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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格諾韋法的時間

戰爭在世界上創造混亂。普瑞伊梅森林被焚毀,哥薩克槍殺了海魯賓夫婦的兒子,男丁缺少,無人收割地里的莊稼,沒有可吃的東西。

耶什科特萊的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將財物裝上大車,消失了幾個月后來才回來。哥薩克將他的家和地窖洗劫一空。他們喝光了百年老酒。見到這一幕的老博斯基說,有一種葡萄酒是那么老,哥薩克們必須用刺刀切,像切果凍一般。

當磨坊還在運轉的時候,諸事由格諾韋法親自照料。她黎明即起,監管一切。她檢查上工是否有人遲到。然后,當一切各自以有節奏的、轟轟隆隆的方式運轉的時候,格諾韋法突然感到,有股像牛奶般溫暖而輕松的浪潮涌上她的心頭。就是說,一切都在順利進行,她有了安全感。于是她便趕回家里,為睡得很香的米霞準備早餐。

一九一七年春天,水磨停止了轉動。沒有糧食可磨。人們吃光了所有儲備的麥子。太古少了熟悉的轟隆聲。水磨是推動世界的動力,是使世界運行的機器,如今聽到的只有河水的嘩嘩聲。河水的力量白白浪費了。格諾韋法在空空如也的磨坊里走著走著,哭了起來。她漫無目的地溜達來溜達去,像個幽靈,像個滾了一身面粉的白色貴婦。傍晚時分,她坐在屋子的臺階上,眼望著磨坊。她夜里常做夢,在夢中,磨坊成了一艘鼓滿白帆的輪船。在船體內有許多巨大的,因為涂了潤滑油而油乎乎的柱塞,它們來來回回地移動著。輪船喘著粗氣,噗噗噗地噴出蒸汽。從輪船的內部噴出熱。格諾韋法渴望它。她從這樣的夢境驚醒的時候,總是渾身大汗淋漓,而且焦慮不安。她得等天大亮以后才起床,坐在桌邊繡自己的壁毯。

一九一八年霍亂流行的時候,人們犁出了各個村莊的邊界,村民彼此不相往來。那時麥穗兒來到了磨坊。格諾韋法見到她圍著磨坊轉悠,朝窗子里探頭探腦地張望。她的模樣看起來虛弱至極,疲憊不堪。她很瘦,所以看上去非常高。她那頭淡黃色的秀發變成了灰色,像塊骯臟的頭巾蓋住了她的背部。她的衣服破破爛爛。

格諾韋法從廚房里觀察她,而當麥穗兒朝窗口張望時,她就趕緊往后退縮。格諾韋法害怕麥穗兒。所有的人都害怕麥穗兒。麥穗兒瘋了,說不定還染上了霍亂病。她說話胡言亂語,張口就罵人。這會兒她圍著磨坊轉悠,看起來就像條饑餓的母狗。

格諾韋法朝耶什科特萊的圣母畫像瞥了一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走出了屋子。

麥穗兒轉身把臉沖著她,格諾韋法打了個寒噤。這個麥穗兒的目光多么嚇人!

“放我進磨坊。”她說。

格諾韋法轉身進屋去拿鑰匙,隨后一言不發地把磨坊的門打開了。

麥穗兒沖在她前面走進陰涼的過道,雙膝跪倒,把撒在地上的麥粒和一堆堆曾經是面粉的塵土集攏。她用瘦削的手指集起麥粒,往自己的嘴里塞。

格諾韋法一步一步跟在她后面走著。麥穗兒佝僂的身子從上面看酷似一堆破爛。麥穗兒胡亂地大吃一頓麥粒之后,往地上一坐,痛哭起來。淚水順著她那骯臟的面頰流淌。她閉著眼,嘴角卻露出了笑意。格諾韋法嗓子眼兒緊縮了一下。她住在哪里?她是否有什么親人?圣誕節她干什么?她吃什么?格諾韋法面前這個女人的身子是多么虛弱,她同時回想起戰前的麥穗兒。那時她是個健壯、美麗的姑娘。此刻她望著麥穗兒的一雙赤腳,她看到的是一雙有著和野獸腳爪一樣的堅硬指甲的腳掌。她伸出手去撫摸那灰色的頭發。這時麥穗兒睜開了眼睛,直視格諾韋法的眼睛,甚至不只是直視她的眼睛,而是直視她的靈魂,直直望進她的內心深處。格諾韋法縮回了手。這不是人的眼睛。她跑到了磨坊外面,看到自家的房屋、錦葵、在醋栗樹之間閃爍的米霞的連衣裙、窗簾,她輕松地舒了一口氣。她從家里拿了一個大面包,回到了磨坊前邊。

磨坊的門敞著,麥穗兒從屋內的黑暗里顯露了出來,拎著滿滿的一小包兒麥粒。她望著格諾韋法背后的什么東西,她的臉立刻豁然開朗,容光煥發。

“多可愛的娃娃。”她對走到籬笆跟前的米霞說道。

“你的孩子怎么樣啦?”

