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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趙德發
  • 8958字
  • 2019-01-21 11:09:14

那年我第一次下罐子窯的收獲是十分可觀的。在那不長的幾天里我了解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這些事,其中有不少傳說,甚至還有虛無縹緲的傳奇故事以及不可思議的事實。所有這一切頭緒紛亂的素材,使我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原來的計劃。鄭海不再成為本書的靈魂,但他仍然是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我的意思是想寫一部龐雜的書。至于寫什么,我不愿意多想——我歷來不多想這個問題。至于怎么寫,我大體有了一個構想。

第一,鑒于我要寫的內容時間跨度很大,我有必要不停地調整視角。許多發生了的事限于我的視角位置,我難以說清楚。我只能權且充當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去編排左右這些陳舊的東西。但需要聲明的是:我絕不憑空捏造。我可以借題發揮,可以推測,可以再現,當然更多的可能是表現。

第二,有些故事我是聽來的。為了保留它的原生面貌,我盡可能采用口述實錄。這或許會讓人覺得語言風格的不統一。然而這種“不統一”又可能形成本書的敘述風格——請允許我行使自己的權利。

第三,在以后的篇章里將會出現不少“短路”,讀者可能有所埋怨我的漫不經心我的草率。實際上這冤枉了我。在本人看來,創作的過程與欣賞的過程是齊頭并進的。在不斷出現的“短路”間,創作者的意旨傳達給了欣賞者,于是他們判斷。

作家只能寫出小說的一半,另一半由讀者寫——用心來寫。所以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好的小說是茶葉而不是現成的茶。你想喝就請你自個兒來泡。至于水的度數如何,責任由你負,我只管茶葉。因此你要參與,不能閑著。

我們就這樣開始吧。

——作家手記

你無法想象那條河是多么地令人銷魂。你寫過不少河不少水這是事實,但你即使見到了那條河你也難以把它活生生地寫出來。

我就是這河馱來的。那時候,我不過十歲的樣子。這是后來我娘告訴我的。我不知道我到底生于何時何地。有人懷疑我是私生子。我也許就是個私生子吧!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是個晦氣的陰天,正度桃花汛。我從山上跑下來,到河邊去摘桃花。我喜歡桃花。我就這樣在林子里玩到了天黑,突然覺得餓了。越想越餓,餓得沒有力氣爬山了。我站在河邊,向船上人討吃的??墒菦]有人睬我。我哭了。這時候從上游劃過來一條船,可是船上人沒有往這邊看。我就一下裝著掉到水里,于是岸上就有人大喊大叫說孩子落水了快救命哪!這一喊,那船便急忙攏過來。其實那水不深,只齊我的頸,而且我也會一點兒水。我就做出要被淹死的樣子,在水里直冒直冒的。等我第五次冒出水面時,我看見一根撐篙遞到了眼前?!翱熳阶。 贝弦粋€女人喊。我就一把捉住了……

那船非常普通,是長江中下游常見到的那種三板船,不過多加了一頂用竹席彎成的篷。船上有三個人。一個船佬,一個船娘,還有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先生,大概是船客。我被他們手忙腳亂地拖上了船。船佬先把我放在一條板凳上,用胳膊替我壓肚子里的水,壓了半天沒有壓出一滴水卻壓出了一個屁?!澳氵@小狗日的!”船佬照我的屁股拍了一掌,“急得老子一身汗!”船娘在邊上哈哈笑,把眼角的淚水揮了去。那位先生也把眼鏡拿下來拭了拭,然后說:“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晚了還在江邊耍?”

我說,我就是這家的孩子了。我沒有家。誰給我吃的我就給誰當兒子。我餓。

起先他們都不以為然。船佬說你小狗日的莫不是來刮老子油水的吧?他從懷里摸出一塊洋錢?!澳弥呗罚獾美献右院笃拼筘?!”我把錢推開了。我說我不是偷兒。我真的沒有家。我說著哭著給船佬磕頭,船佬這才正了神。他好像一下子變得溫柔,不停地舔著嘴唇,拿眼去看船娘——她正在給我煮吃的。船佬走過去同船娘嘀咕了一會兒,用的全是這一帶最原始的方言,但我大致能聽懂。那船娘說:“一個是養,兩個也是養。就讓他同糙坯子做個伴吧!”船佬點著頭,招手讓我進艙去吃東西。然后他把船攏到岸邊泊住,下船去了。

那位言語很少的先生也進艙來,看著我吃飯。他又問我:“你果真沒有家嗎?”

