時葉千帆亮出了藏在身后的青霜劍,掛上門頭。他先了一步。他總是搶先了一步!葉之秋暗暗吃驚,他不能不佩服這個老大。現在他似乎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干什么都是靜悄悄的,以至于你的反應始終要慢一拍。就像剛才他上樓來你無從覺察一樣。而且你剛想到的,他已經做了。

蓮子離開后,葉千帆進了屋。他像平時那樣先從書柜里隨便抽出一本書翻翻,然后坐在父親生前愛坐的那張躺椅上,輕輕地搖晃著。片刻之后,他說:

我打算出一趟門。三五天就回來。家里的事就拜托你和太太了。

走水路還是……葉之秋問道。

騎馬。這樣利索。葉千帆說,再說,水上的邪氣太重。

你是說,當初老爺子倘若不從水上走,也許會逢兇化吉?葉之秋說。

不。我看是在劫難逃。葉千帆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他早就被人盯上了。

葉之秋點上香煙,慢慢裝進煙嘴。他吸著煙,目光追隨著悠悠飄出窗外的煙霧。他說:父親為人善良,誰會暗算他?

善未必有善報。有人利用了他的善良。葉千帆站起來,而且這個人……

葉之秋說:你怎么不往下說?

葉千帆笑了笑,走到門口,用拇指試了一下青霜劍的鋒刃,說:到時候,它會替我說的!

葉之秋移了兩步,說:我不懷疑會有這么一天。

葉千帆做了個手勢,說去窯頭看看,就下樓了。葉之秋慢慢走到門邊,也用拇指試了一下劍鋒。這真是一把好劍。可惜自己不會用它!從小,父親就不讓他動這類東西。父親崇文尚武,卻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各有分工。也許這種本領的限制,是為了他本人的尊嚴與統治。但他不埋怨父親。在他心目中,父親是慈愛的,盡管這慈愛時常為嚴厲所包裹。他情不自禁地撫摸著指間的象牙煙嘴,又回味起剛才老大的話。他想老大可能掌握了什么,一星半點的。但是,他又想,老大平素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辭,更不會輕易向別人透露點什么。葉之秋不明白這個老大今天為何要一反常態?

他吸著煙,從門邊移到窗口。他看見老大在院子里同六指說著什么,然后跨上白馬出了大門。六指也跟了出去,但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葉之秋想,六指一定是去了河邊。那個外江的船隊還沒有走。他覺得這個跡象與前幾天夜里蓮子在河邊發生的事是有關系的。那天老大很晚才回來。吃晚飯的時候,蓮子說把棒槌忘在河邊,就去尋了。當時他就感到蓮子在玩花招。但他沒有制止。結果倒是十分意外的,蓮子給嚇住了,口口聲聲說遇上了鬼,還真的病倒了。等葉千帆回來,突然在院子里大喊大叫——這也很不正常。老大顯然在向這屋里的人發出警告。這是很容易聽明白的。然而這個深奧的少校似乎疏忽了,他的舉動還會給人留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印象——賊喊捉賊!

葉之秋把煙蒂彈到窗外,看著那匹大白馬消失在村莊的背后。

自然是一次豐盛的晚宴。林重遠儼然是以主人身份來特意款待我的。筵席安排在裝潢考究的小餐廳。這一桌只有六個人。另外的幾位是:這個縣的副縣長、隨林重遠下來的行署辦公室主任以及林的秘書和駕駛員。本來林重遠也讓秦貞他們留下來。可秦貞執意不肯,說晚上鄉里有急事,就作罷了。秦貞一個勁地催那筆款子,林重遠說回去就撥。秦貞說,舅舅說話可得算數。林重遠笑著回答:我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這句話給我的印象是:又自信又親切。坦白地說,我對像林重遠這樣的領導干部很有好感。他們是知識分子,言談舉止都顯示著較好的修養。但是田藕不喜歡他,說他身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味”。我想這人的感覺實在是差異太大。

