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寶瑄日記(中國近代人物日記叢書)
- 中華書局編輯部編 童楊校訂
- 5070字
- 2019-02-28 15:49:26
九月
初一日 晴
昳,偕履平訪杏孫,同車游張園茗話。俄復至愚園,登其西偏之小樓,斜日回照,秋柳扶疏窗外。薄暮,三人閑步下樓,繞道至辛園觀殘荷。時漸昏黑,詣杏孫家晚食,譚久之,復與履平至張園。是夜,放煙火雜劇。
初二日 晴
蔭亭昆季過譚,論議院極暢。俄杏孫、月笙偕至,留共午食。晡,集于第一樓,稷塍亦在座。暮歸,家祭。
元左丞尚文卻賈胡所獻押忽大珠之語,較之齊威王折魏惠王所謂珠照十二乘者,尤為明捷正大。
初三日 晴
寓書星墀。晡,履平赴蘇登舟。余往視次申。晚歸,觀書。
元文宗后宏吉剌氏能舍其子燕帖古思,而立明宗子妥懽帖睦爾,不可謂非公,卒為順帝所幽徒,不免負德。雖然,宏吉剌氏曾殺明宗后八不沙,順帝蓋報母怨也。
宋太祖之母杜太后,元世祖之宏吉剌后,皆能于開國之初而有亡國之慮,不可謂無遠識。
初四日 晴
妻弟匯東患痢甚重,晨往視,日中歸。昳,燕生過談。
宋徽宗多能,惟一事不能,不能為君。元順帝亦然。巙巙之諫,所謂對癥下藥也。
明太祖初起兵時,攻城克邑,戒諸將不妄殺人,推誠待眾,卻方國珍質子,賑陳理降民,寬仁大度,有類光武。何于定天下之后,反逞殺機,誅戮元功宿將殆盡?涼國之獄,死者萬五千人,其殘忍近武曌、朱溫,而猜忌過之,蓋前后若兩人也。
初五日 雨
過午微晴。晡,視次申。晚歸,觀書。
初六日 晴
觀書。元泰定以鐵失之亂,而罷大臣,兼理軍務。明太祖以胡惟庸之禍,而罷中書省,政歸六部。可知世主改革政法,無往而不為身謀也。
索元禮、來俊臣之事唐武后,柳璨之事朱溫,陳瑨、紀綱之事明燕棣,皆以好殺媚其上者也,然卒不免自殺其身。謂無天道,則余不信。
靖難之禍,當洪武九年平遙訓導葉伯巨已上書預言之,可比漢之賈生矣。若齊泰、黃子澄輩,特晁錯之流耳。
明宦官之禍,始于成祖,累以中官典軍及刺事。蓋靖難渡江時,內臣多逃入北軍,漏朝廷消息,因以為忠而任之也。以一己之私,禍貽三百年。又如太祖怒蘇松之民為張士誠守,故稅額獨重,而其民亦受困數百年未已。甚矣,萬姓之苦樂系于一人之喜怒,可悲也!
初七日 晴
觀書。薄暮,詣燕公談。
元世祖時,詔諸路舉儒吏,云儒必通吏事,吏必知經史者,蓋當時猶無尊儒賤吏之習。至明永樂有御史勿復用吏之詔,而吏自是益為人所賤,則其人愈不自愛,是縱其為非也。且親民事者,又莫如吏。而委諸寡廉鮮恥之人,民獨何辜,而宜聽命于此輩乎?
