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電話人
- 爬著城市玻璃山
- 邱華棟
- 3913字
- 2019-01-15 17:56:25
我是一個電話人,這一點是因為我不僅每天都在為客戶裝電話,還因為我自己也給許多人打電話。電話在這個世界上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誰都不敢打包票說他可以離得了電話。人人都在打電話,如果你想對你周圍的人進行一番描述的話,你完全可以說他們就是一群打電話的人。
也許,對于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你還可以稱他們為乘坐出租汽車的人。但這樣稱呼是不行的,因為城市中有很多人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比如公共汽車、有軌或無軌電車以及地鐵上下班,還有一部分乘坐私人轎車、公車和單位班車上下班。所以,說城市人是乘坐出租汽車上班的人是完全不對的。而這些人卻大都是電話人。我這樣說也并不排斥城市中還有不打電話的人,以及打玩具電話的人——比如一些孩童。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三歲小孩拿著一個大哥大在打,我吃驚得不得了,經過了一番哄騙,我把那個大哥大拿在手里才發現它是一個玩具大哥大。這一類人當然也不能算作是電話人。
我認為我是一個雙重的電話人。如果大部分城市人因為每天都要打電話而被稱為電話人的話,那么我除了給別人打電話我又要給別人裝電話,我就應該是雙重電話人。我對這個角色十分滿意,我喜歡一邊給人裝電話同時還能打到電話,打電話給自己認識或并不認識的人完全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因為每一個人除非預約,并不知道電話鈴響過后,這個打來電話的人是誰。電話鈴一響,人人的心里都有一些忐忑不安,懷著一種強烈的期待來拿起電話,這個時候是最為激動人心的。因為也許一聲問候、一個機會、一個噩耗、一聲威脅的聲音就進來了,會給你帶來不同的命運、不同的心情,甚至是不同的結果。
因此我喜歡干這一行,我喜歡給別人裝電話同時不停地給別人打電話。我發現越來越多的城市人都喜歡裝電話和打電話,不僅有線電話的發展快得驚人,無線電話(大哥大)的發展也快得驚人。比如在香港已經有一千萬臺手機了——這還是去年的數字,也就是說在香港每一個人中就用一臺半手機,在上海和北京,手機也已經突破三萬臺了,并且每一年都比上一年增加百分之十。這一類消息對于我們這些靠給別人裝電話而從電信公司里領取酬金的電話人來說,自然是好消息。因為我們的酬金也在上漲,這使我們感到十分開心。
實際上,困惑我的一個問題是,這些裝電話的人真的有那么多電話要打嗎?人們為什么要打電話?您瞧,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都沒有搞清楚,因為我覺得當我周圍所有的城市人都在變成電話人的時候,我反而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在白天,我工作得十分努力,我和同伴們拼命地給別人裝電話,我一邊干活一邊想象我的酬金的增加,但到了晚上,我就會為周圍的人都變成了電話人而感到擔憂。我覺得電話簡直如同某種爬行動物,某種蠕蟲,一種深海中的蠕蟲。說不明白是哪一天,一個叫貝爾的家伙發現了它,從此它就開始堅韌地爬上了人類的桌子。這類蠕蟲還全部都有代號,也就是每一臺電話都有一個號碼,雖然這個號碼是電信公司按照順序排列的,但你完全可以懷疑這里面有一個陰謀,也就是說,這類蠕蟲是一個企圖與人類為敵的軍隊。它們有代碼,有總機和中繼線,還有分機,有國際長途、國內長途、地區電話和紅機保密電話,有手提電話和車載電話。實際上電話完全是一個秘密軍隊,有將軍、校官、尉官和司令部,還有多種兵種,正在漸漸地包圍著人類,進入了我們人類的家庭生活,進入了辦公室、客廳與臥室,日益控制著我們的生活。當我把電話想象成某種變形的深海蠕蟲,互相有預謀地繁殖著,增加著,進入著我們的空間,或是把它想象成一個陣容整齊的軍隊之后,我不禁不寒而栗。因為我想我一定是處于某種監視之下了,我開始害怕裝電話,以及打電話。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們人類的每一句話,只要是通過電話說出的,就會被電話監聽。也許電話有一個空間儲存器,所有人類的通話都通過電波傳到了太空,被儲存在一個大罐子里。有一天,當電話決定摧毀整個人類的時候,它就會把每個人的隱私公布于眾,使人類陷入種族仇殺、鄰居反目、內訌、背叛、報復、起義與倒戈之中。畢竟人太依賴電話了,人太信任電話了。
所以,每當我回到家中,一個人陷身于沙發之中,我都會看著不遠處的電話而沉思良久,我有些懼怕這個東西,我變得不愛使用它,即使是它不停地響著,我也不去接,而是看著它最終變得寂靜。
有一天,在單位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的聲音是如此圓潤,以至于我一瞬間不害怕電話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只是說了一句:“請問,我可以申請裝一臺電話嗎?”只聽到了這一句,我就覺得我完全可以為她裝一臺電話,因為我本來就是干這個的,但我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種可能。這個聲音,如同一個機會,一種預設,這個聲音可能會改變我的生活。
我還沒有說過,我是一個單身男人,我沒有女朋友。并不是我不想有女朋友,而是我還沒有愛上誰。因為愛上一個女人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我對女人的期待很多,因而也有很多要求。喜歡一個人是非常綜合的,你要對她的聲音、相貌、氣質、知識結構有一個綜合印象,在這點上很多女人都沒有被我看上。但這一次,這個女顧客,她的聲音卻已使我莫名其妙地激動了起來。
