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高中落榜人左離，站在可以通往市四中的水泥路上，左顧右盼了幾眼步伐匆匆、神色各異擦肩而過的同齡人，真切覺得自己是真的無藥可救了，哪怕讓華佗來刮骨療毒，也無法治愈病入骨髓病染心臟的病。按照常理講，中考成績不如意的話，是個正常人都會覺得心如刀割，不哭個半死才怪，可左離跟個沒事人一樣，甚至覺得終于解放了，擁有大把時間去追求自己熱衷的天命。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二十三小時前。

小城各大高中錄取分數線如期出來。不到半個小時，左離的QQ郵箱各種長吁短便嘆層出不窮。

“想象很豐富，現實很殘酷，市一中啊，你將會失去我，可惜你不會放下自己傲嬌姿態，把分數稍微降一分。”

“隨手翻開一本書，里面布滿了迷茫二字，翻爛了整本字典，卻沒有找到未來這個美麗詞匯。寒窗苦讀十年，我竟成了中考錄取比例45%之外的落榜人。”

初中三年時光靠抄襲作弊謀取好成績糊弄家長的左離，在‘痛心疾首’中面對為自己前程擔憂的七大八嬸大姨做了‘虔誠懺悔’后，立馬邁著‘沉重步伐’縮腰彎背回到了自己狼藉臥室，連鞋沒脫就把自己往炕上一扔，拿出手機播放了首《加州旅館》，接著刷了刷空間，看著那些要么驚喜若狂要么悲痛欲絕的文字，原本掛在臉上的愁苦神色立馬被鄙夷取代。

“不過爾爾。”飽受成功學滋養，身懷遠大抱負，已經開始追求天命的左離，退出QQ時做出了評價。

懷著忐忑期待兩種心緒，左離熟練的進入了網頁版QQ空間，刷新了信息，一看，有新回復，立馬激動了。

“您好，稿件已經收到并審讀，很遺憾，離“人間”的發稿標準還有些差距，您可以將稿件投給其他平臺再試試。請繼續加油。”

可惜，這激動就像戰斗力不強的獅子，持續了不到三秒就熄滅了，接著，濃濃的失望就覆蓋了心頭，為了追求讓自己走火入魔的天命，放棄了常規學習，選擇沒日沒夜的寫小說，可這都一年了，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我選擇了不走常規路，當了這人間追求天命賭徒，那就算到頭來輸了也無悔，不抱怨，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中國文壇，你給我等著，我遲早會將你翻江倒海。”

飽讀成功學人脈學厚黑學的左離，在經歷了第二十四次被拒稿后，再次哀嘆懷才不遇，同時，對不能識得千里馬的雜志編輯感到惋惜。

于是，他的說說，成了空間第一匹黑馬。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兩個小時前。

準備以‘悔不當初’姿態窩在家里繼續寫小說，讓父親母親不要打攪自己，要好好靜靜，思考思考未來，想想人生意義，正在摳腳丫吃瓜子的左離，讓恨鐵不成鋼的大堂哥從被窩里拽起來，坐在客屋里，面對握著搟面杖的二堂哥，心平氣和的和父母交談了一番，便準備到各大高中轉轉，看看考上了沒有。

起程時，作為土生土長靠天吃飯，懂得看老天爺臉色的農家人，雖然觀察到天空泛著昏黃，風壓低腰刮的兇猛，白楊柳樹葉翻白，悶熱泛濫成災。根據農家人的經驗，可以斷定今天必然有一場白雨。左離父親依舊毫無畏懼騎著年齡很大的大運摩托車載著左離奔向城市。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半個小時前。

要是有人站在這座城市最高處，俯瞰馬路，會發現有趣事，一輛摩托車很有規律的走走停停，不需要費太多邏輯思考，立馬可以推測出坐這輛摩托車的兩人，下一站會停在那，下下站又會停在那。