螃蟹是主菜。這地方的蟹個頭不算大,味道卻是十分鮮美的。我對吃蟹完全是外行。雖然也吃過幾回,但還是不大容易分清哪些是該吃的哪些是不該吃的。我還覺得,蟹一扒開,樣子就非常可憎。所以我不吃蟹黃,只吮腿子。當然我注意掩飾自己。林重遠對付這物件顯然手段嫻熟。而且他的吃相也很優雅,修長的手指撥弄著如同演奏一件民間的樂器。間或他說些富有幽默感的話。其中有一句話在我看來是極有意味的。那是在快結束的時候,他用餐巾揩揩嘴唇說:

“螃蟹和大蜘蛛面目差不多,實質卻截然不同。”

……

和林重遠的談話是在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之后開始的。我引用了他一小時前關于螃蟹和大蜘蛛的那句話,作為“導語”。這句含有哲學意味的話,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概括了我這一階段的工作。在大致介紹了我的調查情況之后,我說:“我覺得不僅鄭海是一個謎,而且與他有關的人都可能是個謎。”

他微笑著問道:“那么我是不是也算一個謎呢?”

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于是也報之一笑。接著我又補充或者是強調說:“我是說可能。”

他說:“歷史是不允許有可能的。對待歷史,我們要求的是:只能這樣。當然這不等于說不要實事求是的態度,不要‘太史公筆法’。”

我說:“如果司馬遷不受宮刑,《史記》會是怎樣的面目呢?”

“那就沒有《史記》。”他笑著說。這下是開懷大笑。之后,他又說:“一般看來,后人撰前史是比較方便的。其一,是歷史本身經歷了時間的鍛煉,該留下的自然留下;其二,撰寫者不會受到各種因素的阻礙。而當代人撰當代史,就難免會遇上這樣或那樣的局限。你所了解的,不過是歷史長河里的一朵浪花。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在我看來眉目是清楚的,可是讓你弄復雜了。是不是這樣?”

我明確地表示不是這樣。拋開我目下的調查不談,我對他關于后人撰前史的方便,也不敢茍同。誠然歷史經過時間的考驗,使一些東西得到突出,這是問題的一面;另一面則是至少一部分突出的東西由于受到歲月的消蝕,所以它格外地模糊。后人對前史的態度仍然取決于后人的需要,古為今用也好,借古喻今也罷,總之是有傾向的。否則像秦始皇、武則天、孔丘、曹孟德這樣千年的尸骨怎么也不能安寧呢?

他仍然是微笑著說:“所以歷史只允許‘這樣’。我們當然也不完全排斥‘那樣’。這就需要從宏觀上加以把握,不要去糾纏細枝末節。我年輕的時候,記得在《新月》雜志上看見胡適的一篇文章。好像是為了考證一個和尚的墓碑,洋洋灑灑寫了近萬言。我當時就覺得滑稽,大可不必嘛!像胡適這樣的大學者,干嗎不潛心去做大學問呢?”

我說:“也許在他看來,這便是大學問。”

他說:“不,是玩物喪志。”

他站起來,把外衣的紐扣一一解開,踱了幾步后,他按按我的肩頭說:“可別陷進歷史虛無主義的泥坑喲!”

我說我并非歷史學家。我不過是對這段歷史感興趣而已。至于我寫小說,從來都是天馬行空的。

“那也必須有馬有天空呀!”他說。

“是的,”我說,“我要找的便是這兩樣東西。”我想,現在該走上正題了。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曾把哲學家的行為與小孩子的行為看作同一回事。哲學家把自己的圖畫指給小孩子看,然后告訴他們說:這是一幢房子,這是一個人,如此等等。于是小孩子也涂畫了一些符號,問哲學家:那么這是什么?我想哲學家當時不過是聳聳肩而已。在這位哲學大師的《價值與文化》小冊子里,有如下一段話——

“因果聯系的觀點潛在危險在于,它引導我們說:‘當然,這必然會如此發生。’然而,我們應該想到:它可以這樣發生——也可以通過許多其他的途徑發生。”

——作家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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