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最沉痛的悲劇,莫過于人們喊叫“不可能”喊得太早……
——悉尼·胡克
誰也不知道那場火是怎樣燒起來的。很長時間過去后,人們對那個久久不肯離去的黃昏記憶猶新。落日的輝煌像一簇祥云滯留在古老的夢境里。據說當大火像林子一樣矗立起來時,村子卻異常地寧靜,連狗也不叫。有人看見一只巨大的紅蝙蝠呼嘯著從鋼藍色的火焰中穿過,這一過程始終伴隨著竹子燒裂時發出的那種聲響。那紅色的飛翔物似乎瞄著月亮飛去了。于是那夜的月亮鮮紅鮮紅……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它像民間的一句諺語流傳到現作。我不是目擊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仍然把它看作一場普通的天災。對于其中一些近乎玄奇的因素,很自然,我把它們看作人對歷史的一種潤色。但是,有一點我感到很奇怪——我常常在夢中復制著這個傳說,而且越來越清楚地復制。甚至某些細節,我事先并沒有聽別人說過,但與后來調查所證實的完全一樣。我預感到我與那場火存在著某種聯系。正是基于這種感覺,使我堅定了寫這部書的信念。一切從頭開始。
——作家手記
長水故道邊上有個地方名字極古怪,叫罐子窯。何時有了這地方,縣志無有記載。顯然它是以制作陶器而得其名的,幾乎戶戶都出操這門手藝的人。其實也并非只做罐子,碗、缽、油壇、夜壺都有。所以為何偏偏要稱為罐子窯,至今無法查考。
制陶是極有趣味的活兒。從坡上挖取黏土,倒入池里化漿;濾漿沉淀的即為細泥。手藝人把泥搬回作坊里堆著,用時摳下一團,置于形同肉案的泥凳上揉,像揉面一樣,不粘手為熟。再把熟泥團安放車上——車也是用泥拍打成的,模樣、大小和倒扣過來的澡盆差不多,中心有軸。車面上還有一只由碎碗底嵌進去的“臍”。做活時,手藝人用攪車棍插入這臍,朝順時針方向猛力攪動,車便飛快旋轉起來。于是手藝人憑借這慣性,雙手從泥團中拉拽出一件件的陶器。成型后,還要用油亮的棗木板周身“熨”一遍,再拿棉線鋸其根部,就可以取下送到外面去晾。待八成干逐一上釉,之后便可碼到窯里起火燒冶。行話稱進窯的叫坯,出窯的叫貨。
這種窯,不同于一般的磚瓦窯或炭窯。它是長形的,有七八丈長,臥龍似的倚坡匍匐著。高的一端是窯頭,低的則為窯尾。窯膛內設有七級臺階,叫“七檔”(坯就碼在這些檔上)。窯的兩側相對開著五十四只“眼”和十個小窯門,供塞柴、蹲窯用(燒時,窯門須用泥堵死)。然而這么一條窯,僅三個人伺候。在窯尾燒的叫燒小火的。燒左側的叫燒大眼的,燒右側的稱作燒小眼。其實“眼”無所謂大小,之所以要這么稱呼旨在突出大師傅的權威性。他主宰著窯的命運。窯是一檔一檔地由尾往頭燒。一窯的貨色如何,全仰仗大師傅的本事。大師傅并不是用手燒窯,而是用眼——看火。這看火的名堂是極為玄乎的,你無法說清楚。
縣城與罐子窯距離三十六華里,但不通車。那年的秋天,我為民間的一個浪漫的傳說所誘惑,第一次來到這地方。我記得我是下午動身的,騎著一輛很舊很臟的單車。其時秋已深了,太陽非常軟,落葉紛飛。路很不好走。前一天的雨把路面泡得稀爛,再讓太陽一曬,就全是疙疙瘩瘩的。我好像是騎在一匹沒有備鞍的馬上。不久我看到了一棵大楓樹,它的壽命至少有一百年,依舊根深葉茂——那葉子完全紅了,像凝固了的血一樣有厚度有分量。接著我產生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幻覺:我仿佛看見了許多串剛被剁下來的手掌掛在一只青筋暴跳汗毛林立的大胳膊上。我下了車。這兒是一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村子。大楓樹下面擺著一個簡陋的茶攤。茶具一律是陶的,又一律上著醬油似的釉子。我心里琢磨著,這些東西全是罐子窯出品的。罐子窯不遠了。那天只有一個茶客,是位須髯飛霜的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外,卻天生一副仙風道骨。他用一把精巧的小茶壺喝茶。在他的身邊,斜靠著一根用斑竹做的釣竿。我移到樹下的時候,那把壺在他手里仿佛一片羽毛,茶所剩無幾。他的喉嚨像車水一樣響,以致兩只正欲斗架的公雞同時躥開。這情景讓我差一點兒笑出了聲。我在老人對面的條凳上坐下來。自然我是打算同他搭訕的。可他的眼皮始終低垂著,好像我不過是樹上飄落下來的一片葉子。這時候茶家也不知上哪兒去了,我便很有些尷尬,就拿出香煙,先敬他一支。他毫不推辭地接過煙,仍然是一語不發。他把過濾嘴拽掉:“煙也帶屁股,又不是堂客!”
