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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香爐的悲劇來源于他七歲那年的一個春日。那天午后小南風悠悠地吹著,被當地人叫作“酸雞”的一種候鳥從遙遠的南方飛來,在支呂官莊的田野里一邊覓食一邊北進。香爐去糧囤里抓一把谷子,去牛尾巴上拔幾根長毛,去村東墓地里做好扣子,便隱蔽到一位老祖宗的墳后等待著鳥兒上當。他眼看著一群酸雞落入墓地,已經蹦蹦跳跳接近了扣子,卻轟地一下突然飛走了。他露頭一看,原來是墓地邊的路上走來一位磨匠,向著村里吆喝起來:“鏨磨嘍!鏨磨嘍!”香爐氣惱地罵道:“鏨你娘個花×!”罵完一句,他又忍住怒氣,趴在祖宗身后等待下一批獵物的到來。他并不知道,他在等了半個下午之后逮到的兩只酸雞,將被他爹呂佰楊當作孝敬這位磨匠的佳肴。

這個下午,呂佰楊本來是可以和這位磨匠井水不犯河水的。吃過午飯,他想稍事休息便去西嶺麥地里拔草,可是一個盹兒打過,小南風往身上一吹,他覺得丹田之處突然騰升起一股難言之隱。看看老婆呂榮氏正坐在院中納鞋底,他站在門口涎著臉說:“過來過來。”呂榮氏認得他這表情,說:“不趕緊下地,又想折騰人家。”呂佰楊急猴猴地說:“怪我嗎?怪這個三月天!”呂榮氏把嘴一噘:“哼,不是三月天你也是這個熊樣兒。”呂佰楊抬手拍著門板道:“說我熊樣兒就熊樣兒!快來快來!”呂榮氏便將針線活兒收起,將院門閂上,然后走進了屋里。她知道男人的脾氣:如果不叫他把那股禍水泄出來,他是決不肯下地的。

然而呂佰楊這一次十分持久,任憑呂榮氏多次央求讓他趕緊完事,他卻像守財奴守錢包一樣牢牢守住了他的精囊。就在這時,磨匠的吆喝聲從門外街上傳來了。呂榮氏說:“咱家的磨鈍了,得叫他鏨鏨。”呂佰楊這才一泄如注,跳下床來,站在院中一邊束褲子一邊用喊聲留住了磨匠的腳步。待磨匠進門,二人合力將石磨的上邊一扇往下抬時,呂佰楊清清楚楚地覺出了自身力氣的虧空。他心里說,正好有人來鏨磨,今下午就在家里歇一歇吧。于是,待磨匠掏出錘鏨開始做活,他便走到屋里睡到了床上。一直沒好意思出屋的呂榮氏看一眼院里那人,用指頭戳著男人的額蓋悄聲卻恨恨地說:“你這個色鬼!你這個懶鬼!”呂佰楊拍一下老婆的屁股,嘻嘻笑道:“怪我嗎?怪你這張大簸箕腚!”

一覺醒來,院中已經沒有了鐵石相擊的聲音。他打個哈欠走出去看看,原來磨匠已經把活做完,正坐在那里抽煙。見呂佰楊走出來,磨匠說:“大哥,驗驗活兒吧。”呂佰楊便將兩片磨扇一一看來。他看見,經一番修整,磨扇上的一條條磨齒全都變得有角有棱,完全恢復了一盤石磨對付五谷雜糧所應有的凌厲。他剛想點頭表示贊許,卻在磨盤中心叫作磨臍的地方發現了異樣:那兒鏨出了碗大的一個圈兒,圈中還均均勻勻鏨了五個字。呂佰楊是上過幾年私塾的,自信能認出這幾個字,但他看來看去就是不認識。他問:“這是啥?”磨匠微微笑道:“你看見了?你看見了算咱們有緣。大哥,我得先恭喜你。”呂佰楊說:“恭喜我啥?”磨匠說:“恭喜你一家從此逢兇化吉,平安順遂!”呂佰楊問:“這是咋回事?”磨匠指著他的作品說:“你知道這是什么?這是五字真經。從這兒念起,是‘無、為、乃、有、為’。”呂佰楊搖著頭說:“無為乃有為?這幾個字我都認識的,怎么到了這里就不認識了?”磨匠又是微微一笑:“這是我們師尊造下的天書,凡人怎么認得?”這么一說,呂佰楊便認真打量起面前的磨匠。他見這人雖然臉皮粗糙手腳粗糙,可那兩個深陷的眼窩里卻像藏了許多東西。他問:“你是什么人,從哪里來?”磨匠說:“你真想知道?那咱們到屋里說話。”

