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教哲學叢書:康熙初年的歷法之爭與儒耶沖突
- 呂江英
- 4377字
- 2019-02-28 15:50:42
序
清朝初年,發生過一樁儒者楊光先因歷法問題控告傳教士的案件,導致傳教士湯若望入獄,欽天監歷科官員李祖白等五人被殺。這個案件,因為楊光先說“寧可使中國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被史學界、特別是科學史學界的許多學者,認定為中國頑固士大夫排斥西方科學的事件,甚至進一步認為,正是由于以楊光先為代表的中國士大夫的頑固態度,導致了中國科學在近代的落后。
然而這件事,卻有許多話好說。
首先要說的是,楊光先的“寧可使中國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不是排斥西方的歷法,更不是排斥西方的科學,而是排斥“西洋人”。或者說,排斥了西洋人,不就排斥了西洋人帶來的科學嗎!這不就是頑固保守的排外主義嗎?
事情并不如此簡單。
楊光先,安徽歙縣人。明朝末年,作為布衣,曾“輿櫬待命”,彈劾被《明史》列入“奸臣傳”的大學士溫體仁,因而被“廷杖”, “戍遼西”(《明史紀事本末》)。清朝初年,湯若望將明朝時制成的“崇禎歷法”,改為“西洋歷法”,供清朝使用,遭到楊光先的抨擊。
楊光先抨擊湯若望歷法的理由,主要是:1,歷法封面上寫“依西洋新法”字樣,是“暗竊正朔之權以予西洋”,這就等于讓大清做西洋的屬國。2,榮親王的葬禮,日期和葬地的選擇都犯“殺忌”(見楊光先《正國體呈稿》)。依當時的律例,兩條中的每一條,都是死罪。至于歷法的精密,楊光先完全沒有否認,所以才有“寧可使中國無好歷法……”云云。這兩條,特別是第一條,對于當時的儒者,是不可接受的。今天的中國人,如果還有一點民族意識的話,也是不可接受的。也就是說,楊光先所謂抨擊西洋歷法,并不是抨擊歷法的科學內容,而是抨擊歷法中體現的宗教——政治內容。
那么,“西洋人”又怎么樣呢?楊光先說:
光先之愚見,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無好歷法不過如漢家不知合朔之法,日食多在晦日,而猶享四百年之國祚;有西洋人,吾懼其揮金以收拾我天下人心,如厝火于積薪之下,禍發之無日也。
楊光先的說法是不是危言聳聽呢?
關于傳教士所傳播的天主教和儒教及其國家的沖突,有關著作中已經講得很多了。當時所有的傳教士中,對于中國最為善意的,應該是利瑪竇了。是他穿起了儒服,允許中國信徒祭孔、祭祖,并且向中國傳播了許多科學知識,其中最重要的,是《幾何原本》。那么,利瑪竇的目的是什么呢?還是由他的著作來說話吧。
利氏所作《天主實義》的最后一章,為《總舉大西俗尚,而論其傳道之士所以不娶之意,并釋天主降生西土來由》。其中說道:“我大西諸國”, “以學道為本業”, “雖各國之君”,也“皆務存道正傳”。并且“立有最尊位,曰教化皇,專以繼天主頒教諭世為己職,異端邪說不得作于列國之間”。
講這個是什么意思呢?應該是不難明白的。這就是要把中國也變成“我大西諸國”的模樣,都以學基督教之道為事業,并且都尊崇一個“教化皇”。各國的君主,自然也應聽命于這個“教化皇”。而且還要排斥“異端邪說”。
那么,儒教是不是異端邪說呢?利瑪竇沒有明說。
據《利瑪竇中國札記》,利瑪竇說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夢:夢中一位陌生人問他:“你就這樣在這個龐大的國家中游蕩,而想象著你能把那古老的宗教連根拔掉并代之以一種新宗教嗎?”聽到這個問題,利瑪竇感到極度震驚,因為他始終是把他以天主教取代中國儒教的這一最終打算當作絕密加以保守的。因此他回答說:“你必定要么是魔鬼,要么是上帝自己,才知道我從未向人吐露的秘密。”
對于傳教士到中國究竟要干什么?從利瑪竇入華之始,儒者們始終存有這個疑問。當儒者們對天主教義了解愈多,疑惑甚至擔憂也就愈深。比如儒者們知道,依照天主教的教義,中國的圣人們,包括周文王、孔子等,是都下了地獄的。中國的皇帝,也必須到梵提岡接受基督教教皇的加冕,而后來天主教方面果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這樣的狀況,不僅當時的儒者們難以接受,今天的中國人,如果還有點民族自尊,也難以接受。
因此,利瑪竇儒服傳教,并不是利瑪竇要率領傳教士們皈依儒教,而是要借助這種形式,使儒者們都皈依天主教。而這個目標,是天主教的基本教義,包括后來的新教,都是一樣的。后來基督教新教在中國出版的《中華歸主》,其本名或本義,就是“基督教征服中國”。這個目標,直到今天,基督教方面,不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都沒有放棄,而且日益加劇地在實行。
楊光先所謂“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其實際意義就是“不可使中國有天主教”。因為這不僅關系到國家的生死存亡,也關系著中華民族文化的生死存亡。而這樣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已經是大量存在,而且影響至于今天。當人們抨擊楊光先的愚昧、無知的時候,是否想過這樣的問題呢?