我立即說:“當然可以。”然后,我就記下了她的住址,預約了裝電話的時間,告訴了她付款方式。然后,我就在約好的那一天上門給她裝電話。
我按響了門鈴,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晚上,因為她是一家銀行的職員,白天工作很忙,只有晚上才有時間。而我們的夜間服務也很周到,于是我就上門給她裝電話。門打開了,一個樸素無華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她有一雙沉靜的大眼睛,嘴唇是小巧的,鼻梁纖直,額頭閃光,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我想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我想就是這么回事,我對她一見鐘情,愛情之鳥一下子飛到我肩膀上來了。當然,她對這一切還并不知情。也許電話是知情的,可那時候我還沒有給她裝上電話。我于是一邊裝電話,鋪設線路,一邊和她談話,我一下子有了一種傾訴欲,我竟然將我對電話的恐懼都告訴了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毫無辦法。她聽了以后吃驚地笑起來:“你把電話想象成了某種深海蠕蟲和一個秘密軍隊?太好玩兒了。我想,你一定是一個單身男人吧?這是因為孤獨,因為太孤獨的原因。我有時候也感到孤獨,因此,我迫切需要裝一臺電話。”
這太好了,我想從此我就可以給她打電話了。那天我很快就給她裝好了電話。從第二天起,我每天都給她打電話,我想我完全變成了電話的依賴者。我們在電話中無話不談,漸漸地我變得不是很害怕電話了。我想哪怕是電話全都被竊聽了,被儲存了,也無所謂。我寧愿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我們的電話談話。我們的電話談話由陌生,到一點點地熟悉起來,其間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后來我發現我們兩個人都是十分靦腆和內向的人。因為我們在電話中談得非常多,非常投緣,可一旦我們見面,我們的話就沒有這么多,頓時都變得局促不安起來,通常見面我們主要是談論天氣和工作。她給我講很多銀行的趣事,比如最近她身邊又有一個貪污犯給抓起來了,而那個人還是她的上司!她說有時候她非常喜歡這個工作,可有時候她又十分討厭這個工作,因為她要不停地做很多報表,這些報表十分枯燥,上面的數字有時候就會變成蝌蚪在她的眼前游動起來。她有時候還會在報表上下意識地寫上我的名字,以至于科長在接到報表時問她這個人是誰,他與這張報表有什么關系。她的臉就會一下子紅了。
我想我們的感情進展順利,這多半仰仗電話。后來,她所在的銀行派她到南方一座城市籌辦分行,她與我分離了。因此,我們就更加依賴電話了。我們每天都打電話。有時候一天要打好幾個,彼此想得發瘋。在電話中,我們無話不說,我們談得非常多。有一次她回來看我,可一見面,我們突然都沉默了,因為我們發現見了面之后,我們根本就無話可說。
這是可怕的情景,因為在電話之中無話不說的我們,到了熱切盼望的見面時刻,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彼此用目光交流,舌頭在嘴里打轉但它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們兩個人都是這樣,這使我們迅速地告別。但一旦告別,我們又彼此想得發瘋,于是我們就立即給對方打電話,在電話之中,我們又無話不談,我們聊很多,甚至還分析了為什么見面反而說不出話的原因,我們找到了很多原因,并且試圖克服它,可一旦我們見面,卻照樣說不出話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我們無法在一起了,因為在一起我們的話非常少,這如何可以相處?但電話中的熱烈傾訴又使我們加倍地走向了對方,她這一段時間又去了南方,我們仍舊依靠電話互訴衷腸,并且互相愛得發瘋。后來,我們決定,哪怕我們在一起無話可說,可只要有電話存在,我們就要在一起。于是,我們決定結婚了。
我們結婚了,我們布置好了房間,并且在臥室兩邊的床頭柜上都放了一臺電話,我們的婚禮很熱鬧,但奇特的是作為新郎和新娘的我們都一言不發,只是笑,因為我們幸福異常,同時我們的內心之中也有一種深深的憂慮。到了晚上,我們躺在了一張床上,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然而我們都說不出話來,我們躺在那里許久,直到拉滅了燈,仍舊不知所措。后來,我拿起我這邊床頭柜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我可以聽見在床的那一側她翻身的聲音,她拿起了她那邊的電話。
“喂,你好嗎?”
“我愛你,我非常愛你。”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身邊,我想要你。”
“我也想要你,可是……”
“來吧,我已經把睡衣脫了。”
“你在哪兒?在哪兒?”
“在這兒,你摸摸看,在這兒……”
我們一邊打電話,一邊彼此擁抱,親吻,撫摸,我說過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但我們的右手都拿著電話,我們一邊說著熱烈的情話,一邊做愛。我們用電話大聲告訴對方我愛你!我們像是兩條深海中的魚,用電話互相鼓勵,用電話加油,用電話快活地呻吟,用電話喘氣,用電話來愛對方。我們都是電話人,是電話把我和一個女人,我深愛的女人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我想我們不會分開,因為我們如此依賴電話,并被電話甜蜜地控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