呂佰楊與那人到屋里坐下,便聽到了一番決定他終生命運的話語。自稱姓焉的磨匠一邊喝茶一邊向他說,別看一年一度春風又來,其實這世界正一步步進入兇險。再過幾年,就是千年一遇的“白陽劫”。等末劫年一到,人將死去大半,那時房無人住,地無人種,衣無人穿,飯無人吃,天地間一片混沌黑暗。而要躲過這一劫,只有加入“無為道”才行。“無為道”是林祜師尊創立的,他家住雷公山西林家疃,自幼研讀經書,經常在深更半夜獨坐山中悟道。有一個夜晚,天上的無為真君突然現身于他的面前,告訴他天下不寧,大劫將至,并傳授給了他拯救世界的五字真經。林祜師尊從此大徹大悟,獨創“無為道”,廣收道徒,遠播福音。別看無為道現在叫“無為”,等到末劫年一到,就會“無為”變“有為”了。師尊已經造了天書和新的天干地支,等到白陽劫一過就頒行天下。那天書共有四十八萬個字,每個字都不重樣兒。新的天干不是甲乙丙丁等等十個字了,而是十五個:天地復明池剛柔貫萬秋大寰定坎離;新的地支也不是子丑寅卯等十二個字了,而是十八個:謹慎思想令順正信忍耐孝悌叫仁禮義廉恥。另外,還有好多好多的天機現在不能泄露。總而言之,無為道是世間根本大道。等到末劫年過后天換地換,無為道一統天下,凡是入道早的都是高官厚祿,洪福齊天。……

焉磨匠的一席話讓呂佰楊心情激蕩。他問焉磨匠怎樣才能入道,焉磨匠說,現在就可以。說著,他從包里拿出三根香點著,嘴里銜一根,兩手各拿一根,站在那里讓呂佰楊磕頭。呂佰楊磕罷頭,焉磨匠將三根香并在一只手里,繞呂佰楊腦袋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嘴里念念有詞。接著,又用燃著的香頭在眉心玄關竅觸了一下。最后,焉磨匠將香一扔,將手一拍,笑道:“好啦,你從現在起已經得了真道。過去孔圣人得道,明傳的是《四書》,暗傳的是道。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用在咱們身上,就是說你早晨入了無為道,晚上死了也值得。為什么?君子憂道不憂貧。貧窮乃身外境遇,可是人若一生得不著道,那就是白活一世。常言說:天有天理,地有地理,人有人理。天無理星斗亂墜,地無理山崩地裂,人無理不能立身。人要離了道,就像魚離了水,是活不下去的。師尊著的經書上講:中華難生,人身難得,天道難逢,明師難遇。今天你既得了真道,就要知道真道的寶貴,好好地修道了道。”呂佰楊聽罷,問他怎樣修道了道,焉磨匠說:“過些日子,我帶你參加爐會,朝拜師尊。”呂佰楊問他什么是爐會,焉磨匠講:“你參加聚會,就好比鐵入了爐。如果考試合格,你就等于煉成了鋼,就是道中高徒,前途無量。”這些話說得呂佰楊滿心歡喜,恰巧兒子香爐提了酸雞進門,便讓老婆炒了,想與焉磨匠吃喝一通。哪知焉磨匠婉言謝絕,說他不沾酒葷。呂佰楊只好讓老婆烙一張油餅讓他吃了才放他走。

半月后的一個晚上,焉磨匠再度前來,領著呂佰楊在半邊月牙的照耀下走向雷公山中。腳下的羊腸小道盤來盤去,最后收束在一戶看山人家。呂佰楊走進去,只見里面早坐了男男女女幾十號人,大家都跪在那里向一個用“天書”寫就的牌位合掌禱告。焉磨匠向一個禿頂老頭耳語幾句,便拍拍手驚醒眾人,說爐會開始,師尊要做訓示。林師尊緩緩站起,慢條斯理卻極具威嚴地說:“各位道親,這一期爐會是純陽爐會,考四樣東西:酒、色、財、氣。大家要明白,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都是志比人高,欲比人低。欲有哪些?總離不開酒色財氣四字。無為道是純陽大道,容不得這幾樣東西。今天咱們就發愿戒絕,然后一樣樣來考。誰將這四關一一過了,誰就出爐,無為真君就記住了你的名字,將來封你高位;誰過不了關,誰就等下一期爐會再過。一期期老是過不了,那你永遠是凡夫俗子。現在,就請焉爐師領大家發愿。”接著,林師尊走出屋子,焉磨匠起身道:“根據師尊訓示,現在開始發愿。請大家拈香跪好,我說一句各位說一句。”這時,便有一年輕女人給每人發一根香,大家接在手中并向無為真君的牌位跪倒。焉磨匠跪在最前面,領眾人發起愿來:

弟子誠惶誠恐,虔心跪于無為真君蓮下。弟子深蒙師尊鴻恩,不棄愚昧,隨時指示修道方針,深知修道辦道必須清心寡欲,齋戒分明,始能成道了道。今后情愿戒除酒念,遠離杜康,再不作劉伶之行;情愿戒除色念,夫婦分房而居,男女界限分清;情愿戒除財念,財法雙施,不吝獻心;情愿戒除氣念,逆來順受,千忍百耐。以上四愿,如有虛心假意,口不應心者,愿受天打五雷轟身!

