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伊一邊擺弄著帆布袋的背帶一邊在想，如果有什么讓他覺得很緊張的時刻，那應該就是現在了。馬拉出租車似乎用了一輩子的時間才到達查令十字街口，而他滿腦子都在不斷交織重演著興奮與期待。大家都默默坐著：父親穿著他喜歡的那套黑西服，一口不停地抽著煙斗，表情嚴肅而剛毅；母親和瑪麗則一臉愁云揮之不去。只有弟弟杰克，看起來對蓋伊即將開始的冒險充滿了好奇與興奮。

此刻，他們一行站在維多利亞車站人頭攢動的廣場，周圍擠滿了身著卡其色軍裝背包荷槍的男人，廣場上摩肩接踵局促難行。瑪麗緊握著蓋伊的手，杰克幫蓋伊扛著步槍。

“你最好別太癡迷這東西”，媽媽說，“一個兒子去戰場就夠人受的了”。

“等著瞧吧，媽媽，會有那么一天的”，杰克說。

蓋伊看了看母親，她雙眼腫得像核桃，手里緊握著手帕。“媽，別……”

“行了，蓋伊，你想讓我別哭，是嗎？”

“我覺得是，媽媽”，杰克說。

“就我一個在哭？”

“伊迪絲，小聲點”，蓋伊的父親亞瑟說。

“她沒錯：媽媽們都會哭”，杰克說。

“還有他們的女朋友”，瑪麗捏了一下蓋伊的手，接著說，“尤其是這個”。

她臉色看起來真蒼白，蓋伊心想，但一頭褐色長發的她還是那么迷人。

“等等”，杰克說。“是不是該讓你們倆獨處一會了？”

“對了”，伊迪絲說，“這里有個餐廳，據說能沏出倫敦最濃的茶。我可以去嘗一杯。”

“我也想見識見識”，杰克說。“你們倆想來一杯嗎？不想？我帶路，老爸老媽跟我來。”

蓋伊和瑪麗目送他們穿過人群，杰克自豪地背著蓋伊的步槍。“他怎么做到的呢？”她問。

“做到什么，總是嘻嘻哈哈的？杰克只是想調節氣氛而已。倒是你，”他把她擁入懷中，“怎么能讓你快快樂樂的呢？”

她突然調皮地推了下他的帽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記住昨晚就行嘍，可能管用，對吧？”

蓋伊狂笑。“肯定管用。”他一只手輕巧地環住她纖細的腰肢，隔著她的裙裾溫柔地捏了下她的屁股。

“臭流氓蓋伊！”她踮起腳，吻了下他，“讓你占我便宜。”

“怎么占都占不夠呢。”

“哦，蓋伊，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呀？”

“等我回來。你會等我嗎？”

“明知故問。”他們緊緊相擁，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嘈雜，定格成此刻擯棄世俗公開吻別的許多對伴侶中的一對，他們誰也不舍得放愛人離去。“看看這些女孩，”瑪麗說，“都在和愛人吻別。你以為我們能組個俱樂部，彼此慰藉。其實沒人那樣，我們會一個人回家獨自垂淚，數著日子等你們回來。”

“至少你有姐姐陪著，你還有工作。”

“說得好像面包店里的生活多么令人興奮似的。”

“還要照顧你媽媽。我希望……希望她健康長壽。”

“我媽？哦，蓋伊，我一心都只想著你，照顧她會很費勁的。”

“求你了，瑪麗，不要把你的人生都擱淺在我身上。”

“嗯，我非你不嫁。你會寫信給我嗎？”

“我早說過了，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她抬手幫他整了整翻領。“你穿軍裝的樣子真帥。我會很想你的，老天，我會想死你的。”

“不會去很久的。”

“你又不知道。你說的能算數？”

“總不會一直不回來吧。”

“已經夠久了。你別咒了……在外面的時候，我是說，那些法國女孩……”

“她們都很漂亮。”

她嬉笑著，粉拳輕捶在他胸口，“求你了，蓋伊，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

“對不起”。

“反正他們都來了。”

