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仍然覺得惡心反胃，勉強扶著街道的欄桿站住，又一口膽汁涌了上來。“天吶，我再也不喝了，”他自己嘟囔著用袖口擦了擦嘴巴。他呻吟著離開漆黑的街道，信步來到一個公園。離家不遠，但他覺得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最好還是不要被父母看到。等好點再說，他想，盡量清醒了再說。眼睛適應黑暗后他找了張條椅，一屁股坐了下去。這個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冷，此刻差不多夜里十一點鐘，氣溫就更低了，草地上結(jié)了冰。他聽見身后灌木叢的另一面街道上有一伙人經(jīng)過，肆意地說笑著，聽不清具體說什么。又是酒吧那邊過來的縱酒狂歡之徒。

他和幾個老朋友去酒吧慶祝他們參軍。除了偶爾父親允許他喝點啤酒外，杰克酒量并不好，當然頂不住這么喝。在酒吧圣誕樹的陰影下，他邊彈鋼琴邊唱了幾首音樂廳里最流行的曲子，還唱了幾首歡快的頌歌為大家助興。他彈得很好，唱得就不怎么樣了，他自己也承認。他可能是里面年齡最小的，但他從不拒絕娛樂助興的機會——尤其是配了鋼琴的場合。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朋友們盛情難卻——大家都為即將脫離俗世穿上軍裝奔赴異地的未知前途而激動不已。杰克想，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高興呢。要不了多久，他一滿十八周歲，就去招兵處，在虛線上簽上自己的大名[3]。他聽說很多人為了早日參軍虛報年齡，可他不能那么做——那會讓母親心碎的。而且，她也不會任由他去的。

蓋伊離開去法國已經(jīng)六個月了。杰克偶爾會想起蓋伊，但并不總是想起他；盡管如此，杰克還是嫉妒他，也嫉妒那些即將參軍開赴他所在的英吉利海峽彼岸的朋友們。

“瑪麗，”他大聲說道。一提到她的名字，他就立刻站起身來，決定趁著還有勇氣馬上直奔她去。瑪麗和姐姐、媽媽住得離父母不遠，只隔了幾條街，那里對他而言明顯比回家少些麻煩。當初正是因為住的近，他哥才注意到瑪麗的。好吧，既然蓋伊不在，瑪麗照顧她那體弱的母親又那么勞心費力，那他杰克，就理當照應……或多點照應。

他看到她家正門了。要去嗎？不，這樣做不對。該死的，不能乘虛而入。人們常說，愛與戰(zhàn)爭沒有公平可言，蓋伊去打仗了，瑪麗卻還要有人來愛她。他深吸了一口徹骨的冷氣，向門口走去，身影投射在眼前。他看到客廳亮著燈，來不及考慮合適與否，就上前輕敲了兩下。有人拉開窗簾，隔著玻璃往外看。是瑪麗的姐姐，約瑟芬。不一會兒她就出來開門了。

“杰克，你怎么來……”約瑟芬真是妹妹的翻版，只是她皮膚偏黑，身材高挑，舉止優(yōu)雅，有著綠色婉約的雙眸，一點都沒遺傳家族的長相。

“我路過。瑪麗在嗎？”他覺得自己語速很快，可能還有些咄咄逼人。

“在，不過是不是太晚了點？”約瑟芬的頭發(fā)更黑更卷，比起皮膚白皙的妹妹，她的膚色偏粉。

“她睡了？”

“沒呢，不過……”她的口音比妹妹的愛爾蘭味更重。

“阿芬，讓那可憐的小子進來吧”，瑪麗在里面說。

“瑪麗，你好，”他想到自己以前從沒來過她們家。客廳雖大，但有淺褐色墻紙的映襯，又被塞滿了各種家具，就顯得狹小局促。

“杰克，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她站在客廳的皮沙發(fā)旁邊，背后就是飄窗，似乎她本來就是在等他。壁爐里的余燼已然熄滅，圣誕樹上點綴著幾只小蠟燭，閃閃發(fā)光。墻上掛著一副都柏林的風景畫，他還看到壁爐臺上有一副維多利亞女王[4]的半身像，還有一盞銀色的獎杯，杯柄鐫刻華美。他想看清上面鐫刻的內(nèi)容，但他此刻心猿意馬，看不清楚。

“那個獎杯是干什么的？”他問道。

“游泳贏回來的。”

“哦，真了不起。我去酒吧了。”

“我想我看得出來，阿芬，”她說著轉(zhuǎn)向姐姐，“我想杰克需要一杯咖啡。”

“對，麻煩了。濃一點。”

“沒問題，先生，”她躬身一揖，“馬上就來。”

等約瑟芬進了廚房，杰克才向瑪麗宣布他的決定：一滿十八歲就去參軍。

“很好，杰克，我就猜到你會這么做的。你要是不去，我反倒多少會有點失望呢。”

“是嗎，瑪麗？”他走近她，“我是說，會失望嗎。”

“當然會。這是件大事……”

杰克撅著嘴唇，沖向瑪麗。瑪麗繞過沙發(fā)避開了他。

“杰克，拜托，你想什么呢……？”

“瑪麗，別把我想成壞人，我只想……”

“不，別說了，不管你想說什么，求你……別說了。”

“不，你得聽我說……”

“我想你忘了自己是誰了。”

“哦，天哪，”他突然從不諳世事的荒謬舉動中回過神來，“你說得對。對不起，哦，不。請原諒我。”

瑪麗重新鎮(zhèn)定下來，強擠出一絲笑容，“沒關(guān)系。就是有點嚇著我了。”

“不對，怎么會沒關(guān)系。我真是個蠢貨。我只是……我太喜歡你了，可我不能……”

“沒事了，杰克。我們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行嗎？”

“瑪麗？”約瑟芬站在門口，手里端著托盤，上面放著杯托和茶杯，“沒事吧？”

“沒事。”姐妹倆看了眼杰克，杰克正吮著手指，透過窗簾的縫隙盯著窗外。

“你確定？”約瑟芬小聲問，一邊把屋子中間小茶幾上的報紙向側(cè)面推了推，放下托盤。

瑪麗點了下頭，說是的。

約瑟芬咳了一下，“我去拿咖啡來。”

“什么？”杰克轉(zhuǎn)過頭來，“哦，對，謝謝。我想我該走了。”

“這么快？真的要走了？”

“對，我馬上就走。”

“隨你，”瑪麗說，“我明早還要上早班呢，得早起。”

“面包店？”

“對，面包店。”

“對，好的，沒錯。我走了，請留步。”

“你確定不想留下來喝點……”

但他已經(jīng)走了。姐妹倆吃驚地對視著彼此，爆發(fā)出一陣銅鈴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