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麥穗兒的時間
- 奧爾加魔幻小說合集(2018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5026字
- 2019-01-10 17:01:40
格諾韋法給過一個戈比的那個赤腳姑娘便是麥穗兒。
麥穗兒是在七月或八月出現在太古的。人們給她取了這么個名字,是因為她經常去拾人們秋收后留在地里的麥穗兒,她將麥穗兒放在火上烤一烤就成了自己每日的食糧。然后,到了秋天,她就去偷田地里的馬鈴薯,而到了十一月,地里的農作物已然收盡,再也找不到任何吃食的時候,她便經常坐在小酒店賴著不走。偶爾有人出錢給她買杯酒,有時她也會得到一片抹了豬油的面包。然而人們并不樂意請她白吃白喝,尤其是在小酒店里。于是麥穗兒開始賣淫。她讓酒灌得有了三分醉意,渾身暖融融的,就跟男人走到酒店外面。麥穗兒往往為了一節香腸便能委身于男人。因為在附近這一帶,她是唯一一個年輕而又如此容易上手的女子,故而男人們總像狗一樣圍著她團團轉。
麥穗兒是個已長大成人的健壯的姑娘。她有一頭淡黃色的秀發,白皙的皮膚,她那張臉太陽曬不黑。她總是肆無忌憚地直視別人的臉,連瞧神父也不例外。她有一雙碧綠的眼睛,其中一只略微斜視。那些在灌木叢中享用過麥穗兒的男人,事后總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們扣好褲子,帶著通紅的面孔返回空氣渾濁的小酒店接著喝酒。麥穗兒從來不肯按一般男女的方式躺倒在地上。她說:
“干嗎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
她寧愿靠在一棵樹上,或者靠在小酒店的木頭墻上,她把裙子往自己背上一撩。她的屁股在黑暗中發亮,像一輪滿月。
麥穗兒就是這樣學習世界的。
有兩種學習方式:從外部學習和從內部學習。前者通常被以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們常常是通過旅行、觀察、閱讀、上大學、聽課來進行學習——他們依賴那些發生在他們身外的事物學習。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須學習。于是人就像貼金似的往自己身上粘貼知識,像蜜蜂似的收集知識,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知識,于是便能運用知識,對知識進行加工改造。但是在內里,在那“愚蠢的”需要學習的地方,卻沒有發生變化。
麥穗兒是透過從外部到內里的吸收來學習的。
如果只是將知識往身上貼,在人的身上什么也改變不了,或者只能在表面上改變人。從外部改變人,就像一件衣服換成另一件衣服那樣。而那種通過領會、吸收來學習的人,則會不斷發生變化,因為他會把學到的東西轉化為自己的素質。
麥穗兒是通過理解來接受太古和周圍一帶平庸、骯臟的農民的,而后變成了他們那樣的人,跟他們一樣喝得醉醺醺,和他們一樣讓戰爭嚇得半死,跟他們一樣沖動。不僅如此,麥穗兒在小酒店后面,在灌木叢中接受他們的同時,也接受了他們的妻子,接受了他們的孩子,接受了他們環繞金龜子山的那些空氣污濁、臭烘烘的小木頭房子。在某種程度上她接受了整個村子,接受了村子里每一種痛苦,每一種希望。
這就是麥穗兒的大學。日漸隆起的肚子便是她的畢業文憑。
地主太太波皮耶爾斯卡得知麥穗兒的命運,吩咐把她帶進府邸。她朝那大肚子瞥了一眼。
“你近期內就該生產了。你打算怎么過日子?我要教你縫衣、做飯。將來你甚至可以在洗衣房工作。如果一切安排得當,說不定你還能把孩子留在身邊哩。”
可是,當地主太太看到姑娘那雙陌生的、肆無忌憚的眼睛大膽地順著畫幅、家具、壁紙滴溜溜地轉動的時候,她猶豫了。當她看到姑娘那種放肆的目光移到了她的兒女們無邪的臉上時,她的口氣改變了。
“在別人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是我們的義務。但別人必須希望得到幫助。我正是這樣一種提供幫助的人。我在耶什科特萊辦了個收養院,你可以把孩子送到那里去,那兒很干凈,而且非常舒適。”
“收養院”這個詞兒吸引了麥穗兒的注意力。她朝地主太太瞥了一眼。波皮耶爾斯卡太太增強了自信心。
“我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分發衣服和食物。人們不希望你留在這里。你帶來了混亂和傷風敗俗。你的行為有失檢點。你應該離開這里。”
“難道我無權待在我愿意待的地方?”