“死了。”

格諾韋法伸出雙手把大面包遞給她,但麥穗兒卻朝她走得非常近,接過面包后,把嘴唇貼在她的嘴上。格諾韋法使勁地掙脫出來,跳開了。麥穗兒笑了起來,把面包塞進了麥粒包里。米霞哭了起來。

“別哭,可愛的娃娃,你爸爸已在向你走來了。”麥穗兒嘟噥道,朝村莊的方向走去。

格諾韋法用圍裙擦嘴巴,把嘴巴都擦成了暗紅色。

這天夜里她已難以入睡。麥穗兒不會弄錯。麥穗兒知道未來,關于她能預卜未來的事,大家都清楚。

于是,從翌日起格諾韋法便開始等待。但跟她以往的等待不同的是,現在她是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等。她把煮熟的馬鈴薯放到羽絨被子里,讓它不致涼得太快。她鋪好床。她把水倒進臉盆,好讓丈夫刮臉。她把米哈烏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她等待著,就像米哈烏是到耶什科特萊買煙草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她就這樣等待了整個夏天、秋天和冬天。她沒有離開家,沒有上教堂。二月份,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回來了,他給磨坊送來了活計。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到磨面粉的麥子的。他還借給農民秋播的種子。塞拉芬夫婦生了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大家都以為這是戰爭結束的征兆。

格諾韋法不得不雇新手到磨坊干活兒,因為許多老手都去打仗沒有回來。地主向她推薦沃拉來的涅杰拉當管理員和助手。涅杰拉辦事敏捷、認真。他在磨坊上上下下奔波,忙得團團轉。他沖農民吼叫。他用粉筆在墻上記下磨好的面粉袋數。每當格諾韋法來到磨坊,涅杰拉的動作便更加敏捷,叫嚷的聲音也更響亮。他一邊忙活,一邊還老愛捋捋自己那稀疏的小胡子,他這可憐的小胡子與米哈烏濃密的漂亮胡子真沒得比。

她并不樂意經常到上面去。除非是有事非去不可,比方說,糧食收據出了錯,或者機器停轉了。

有一次,她去找涅杰拉,見到背面粉口袋的農民。他們都沒穿上衣,赤裸的上身沾滿了面粉,像是一個個大大的甜面包。面粉口袋遮住了他們的頭部,所以他們看起來一模一樣。她看不出他們是年輕的塞拉芬還是馬拉克,她看到的只是——男人。他們赤裸的上身吸引了她的視線,激起了她的不安。她不得不扭過頭看著別處。

有一天涅杰拉帶來一個猶太小伙子。那小伙子非常年輕,模樣兒看起來不超過十七歲。他有一雙黑眼睛,烏黑鬈曲的頭發。格諾韋法看到了他的嘴巴——寬寬大大,線條優美,比她熟悉的所有嘴巴的顏色都深。

“我又雇了一名工人。”涅杰拉說著,吩咐小伙子加入搬運工的行列。

格諾韋法跟涅杰拉談話時心不在焉,管事離去后,她找了個借口留下不走。她看到小伙子如何脫下亞麻布的襯衫,疊得整整齊齊,搭在樓梯的扶手上。當她看到他那赤裸的胸膛竟然激動不已。那胸膛——清秀,雖說肌肉發達,黝黑的皮膚下面搏動著血脈,跳動著一顆心。她回家去了,但此后卻經常借故來到大門口,那里總有人接收一袋袋小麥,或送走一袋袋面粉。她或者是在午餐時刻到來,那時男人們都到下邊吃飯。她望著他們粘滿面粉的背脊、青筋突起的雙手、被汗水弄得濕乎乎的亞麻布褲子。她的目光總是在下意識地尋找他們中間那唯一的一個,一旦找到了他,她便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涌到了臉上,弄得她渾身燥熱。

那個小伙子,那個埃利——她聽見別人這么叫他——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懼、不安與羞慚。一看到他,她那顆心便怦怦跳個不停,呼吸也變得急促。她竭力裝作漠然地看他。烏黑、鬈曲的頭發,剛勁、端正的鼻子,奇特的深紅色嘴巴。當他抬手擦去臉上汗水的時候,腋下露出黑色的腋毛。他走路的時候搖搖晃晃。有幾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他嚇了一大跳,宛如一只走得離人太近的野獸,惶惶然起來。終于有一天,他倆在狹窄的門口相互撞到了一起。她沖他粲然一笑。

“給我送袋面粉到家里去。”她說。

從此,她不再等待丈夫。

埃利把面粉口袋放到地板上,摘下了棉布帽子。他把帽子捏在被面粉弄白了的手上,揉得皺巴巴。她向他表示感謝,可他沒有走。她看到他在咬嘴唇。

“你想喝點兒糖煮水果湯嗎?”