我只顧吃飯。我不喜歡這個白白凈凈的先生。我那時覺得他在刁難我、盯我。

“你屬什么的?”那先生問。

我搖搖頭。

“你幾歲了?”那先生又問。

“你看我幾歲了?”我生氣地說,“你這先生真是多事,又不要你養我!”

他笑了?!翱床怀鲞@小東西倒蠻有出息!”他回頭看看船娘,“蓮子,這孩子我喜歡。就算是我的兒子吧,放在你們名下?!彼坪踉叫υ介_心了。

“二少爺你可別瞎說?!鄙徸用蜃煲恍?,“哪有大戶人家做這種事的?老爺要是還在,會掌嘴的!”

“不不,蓮子你錯了。這種善事將來會有好的報應的。我相信這個真理。我在倫敦念書,就常去那些慈善機構玩。那里有許多像這樣的孤兒,又都非常聰明伶俐。所以我時時想,那些為人父母的怎么心這樣狠?”先生說完,用手來摸我的頭。

“人心難測?!贝镎f,把一盆臟水潑到江里。

這天吃過晚飯,二少爺就去了岸上,好像去辦什么急事。天像要落雨的樣子,他帶了把黑傘。我累了,不一會兒就睡熟了。我在夢中聽見外面已經下雨了,打得船篷脆響。

那只小船當晚泊在離輪船碼頭不遠的一棵老楊樹下。船頭掛著一盞玻璃方燈。那黃黃的燈火在斜風細雨中一閃一爍,像一只疲乏惺忪的醉眼。船上的人都睡了。那孩子躺在女人懷里,夢里還不斷地舔著嘴唇。他吃飽了,可一到夢里他就會餓。后來他說他有一次夢見自己一口氣吃掉了一只磨盤大的乳房,但吐出來的卻是一堆人的手指頭。其中還有染著蔻丹的女人指甲……這個古老的夢折磨了他幾十年,至今冷汗不消。

船佬也睡熟了。這一天他過得很快樂。他在江上撈到了一個兒子。他覺得這個兒子一點也不比自己家里的兒子差。他上岸給孩子買了一套新衣裳,還買了一只糖捏的紅鯉魚。他沽了一斤酒,用干荷葉托著兩只鹵豬耳一路哼著家鄉的黃梅調回來了。其實他的酒量很小。他喝不過自己的女人。美麗的船娘天生海量,揚言能喝干這條江——如果江是酒的話!奇怪的是這回她只喝了一杯。這酒好苦哇!她想,這是誰釀的王八酒!她把酒壺推到一邊。有一點她沒有料到,二少爺把壺兒提到嘴邊,想也不想地一飲而盡了。好酒!二少爺說:痛快!似乎在這一刻,船娘才見識了二少爺。幾年不見,這個男人還是那樣的英姿颯爽。在南京碼頭,她見到這個男人的那一瞬間,她仿佛失重了,身體像鴿子一樣地飛舞起來。當她聽見一聲“蓮子”后,她的一顆淚珠從眼角無聲滾下,而這感覺又十分古怪,像一把刀慢慢從眼角往下割……

這個夜晚,只有二少爺沒有睡。他也不在船上。二少爺是黃昏后上岸去的。他說他去會一位朋友,今夜不回來了。此刻這位年輕斯文的先生正打著一把鄉間少見的黑洋傘走在江城的小街上。這街是多么古色古香。又回來了。離家五載不過彈指一揮間,似乎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二少爺在傘下點了一支煙,他仍然保留著用煙嘴吸煙的良好習慣。他有一根七寸的象牙煙嘴,這是父親送他的寵物。他還在想那孩子的事。好像是有人在操縱這一切,偏偏在他回來的時候半路上闖來一個野孩子。那孩子嘴緊,只說自己是從山上下來的,哪座山?他腦子里閃過一座名山古剎,不禁哆嗦了一下。可那座山離長江很遠,雖說是在同一個省的地界,畢竟一個毛孩子沒有那么大的腳力……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無巧不有,誰能保證這個野孩子與他的歸來沒有干系呢?