不過，前提是這個人關注這座城市的教育，知道每座高中設立在那個方位。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兩分鐘前。

渾身濕透的左離后悔了，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當初就不該那么固執，不聽同座蘇歌的勸解，等考上大學，在寫小說，如今可好，理想沒取得成功，重點高中也錯過了。

他已經忘記初二下半學期時究竟為何犯病，入魔般的迷戀上了寫小說，本來記憶力和集中精力的能力差，加上整日整夜構思情節沒日沒夜寫小說，精力全部投放在了追求天命上，學業則也就徹底荒廢，到最后同齡人聚在一起討論數學題時，他如同聽天書，壓根不懂。

究竟是出于崇高可敬的目的而選擇追求天命？還是因為看到追得天命后會獲取的功名利祿房子車子票子妹子而選擇瘋狂？左離真的忘卻了，只知道自己考砸了，與重點高中沒緣分了，未來道路上的迷霧更濃重了，和那個姑娘沒有可能了。

而自己還妄想著，通過寫小說，得到普遍認可，賺取能夠填飽肚子的稿費。

真的無藥可救了。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就是現在。

“去吧，看一下，我等著。”

左離父親開口時，左離正彎著腰使勁甩著頭，淋過雨的頭發水珠四射，中考后再也沒修理過的頭發，遇到雨水形成的發霉味道，難聞極了，少年自己都皺眉頭。

“嗯，知道了，我去看看。”

轉過身，走向那座感覺遙不可及的學校，左離在地上留下一串憂傷的濕腳印。他深深知道，絕對難以考上重點高中，甚至過去不屑一顧的普通高中都懸，可他父親不相信自己兒子會在中考中就落榜，愣是載著他把這座城市的高中看了個遍。先是去最好的市一中，沒被錄取，接著又去了市三中，沒被錄取，然后又去了市五中，也很遺憾。最后，來到了現在的市四中。

“你先看看，考沒考上，看了再說。”

左父見左離走的緩慢走的猶豫，很是焦急，張開少了顆牙齒的嘴催促了。

左離覺得父親說話的語氣有些怪，就在好奇和詫異情感的鞭策下，轉過腦袋看向父親，剎那間，他自以為早已麻木早已石化的良心，很痛。

“那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去哪了，這真是我父親嗎？”

他眼中男人形象是這樣的：頭發凌亂像灌木叢，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就像皸裂的耕地，布滿血絲的眼睛充斥著疲憊，腰也沒了半月前那種頂天立地的豪爽勁。

“嗯，知道了。我去看看。”

左離低頭低聲做出回答，走向遙不可及的市四中。

瞧著像是丟了魂，身影消失在人山人海市四中的兒子。坐在摩托車上容貌顯老的中年人，長長重重嘆息了聲，有憤怒有痛心有酸楚。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兒子，初中三年的好成績居然是通過作弊得來的！這不只是恥辱，對緊巴巴縮緊褲腰帶供讀書郎上學的農家人來說，是不可饒恕！

但作為父親，離父更多的是深深的擔憂，一是擔憂兒子的未來，二是這幾天不斷了解到關于考試敗北，覺輸了人生便選擇跳樓自殺考生傳聞，聯想到成績出來之前兒子的表現和成績出來后兒子的表現，他額頭紋皺的越加深越加寬。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半個月前。

“啊，孩子成績出來了，對對對，知道了。我這就去查查。嗯，好壞就那么一回事。”

正在逗鄰居家小孩玩泥巴的左離，抬頭便看見笑容滿面把手機緊緊貼在右耳朵上的父親，這本該在工地上干活賺取油鹽錢的漢子，一只腳剛剛跨過大門，邁進被太陽曬的龜裂的土院子。農村人把有錢人家用水泥攪拌的混凝土鋪設的院子叫水泥院。左離家庭情況不太好，為了供左離上學，院子就一直沒有鋪設水泥，至今是一到下雨天就無處落腳的土院。