念罷,焉磨匠又讓每人叫著自己的名字念一句“弟子某某俯伏百叩”并磕一次頭。幾十號人一一念罷,焉磨匠讓大家轉跪為坐,開始了爐考。

他宣布先來考酒。說罷,他讓人拿來幾十個酒盅,將里面倒上酒,在每人面前放一個。焉磨匠問:“各位道親,你們喝不喝?”道徒們異口同聲說:“不喝!”焉磨匠說:“不喝?誰不喝就抽!”說罷,他指揮幾個幫手,用荊條劈頭蓋臉抽那些道徒。然而,多數人即使挨抽,也不去端那酒盅。呂佰楊挨了幾下子覺得難受,看看別人有將酒喝了的,便也學了人家。哪知這一來招致更加殘酷的懲罰,好幾根荊條一齊呼嘯著到了他的身上。他沖焉磨匠大聲說:“原來入道受這樣的罪呀?俺不干了!”焉磨匠將手一揮:“你不干就走!”呂佰楊真的爬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外,卻見那里夾道站著兩行人,大概都是早已通過了爐考的老道徒,他們一齊拍手沖他笑道:“走,走,凡夫俗子盡管走!走,走,不想得道盡管走!”聽了這話,呂佰楊羞愧難當,倒頭又走回屋里。

這時,那些喝了酒的人又被攆到一個角落“清腹”。大家圍住一個大盆,各人用指頭探自己的喉嚨,努力把剛才喝下去的酒嘔出來。這個嘔那個也嘔,盆里立刻有了許多積累。呂佰楊胃口堅強平時難得嘔吐,現在將喉嚨幾乎捅爛,再加上現場氣氛的熏陶,才將肚子里的東西倒出來一點點。

考罷酒大家剛剛坐好,焉磨匠又宣布接著考氣,方法是誰能將盆里的嘔吐物吃下去三口,誰就算過關。呂佰楊一聽,方才沒有嘔出來的東西又在胃里直往上撞。沒想到,有的道徒此刻卻毫不畏懼地走上去了。為首的一位接過焉磨匠手中的勺子,從盆里舀起一些,嘴里念道:“逆來順受,千忍百耐!”而后將穢物端到嘴邊連吃三口。他的舉動,引發了全場一片掌聲。

其他人就不像他那么從容。誓言雖也念了,勺中物就是難到肚里。有的勉強咽下去一點,卻又將更多的傾吐到盆里,其中積累益見豐厚。輪到呂佰楊了,他想:就當那是山珍海味吧,就當那是靈丹妙藥吧。他舀起半勺,將眼一閉,咕嘟嘟灌了下去。而后,在眾人的掌聲中,他一手捂嘴一手捂腹,努力鎮壓住腸胃的激烈反抗。

夜深時,焉磨匠將酒氣兩關都過了的道徒名字予以宣布,并預告明天晚上考財,便讓他們先行退場。這些人走到門外,門外老道徒熱烈地鼓掌道:“走,走,無為大道任你走!走,走,通天大道任你走!”呂佰楊也在早走的行列里,聽著這樣的贊頌與祝福,一種從未有體驗過的成功感與自信感充滿了他的體腔。

呂佰楊回到家已是半夜,因胸中豪情鼓脹得厲害,遂將老婆的大簸箕腚扳過來,自己充當糧食,讓它一顛一顛簸了一回。最后,簸箕簸光了他的豪情,也簸醒了他的理智。他將自己的瘦屁股一拍,懊惱地說:“咳,酒關氣關都過了,怎么就忘了家里還有色關呢?”停了停又說,“好在還沒考色,這一回不算的。”呂榮氏聽不懂,問他說的啥話,呂佰楊就一五一十將參加爐會的事向她講了。呂榮氏驚訝地問:“這四關你都能過去?”呂佰楊自信說:“都能過去!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呂榮氏說:“以后你真的不找我啦?”呂佰楊說:“不找啦!”呂榮氏躺在那里將手一拍道:“哎喲,真得謝天謝地。”說罷,將大簸箕腚扭過去笑瞇瞇睡了。

第二天晚上,呂佰楊又要進山赴會。臨行前打開柜子,拿了一些錢揣在懷里。呂榮氏在一邊道:“拿錢干啥?”呂佰楊說:“今晚考財,我得獻心。”呂榮氏說:“你獻心?把錢獻給人家,咱自己不花啦?”呂佰楊說:“好鋼用在刀刃上,把錢獻給道門比干啥都強!”說罷,揣了錢便走。

這一晚主持爐會的是另一位姓任的爐師。他講,入道就要看輕錢財,修道就要舍得獻心。為什么呢?因為人人前世都有冤愆,只有多捐錢財,才能贖清罪過,干干凈凈地修道辦道。待他講罷,呂佰楊搶先將自己帶的錢獻上,然后坐在那里洋洋自得地看著別人。他看見,道徒們有獻錢的,有獻衣料的,有獻古董的,還有獻玉器的,五花八門。焉磨匠手執毛筆,將這些一一記入賬本。看看沒人再獻了,大家便一齊去看那三兩個沒有任何表示的道徒。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羞答答地說,她家實在拿不出錢,她想減壽十年,獻給師尊。任爐師搖著頭說:“師尊早已得道,長生不老,還用得著你那十年壽數!”那女人滿面愧色,想了想說道:“要不,俺明天再想想辦法?”任爐師方點頭答應。另一個尚未獻心的中年漢子沒等爐師發問,悄悄起身去了屋外,再回來時一手拿著刀子一手托著一塊紅肉。他在真君牌位前跪倒說:“窮弟子無心可獻,就獻上我腿上的一塊肉,表表我的忠心吧!”眾人向他腿上看看,果然是鮮血淋漓。任爐師和焉磨匠一齊點頭贊道:“忠心可鑒!忠心可嘉!”