他的聲音很低沉,甚至帶有一點渾濁。說實話,我當時對他產生了親近感。這是個有魅力的老人。而且從那一刻起,我就推斷他年輕時,必然是非常討女人喜歡的。
“老人家,去罐子窯怎么走?”我問道。
“跟我走。”他放下那把大茶壺,立起來。
那一次我很累。我隨著他走。他走的是一條很奇怪的路,從一大片蘆葦叢里穿過去,又拐到一片干涸的河床上?!皼]有水了?!彼f。他一路上總是重復著這句話。
現在我知道,他是沿著長水的故道走的。我仔細對照了這個縣過去的地圖,他沒有錯。從前的長水流經這里形成了西去的態勢,很有點山不轉水轉的味道。民國三十七年之前,罐子窯還是個規??捎^的商埠。長水通江,且水面寬闊,可泊駁船。
黃昏時分,我進了罐子窯。老人并不多管我,自個兒走了,不知去哪里。我不想去驚動村里的干部,帶著介紹信住進了一家私人客棧。當時里面的人正在議論城里剛上映的一部香港片子。我的到來似乎破壞了熱烈的氣氛,店家也許因此把住宿費抬高了一檔。五塊一夜。他說完便領我上了閣樓。這會兒暮色業已從四面圍上來,村里陸續亮起了燈光,黃黃的。我很喜歡這個閣樓,它的結構和徽派建筑中大戶人家的私宅有點相似,是木制穿枋的,隔墻也是木板。南北各有一扇小窗。床很大,還掛著看上去臟兮兮的夏布蚊帳。床的周圍有一些殘余的花板,彩也十分陳舊,但是圖案依然清晰。有八仙過海,有梁祝樓臺相會,有鯉魚跳龍門。床的內側鑲有一面圓鏡子,水銀大都駁落了。床前置有一只七寸高的踏板,同樣雕著花飾。踏板的兩端是當地人所稱的那種腳柜,一般是姑娘出閣時娘家陪嫁來的。
“等會兒田藕來替你鋪床?!钡昙艺f。這個精明的中年人又遲疑地轉過身,看看我:“同志,你是打老遠來的吧?”
我向他出示了證件。他好像很隨便地看了一下,然后說:“省里下來的。這么年輕就在省里謀事,不簡單不簡單。鄉政府該出面嘛!”
“我就住這,”我說,“這兒蠻好?!?