他點了點頭。她給他一杯水果湯,望著他喝。他垂下了長長的少女般的睫毛。

“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是嗎?”

“你晚上來給我劈柴。你能來嗎?”

他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整個下午,她都在等待。她用發針別住頭發,反反復復照鏡子。終于他來了,劈好了柴。她給他端上酸奶和面包。他坐在樹墩上吃了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竟給他講起了去打仗的米哈烏。他說:

“戰爭已經結束了。所有的人都會回家來的。”

她給了他一小袋兒面粉,請他第二天再來,第二天她又請他明天再來。

埃利劈柴,清掃爐膛,做些細小的修理活兒。他倆很少交談,交談的話題也是無關緊要的。格諾韋法總在偷偷地觀察他,而她看他的時間越長,她的目光就越是緊緊盯在他身上。到后來她已不能不看他。她的目光貪婪地、牢牢地盯住了他,總看個沒夠。夜里她夢見自己在跟一個男人做愛,那個男人既不是米哈烏,也不是埃利,而是某個陌生人。醒來后她覺得自己骯臟,于是便從床上爬起來,倒了一盆水,把整個身子洗了個遍。她想忘卻那夢境。后來她從窗口看到工人們紛紛走進磨坊。她見到埃利在偷偷朝她的窗口張望。她躲在窗簾后面,生自己的氣,怪自己這顆心怎么跳得就像剛跑過步。“我再也不想他,我發誓。”她下了決心,便去找點兒事情做。將近正午的時候,她去找涅杰拉,陰差陽錯她總能遇上埃利。她請他到家里去,她對自己的聲音驚詫不迭。

“我給你烤了個小白面包。”她說,指了指桌子。

他怯生生地坐了下來,把帽子放在自己面前。她坐在他對面,望著他吃。他吃得很拘謹,吃得很慢。白色的面包屑留在他的嘴唇上。

“埃利?”

“嗯。”他抬起目光望著她。

“好吃嗎?”

“好吃。”

他隔著桌子沖她的臉伸出一只手,她猛地往后一縮。

“別碰我!”她說。

小伙子垂下了頭。他的手回到了帽子上。他沉默不語。格諾韋法坐穩了。

“告訴我,您想碰我什么地方?”她悄聲問道。

他抬起頭,朝她瞥了一眼。她似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道紅色的閃光。

“我想碰碰你這兒。”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一個部位。

格諾韋法伸手去摸脖子,手指觸摸之處,她感覺到溫柔的皮膚和跳動的血管。她閉上了眼睛。

“然后呢?”

“然后我想摸摸你的胸……”

她深深舒了一口氣,把腦袋向后仰。

“告訴我,詳細地說,是什么地方。”

“就是那個……最柔嫩,最溫暖的地方……我求你……允許我……”

“不。”她說。

埃利跳將起來,站到了她面前。她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散發著小白面包和牛奶的香甜,一如幼兒的氣息。

“你不能碰我。你要向你自己的神發誓,說你不會碰我。”

“娼婦!”他聲音嘶啞,悻悻地說,同時將揉皺了的帽子扔到了地上。他身后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夜里,埃利折返回來。他敲門的聲音很輕,可是格諾韋法知道是他。

“我把帽子忘在這兒了。”他悄聲說,“我愛你。我發誓,在你自己想讓我碰你之前,我決不碰你。”

他倆坐在廚房的地板上。一縷紅色的烈焰照亮了他們的臉。

“必須先弄明白米哈烏是否還活著。我畢竟是他的妻子。”

“我會等,可你得告訴我,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不過你可以瞧瞧我。”

“那你就讓我瞧瞧你的乳房。”

格諾韋法從肩上脫下睡衣。一道紅色的亮光在赤裸的乳房和腹部閃爍。她聽到埃利屏住了呼吸。

“現在也讓我瞧瞧你有多想要我。”她悄聲。

他解開了褲子,格諾韋法一眼就看見那勃起的硬邦邦的陰莖。她感受到那夢中的快感。那是對她所有的把持、窺視和急促呼吸的圓滿回報。這種快感超越了一切監督,無以遏制。此時表現出的一切是那么極端,那么可怕,那么令人難以忍受,因為除了這么做就再也不能做別的什么。就這么完事了,實現了,漫溢開了。結束了,同時也開始了。從今以后所發生的一切就都變得乏味而令人厭煩。而饑餓,一旦被人喚醒,就將前所未有的強烈,索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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