“這兒一切都是我的,土地和森林都是我的。”
麥穗兒咧開嘴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一切都是你的?你這個可憐的、瘦小的、干癟的壞女人……”
地主太太波皮耶爾斯卡的臉僵住了。
“出去!”地主太太平靜地說。
麥穗兒轉過了身子,現在可以聽見她那雙赤腳在地板上踏得啪嗒啪嗒響。
“你這個婊子!”弗蘭尼奧娃說。她是府邸的清潔工,她的丈夫夏天給麥穗兒攪得發瘋發狂,她抬手便扇了麥穗兒一記耳光。
麥穗兒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地走在粗石子鋪的車道上,幾個在屋頂上干活兒的木匠在她身后吹口哨。她突然撩起裙子,沖他們露出光屁股。
她走到園林外面便站住了。她思索了片刻,想想自己該往哪里去。
她的右邊是耶什科特萊,左邊是森林。森林吸引了她。她一走進森林里,便立刻感覺到身邊的一切所散發出的氣味完全不同:更濃烈,更清新。她朝韋德馬奇一棟廢棄了的房屋的方向走去。她有時在那兒宿夜。房屋是某個被焚毀的殘址,如今已是森林環繞,草木叢生。她那雙由于負重和烤炙而腫脹的腳已感覺不到松球的堅硬。她走到河邊就感到第一陣遍及全身的陌生的疼痛。漸漸地,驚慌便籠罩了她。“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因為這時候沒有任何人能幫我一把。”她驚恐地想道。她站立在黑河的中央,不想再向前挪動步子。冷水沖刷著她的雙腳和下腹。她從水中看到一只野兔,那兔子立刻便藏進了蕨叢中。她羨慕那只野兔。她看到一條魚在樹根之間繞來繞去地游。她羨慕那條魚。她看到一只蜥蜴爬到了石頭下面。她也羨慕那蜥蜴。她又感到了疼痛,這一次更加強烈,也更加可怖。“我要死了。”她想,“這會兒我干脆就死。我要生了,沒有一個人來幫我。”她想躺倒在河岸上的蕨叢中,因為她需要陰涼。但她不顧身體的不適,繼續往前走。麥穗兒第三次感覺到陣痛。她知道,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位于韋德馬奇的廢棄房屋只剩下四堵墻和一小片屋頂。屋子里面是長滿了蕁麻的瓦礫場。潮氣帶有一股霉臭味。瞎眼的蝸牛在墻上爬移。麥穗兒撕下一些牛蒡的大葉子,給自己鋪個地鋪。陣痛反復出現,一陣緊似一陣。有時片刻之間簡直無法忍受。麥穗兒明白,她必須做點什么,把那疼痛從自己身上排擠出來,拋到蕁麻和牛蒡的葉子上。她咬緊牙關,開始使勁。“疼痛從哪里進去,就得從哪里擠出來。”麥穗兒思忖著,坐到了地上。她撩起了裙子,沒有看到任何特殊的東西:只有大肚皮和大腿。身子仍然是緊繃繃的、封閉的。麥穗兒試圖從那兒瞧瞧自己內里的動靜,但是肚子妨礙了她。于是她試著用兩只因疼痛而哆嗦的手去摸那個地方,孩子該是從那兒出來的。她用手指尖兒感覺到了鼓脹的陰戶和粗糙的陰毛,但她的會陰感覺不到手指的觸摸。麥穗兒觸摸著自己就像是觸摸著別人的什么東西,仿佛觸摸著什么身外之物。
疼痛加劇了,它攪渾了各種感覺。思緒斷裂了,猶如腐爛的織物。詞語和概念分崩離析,滲入地里。因生育而發脹的軀體只好聽天由命,聽其自然。由于人的軀體是靠著各種希望來生存的,因此各種希望就紛至沓來,充滿了麥穗兒半清醒的頭腦。