再一個晚上,爐師還未開講,那位獻壽未遂的婦女便將挎來的包袱打開,將一沓子鈔票獻了上去。眾人大為驚訝,都不明白她從哪里弄來這么多錢。一個和她同村的人講了這錢的來歷,原來這女人將她五歲的小兒子賣給了人家。眾人聽了,無不感動萬分,有些道徒還流下淚來。任爐師此刻將這婦女大大表揚了一番,說她有這份心,日后一定能成為無為天國里的女部長。聽了這話,那位未來的“女部長”將兩行熱淚唰唰地灑到了她的破爛衣襟上。

接下來進行的考色,讓眾位道徒眼界大開并感到了萬分的艱難嚴峻。任爐師講:人之大苦,無過于生死輪回。從這個胞胎出來,再進另一個胞胎;扔掉一個皮囊,又鉆入另一個皮囊。豬胞胎,狗胞胎,哪個都進;驢皮囊,馬皮囊,哪個都鉆。即使僥幸投了個人胎,也在屎尿之中包裹十個月之久,最后在膿血道里鉆出來,渾身臟穢。這么鉆來鉆去,人世間全亂了套。你用鞭子打你的驢,說不定是在打你前世的奶奶;你牽了豬去殺,說不定殺的是你前世的爺爺。你今生的老娘,說不定是你前世的愛妻;你新嫁的丈夫,說不定是你前世的公公。如此這般,真是可羞可恥,可笑可憐。而造成這種悲慘情景的原因,全在于欲,在于色。沒有了欲,戒絕了色,這一切也就不可能了。再說,男親女,女親男,到底還有什么親頭?仔細看看,再美的男,再俏的女,也不過是一具帶肉骷髏。看看每個人的身子,哪個不是九孔常流,臭穢不凈?說穿了,那只是一個糞桶,一個尿罐!你貪戀一個糞桶干啥?你貪戀一個尿罐干啥?快醒醒吧,醒醒吧。你修道要是不戒色,就好比想把一鍋砂石煮成飯,無論你燒多少火,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爐師講完,說考色開始,讓男女分站兩邊,統統脫光衣裳。眾人站好后,男看女,女看男,臉上都有難色。任爐師催促道:“快點快點!”這時女人群里有人說道:“不就是個尿罐嗎,脫呀!”男的這邊也有人說:“不就是個糞桶嗎,脫吧!”于是男男女女一齊脫了起來。呂佰楊脫光自己之后,忍不住向女的那邊看,明知道那是一個個糞桶,可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而且有一些還遠比家里的糞桶嬌小鮮嫩,于是自己那個尿罐把兒就騰地硬碩起來,羞得他只好轉過身面壁而立。左右側目瞧瞧,和他同一行徑的人不在少數。爐師這時高聲道:“誰動了色念,誰就不能出爐!快點消除了轉過身來!”呂佰楊便努力不去想那糞桶,轉而想些最最無趣之事,才使自己的身體恢復正常。好不容易轉過身后,怕自己死灰復燃,就努力不再去看對面的糞桶。不料,等所有的男人都轉回身來,任爐師將手一拍,從屋外突然進來了一對年輕男女。這兩個人都長得十分出眾,簡直是潘安與貂蟬再世。只見他倆當眾脫得一絲不掛,然后男去了女群,女去了男群,一邊在臉上做出挑逗之態,一邊將大家逐個撫摸起來。這一招太厲害了,那年輕女人媚眼丟處,纖手去處,除了幾個老頭之外,無不原形畢露。而凡是現原形者,爐師便讓其穿上衣裳退到墻角。女道徒們也是多數經不起考驗,緊跟在俊男身后的一位老太太只用一團草紙便檢驗得她們無地自容。考完統計一下,總共才有十分之一的人出爐。等這些鐵石男女被屋外的老道徒鼓掌送走,任爐師將屋內剩下的訓斥一通,讓他們好好修煉,一月后再來考試。

回去的路上,呂佰楊一邊痛罵自己,一邊發誓要盡早出爐。進家后老婆問他爐考情況,他便將所經的厲害講了。呂榮氏瞪眼道:“原來你叫別的女人摸過啦?這個無為道,真是不著調!”而后坐在那里咬牙切齒。呂佰楊說:“你懂個啥?這種考法呀,看上去不著調,實際上最著調。看似有為,實際上無為。”解釋了半天,老婆把氣消了,將自己那只甚為粗糙的手伸過去說:“好,俺也考考你!”結果,呂佰楊連老婆的考試都通不過,氣得他將那只糙手猛一下打飛了。

不過,呂佰楊并沒忘記發愿“分房而居”這事。第二天他將小西屋里安上床,從此獨自一人在里邊睡覺。開始幾天還算睡得安穩,后來就覺得孤寂難耐。想想堂屋里的那張大簸箕,想想在那上面顛簸的快活,便一次次想回到那里。但想想師尊爐師們的教導,再想想自己發的宏愿,又努力將那癮頭潑滅。好容易把自己管住了,不想老婆卻來騷擾,深更半夜摸過來,哼哼唧唧往他被窩里鉆。呂佰楊當然不讓她得逞,馬上用有力而響亮的耳光將她扇醒。老婆捂著腮哭道:“你還真戒呀?”呂佰楊說:“不真戒還入道干啥?”老婆說:“入這個道,受這份罪,到底有啥好處?”呂佰楊說:“等到修成正果,做上高官,你就知道好處了。俗話說,‘為官一日,強起為民一世’,你懂不懂?”老婆撇著嘴說:“好,俺懂俺懂!俺就等著做官娘子啦!”