“你住宿報銷吧?伙食不用掏,還是五塊一天。城里叫‘吃床腿’可是?我有國家正式的發票。”店家的情緒明顯好了許多,他讓我有什么事盡管吩咐?!拔倚贞?,耳東陳,叫陳士林。我原來是大隊會計,現在負責鄉鎮企業。”
我同他握了握手。這地方我很喜歡。
這以后我就躺下了。我告訴陳士林,晚飯開遲一些,我有點乏。下午隨那老頭亂逛了一場,不知繞了多少冤枉路。那實在是個古怪的老人。他的精力體力那樣好,他完全還能生兒育女。我想等事情辦得有點眉目了,最好還能去看看他,同他聊聊。他肯定住在這附近。這里的人也肯定知道他。我這次來得比較匆忙。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鄭海與我的家族沒有任何的聯系。我知道這個名字卻是在很小的時候。我曾經聽到許多長輩談起過鄭海——他們說鄭年輕有為,說鄭智勇雙全,如此等等。直到不久前,我才第一次真正接觸到這位出現在傳說中的英雄。那是在一次有關黨史資料整理的座談會上。有人介紹中的鄭海似乎與我想象中的鄭海距離很大: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有點白面書生的味道。我實在難以想象這個纖弱的男子能夠戎馬疆場。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能提得起那只二十響的駁殼槍。當然,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有一個問題卻疑云重重。這就是鄭海的死因。鄭海死于渡江戰役之后不久。檔案上只說“犧牲”。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場。因此他究竟是戰死沙場還是慘遭暗殺,至今仍是懸案。鄭海死后的第三天,縣委才得到消息。那正值最熱的季節,尸體無法保存,所以大家后來見到的不過是一堆黃土。幾年后,有關領導對鄭海的死表示了懷疑,于是掘墓開棺,驗尸的結果表明:死者是男性,胸部確有一個槍眼,但這一槍是從背后射入的。接著,一個尖銳的問題提了出來:死者是鄭海嗎?專程前來鑒定的法醫希望有關部門能提供一張鄭海的半身照片。然而這一要求無法得到滿足,因為誰也沒有見過鄭海。后來,我在一本內部交流性質的革命回憶錄中,發現了一篇涉及鄭海的文字:鄭海,又名鄭伯滔,書香門第,三代行醫。那篇文章說鄭海當時以行醫作掩護,在罐子窯這一帶從事地下工作,曾為渡江戰役提供了重要的軍事情報。“但這位優秀的干部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了?!憋@然,文章的作者至今仍持懷疑態度。我于是寫信給那位作者,可是很不巧,他(或她)也去世了。(那篇文章因審查拖了近兩年才得以發表出來,作者的署名卻沒有加一個黑框。)
我不能不疑惑。出于一種職業的敏感,我決定先下罐子窯走馬觀花。
有人上樓來了。我欠起身,想把行李簡單地安排一下。這時候門在我面前推開了,一個笑盈盈的姑娘抱著漿洗得平整的床單和被里走進來:“同志,你下去用飯吧,我來收拾?!?
我想這大概就是田藕了。她長得很清秀,皮膚白皙,兩只眼睛透明傳神。她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梳著兩條齊腰的辮子。那額前的劉海分明是她自己卷的。這個姑娘和這地方所有的人一樣,似乎見識過一些人事,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豪邁。她養著一只很可愛的小狗。她管它叫“黑兒”。
我對她點點頭,就下樓去了。
陳士林安排了一桌豐盛的晚宴。這位前任的大隊會計如今是鄉辦企業的負責人,不用說是位權勢人物。他的每一句話,給我的感覺是,似乎都在暗示著他的能力。我對這種人本能上是排斥的,但我不能排斥熱情。在杯來盞去之間,我在悄悄反省自己。我無權評判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在以后的幾天里,陳士林給我的印象十分好。他是高中文化程度,沒有考上大學。他曾在縣里物資部門干過,一九六四年搞責任田時辭職回鄉?!澳菚r候頭腦發熱,”他這樣檢討著,“不過現在也很好,錢沒少賺。”他屬于那種想得開、善于寬慰自己的男人。如果不用心細看,是很難發現他知足常樂的表情下面埋著惆悵的。我們差不多喝光了一瓶酒,都帶了幾分醉意。最后陳士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說:
“城里人都他媽的沒有卵子!”