麥穗兒覺得,她似乎是在教堂里生產,在冰凍的地板上,在一幅圖畫的前面。她聽見了管風琴鎮痛的轟鳴聲。稍后,她又覺得她就是一架管風琴,她在演奏,她自身有許多許多的響音,只要她愿意,就能將自身所有的響音一齊釋放出來。她覺得自己是強大的、全能的。可后來一只蒼蠅,一只紫色的大蒼蠅在她耳畔的普通嗡嗡聲,立刻就把她這全能摧毀了。疼痛以新的力量撞擊麥穗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呻吟道。“我死不了,我死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呻吟道。汗水粘住了她的眼瞼,蜇痛了她的眼睛。她啜泣起來,雙手撐在地上,開始絕望地使勁。經過一番努力之后,她感到一陣輕松。有什么東西撲哧一聲從她的身子里涌了出來。麥穗兒現在已是開放的了。她跌落在牛蒡葉子上,并在牛蒡葉子中尋找孩子,可是那兒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攤溫熱的水。于是麥穗兒再次積蓄力量,重新使勁。她閉起眼睛,拼命使勁。她吸了口氣,再使勁。她哭喊著,睜開眼睛望著上方。在腐朽的木板之間她看到了純凈無云的藍天。又在那兒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搖搖晃晃地撐持了起來,靠他的雙腳站立。孩子望著她,從來不曾有人像這樣望過她:飽含著莫大的無法形容的愛。那是個男孩。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而她卻變成了一條小小的赤練蛇。麥穗兒是幸福的。她躺在牛蒡葉子上,墜入了一口幽暗的深井之中。思緒回來了,平靜地,裊裊而至,通過她的頭腦源源不斷地涌來。“就是說房子里有口井。就是說井里有水。我要住在井里,因為井里既陰涼又濕潤。孩子們在井里玩耍,蝸牛有了視力,莊稼成熟了。我會有食物喂養孩子……孩子在哪兒?”
她睜開眼睛,嚇了一大跳,原來時間停滯了,原來沒有任何孩子。
又是一陣劇痛,麥穗兒喊叫了起來。她喊叫的聲音是那么大,以至于破爛房屋的墻壁都在顫抖。鳥兒受驚,牧場上摟干草的人都抬起了頭,在胸口畫著十字。麥穗兒給噎住了,把喊聲吞了下去。現在她沖著內里喊叫,沖著自己喊叫。她的叫喊聲是如此強有力,以至于腹部都給震動了。麥穗兒感覺到兩腿之間有個什么新的陌生的東西。她用手撐著抬起了身子,朝自己孩子的臉上瞥了一眼。孩子的眼睛痛苦地緊閉著。麥穗兒又使了一把勁,孩子生出來了。她由于用力過度而渾身哆嗦,她試圖把孩子抱到手上,可她的手觸不到眼睛看到的形象。盡管如此,她還是輕松地舒了一口氣,讓自己滑入一派黑暗之中。
當她驚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自己身邊的孩子:已經蜷縮成一團,沒有了生命!她試著把孩子移到自己的乳房上。她的乳房比孩子還大,脹痛而充滿生機。蒼蠅在她的頭頂上方盤旋。
整個下午,麥穗兒都在想法子讓那死了的孩子吸奶。黃昏時分再次陣痛,麥穗兒產下了胎盤。然后她又睡著了。在夢中她喂孩子,但不是用奶,而是用黑河的水。孩子變成了幽靈,坐在乳房上,要吸干人的生命之液。孩子要吸血。麥穗兒的夢變得越來越使人不安寧,越來越沉郁,但她無法從夢幻中醒來。夢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女人,像棵樹。麥穗兒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她臉上的每個細節,她的發式和衣著都看得紋絲不漏。