一個月后,呂佰楊再次參加爐會,還是在色考上過不了關。回來后,他就琢磨怎樣才能毀掉自己的剛強。他聽說,如果迎風撒尿就會陽痿,于是在地里干活時養成習慣,不沖著風頭不尿。想不到,下一次爐考他還是當眾出丑。此法不行,呂佰楊又再換新法:夜間端一瓢涼水放在枕邊,一旦那活兒蠢蠢欲動,便兜頭潑之。當時效果十分明顯,似乎頹然如泥,但再去考時它還是突現囂張之勢。后來,他打聽到一個可以去勢的偏方:逮兩個大蜘蛛用鹽水煮死,晾干,拿瓦片焙焦,然后研末以黃酒沖服。他一連吃下二十多個,效果有了一些,但還是不太徹底。后來,他又得知多吃水獺肉可消男人陽氣,就跑到十里外的茅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捉了兩只。回家后老婆兒子誰也別想吃,他一個人獨自啖之。吃罷再去趕考,自信這一回肯定出爐了,不想摸他的換了一個更為妖嬈也更加認真的小丫頭,抓住他半天不松手,他還是功虧一簣。

說話間一年多過去,看看同道們紛紛出爐,呂佰楊只急得兩眼冒火七竅生煙。想一想光明誘人卻難以企及的前程,他對不予配合的老二極端仇恨起來。再細究,便將仇視的目光盯住了暗地里作著后臺的兩個壞蛋。這一日,他越想越覺得應與它們不共戴天,遂操刀在手,于小西屋內親自將其割除。他的痛嚎引來了呂榮氏,呂榮氏萬分驚詫卻也萬分無奈,只好將兩個肉球扔進豬圈,再去弄一把灶膛灰給男人捂上并用布條裹牢。呂佰楊在床上躺過半年,那傷處才結疤長好。下床走走試試,不單是那話兒委頹不起,仿佛整個人也直不起來了。呂佰楊心想:好好好,要的就是這個樣子!他拄著棍子去了一趟山中,打聽到下一次爐會的日期,等再去應考時,是任爾百般挑逗,我自垂如死蠶。聽到焉磨匠宣布他徹底通過爐考,呂佰楊大淚滂沱痛哭失聲。

呂佰楊到死也忘不了出爐后的那個夜間與早晨。焉磨匠先后叫了二十多個人的名字,讓他們留下,然后請來林祜師尊訓示。師尊向他們講了一堆廢話,最后說:林某無德無才,可是天命難違。希望各位道親攜手并肩,共同成就千秋大業。從現在起,無為道就要派人四處開荒,也就是去新地方傳道辦道。你開荒一縣,將來就是縣長;開荒一省,將來就是省長。大家將全國各省都開遍了,都成了熟地了,那么無為天國也就快建成了。說到這里,他便讓大家報名,自愿選擇開荒地點。道徒們聽后十分踴躍,有報河北的,有報河南的,有報湖北的,有報湖南的,反正都是一省。呂佰楊想到有位姑家表哥早年闖了關東,聽說在黑龍江,于是就把這個省份報上了。焉磨匠記下后說:好,當個黑龍江省省長不錯,想吃人參容易。

接下來,焉磨匠又向大家講了傳道辦道的秘訣、注意事項、聯系方法等等。講完之后天已亮了,這時那位即將登基的萬歲皇爺走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來,讓眾人跟他上山。大家出屋一看,原來山中早已起了大霧,三五步開外便難見物影。林祜帶領著大家,在這霧中翻山越嶺一步步登高,最后爬上了雷公山的最高峰。山頂依舊有霧,但能夠看出太陽已經從霧幕后的東方升起。林祜在石臺上站定說道:今天到這里來,是讓大家看看自己的真實身份。現在,你們一個個都到最高處向西方瞧,看看能見到什么。呂佰楊站在人群邊上,被焉磨匠第一個推向了絕頂。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去,轉身一瞧,便看見霧中有一個大大的光圈,圈中還站了一個人。呂佰楊驚詫莫名,指著那兒說:“那兒有個人影兒,還叫光圈套著!”師尊拈須笑道:“恭喜你呀。那就是你的真身。你是無為天神在世,所以才身披寶光。你下來,讓別人也瞧瞧自己。”等呂佰楊下來,其他道徒一個接一個都站到那兒看,看罷無不激動萬分。大家都看過了,林祜說:“你們明白了吧?十年前我剛剛辦道時,無為真君就告訴我,已經派了二十八位天神下凡助我,我經多方尋找,經幾年爐考,才把你們找齊了。今天你們二十八位都在這里,這以后會成為無為天國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二十八天神雷公山現身。下一步,你們就分赴各地開荒辦道,兩年后,咱們在北京金鑾殿再度聚齊。”這時,焉磨匠帶頭叫道:“遵旨!”大伙也隨著他邊叫邊磕頭。再起身時,天神們一個個豪氣沖天。

呂佰楊決定三天后就去黑龍江。回家的路上,他考慮來考慮去,覺得羈絆他的唯一障礙便是路費。這幾年為了獻心,他把家里的積蓄基本上都拿光了,現在再籌款只能是變賣家產。但家產暫時動不得,因為在當上省長之前,他必須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其他的辦法,一個是借,再一個是向嫂子呂牛氏要。