“小離，你們中考成績出來了，趕快去查查。看看考到哪了，是一中還是三中。”

迎著左離投來的好奇目光，左離父親電話都沒掛，就喊了起來，聲音大的在整個院子回蕩，語氣那叫個嘚瑟期待啊。很明顯，這是給電話那頭的人炫耀。

“嗯，知道了。”

當聽到成績出來了后，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左離慌了，他很是明白該來的總會來，這三年光輝背后的秘密藏不住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查成績啊。”左離抱著能多多騙就騙的心態，面不改色的撒了個慌。

“弄啥嘞，連這都不知道。一等，我給你大堂哥打個電話，讓他查查。”

左離父親，五大三粗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家漢子，瞅著同小孩玩弄得滿身泥巴的兒子，渾身散發的氣息是喜悅的，此刻的他相信以往多次優異成績的兒子絕對能夠考到重點高中。

不到半小時，左離堂哥聽到成績出來后，嫌隔著手機對準考號查成績太麻煩，親自騎著電動車從十里以外的工地來到他家。連假都沒給包工頭請，雖說他知道這絕對會扣工資并且挨罵，但絲毫不在乎，為的就是給小離查成績。

這個身材勻稱長得還算英俊年齡剛過二十的農村男兒，十五歲時不聽家人勸告過早輟學，同其它農家男兒一樣，在沒手藝、沒學歷、沒背景的情況下到社會中打磨了幾年后，開始為當初的行為后悔，多次渴望能有機會重新去學習無果后，把希望寄托在弟弟妹妹或者村里的小孩身上。而對于左離，他的期望最大，相信他堂弟能夠保三進一。

再次強調，這是座小城，六線城市，落后的很，市中心周圍的城鎮鄉鎮村子更是落后，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農家人對互聯網的認知僅僅停留在上網玩游戲聊QQ微信刷視頻上。用了整整半個小時，左離堂哥在上網查，打電話詢問，小心試探中，才在難以置信中搞清成績。

真的很驚人，古人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左離是成績不驚人死不休。堂哥離父誰也沒料到，和估計中的成績整整差了一百多分。這就意味著，原本無數人認為可以考上重點高中的左離，現在可能連學都沒得上了。

看著低頭不語，滿臉愧疚的左離，堂哥瞬間明白了緣由，頸部肌肉瞬間緊繃，指著小離本想訓斥一番，但生生抿嘴強忍住，然后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離父聽到成績后，也是滿臉不可置信，全然沒有開始的喜悅期待，向來挺直的腰桿似乎失去了什么支撐，就那么一瞬間彎了很多。

左離見到他父親父親面部表情如同云朵般變化，由興高采烈到愁云慘淡再到苦笑一聲，想的不是父親的心境都經歷了那些變化，而是想著如何狡辯如何逃跑。

作為兒子，自然曉得父親的脾氣。

初二那年，年少輕狂的左離，為班級里遭人欺辱的女同學鳴不平，帶著愿隨他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五十多個青年，在城西一座上個世紀廢棄的工廠，真刀真棍的干了起來，引起了不小轟動。左父孫子般的到處托關系解決問題后，回到家中沒有立馬收拾教育戰戰兢兢的左離，過了幾天，等左離徹底不在警惕，才把左離關在家里好一頓收拾。然后左父這樣說：“你的動機是好的，我很贊賞，但解決問題的方法真不夠聰明。”

左離路見不平一聲吼闖下彌天大禍尚且挨揍了，況且中考這等對農家男兒來說至關重要的事，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惡，能不挨揍就怪了。

出乎意外，左父只是嘆氣，彎腰走出了屋子。

以現在為參照時間，左離出來了。

“老爸。”

“出來了啊，考上嗎？”

左離沉默了幾秒，然后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左父緊閉嘴唇，眼皮底下的肌肉抽搐。

“沒事，不是還有兩所學校沒有去看嗎。走，先吃個飯，然后去看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