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西北常見經營形式的面館，門朝大馬路，掛著一塊紅底黃字的招牌，為的是吸引收入勉強能夠維持生活的食客。來的多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農民工，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還有這座城市沒有固定職業的階層。

鄰近門口的一張掉漆桌子，面對面坐著兩個容貌很相似的食客，一個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一個本該朝氣蓬勃卻死氣沉沉。正是在極度失望中來到此處填飽肚子的左離和他父親。

向來面對相熟人時說話肆無忌憚說的天花亂墜被尊稱為在世趙括在世東方朔的左離，來到這里后就像斷了氣的羊，不但一聲不吭而且大氣都不喘，只能聽見如同病入骨髓般微弱的呼吸。毫無年輕人該有的四射活力。

他低頭把玩著只黑色的掉漆筷子，時不時喝一口盛放在不銹鋼盆里的面湯，偶爾翻翻殘缺不全的菜單。他清楚記得，小學做語文配套時，讀過篇文章，是說國外有位名譽享譽世界非常厲害的作家，有次去特別高貴的餐館吃飯，拿起菜單就抄了整整一大頁，這可把趨炎附勢貪圖錢財的哈巴狗老板激動壞了，本以為是哪位王公貴族光臨，立馬腆著臉準備上前寒暄幾句，結果這位大佬抄完菜單就頭也不回拂袖瀟灑而去，過了不久，他的文章就出現了這份菜單。左離覺得自己真的沒救了，這時候居然還想著寫小說，而且幾乎下意識的搜索能用到的素材。

左父瞅著垂頭喪氣的兒子，竟是沒半點恨子不成材的憤怒，這心里頭更多是焦慮，他口齒笨拙不能出口成章安慰兒子，他大字不識幾個不能出謀劃策為兒子解惑，只能干急只能沉默。

同時，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摩挲著架意義非凡的口琴。初二那年，剛因聚眾斗毆鬧出大事被學校嚴重警告的左離，很意外的被學校選為代表李子中學參加市級作文比賽的參賽者，而且獲得了特等獎。那次比賽的主題是‘對于憤怒的看法’，其它來自三區五縣的三十四位參賽者，近乎一致作文章認為憤怒是不好的，會破壞人際關系會損害身體健康會阻礙事業發展，而小離的文章觀點獨樹一幟，如同大草原上的一棵怪異大樹，引人注目，惹來無數好評喝彩，他寫：我越來越堅信，一個沒有憤怒的人是可悲的，會被任人宰割，而只會撒潑打滾失去理智叫罵，這樣的憤怒，也是可悲的。

左父的童年是在放牛中度過的，沒讀過書，不曉得巴爾扎克卡夫卡是那個時代那個國家的人物，只記得左離語文老師說，左離文字應用能力很強，堅持寫作說不定會成為那等著名世界的人物。左父為此甚是驕傲，常常拿出左離作文比賽時獲得的獎品——口琴——炫耀給親朋好友看。

左父多次想過等將來那天左離功成名就了，就拿著左離出版的書籍到處向那些嘲笑過他不識字的人看。

如今可好，左離這個混賬東西，糊弄家長糊弄自己，怕是連個高中都沒考上。

“爸，你放心我沒事，堅強著那。沒考上大不了去學門手藝，條條大路通羅馬，我信我能……闖出一番天地?！弊箅x察覺到了父親的焦慮，無心在看菜單，抬頭看著他父親說了句連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話。

考不上高中也能闖出一番天地？他不知道，只知道大學畢業的人都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被社會折磨的不成人樣，更別說出人頭地了。

“這就對了，七尺男兒就要堅強點，沒考上就沒考上?！弊蟾父械揭魂囆牢?，對嘛，能有魅力集結五十多號人為女生打抱不平的兒子，怎能沒點過人的抗挫能力。接著又說道：“這不還有兩所學校沒去嗎？把飯吃完了，我們去看看，要是沒考上的話，我在拖托人給你找個好師傅，學門扎實手藝，把日子照樣能夠過好?！?

聽完這番話，執著無比，還在琢磨著如何寫小說的左離，瞬間鼻子一酸，真真切切覺得自己就是個無藥可救的混賬，愧疚慢慢爬上心頭，隨即強忍住了沒有絲毫作用的眼淚。

左離很想說句：老爸，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期待。但最終只是徒勞的干張著嘴，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左父抱著胳膊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很顯然想聽兒子要說什么，微笑著用眼神鼓勵兒子說出來。

“就讓子彈穿過我的胸膛……?！?

就在此時，突如其來的來電鈴聲打破了這凝重氣氛。

左離瞬間怒火中燒，用左手在褲兜掏出手機，惡狠狠的劃了劃手機屏幕，橫聲道：“喂，有時候事快說，我忙?！?