呂牛氏這女人實在煩人,因她而生的火氣已經在呂佰楊肚里窩了十多年。1944年,呂佰楊本來因為哥哥在外頭當兵死去已經夠難受的了,可是呂牛氏的犟脾氣更讓他難受。他是這樣想的:哥哥死了,又沒留下男孩,呂牛氏年紀輕輕守個啥勁兒,趁早帶著四歲的閨女改嫁算了。這樣,哥哥的那座宅院無人居住,就歸他名下了。可是,那女人哭過一些日子又照常過起了日子,沒看出有改嫁的意思,呂佰楊就沉不住氣了。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找到嫂子討債,說當年哥哥當兵走時,曾借他二十塊大洋做路費。呂牛氏一聽,冷笑著說:“找你死哥要去。”呂佰楊說:“我就找你要,夫債妻還嘛。”呂牛氏橫眉立目道:“她二叔,你這是逼我。我本來是想過要走的,可你這么不講理,我偏偏不走了!我就死心塌地留在呂家,把大霜拉扯大,給她找個倒頂門女婿,給你哥傳宗接代!”一個寡婦敢跟自己這么對著干,呂佰楊恨死她了。所以許多年來,他與呂牛氏母女再不來往,見面時連腔都不搭。老婆不與他保持一致,有時還到呂牛氏那里坐坐,讓他發現一回揍一回,揍得老婆也不敢再去。

呂佰楊現在想,當年我曾發誓再不進嫂子家門,可是眼下遇到了難題咋辦呢?沒辦法,只好毀誓一回了。于是,他從雷公山頂回到村邊,連自己的門也不進,直接去了呂牛氏家里。呂牛氏母女見來者不善,兩張臉都變了顏色。呂佰楊說:“人有死的,債沒有死的。快還我吧,二十塊大洋加上利錢,總得折合現在的票子百多萬吧?”呂牛氏讓他氣得手腳亂顫,一時說不出話來。呂佰楊說:“我知道你得準備準備,等明天我來拿。到時候沒有,咱可不答應呵。”說罷就走了。

到家,他把去黑龍江開荒的事跟老婆說了,呂榮氏一聽便哭。呂佰楊擰著眉頭道:“熊娘們哭個啥?這是好事!”呂榮氏說:“天大的好事,也不如你待在家里。香爐他爹,你千萬別走!”呂佰楊說:“你甭扯我的后腿好不好?你叫我走我也走,不叫我走我也走。你歡歡喜喜送我走,過幾年我接你去當省長太太;你哭哭唧唧攔我路,以后你就在支呂官莊待一輩子吧!”說罷,他不再聽老婆哭泣,自己去屋里準備行囊去了。

呂佰楊沒有料到,老婆此時哭哭啼啼去了嫂子那里,把男人的行徑和她自己的苦楚全說了。說到男人為了通過色考,不光是不和她同房,還把自己閹了,呂榮氏特別悲傷:“嫂子你說俺算個啥?守了活寡,人不人鬼不鬼。這一回他還要遠走高飛,撇下俺娘兒倆咋辦?”呂牛氏說了呂佰楊來要錢的事,呂榮氏急忙道:“嫂子你千萬別給!他沒有錢就走不了!”呂牛氏點點頭答應了。呂榮氏走后,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呂中貞對娘說:“俺二叔他是反革命!”娘說:“你怎么知道的?”呂中貞說:“我上冬學,村長去講的,誰跟共產黨對著干就是反革命。”呂牛氏點點頭說:“對,你二叔就是個反革命,他想找死。”

第二天一大早,呂佰楊果然又來了。他聲稱,今天如果拿不到錢,他決不離開。呂牛氏說:“那你就在這里等吧!”呂佰楊說:“我不等咋的?”說罷這話,他就往堂屋里一坐,兇神惡煞一般。他沒注意到,這個時候他的侄女一邊結辮子一邊走到街上去了。他也沒看到,這個十一歲的小丫頭剛走到門外就將辮子一撒,披散著頭發向村長家中飛跑而去。

支奎泰聽了呂中貞的揭發大吃一驚,立即跑到區里報告。區長說,他們已經注意到了無為道的活動,但沒想到這幫狗男女有如此重大的動作。他立即給縣里打電話,縣里指示他先將呂佰楊抓起來。當支奎泰帶著區公安特派員回來時,呂佰楊還賴在呂中貞家里沒走。他被公安特派員戴上手銬,看見在院里重新露面的侄女掛著一臉冷笑,才明白自己是栽到誰的手里了。他遠遠地向侄女踢一腳罵道:“我×死你姥姥!”

當天下午,縣公安局的大隊人馬趕到墩莊區政府時,呂佰楊已經交代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這天夜里,無為道遭受了滅頂之災:道首林祜和幾十名骨干分子被抓,從他們的據點里搜出長槍短槍幾十支。一個月后,林祜和焉磨匠等四名首犯被處決,二十多名從犯被判有期徒刑,其中呂佰楊被判五年。

十四年后呂中貞為她當年的行為付出了血的代價。在呂牛氏報告了消息,穆逸志帶著部分工作隊員聞訊趕到她家時,她正捂著腦袋倚墻而坐。穆逸志讓懂獸醫的老段趕快采取措施,老段扒拉著呂中貞的頭發看看,原來在她腦袋的左側有一處傷口,就拿出隨身帶的繃帶為她包扎起來。包扎完畢,江妍把她扶到西屋躺到了床上。