縣令者,親民之官也,而自古及今,每每輕視其職。故有以處流品濫雜為縉紳所恥如后魏時者,有以處齷齪無能如五代時者,有以處貪庸耄懦清流不與之人如宋天圣時者,其視民固賤,則親民者亦所必賤無疑。
初八日 晴
觀書。南北更調用人之法,始于明洪武十三年。
初九日 晴
是日,次申為其太夫人行題主禮,余往襄助。昳,至張園,浙人合宴星使許竹筼,觀優。
宋文潞公救唐介事,后世盛稱,獨明李賢以為潞公市恩,歸怨朝廷,不愿效之。然文達亦君子也。論者莫能定其是非。余謂兩人皆可取,第所見不同耳。凡事須論其心而略其跡,若潞公實有市恩歸怨之意,則雖救唐介亦不足稱,惟絕無其心,故為美德。文達欲避此嫌,以是不救羅倫,所以亦不失為君子。
初十日 晴
終日在次申家。是日設奠,吊者踵至。
唐高宗謀立武昭儀為后,先以金寶繒帛賜長孫無忌。宋真宗欲崇奉天書,先以美珠賜王旦。明景帝議廢其侄見深而立子為嗣,先賜陳循、高谷百金,江淵、商輅等半之。蓋皆欲緘其口也。墮其術中者,自不敢言,言之則愈觸怒。
十一日 晴
日中,詣次申家送殯。薄暮歸。夜,觀書。
宋李文靖沆為相時,日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王旦以為細事,不足煩圣聽。沆曰:人主少年,當使知四方艱難。不然,血氣方剛,留意聲色犬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明李文達賢常言,內帑馀財,不以恤荒濟軍,則人主必生偏心,而用之于土木、禱祠、聲色,以故頻請賑貸恤邊。本朝費武襄揚古征噶爾丹凱旋,諸將皆露布宣功績,獨揚古奏但述士卒于某處絕糧,某處迷路,某處敗績,幸賴主上洪福得無虞。或問之,曰:天子深居九重,見成功之易如此,必啟其好大喜功之心。軍士勞瘁,不可不令上聞之,庶可消窮兵黷武之事也。三人皆深得大臣體。
十二日 雨
訪陖齋,即還。過午,觀書。
宦官中之賢者,世稱漢呂強、唐張承業及明之張永。予謂張永本劉瑾黨,與高鳳、羅祥等并用事,時號八虎。其后誅瑾,非其本意,特以私怨相攻,為楊一清所用。故誅瑾,實一清之功也,永安得比于強及承業耶?馀有不甚著名而賢于永者尚多,如漢良賀自辭不敢薦賢,明懷恩正色言新君宜用正人,田義力爭礦稅,皆難能而可貴者。
張璁所爭興獻典禮,頗有深識,未可厚非。且其后于何淵之請祀皇考太廟,亦持正力駁。太后弟張延齡下獄,璁又力救。其人非無可取,惟于當時異己之諸君子排擠不遺馀力,是亦王介甫之流耳。
明世宗八年,廣東僉事林希元上言論救荒,頗得要領,能舉而實力行之,可媲美富鄭公、朱紫陽。
十三日 微晴,薄寒
詣江孚舟,視次申,蓋是晚扶柩赴江寧。日中歸。午后,觀書。
張江陵,法家之學也,故其為政以尊主權、核名實為主,是以亦能起衰振惰,言富強者可以師也。若謂民受其惠,則無是理。觀于萬歷八年度民田而以溢額為功,致有司短縮步弓以求田多,后遂按溢額增賦,其病民不勝言矣。
方逢時上言:封疆之事無常形,何必貢市非而戰守是。可謂通達事理之論。
小人固足誤天下,君子而昧于事理者,其誤天下亦不減小人。而中國草昧之世,君子往往不通事理,明中葉后益甚,蓋八比誤之也。通事理者反在小人,此小人所以益得志也。
十四日 微晴
觀書。是非淆亂,至嘉、隆以降,朝士之論議而已極矣。如張孚敬爭興獻事,其理本正,而士夫至欲撲殺之。王錫爵力爭廷杖,請罷織造,不愧讜直,惟不能阻并封詔,遂欲一切歸罪高啟愚,以舜亦以命禹命題,誣其為張居正勸進。方從哲倉猝未能止紅丸,至斥為弒逆。馀如李三才頗得民心,以貪偽被劾;熊廷弼有膽略知兵,以破壞疆事被論下獄死。迨后又狃執和戰之見,致冤殺袁崇煥、陳新甲,而明祚遂墟。許國所謂昔之專恣在權貴、今在下僚,(者)〔昔〕顛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言頗切中。當時論事者,亦未可謂皆君子。惟君子之不通事理者,往往附和之,遂不能不歸咎耳。
或曰:然則議院不可開乎?曰:是不然,正坐無議院耳。無議院,則士夫上書者,各競意氣,并尚私智,徒亂人主之耳目,而無所折衷,其害愈甚。有議院,則公舉有法,辨難有規,采訪有使,總制有人,從違畫一,意氣無所施,私智不得逞,收廣益之效,無盈庭之弊,民智日進,公理愈明,尚何虞乎?