二少爺的腳步加快了,他拐進了一條小巷。那個巷子的地勢是一直向下傾斜的,二少爺的感覺像是在下山。在巷子盡頭,他聽見了第一聲雞鳴。

后半夜雨止了。風還是很大,船被浪推得搖搖晃晃。我讓尿給憋醒了,睜眼一看,發現睡在我身邊的船娘也不見了!船佬倒是睡得像死豬一樣,扯著隆隆的呼嚕。我覺得很奇怪,就爬到艙外來看。外面很黑,風聲像餓狼一樣低吼著,我好害怕。這樣的夜總讓人覺得要出什么險事似的。我哆哆嗦嗦地把尿撒到江里,回艙的時候我摸到了一把斧子,藏在被子里。不用說我睡不好了,扳著手指等雞啼。可我又有一些好奇,船娘上哪了呢?會不會去找二少爺了?他們之間會不會有偷雞摸狗的勾當?你看我那時竟生這種念頭了,那么小的東西!我當然不是亂猜。我有理由。船佬上岸沽酒那會兒,我看見二少爺悄悄捏了一把船娘的手,船娘的臉就唰地紅了,她甩開了他的手,好像低聲罵了一句:狗!接著她的眼又紅了,濕潤潤的。船娘說得一點不錯,男人都是他媽的狗!連和尚也是狗。我就看見過大白天和尚摸小尼姑的。以后我長大了,我也覺得自己像只狗。我不是講醉話。

你大概想知道我的來路吧。這兩天我看見你在村子里轉了不少地方。我料到會有人對你說:陳士林是私生子!你不要不承認。我們中國人講究面子,不敢當別人面揭短。我不怕。我不管這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幾十年前睡了一覺,于是有了我。那兩個人便是我的父母了。他們是誰?我不知道。我倒是感謝那雙野鴛鴦,要不我就看不到這人世間的五顏六色了。

幾十年過去了。這個謎仍是揭不開。有時候我也可憐我那風一樣來云一般去的雙親,他們竟沒有勇氣來看一看我這塊骨肉。他們或許見過我,甚至就在我身邊轉悠著,但他們就是不敢站出來認我。不瞞你,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他們,當然他們可能早已不在這土面上了。或者,我替他們活著……

我現在再告訴你我爬上那只船以前的事。我說過我是從山上下來的。哪座山,我具體地弄不清了。好像不是座名山。在山上幾年我沒見到什么香火。廟倒是有一座,也不知道是供哪尊菩薩的,反正是個老家伙,胖乎乎的,耳垂落到了肩上。我不是在山上生的,據說是一個樵夫在山腳下拾到的。那時候我不滿周歲。我跑下山的前一天夜里,樵夫喝醉了酒,又哭又笑鬧了一整夜。就在這天夜里,一個男人進了我們的小屋。樵夫打算點燈,可那人把劃著的火柴吹滅了。他們坐在門檻上,低聲說著什么。我只聽見那人說:“那小東西還好嗎?”我猜指的就是我。樵夫說:“放心去吧,有我在,虧不了孩子?!蹦侨藝@了口氣,半天不響。過了會,樵夫又說:“你可想看看?我來點燈。”那人說不。那人說不點燈照樣也能看得清楚。接著他們摸索到我的床邊,我嚇得透不過氣來。剛想叫,一只大手落到了我臉上,那手好涼哪!那只手先在我臉上輕輕地摸著摸著,再一直往下摸,摸到我的雞子,我聽見那人說:“還真硬朗!”不久,他說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就走了,樵夫送他出了門。送了好遠一截子。我悄悄爬到窗口去看,那夜沒有月亮,天上只有幾粒星子,像賊一樣躲躲閃閃。我好像看見那人的個頭很高……

我從此知道了原來樵夫不是我的父親。我是個沒有人敢認敢領的野種!既然這樣,我干嗎還要守在這窮山上?那山太冷清了。我要下山來趕熱鬧。這不,一下山就熱鬧了。那天夜里后來再沒有發生什么事了。可是二少爺和船娘一直沒有回來。

灰色的長衫在小巷盡頭消失了。不一會兒,臨江的一個閣樓窗口亮起了燈。那燈光恍恍惚惚,把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到墻上。他摸出鍍銀的香煙盒,從中拿出一支哈德門牌的煙卷安在象牙煙嘴上。他含著煙嘴沒有點火,似乎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在想那個孩子。從見小東西第一眼起,他就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他仿佛面對一個籌劃已久的陰謀。那孩子便是導火索,他將引爆一聲巨響,引起一場大流血。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以致他這樣文韜武略的人一時間亂了方寸。

屋檐下的水滴落在青石條上,聲音單調又稍帶一點恐怖。他慢慢站起來,踱了幾步。他看著墻上自己無比高大的影子覺得很不舒服。他把燈挪到高一點的地方,讓影子退到腳下。這樣就寬松一些,平和一些。有人已盯了我好久,他想,只要我一露臉,他們就會將這支冷箭射過來。他們以為這種手段是克服我的最佳手段,讓你見血往心里淌!天哪,那小東西,那硬朗的小東西!