她有一頭鬈曲的黑發,像個猶太女子。她有一副出奇清晰的面孔。麥穗兒覺得她是個美人兒。麥穗兒以整個身心渴慕她,但這并不是那種她過往所知的欲念,那種來自腹部下方,來自兩腿之間的欲念。這種欲念來自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來自腹部以上,靠近心臟的地方。高大的女子探身在麥穗兒的上方,撫摸她的臉頰。麥穗兒從近處瞥見了她的眼睛,在那對眼睛里她看到了某種她迄今從未見過,甚至也從未想過人世間還會存在的東西。“你是我的。”那高大的女子說,撫摸著麥穗兒的脖子和鼓脹的乳房。手指觸到哪里,麥穗兒身體的那個部位就變得討人喜歡,變得永恒。一個部位接著一個部位,麥穗兒整個兒都受到了這種觸摸。后來女子抱起了麥穗兒,摟在胸口,貼到了乳房上。麥穗兒干裂的嘴唇找到了奶頭。奶頭有股動物毛皮的香味兒,有股甘菊和蕓香的氣味兒。麥穗兒吸吮著,啜著……
一個響雷打碎了她的夢,她突然發現自己仍然躺在破屋里,躺在牛蒡葉子上。周圍灰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是黎明,還是黃昏。第二次,在很近的地方又響起了一陣雷。頃刻之間,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雨聲淹沒了接下來的雷聲。水從屋頂稀稀落落的木板縫里灌下來,沖刷著麥穗兒身上的血和汗,讓她那滾燙的軀體降一降溫,給她提供了飲用的水和食物。麥穗兒喝著直接從天上來的水。
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已爬到了破屋的前面。她開始挖坑,然后從泥土里拔出纏繞的樹根。泥土松軟,容易擺布,似乎是想幫助她舉行葬禮。她把新生兒的尸體放進了不平整的坑中。
她久久地撫平墳墓上的泥土。當她抬起眼睛環顧周圍的時候,一切都已變成了另一種樣子。這已經不是那個由彼此相挨著存在的物體、東西和現象組成的世界。現在麥穗兒看到的東西成了一大團,一大塊,一個碩大無朋的野獸,或者是一個巨人,為了生長、死亡和再生,它有許多形態。麥穗兒周圍的一切是一個大軀干,她的軀體是這個大軀干的一部分。這個大軀干碩大無朋,能力無邊,無法想象地強大,在每個動作、每個聲響中都顯現出它的威力。它能按自己的意志從空無一物中創造出某種東西,也能把某種東西化為烏有。
麥穗兒頭昏腦漲,她背靠著一堵頹垣斷壁觀看。凝望如酒般將她灌醉,使她頭腦發暈,激起她腹中某處的笑聲。看起來似乎一切都跟往常一樣:一塊不大的綠色牧場,穿過牧場的是一條多砂的路,牧場外邊長著松樹林,松林邊緣長滿了榛樹。微風吹拂著青草和樹葉。這里那里,螳螂在嬉戲,發出唧唧的叫聲,蒼蠅嗡嗡叫。別的什么也沒有。可是,這時麥穗兒看到,螳螂正以某種方式跟天空結合成一體,麥穗兒看到天空跟林間小道旁的榛樹相連接。她看到的東西還更多。她看到一種滲透萬物的力量,她理解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鋪陳在我們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他世界和其他時代的輪廓。她還看到許多無法化成語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