日本深山虎大郎曰:公議之國,人人皆愛國之人;獨裁之國,愛國者惟有一人,即其君耳。痛哉斯言!予謂獨裁之國,以億兆人身家性命,系于一人之身,其人不必大無道也,即喜怒愛憎略有所偏,而天下已不勝受其禍。時西門內有新屋可僦居,是日余往視,屋樓六七椽,前有短垣,臨小渠,前處皆菜畦,疏曠可瞭遠。因欲遷往,未決。
十五日 晴
觀書。唐德宗初即位,頗疏斥宦親,任朝士,而張涉、薛邕相繼以贓敗。宦官武將皆曰:南牙文臣贓至巨萬,而謂我曹濁亂天下,豈非欺罔耶?于是德宗始疑,不知所倚伏。明莊烈即位,盡撤鎮守中官,委任大臣,既見廷臣競門戶不足倚,乃復遣宦者王應朝等監視諸軍,鉤校部務。廷臣力爭,帝曰:“諸臣若癉心為國,朕亦何藉內臣?”噫!因噎廢食,往往然矣。
十六日 晴
以卜宅故,入城禱神,得簽語吉。其詞云:“萬竿玉立近清溪,傲雪凌霜勁節奇。不必蔣生三徑辟,月明先有鳳來儀。”斷云:竹隱鳳棲。日中歸,聞外舅李筱老至自廬州,往謁,暮還。夜,觀書,讀《選》詩。
唐劉瞻貶康州刺史,鄭畋草制曰:“安數畝之居,仍非己有;卻四方之賂,惟畏人知。”路巖謂畋曰:“侍郎乃表薦劉相也。”坐貶梧州。宋趙汝愚罷相,鄭湜草制曰:“頃我家之多難,賴碩輔之精忠。持危定傾,安社稷以為悅;任公竭節,利國家無不為。”坐無貶詞,亦免官。
十七日 晴
觀書。
據亂世雖無議院,果能州縣得人,民亦賴以粗安。顧得人與否,非地方之民得操其權,要皆聽命于氣數及時運而已。運盛則吏賢民樂,運衰則吏不肖民苦,非民得自主,天也。惟議院開公舉法立人,始得與天爭勝,于是吏常得人,不聽命于氣運矣。
平陽先生云:據亂之世,治法尚安靜。興事過繁,民無不擾。觀古循吏,多有此意,斯言當矣。然古亦有興事而不病民者,如劉晏理財,百姓不困;孟珙興役,民忘其勞;方克勤征墾田,稅吏不得為奸,是何故歟?余謂能如是者,必其精力、智慮、德量什倍于人,故用人而人不敢欺,理事而事無隱情,使牧民者盡得人,如是則何事不可為,然而豈易覯哉!蓋千人之英,萬夫之雄,而拔人于千萬,未敢期于必得也。況非公舉之世,詎能望于辛勞銓注之守令乎?是以茍無其材,不如簡靜,與民休息,雖無興利,亦不增害。
十八日 晴
觀書。古人禮制甚精,惟喪禮中父在為母服期,庶母無服,頗不合天理人情之公。明太祖洪武七年,命諸儒考定古人論服母喪者四十二人,愿服三年者二十八人,服期年者十四人,遂詔定為父母皆服三年,庶子為其母亦三年,嫡子、眾子為庶母期年。太祖此舉,直如集古人為議院而從眾者,可知從眾之法行,則事合于公理者居多。
十九日 雨
觀書。明太祖待臣下極嚴苛,動加殺戮,然有一事可取。蓋當時天下守令,輒坐小過被逮,如費震、余彥誠輩甚夥,然或以良吏被釋,或因部民走闕乞留,旋遣還,且加賞賚,有因以超擢者。至英宗時,于謙巡撫山西、河南,獲罪論死,吏民伏闕留之,得釋,蓋有太祖之風。
二十日 陰,過午晴
觀書。明太祖罷丞相權,歸六部,置大學士備顧問,秩正五品。故永樂時解縉等入閣,皆編檢講讀之官。即仁宗即位,始以尚書侍郎兼大學士,閣職漸崇。大學士之為宰相,自此始。明宣宗始置巡撫官,蓋遇災荒盜賊,則遣往巡撫,事已召還。成化以后,遂成定員,而三司之任漸輕。巡撫之為疆臣,自此始。