他這才點上煙,意味深長地吸了一口。當然,這不一定是真的。只是一個假設。白天的事不過是一宗普通的船佬救孤,像一出折子戲。我這人太敏感了?可是蓮子為何落淚呢?天下只有娘識得出自己的兒,女人的感覺,母親的感覺,這可是連上帝也自愧不如的呀!她用酒漱了漱口。她不喝。她說酒苦——誰釀的王八酒!了不起的女人,讓人永遠不夠的女人!蓮子還是當年的蓮子。蓮子還是我的蓮子。你罵我可你還是……你會來的。

樓下有了動靜。他轉過身,用右手抄起長衫向樓口走來。他先看見一頂竹斗笠,然后看見了蓮子那張美麗的臉。

“蓮……”他接過斗笠,用手來扶蓮子,但她身子一閃,他的手落空了。他不尷尬,他知道女人可怕的不是同你賭氣,而是平靜如水。

他默默地替蓮子泡上茶。

蓮子還是不看他。她立在窗口,看著從眼前流過的江。那江是黑色的,風從上面魂一般地走動著。沉默在蔓延,窗外的雨似乎接近尾聲了,然而這閣樓上的戲才剛剛拉開序幕。此刻男人就在女人的背后。他幾次沖動地想撲上去把她摟到懷里。幾年不見了,蓮子依然那么勾人心魂蕩人心魄。這個微雨之夜正是男歡女愛的良宵。蓮子,你轉過身來吧!果然,蓮子就轉過身了,接著平靜地說:

二少爺,你的兒子回來了。

我的作家先生,請你放松一些。我不喜歡看人做出思考的樣子。有一本書上說得好: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們還是隨便聊聊,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你最好放棄那種自作多情式的想入非非。我知道你不是個平庸的小說家,所以你要趕快打消你的一些平庸的念頭。比如說,你可能會把二少爺同那個黑夜上山摸我的男人看作同一個人。也就是說,你認為我陳士林乃二少爺與蓮子私通的結果。這就十分幼稚了。我告訴你,二少爺沒有那個男人——就算是我的父親吧,生得魁梧;他們的嗓音也不像。我還要告訴你,二少爺也不是你要追蹤的那個鄭海,他叫葉之秋。

你仔細看了這房子了吧?葉家是罐子窯的大戶,我來的時候,已經比較敗落了。其時葉家老爺剛過世,家由大少爺葉千帆掌握著。不過后來我發現,大少爺是不大問事的,把持葉家的是一只白嫩的手。那就是葉老爺的姨太唐月霜。葉家有六個作坊,一條窯——就是村南的那條,叫龍窯。還在縣城設有一個錢莊。那船也是葉家的。葉老爺葉念慈六十七歲那年下揚州會詩友,在青樓結識了唐月霜,就有意納妾。于是按唐的意思買了這條船。唐說,她命中與火相克,必須走水路。這唐月霜長得并不標致,但氣質高雅,琴棋書畫都能來一下子,是揚劇的票友;到這地方不久便會唱黃梅調了。這可是個非凡的女人!

不知你是不是已聽說過了那么一件事。有一回唐月霜在皖水岸邊散步,遇到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叟,她讓他看手相。老叟就提著她的手看了,說:“含章可貞。”走了幾步,老叟又回頭說:“括囊無咎,慎不害也?!碧圃滤犨^有些不悅:這不是叫我做葉家老媽子嗎?繼之又感到驚慌:難道我身邊有什么兇險?就趕快掉過身體去追那老叟,可是他早已消逝了。據說這以后,唐月霜就變得陰郁了,慢慢地,似乎腦子也有了病。不過我見到她時,她還是個活脫脫的城里富貴人家大小姐的模樣,少奶奶的打扮,年紀在二十至三十之間。我至今忘不了她見到我那一刻的目光。她好像很激動,又似乎帶有一點不可理喻的惶恐?!疤炷?,這孩子……”她說。我記得她是這樣說的。這時候在我身后的二少爺笑著說:“太太,你好像認識這小子?”這顯然是句笑談,可唐月霜把手中的檀香扇一攏:“二少爺,你怎么不說這孩子是我生的?”她的口氣雖然平和但十分尖刻。葉之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這時候,門外響起了馬蹄聲。接著我聽見蓮子說:“大少爺回來了?!?