“還端著茶。真沒想過會看到這樣一幕——我媽大庭廣眾端著杯茶[1]。世風日下啊”。

他聽到母親正在指責父親，“黑色？你告訴我，亞瑟，你為什么穿黑色出來，老天爺啊，場合根本就不對嘛……。哈，我們回來了。蓋伊，瑪麗，看看你倆那親昵樣。”

“恩愛鴛鴦，”杰克咂著嘴說。

“是八號站臺嗎，蓋伊？”他父親問道，“他們都在集合了。”

蓋伊看了眼車站的時鐘。“好了，我該走了。”

“不”，瑪麗喘了口氣，“時間還沒到呢。”

“我不能遲到。”

“你的隊長會打爛你屁股的，”杰克說著把步槍還給了蓋伊。

“沒錯。”他用力甩了下背包，拉下了帽檐。“好了，就這樣吧。你們可以送我到進站口。”

蓋伊一手拿槍，一手牽著瑪麗，帶頭穿過嘈雜的新兵群和送行家屬向著八號站臺走去，空氣里到處彌漫著離愁別緒。

火車等在那里，掛了很多節車廂。蓋伊訓練時認識的一撥人爬上了火車，火車回應似的噴出一大股蒸汽。蓋伊默默地抱了抱母親，親吻著她的雙頰，任由她的眼淚打濕他的臉頰。“謝謝媽。”

“謝什么？”

“為我做過的一切。”

“都是應該的……”她哽咽著無法繼續，拿著手帕不停地擦眼睛。

他轉臉看向杰克。“照顧好他們，知道吧，”他抱著他說。

“我會的。哥，你也照顧好自己。早點回來，能回來就馬上回來。”

父親緊握著兒子的手晃了晃，拼命想要壓制住他那顆愛德華[2]之心的洶涌澎湃，“我們都為你驕傲，兒子。”蓋伊聞到了他呼吸中熟悉的煙草味道。他和蓋伊一樣高，胡須黑中泛灰，稀疏的頭發向后梳起，架著一副圓邊小眼鏡。

最后蓋伊雙臂擁住瑪麗，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穿過進站口朝著火車走去，他知道他們都在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淡入到卡其色的海洋里。排長大喊著催促遲到掉隊的人。沿著站臺，他耳邊充斥著靴子的急跑聲和車門的關閉聲。終于所有的人和包都上了車，車門全部關閉起來，列車調度員吹著哨子揮了揮手中的信號旗。車上的人爭搶著擠到車廂里靠近站臺的一側，拉下玻璃探出身子，想要最后再看一眼他們摯愛的親人。火車吐著汽圈，開始緩慢地駛離車站。夾在兩人中間的蓋伊也伸長脖子望向窗外。他迅速掃了一圈——發現瑪麗蹦跳著一個勁地朝他揮手，杰克和父母都在她身旁。他向他們揮手作別，直到視線模糊。

他找了個座位坐下，大腦一片空白。目光所及都是和他一樣穿著軍裝的男人。隨著火車提速，他們都安靜地坐下了——誰都沒心思說話。像訓練時那樣，他又融入到了這群人里面。雖然他們各有各的優點，但這種環境真讓他深惡痛絕。

隨著火車加速駛過肯特奔向多佛，蓋伊閉上眼，想起了父母和在家等著他們從維多利亞站回去的家人，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瑪麗，想著她不得不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和性格沉悶的姐姐。但他想到更多的是杰克。杰克高漲的參軍熱情讓他隱隱有些擔憂。雖然蓋伊還不曾體驗過前線的生活，但他很怕弟弟的暴躁脾氣會惹出什么亂子。他和杰克性格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說，蓋伊是哥哥——健壯直率的他從杰克出生的那刻起就感覺到了自己對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蓋伊遇事思慮周全、沉著穩重、勤奮刻苦，而杰克一直都是活潑外向、叛逆難測、嬉皮笑臉、年輕氣盛，容易沖動惹事招致禍端。每次蓋伊在學校受人嘲諷時，杰克總能用他的聰明機智給他解圍，但有時候他嘴太快了，所以不得不由蓋伊給這個當弟弟的“擦屁股”。要是杰克在戰壕里，他會不會害怕？蓋伊一想到這兒，渾身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只希望已經持續一年之久的戰爭快點結束，別給他弟弟害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