這時,穆逸志向呂牛氏詳細問明了事由。隨后他向幾個工作隊員說:大家看見了吧?階級敵人在瘋狂報復,我們必須堅決打掉他們的囂張氣焰!他讓向前進帶人立即去把呂佰楊父子控制起來,讓巴一鳴去下通知,馬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對他們進行斗爭。

安排好了這些,穆逸志走進西屋,伸手摸了摸呂中貞纏著繃帶的腦袋,感嘆道:“呂中貞同志,我們對情況了解得實在不夠,竟然對你當年的英雄事跡一無所知。你真是了不起呵,才十來歲就保持那么高的革命警惕性,及時報告了情況,使那個道會門組織的反革命計劃沒有得逞。”呂中貞有氣無力地說:“他要是不逼著俺娘拿錢,俺也不會去報告。”穆逸志搖搖頭說:“不管怎樣,反正你立了一大功。”呂中貞說:“要說立功,人家奎泰書記也有一份,是他報告給區長的呀。”穆逸志表情不自然地說:“他身為村支書,那還不是應該的。”

正說著,院里響起支明祿透著焦急的叫聲:“中貞!中貞!”呂中貞眼睛一亮大聲應道:“哎!我在這里!”支明祿到了門口,看見工作隊長在屋里,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向他點點頭,走進去問呂中貞:“你怎么樣?傷得厲害嗎?”呂中貞眼神定定地看著他說:“不要緊。你不用惦記。”支明祿氣憤地說:“香爐這東西真是夠嗆!他對象退婚,怎么能恨你呢?”穆逸志馬上說:“支明祿同志你錯了,他不恨呂中貞恨誰?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呂中貞勇敢揭發反革命行為,當然會引起反革命分子的仇恨。她受了傷掛了彩,這是十分光榮的事情!”支明祿神色黯然,點點頭道:“對,是很光榮。穆專員你忙,我走了。”說罷,他再看呂中貞一眼,轉身出了房門。

穆逸志看看他的背影,再回頭看看呂中貞尚在目送的眼神,深思片刻后語重心長地說:“呂中貞同志,四清運動還有一項任務,就是在斗爭中發現并培養革命接班人。你是貧農出身,又是烈士后代,并且已經為黨做出過重要貢獻,希望你加強學習,提高覺悟,在關鍵時刻站穩立場,分清大是大非。那么,你是很有政治前途的!”

呂中貞對這話似懂非懂,不知怎么回答。穆逸志似乎也不想向她解釋,只說讓呂中貞好好休息,就急匆匆走了。

斗爭呂佰楊父子的大會開得不太成功。首先是向前進沒有抓到打人兇手香爐,只把呂佰楊一個人弄到了會場。其次是斗爭大會有些冷場,主持大會的穆逸志讓呂佰楊交代當年參加無為道的罪行,那家伙卻來了個老牛大憋氣,站在臺上就是不吭聲。沒辦法,只好讓呂牛氏上去揭發。呂牛氏走上去,講了呂佰楊當年怎么逼她拿錢,又講了今天晚上香爐怎樣打她的閨女。還沒講完,呂佰楊卻突然仰臉頓足號哭道:“俺可憐呀!俺可憐呀!俺兒媳婦不跟了,兒也跑了,俺斷子絕孫了呀!……”不管老顧等人怎樣呵斥,他就是哭喊不停。老顧說:“你再哭?再哭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呂佰楊卻不怕,喊道:“送吧送吧!反正我也沒人養老了,到那里邊還有人管飯!”穆逸志看看這局面,只好聲色俱厲地訓了呂佰楊幾句,宣布今后對其實行管制勞動,讓大會草草收場。

群眾全都走光之后,穆逸志將向前進狠狠批評了一頓,嫌他行動遲緩沒能把兇手抓到。向前進辯解說,他并沒有耽擱時間,只是呂佰楊那老家伙太狡猾,當兒子肇事之后立即指揮他逃跑了。穆逸志氣鼓鼓地說:“你安排一些民兵通宵守著,一旦兇手回家,立即給我抓住!”向前進急忙點頭答應。

接著,穆逸志把工作隊員召集起來,安排對支奎泰的審訊。他讓老顧、老段等四個人組成專案組,采取車輪戰術,晝夜不停地工作,盡快拿出成果來。老顧等人表示,堅決不辜負領導的厚望,一定圓滿完成任務。老段這時提出要求,因為要加夜班,是否允許他們抽煙,穆逸志答復說,可以,但一定要抽旱煙,不能抽紙煙。老段說:咳,咱想抽紙煙也買不起呀!

支奎泰早已被關押在東廂房里,由四個貧農出身的民兵在門口輪流看守。專案組走進去時,支奎泰已經吃過老婆送來的飯,正蹲在墻根抽煙。老顧向他講了一番四清政策,告訴他要老老實實交代問題、徹徹底底交代問題。支奎泰點點頭,便開口說話了。他講了自己小時候要飯放牛是多么多么慘,講了共產黨來到這里他干革命是多么多么堅決,講了自己當干部二十年來是多么多么不容易……講到這里他還要講,老段打斷他的話說:“夠了!你別光往臉上搽胭脂,快擦擦你那一腚屎吧!”支奎泰將脖子一梗說:“哼,是人還能沒有屎?看看腚上,誰也不那么干凈!”