電話那邊顯然一懵，被這語氣嗆到了，過了幾秒才開口說道：“餅哥，你在……在哪……那啊，快來六中，你考……上……上了?！?

來電者操著一口濃厚帶有地方特色的音調，說話不流暢甚至結巴，左離腦海中瞬間腦補出個四肢短粗的滑稽胖子形象，絕對不會猜錯，肯定是同班同學陳舟。

“嗯嗯，知道了，謝謝啊。剛剛有點煩，所以語氣有點兇，別忘心里去啊。對了，你考到那個高中了。”左離問道。

“我……，你不…………不用管了，先去把名報上吧。考上高中不容易，最起……起……起碼有學上，快點去吧?！彪娫捘穷^的陳舟回道，語氣中的失落難以掩飾。

一番客套，左離掛掉電話。

“你哪位朋友打來的，有什么事？”左父小心詢問。作為父親，他捕捉到兒子眉宇間一閃而過的驚喜，覺得事情可能有轉機。換做平時，他絕對不會插手左離的社交，可現在實在特殊

“陳舟，幫我通知了一件事，說我考上六中了?！弊箅x回答，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吃飯喝茶這樣不值一提的平常事。

“考到六中了？那就好啊，我家終于出了一個高學歷的人。你想吃什么，今天你隨便點菜。”

聽到這個消息，左父眉頭一楊，腰也挺直了幾分，語氣中充斥著難以壓制的喜悅，這心中的石頭啊，終于落地了。

左離見狀，露出苦笑。

這座城市的市井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三出人才，六中出渣渣。意思是一中三中出來的學生的都是未來的棟梁，而六中出來的學生都是些未來的禍害。當然，這話說的太過于偏激，讓許多不明真相的人潛意識中把六中生看低。但這也反應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六中中的確存在著一些不好的現象，經常傳出打架斗毆的事，而且升學率低的嚇人。

好歹是在這座城市中長大的，左離自然聽過這話，所以讓他發出一陣苦笑?？忌弦凰龑W率為20％左右的高中有何用？！這20％還是一本二本的人數總和，去年考上一本的也就5個人而已。

“爸，六中你也是了解的，我去不是白白浪費時間嗎？”左離抬頭看著他父親，如此說道。他記得他父親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過，要是考到六中的話，絕對不會做出任何支持，現在態度怎么變了呢？

“那你想怎么樣？有什么想法？”左離的父親，這個額頭紋很深的中年人聽到這話，顯然懵了，嘴角的笑容慢慢僵硬，那一抹剛剛消散下去的擔憂再次爬上心頭。

“我也不知道！”左離有些哽咽的嘆了口氣。

“那要不去學個手藝吧，反正謀生的手段很多，而且行行出狀元，好好干說不定哪天就出人頭地了?！弊蟾刚f。

“學手藝？得了吧。別說出人頭地了，能不能混口飯吃都是個未知數?，F在社會發展這么快，誰曉得將來什么職業會淘汰。我那劉叔的兒子，不就是前幾年學了門修家電的手藝，如今失業了嗎？待在家里無所事事，整天啃老。”左離低著頭把玩著筷子，聲音不似往日鏗鏘有力，不過說到他老劉叔那兒子時，多了些鄙夷。

自個自欺欺人導致中考成績不如意，每天以淚洗面就得了。如今既不想去上哪所高中，又不想去學手藝，還瞧不起別人。這要是放在平時，按照左父的脾氣，早就給左離一頓收拾。但是想起考生因受不住打擊跳樓的報道，便活生生忍住了這沖動。

“那你想干什么，就這樣混日子，整天睡在床上，窩在被子里唉聲嘆氣！”左父強撐著笑容，十指交叉把胳膊擺在桌子上，很謹慎的問他兒子。

左離微微抬頭偷偷看了一眼他父親，察覺到了來自這已經不在年輕中年人目光中焦慮不安、恨子不成才的復雜情感，便又把頭埋的更深了。

“讓我好好想想。”左離說。

人最難的就是選擇，因為一旦做出了抉擇，也就決定了命運。大人物坐在高級餐廳里，在輕松的氣氛中決定了許多人的命運；小人物如同左離坐在小飯館里，在嘈雜的環境中痛苦的思索著自己的未來。

毫無疑問，擺在他面前的兩種不同選擇，任何一個，都極有可能改變他的生命格局。去學手藝的話，無異于徹底讓這個沒權沒勢沒錢的孩子沒了出頭的可能；要么去上高中，雖然升學率低的讓人瞠目，但好好學希望還是有的。但是，要知道取得好成績的因素不止是努力，還和個人天生的智商和老師的教學能力有很大關系，萬一他成了那20％之外之人呢？那不就相當于白白浪費了三年時間嗎？

左離思考著，手里把玩著的筷子越轉越快。

不能在執迷不悟了，真得暫且放棄追求天命，好好考慮考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