或者說,中國的傳教士很好的啊,利瑪竇啊,南懷仁啊,對于中國人們,多友好啊!還有湯若望,不是順治皇帝也稱為老爺爺的嗎!在這里,我們還是聽一聽西方人的意見吧。
著名的歷史學家湯因比,在他《一個歷史學家的宗教觀》中,用大量的篇幅談到了宗教,也談到了基督教在向外傳播時給當地人民帶去的“福音”。在描述這個過程時,他引用了洛克《論宗教寬容》的文字:
一批人數不多的基督徒,身邊一無所有,來到一塊崇奉異教的國土,這些外來者懇求當地人以人道主義為懷,供給他們生活的必需品。他們得到了這些東西并被允許在當地居住下來。后來他們同當地人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民族群體。基督教也隨之在那里扎根、擴張,但一時尚不能成為最強大的宗教。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同當地人尚能保持和平、友誼、信任和平等。后來,官長成了一個基督徒,這樣一來,那幫人便成了最強大者。于是,為了消滅偶像崇拜,頃刻間,所有契約被毀,一切公民權利都遭到踐踏,那些無辜的異教徒——平等原則和自然法則的嚴格遵守者,那些從不以任何方式違犯社會法律的人們,除非放棄他們古老的宗教,皈依一個新的、完全陌生的宗教,否則他們注定會失去父輩們的土地和財產,甚至會喪生。由此我們終于可以看到:對教會的狂熱加上奴役他人的欲望,究竟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以及用宗教和關心他人為借口,多么易于成為貪婪、掠奪和野心的托辭。
危險的是,今天,仍然有人“用宗教和關心他人為借口”,在謀劃著獲得一己一教或者一國的私利,而那些善良的人們,仍然在相信他們那和平和友誼的承諾。所以洛克繼續披露說:
那使基督教在全世界所有民族眼里變得面目可憎的事情當推:基督徒起先討好地暗示,自己不過是要求自由地提倡他們的教義,后來卻粗暴地推倒異域原有的宗教圣殿,即使政府下令重建,也拒不從命……
洛克也評論了中國皇帝使基督徒們高興的、對基督教極其寬容的詔書。洛克說:
如果他著手弄清事情的原委,這是健全的政治所要求做到的,便永遠不會同意他事實上給予傳教士們的這種特權。他本該知道,這伙人主張的是,在耶穌基督的指揮下“勉強人進來”(按:《路加福音》第14章第23節)——也就是說,用流放、監禁、拷打、屠殺和鎮壓對付所有不愿皈依基督福音的人,廢黜那些反對他們發展的君主。
在這種情況下,那就“不是割斷他們的喉嚨,就是被他們割斷喉嚨”。
稍后的“附錄”中,湯因比摘引了J·格蘭維爾的《虛無的宣教》和培爾的《辭典》等書,說明“十七世紀同時代人對西方反叛基督教傳統的表述”。其第一條就是“道德憤慨”,包括:1,宗教戰爭的破壞性后果;2,宗教領袖內心必是暴戾無常的;3,宗教辯論的嗜好者勢必心地不公;4,權力滋長偏狹。其“權力滋長偏狹”一條中,湯因比援引洛克的話指出,當世俗的長官尚未站在基督徒一邊時,這些基督徒幾乎很少把他們對于上帝的熱情表露出來。一旦他們得到當地統治者的支持,有了一定的權力,“和平和博愛立刻拋到了九霄云外”。而“在其他情況下,他們通常給人以虔誠的印象。在那些尚未攫取到迫害他人的權力并成為人主的地方,他們總是愿意平等相處并鼓吹互相寬容”。