大少爺葉千帆是個身材高大,腰板筆直,不茍言笑的男人。他上身穿著白紡綢的褂子,下著黃色馬褲,留著絡腮胡子。當他提著獵槍和兩只野兔走進庭院時,大家都不說話了。他首先看見了葉之秋,說:“回來了?路上好走嗎?”說完把野兔扔給蓮子:“燒出來,給二少爺洗塵。”葉之秋大概還沉浸在剛才的尷尬中,所以沒說什么,只對兄長拱了拱手。

“這是誰家的孩子?”葉千帆注意到了我,看著葉之秋說:“你的?”

葉之秋這才笑了起來:“大哥,你可真會成人之美。我倒真希望有這么個兒子……”

突然屋里吧嗒一響,誰把一個罐子摔碎了。緊接著一只大黑貓逃也似的奔出來,聽見唐月霜(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進屋去了)說:“你這賤骨頭!”

葉家兄弟相視了一下。葉千帆低聲說:“父親剛走,難免她……過幾天,我們再談她的事。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葉之秋就把路上的情況說了。葉千帆走過來摸摸我的頭:“你倒像一條漢子,好,認我做老子吧!”他說著把我舉起來。可是走過來的蓮子說:“大少爺,這孩子還是讓我領吧,你成天走東闖西的……”葉千帆把我放下來,嘆了口氣:“兒子離不開娘,誰叫我們葉家都是和尚呢?蓮子,你把他領好?!庇谑撬屛夜蛟谏徸用媲?,讓我喊娘。我沒開口。等我正打算開口的時候,那個唐月霜又過來了,說:“大少爺,別忘了這屋子里還有一個女人……她也是可以當母親的!”

事情弄麻煩了。表面上看是一場玩笑,可氣氛卻是笑里藏刀!真的,雖然我那時候還很小,但那個黃昏給我的印象太強烈了,太深刻了。我在以后的幾十年里還時常在夢中復制這個場面……

陳士林的敘述始終是在平緩的語氣中進行的。好像他所談的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在說別的人,他不過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或者,是一個機智的故事轉述人。有一點頗值得玩味,陳的敘述一旦進入在我們看來的那種“關鍵時刻”,就無影無蹤了。他似乎在努力拆穿什么,但同時又企圖把另一些什么埋得更深,這是我得到的感覺。那一次我隨著他沿著長水的故道徜徉。我發現,這與我來時路上,在那株古楓樹下遇見的老者后來經過的路線不完全一樣。陳士林走得要直一些。他完全撇開了那片蘆葦蕩。我沒有多想,但直覺告訴我,老人領我走的路線似乎要可信一些。當然這種細微的變化,地圖上是無法反映出來的?!皼]有水了?!标愂苛终f,“我就知道它會干的。可它并沒有死,它在地下流淌著?!边@個中年人說這些話時是深沉的,他很怕你產生以為他浪漫的感覺,所以他后來又說:“我常常聽到腳底下叮咚作響?!?

暮色蒼茫時分我們回來了。陳士林沒有和我一道回客棧。在村口,我們分手了。他說晚上不能來陪我聊了,因為要出窯,他要去看看貨色?!斑@幾個月生意還不壞。”他說,“過幾天我帶你去看看燒窯,也蠻有趣的?!?

這樣,我就回了客棧。又來了兩位新客,田藕正忙著,算盤撥得流水一樣響。我在院子里吸煙,看見老槐樹上突然筑起了一個空巢。我開始仔細觀察這座著名的住宅。這是一個四方端正的院落,連房子在內,占地面積約有三百平方米。房子的年代雖然久遠了,但保存完好,似乎連草也沒丟一根。門前的那塊上馬石倒是消蝕得十分光潔。我仔細摸著這塊石頭,它冰涼的表面給人以歷史感。我的視線從大門正中穿過去,我想依照陳士林的敘述把二少爺一行回來的場面重新排演一下?;睒錈o疑是這場戲的中心位置,所有的人都在樹下表演。但是,有一個人以后始終就沒有出場,這便是船佬。蓮子的丈夫。這個人至今是面目不清的,陳士林的敘述中對他輕描淡寫,或許是他在以后的故事里無關緊要,或許是陳士林故意將他遺忘冷落。總之,得有個交代。我希望這個問題在田藕,也就是船佬的孫女身上得到一些彌補。于是晚飯后,我找到了田藕。