這話把專案組成員激怒了,四個人一齊沖他呵斥起來:“你胡說八道!你住嘴!”老顧用煙鍋敲打著他的頭皮說:“支奎泰你說話要負責!你以為革命干部都跟你一樣?”支奎泰點點頭道:“好好好,不叫俺說俺就不說。”他將兩只手往袖子里一插,果真不再講話了。老段訓了他一通,說他態度不老實,是故意對抗運動,支奎泰還是不開口。老顧說:“好,你給我們來蘑菇戰,我們就給你來車輪戰,看誰斗過誰!”說罷,他招招手領其他三個人走出去,到堂屋里商量了一會兒。他們決定,從現在開始四個人分成兩班,一班作戰六個小時,堅決摧毀支奎泰的意志,讓他把罪行一件件都吐出來!

老顧與小伙子孫四棵是第一班。他們回到東廂房,你呵斥一陣,我呵斥一陣,一個勁地逼支奎泰交代問題。然而支奎泰還是不說,直到天明時老段來接班了,也沒交代一件事情。老顧走出來向老段道:“不愁他不開口,他還能撐幾天?你看看他那眼泡就知道了。”老段到門口看了看,支奎泰的下眼皮果然腫得老高。他說:“你倆快回去睡,看我的!”說罷,與另一個隊員雄赳赳走進屋里。

真叫老顧估計得差不多,支奎泰又撐了不到一天一夜,那眼泡便在他臉上漲成了兩個肉兜子,整個人像瘟雞似的連一點精氣神也沒有了。次日凌晨4點來鐘,他好想睡覺老顧卻不準,便嘆口氣道:“唉,不受這洋罪了,我都說了吧。”老顧說:“好好好,就等著你這句話啦!”立即抄起筆來記錄。

從這個時刻開始,支奎泰一條一條地交代了他的問題。他講了他和小白羊的關系,講了他多吃多占的一些事實。講到晚上,專案組給總結一下,計有下列三條:

1.亂搞兩性關系,先后將大隊公款64元借給姘婦討其歡心;

2.貪污上級發下的救濟糧款以自肥,其中現金20元,布票16尺,棉花4斤,糧食195斤;

3.將集體財產據為己有,有舊紅旗一面(給老婆做了褲頭),馬燈一盞(借口查崗,一直放在家里),磚40塊(砌自家煙囪),賬本3個(給小孩上學寫字用)。

專案組向穆逸志報告了這情況,穆逸志將他們表揚了一番,說挖出支奎泰這個“紅頭螞蟻”是工作隊的一大勝利,指示他們迅速到支奎泰家中將他貪占的錢物追回,過幾天像土地改革時那樣平均分給群眾,讓群眾看到四清運動的實際成果。于是,專案組就帶支奎泰回家,讓他老婆將褲頭脫下交上,將馬燈交上,將砌好的煙囪扒掉,將195斤糧食也稱了。至于錢和布票,支奎泰說拿不出來,已經都花了,專案組不信,就四處搜查,結果只在床席后面找到了5塊錢。老顧說,不交不要緊,折成糧食就是。于是,支奎泰家中的所有存糧都被弄走,糧囤底兒朝天了。

這還不算完,專案組決定擴大“戰果”,又把支奎泰帶回瓦屋大院繼續審問。于是,支奎泰的問題又挖出來三條:

1.多占工分,有時借口加班開會,讓會計記工分,建社十年來有800來分,相當于80個工日,折款32元;

2.到社員家里吃喝,當干部二十年來吃過100多回;

3.接受群眾送禮,有煙,有酒,有油條,有點心,等等,折款70元。

對于支奎泰的這些交代,專案組經過認真分析,認為還是不夠徹底,應該窮追猛打。他們讓支奎泰再考慮考慮,對自己的問題要來個“竹筒倒豆子”,一點不剩。支奎泰耷拉著腦袋,嘟嚕著眼袋,說沒有了,真沒有了。

老段冷笑一下道:“支奎泰,你還是想蒙混過關呀。我告訴你,你的問題還遠遠沒交代清楚,避重就輕是不行的!現在我給你提醒一下。就拿多占工分來說,建社十年來你就八百來分?鬼才信!你一天多占一分是多少?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分吧?十年是多少?小學生也會算這個賬嘛!再說吃喝問題,你一個月到社員家吃三回,一年也有三十六回,二十年是多少?一頓要就是退賠五毛錢,你得退賠多少?嗯?還有接受群眾禮品,一年至少也得折合幾十塊錢吧?二十年下來是多少?……”

聽見老段這么算賬,支奎泰抬頭瞅著他,把眼與嘴張得越來越大。他結結巴巴地說:“哪有這么多?哪有這么多?”

老段說:“你又不老實?告訴你吧,我這樣還是給你往少里算,實際上呵,肯定還不止這些!”

支奎泰急得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老段說:“怎么不會?在這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退回去十天來說,你能想到你這共產黨的支部書記會現形為一個腐敗分子嗎?”

支奎泰低下頭去,喃喃地道:“唉,腐敗分子,我是腐敗分子……”

等到天明,專案組回去吃早飯時,一個民兵慌慌地跑來報告:支奎泰自盡了。他們過去一看,這家伙躺在墻根下滿腦袋都是血,真成了一個“紅頭螞蟻”。原來,他是趁專案組不在,門外的民兵也沒注意,便拔下墻上的一根鐵釘,抄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將它狠狠砸進了自己的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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