慶幸的是,中國在十七世紀沒有落到殖民地的地步,而傳教士們也就仍然是文質彬彬地在大清的宮廷中供職,盡管中國和梵提岡已經斷絕了交往。
湯若望在大清朝的歷法封面上寫“依西洋新法”,是暗竊中國正朔;李祖白《天學傳概》說中國從伏羲開始,就是“如德亞”,即猶太人的苗裔。因此,楊光先抨擊湯若望“逆謀”,抨擊李祖白“賣君作子,父事邪教”,至少不是憑空捏造。相比之下,后來南懷仁抨擊楊光先“依附鼇拜”(《清史稿·楊光先傳》),則確有羅織之嫌。
楊光先被判死刑。“上以光先老,貸其死,遣回籍,道卒。”(《清史稿·楊光先傳》)而天主教徒何世貞所著《崇正必辯》,則繪聲繪色地描寫了楊光先至山東德州“道卒”的慘狀:“病疽發背,肌肉潰腐,脫落成穴;越七日,毒攻內腹,旋即潰爛,前后腹背貫穿洞開,臟腑傾出,號叫數日而死。”不論此事是否屬實,以對手的慘狀為快,未免有失天主教的仁慈之心,尚何能“愛自己的仇敵”!
楊光先事件,是儒者和天主教一場狐貍和公雞的博弈。狐貍企圖用小米俘獲公雞,公雞則企圖既吃到小米,又不被俘獲。楊光先是主張為了不被俘獲,干脆不要吃狐貍的小米。然而當時的中國政權,還沒有日本當時那樣虛弱。日本是徹底地禁止了天主教,并且嚴厲殺害傳教士和日本信徒。據有關統計,僅1637年,也就是中國明朝滅亡前夕,日本就有35000名天主教徒被殺。而中國,從康熙皇帝到乾隆皇帝,處理天主教問題,則溫和得多。他們嚴厲地禁止天主教的繼續傳播,卻沒有殺害天主教徒,一些傳教士仍然安然地在清朝的宮廷中供職。他們既吃了狐貍的小米,又沒有被狐貍俘獲。
“好歷法”并沒有被楊光先反對掉。經過比較,南懷仁的歷法比楊光先要高明得多。于是楊光先被治罪,由南懷仁主持歷法工作。但是“依西洋新法”不能寫了,改寫為“時憲歷”。前后不過數年之間。而西洋人也繼續存在,并且繼續傳播他們愿意傳播的科學技術。這樣,楊光先事件可以是中國科學史的一個插曲,并沒有影響到中國科學前進的步伐。然而,中國科學還是在那時落后了。而中國科學落后的原因,則應該到其他地方去尋找。楊光先沒有阻止中國科學前進的能力和作用。
如果要回答中國科學為什么在明清之際落后了?在筆者看來,最根本的原因,是當時中國的日子過得還可以。他們雖然知道西洋歷法優越,而且優越的不僅是歷法,然而他們卻不想派出一個人到西方看一看。不僅不像今天留學這樣的狂熱,而是完全的冷漠和無動于衷。所以在歷史前進道路上的長跑競賽中,即使自己是兔子,如果停止下來,也會被烏龜超過。中國當時的發展步伐,已經不再是兔子了,卻還在睡覺。而西方,也早已不是烏龜,而是一只迅速奔跑的兔子。慶幸的是,今天,中國也真正地成了兔子,并且在不斷加速地奔跑。
本書原是呂江英同志的博士論文。序言中所提到的情況,在這篇論文中都有更加詳細而深刻的敘述。這里的敘述可能和流行的觀點不大一樣,真誠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批評和指正。這篇序言,乃是筆者正在撰寫的《中國科學史》中的一節,由于和本書的對象一致,就拿來放在了書的前面。
最后如果還要說上一句,那么就是,不論這本書的觀點多么不討人喜歡,它都是作者誠實鉆研的成果。
李申
2012-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