我爺爺叫陳宗淼——三個水摞在一起的那個淼。這個名字只是在祠堂修譜的時候用。窯上人平常都叫他“六指”,他的左手有六個指頭。

我沒見過我爺爺。就是我爸爸,他大概記得也不清楚了。爺爺死的那年我爸也只有十歲的樣子。我爺爺是個老實人,為人忠厚。當時葉家老爺讓他跟班跑船很信得過他,對他也不薄。在一般人眼里,我爺爺倒像是葉念慈的干兒子似的。后來葉家大太太病死了,老爺讓太太的貼身丫鬟蓮子嫁給了我爺爺。這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據說我奶奶并不愿意,結婚那天哭得很傷心。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開的時候,我爸爸出生了。這以后我奶奶的精神面貌才好起來。她很能干,跟隨爺爺給葉家跑船,走江闖湖,見了一些世面。

渡江勝利后的那一年,我爺爺死了。是在江上死的,說是喝醉了酒,失腳落水給浪沖走了。這一點我很奇怪,我爺爺的水性是極好的,縱使醉了,也不至于會亡命。不過以后誰也沒見過我爺爺了。我奶奶在江上撈到了爺爺的斗笠。那時候,我奶奶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依然是很好看的,但沒有再嫁。她的性子又溫柔又倔強,居然一個人撐船跑江。據說,這之前她就在給共產黨跑交通,她的上司就是你要找的那個鄭海。關于這一點,我小時候曾經問過我奶奶,我把她當作英雄,可是她總是搖搖頭,說:“沒有的事?!彼踔吝€說過,她根本就不認識什么鄭海!

一九七五年三月的一個黃昏,我放學回來,看見久病不起的奶奶突然坐在鏡子前梳頭。我正想過去,被陳士林一把拉住了。他對我輕微地搖搖頭,樣子很沉痛。我好像預感到家里要發生什么大事了,非常害怕。我們沒有驚動奶奶,看著她一下一下地把頭上的白發拔去。那頭發離開頭皮發出“啪啪”的響。這天我父母都去縣城賣貨了,家中就我們三個。奶奶梳好頭,喊陳士林過去,讓他幫她換衣裳。我說我來幫您換吧奶奶。她說:“藕兒你還小,到院子里念書去!”她的口齒和神志一樣清楚。我就離開了。我在槐樹下木呆呆地站了好久,聽見陳士林在屋里哭了起來:“娘,你老人家放心去吧!”我連忙又沖到屋里,看見奶奶已經平躺在床上,咽氣了……不過半小時的光景,奶奶就這樣去了。我后來才聽大人說,這叫回光返照。我奶奶顯然意識到自己的路走完了,我相信她能意識到的。

奶奶沒有實行棺木土葬。遵照她的遺囑,三年后的清明這天,將她的骨灰撒到江里。奶奶說她要死得清清爽爽,不喜歡別人在她身上亂動。

那天晚上后來不知因為什么停電了。田藕在我屋子里擺了一個銅的燭臺。它的樣子是一條盤繞的龍,看上去是很有年頭的,擦得非常亮。田藕說,這燭臺是她奶奶結婚時葉家老爺送的,原是一對,后來“鳳臺”弄丟了。那支蠟燭是紅色的,也很粗大。屋里沒有風,火焰筆直升起像一桿飽蘸著墨的羊毫。我喜歡這種類似倫勃朗的影調,它給人以幽雅,以寧靜,又仿佛蘊含著深沉的歷史感。我和田藕面對面地坐著。我覺得她不像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家姑娘。我不是指她的口才,也不是指她的長相。我想我指的大概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氣質吧。而且,我懷疑她的實際年齡。一個十七八歲的鄉下姑娘是少不更事的。她不應該有著同身體一樣成熟的思想。我一邊聽她的敘述,一邊記錄。她很能掌握節奏。在一些比較重要的地方,她有意放慢一拍或者重復一遍。后來她說:“你是不是打算寫一本書?”

我笑了笑,也算是默認了。我發現,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姑娘是可愛的。

她思索著,然后說:“這恐怕不容易。因為許多事情無法弄清楚?!?

我說,也許正因為這個“無法弄清楚”,我才有興趣考慮寫一本書。“不過,”我強調說,“目前我還沒有足夠的把握。我不想去解釋什么,這是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事。我想找到那么一種狀態,一個作家只能做到這些?!蔽覐目诖锬贸鱿銦?,正想就著燭火點上,突然一陣風從背后襲來,蠟燭滅了。

黑暗中我聽見田藕說:

“她來了?!?

——作家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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