二十一日 晴
晡,詣杏孫,偕至徐園觀女優。夜歸。
二十二日 晴
觀書。學政官始于明英宗正統元年,從黃福之請,南北直隸置御史,馀置按察使僉事掌之。學校之有附學生,始于正統十年,從知縣楊瓚之請。納粟為國子生,始于景泰四年,然當時惟許生員納粟。
二十三日 晴
止潛將至,詣其新屋。晡歸,觀書。
言路之開,前明勝于本朝,其上書者不必皆有言職也。如葉伯巨以平遙訓導上書,郭佑以監生上書,章懋、黃仲昭以編修上書,徐佳以刑部吏上書,孫磐以進士上書,楊椒山以兵部員外郎上書,海瑞以戶部主事上書,如斯類者,不可勝計。然而終無補于有明之治者,何也?言者在下,而聽言者在上,上操其權,下不能奪焉。言之而不見信,譬諸喻鹿豕以理,勖虎狼以仁,多言亦奚益耶?惟開議院,使權出于下,而言事者得操之,則無患天下之不治。
二十四日 微陰
枚叔過談。今日中國之反覆小人陰險巧詐者,莫如兩湖總督張之洞為甚。民受其殃,君受其欺,士大夫受其愚,已非一日。自新舊黨相爭,其人之罪狀始漸敗露,向之極口推重者,皆失所望。甚矣,人之難知也。
二十五日 晴
止潛至自津,余往迎候。晡歸。
韓侂胄以俳優惑宋寧宗,使斥朱熹;阿丑以俳優寤明憲宗,使去汪直。二人之用心不同,一欲傾君子,一欲除小人。
二十六日 晴
觀書。過午,入城視新屋。晡,詣枚叔談。晚,宴飲止潛家。
明孝宗時,周經為戶部尚書,于監稅官課入多者,輒與下考,與近時江寧布政司松壽命人征鋪捐所獲數少者為上考,同一命意。松事見七月初十日記,茲不贅述。
二十七日 晴
觀書。昳,讀《莽蒼蒼齋詩》,亡友譚復生作也,悲壯蒼涼,有杜少陵、白香山意。
晡,詣平陽先生談,頗悟佛家頓漸之旨。蓋天下事無論精粗巨細,虛者必以頓,實者必以漸。平陽有哭六烈士詩四章,錄之:
“悲哉秋氣忽揚塵,命絕荊南第一人。空見文章嗣同甫,長留名字配靈均。英魂何日忘天下,壯士終期得海濱。遺恨沅江流不盡,何年蘭芷薦芳春?”其一。“秋風夜動釣龍臺,三峽猿啼蜀客哀。獨秀才華驚死去,雙忠魂魄忍歸來。濤飛閩海怒難盡,塵暗岷山慘不開。最痛賈生年弱冠,一旬參政骨橫苔。”其二。“三晉人荒二百年,欲憑壯志挽山川。十年京國避驄馬,一夕津橋啼杜鵑。徒抱精誠填北海,更無匡復起南天。家風燕市椒山血,萬古長留氣浩然。”其三。“春秋經說信非誣,嶺海于今出巨儒。兄弟承恩宣室席,君臣同難素王書。無衣孰為斯人詠,此骨難求大俠儲。不反兵仇何日復,□□西望痛奚如。”其四。
二十八日 晴
向午,詣止潛譚。晡,往視鶴笙于滬南制造局,縱譚。
二十九日 微陰
翔士過。向午,訪賓缽羅居士,不遇。晡,見枚叔。晚,始晤賓缽。夜,偕省山觀優。連日不讀書,無所記。
三十日 陰
檢碑板。張菊生至自津,旅中虹橋,往視譚都事,惆悵久之。即馳車詣味莼園,杏孫及其兄完士置飲,款賓缽。開軒面平蕪,草樹整凈,微雨灑然至。賓缽愛子彥珪,年十二,韶秀玉立。余攜之嬉游園中,且登安凱第之角樓俯瞰,馬車駱驛至,四望煙樹蒙密,天猶沉陰,雨已止矣。暮歸。夜,秉燭作上叔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