時至今日,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仍然叫我不知所措。那晚我們只是泛泛而談,沒有涉及令人不悅或者非常愉快的事。陳士林長相斯文,有一種鄉紳的風度。實際上他也算一個文化人。他的古文底子不薄,記憶力也相當強,還下得一手好象棋。在交談中他常常順手拈來一些典故、一些詩詞名句,都是自然貼切的。他也許因為懷才不遇而憎恨城里人。盡管他手里有大把的票子,他還是有揮之不去的失落感。這是我的判斷。
幾天后我從別人那里了解到陳士林的身世,感到非常意外。陳士林可能是個私生子。他像一朵蒲公英似的飄落到這地方。人們仿佛有一天突然發現了這只孤雛,覺得挺好玩,可誰也不知道他來自何處。那時候,他不到十歲的樣子。談話的人大概限于某種心理障礙,就此打住了。私生子都精明,那人說,你看如今的陳士林!
我非常迫切地想知道這些。雖然我是來調查一位英雄的真實死因的,但不排斥我對一個私生子的興趣??墒俏乙恢辈槐汩_口……
——作家手記
半夜里,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響驚醒。好像是一對巨大的翅膀撲撲的鼓動聲,朦朧中我覺得蚊帳被這陣風撩開了。慘淡的月光從北窗射進來,不遠的角落里傳來蛐蛐單調的低鳴。夜仿佛一口很深很涼的枯井。我立刻拉燈,可是用力太猛,線斷了。奇怪的是燈亮了耀眼的一瞬后竟又反彈了回去,吧嗒一響室內恢復了黑暗。在那光明的瞬間,我仿佛看見一個紅東西躥出了窗外。我失口叫了一聲,聲音居然那樣的恐怖。我背上出了汗。
不一會兒,樓下有動靜了。我想可能是陳士林醒了,就沒有再喊他。我畢竟是個男人,事情弄成這樣已經很丟臉了,倒真像應了幾小時前陳士林甩出來的那句粗話。樓梯上腳步聲響起來,而且有燈光從門縫里透進來。我便下床開門,上來的卻是田藕,還有“黑兒”。
“同志,你嚇住了吧?”她說著就笑了起來。
不用說我是很狼狽的。“燈壞了,”我邊穿長褲邊掩飾,“我不過是隨便拉了一下。”
田藕把手中的蠟燭方燈放在桌子上:“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了看她,點上香煙。我疑惑不解,似乎剛才這樓上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了。不過,我倒想問問這姑娘。
“你怎么知道樓上的燈壞了?”
她又笑了笑。這回她笑得有點兒勉強,我從這種笑中意識到她是個正兒八經的女人而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這極短暫的時間里她突然成熟了。她的胸脯明顯地鼓了起來。
“我想你是嚇住了?!彼届o地說,“以往來城里的客人,也這樣。你肯定看見了什么東西。你不要怕。就算是鬼,也有善鬼好鬼。他不會害人。他不過是太冷清了想同外面來的人會一會?!?
我沒有笑,因為她說得太像煞有介事,說得太認真。我靜靜地吸著煙?!耙苍S是幻覺吧,”我說,“幻覺往往很美?!?
“不是幻覺!”
她說根本就不是幻覺。她說我有文化我讀過許多書我不相信書上講的都是對的。在南方,鬼魂像風一樣地漫游。
這是我始料不及的。田藕你別太激動。你坐下。我承認世界上許多事情是說不清的,所以我也不斷然否認你的觀點,況且我剛才確實見到了一個紅色的東西飛出了窗外……
“紅色的?那一定是我奶奶……”
她的神色越發凝重了,憂傷使她看起來端莊而富有教養——這感覺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我又想到她的父親陳士林,他的憤怒也許是悲哀所致。我進一步設想,他的母親一定死于城里人之手,比如說被城里的醫生誤診或者因為沒有及時付款而切斷了氧氣和血漿什么的。我很想同陳士林再聊聊。
“你父親……”我說,“他現在睡了嗎?”
她一愣,接著她笑了:“你弄錯了。陳士林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叔叔,實際上也未必是我叔叔。我爸爸進城開會去了,昨天才走。這個客店是我們兩家合伙開的。”
田藕就是這樣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姑娘。她本人就是個美麗的矛盾。正如她所言,她愛讀書但又懷疑書上的道理。第一次見面的印象總是深刻的。那次談話我有幾點感到迷惑,至少是好奇。田藕在樓下怎么知道樓上發生了事?好像她預先布置了這一切來捉弄我這個城里人?!耙酝鶃沓抢锏目腿耍策@樣?!边@說明類似的場面已經發生過,而且不止是一次兩次。為什么這種怪事只限于“來自城里的客人”時發生?還有,她對我強調的“紅色”似乎特別敏感。我記得她一下站了起來,肩上披著的衣服差點兒滑落。關于陳士林,她說:“實際上也未必是我叔叔?!闭f這話時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種輕蔑的開心。這與我后來聽到的陳士林的“背景”正好是個印證。她大概潛臺詞是說,陳不是她的親叔叔,她沒有這個來歷不明的叔叔。這只能是一種判斷。也許這句話還包含著別的意思。
——作家手記
第二天一早,陳士林就領著鄉長來了。鄉長是位四十開外的女人,叫秦貞,口氣像蘇北那一帶的。她的裝束很入時,也很大方,是一身毛料的銀灰色西服套裙。早晨這季節涼意很濃,我注意到她把棉毛褲卷到了膝上,由于她比較富態,所以一坐下來就露出了棉毛褲的邊緣。顯然,這位鄉長來時精心打扮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作家比記者還帶有欽差大臣的味道,何況我是由縣政府直接介紹下來“了解情況”的。
秦貞看了我的介紹信,連說了幾聲歡迎歡迎。她執意要我住到鄉政府招待所去:“我們還是頭回接待作家哩!”
我婉言謝絕了。我說這兒很好,我喜歡這個老房子。為了讓這位頗有勢派的女鄉長寬心,我說這次下來主要是了解鄉鎮企業發展的情況。這兒非常有特色,我必須多到下面走走,回去給省報寫一篇。
“那實在太感謝了!”秦貞說,“我這就去同幾個廠打招呼,讓他們準備準備?!?
“不用不用,”我說,“我只需要隨便看看。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找老陳好了。老陳,你看呢?”
“責無旁貸嘛!”陳士林笑著說,吸煙。
“那你算找對人了!”秦貞說,“陳士林可是這罐子窯一帶的地保咧!在我們鄉,罐子窯是老先進老典型了,你會有寫的。比如說糙坯子……”
“操什么?”我沒聽清楚。
“糙坯子,就是田藕的爸,是綽號,大號叫陳士旺。別看名字土拉吧唧的,手可巧著哩!他做的貨漂洋過海銷到了外國。上到省長、專員,下到書記、縣長,家里都有他的泡菜罐!這不,又去地區開表彰會了……”
“秦鄉長你也來一支吧?”陳士林突然遞給秦貞一支煙。秦貞怔了一下,手在半空懸著:“老陳你開什么玩笑!”
“女人抽煙也是時代特色嘛!”陳士林說。
“去去!你這家伙總沒個正經相!”秦貞推了陳士林一把,斂住笑容,想把剛才岔開的話續下去,可一時又沒找到頭緒。于是她就大口地喝茶。(陳士林背過臉去咧了咧嘴,似乎很鄙夷鄉長適才一番笨拙的表演。)
我也笑了。
這時候門外有人喊:“秦鄉長電話——”
秦貞連忙放下茶杯,匆匆與我握手道別:“再會再會!多包涵多包涵!”
秦貞剛出門,陳士林就悠然自在地吐了一個煙圈:“傻×一個!”
我大吃一驚。我實在沒料到陳士林居然如此地蔑視他的頂頭上司。他難道就不怕一個陌生人私下塞他一拳嗎?不過,對這種人我偏偏有些好感。或許陳士林早已揣測到這一點了。好一個陳士林!
我也點上香煙,微笑著——一種慫恿的微笑,我看著陳士林。
“別聽那娘們兒狗屁滔滔!她懂個卵!”陳士林把一只腿從另一只膝上搬下來,“什么先進,什么典型,全他媽的吹燈日×——瞎搗!”
我哈哈大笑。
他湊過來狡黠地盯著我:“實際上你也不會去寫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你肯定不會寫!”
“何以見得呢?”
他做了個手勢?!拔易x過你的書,”他說,“所以我想你不會去寫。如果我猜得不錯,閣下此番是奔一個莫名其妙的幽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