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盲刺客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2816字
- 2019-01-15 18:04:15
橋
大戰結束后的第十天,我妹妹勞拉開車墜下了橋。這座橋正在進行維修:她的汽車徑直闖過了橋上的“危險”警示牌。汽車掉下一百英尺深的溝壑,沖向新葉繁茂的樹頂,接著起火燃燒,滾到了溝底的淺溪中。橋身的大塊碎片落在了汽車上。
這起車禍是一名警察通知我的:警方查了汽車牌照,知道我是車主。這位警察說話的語氣不無恭敬,無疑是因為認出了理查德的名字。他說,汽車的輪胎可能卡在了電車軌道上,也可能是剎車出了毛病。不過,他覺得有責任告訴我:當時有兩名目擊證人——一名退休律師和一名銀行出納,都相當可靠。他們聲稱目睹了事故的全過程。他們說,勞拉故意猛地轉彎,一下子沖下了橋,就像從人行道上走下來那么簡單。他們注意到她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因為她戴的白手套十分顯眼。
我認為,并不是剎車出了毛病。她有她自己的原因。她的原因同別人的不一樣。她在這件事上完全是義無反顧。
“你們是想找個人去認尸吧,”我說,“我會盡快趕去的。”我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鎮定,仿佛是從遠處聽到的聲音。事實上,我是相當艱難地說出這句話的;我的嘴已經麻木了,我的整個臉也因為痛苦而變得僵硬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剛看過牙醫似的。我對勞拉干的這件傻事以及警察的暗示感到怒不可遏。一股熱風吹著我的腦袋,我的一綹綹頭發飄旋起來,就像墨汁濺在了水里。
“恐怕要進行一次驗尸,格里芬夫人。”他說道。
“那是自然,”我說,“不過,這是一次事故。我妹妹的駕駛技術本來就不好。”
我可以想象出勞拉那光潔的鵝蛋臉、她那扎得整整齊齊的發髻,以及那天她穿的衣服——一件小圓領的連衫裙。裙子的顏色是冷色調的:海軍藍,或青灰色,或者是醫院走廊墻壁的那種綠色。那是悔罪者衣著的顏色——與其說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顏色,倒不如說是她被關在這種顏色里。還有她那一本正經的似笑非笑、她那被逗樂的揚眉,似乎她在欣賞美景。
白色手套是彼拉多[1]在法庭上斷案時戴的。她在斷絕與我的關系,斷絕與我們大家的關系。
當她的汽車滑下橋、墜落溝底之前的一剎那,像一只閃光的蜻蜓懸在午后的陽光中,她想到了什么呢?想到了亞歷克斯,想到了理查德,想到了別人的欺詐行為,想到了我們的父親和他的毀滅?也許想到了上帝,想到了她那致命的三方交易?還是想到了她那天早上藏在五斗櫥抽屜里的廉價的練習本?(這個抽屜是我放襪子的,她知道我以后會發現這些本子。)
警察離開以后,我上樓去換衣服。要去停尸所,我得戴上手套和一頂帶面紗的帽子。我得有東西遮住眼睛,因為可能會碰上記者。我得叫一輛出租車。而且,我還應該把消息告知正在辦公室里的理查德;他一定愿意準備一份訃告。我走進化妝間:我需要穿一套黑色的喪服,再帶上一塊手帕。
我打開抽屜,看見了那些練習本。它們用粗繩扎成一捆,于是我解開了繩子。我感到自己的牙齒打顫,渾身發冷。我斷定自己一定是中風了。
當時我想起的是瑞妮,想起我們小時候跟她在一起的情景。當我們有點擦傷或割傷,就是瑞妮來為我們包扎傷口。母親也許在休息,或者在別的地方做善事,而瑞妮總是在我們身邊。她會把我們抱起來,讓我們坐在那張白色釉面的廚房長桌上,旁邊就是她正在搟的餡餅面團,或者是正在切剁的雞,或者是正在剖肚的魚。她會給我們一塊紅糖吃,令我們閉上嘴。告訴我哪兒疼,她會說。別嚎了。安靜下來,讓我看哪兒傷著了。
然而,有些人說不準是哪兒疼。他們安靜不下來。他們無法不嚎。
《多倫多星報》(1945年5月26日)
本市死亡事故引起質疑
《星報》獨家報道
上周圣克萊爾大街發生事故,死亡一人,驗尸結果為意外死亡。勞拉·蔡斯小姐,二十五歲,五月十八日下午駕車西行;她的汽車行至橋上突然轉彎,沖過橋上維修點的隔離欄,墜入橋下的溝壑,并起火燃燒。蔡斯小姐當場死亡。她的姐姐、著名企業家理查德·E·格里芬的妻子,證實蔡斯小姐患有嚴重的頭痛病,影響了她的視力。對于警方提出的疑問,格里芬夫人否定了蔡斯小姐酒后駕車的可能性,因為后者從不飲酒。
警方認為,汽車輪胎卡在裸露的電車軌道上也是事故的原因之一。人們對市政府有關部門在橋上采取的安全措施是否得當提出了質疑,但經市政工程師戈登·珀金斯證實,安全措施并無不妥。
此次事故再度引起人們對該路段上電車軌道狀況的不滿情緒。赫布·T·喬利夫先生代表當地納稅人對《星報》記者說,由于電車軌道的管理不善而造成不幸事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市政會應當加以重視。
《盲刺客》(勞拉·蔡斯著)
紐約萊因戈爾德-杰恩斯-莫羅出版社 1947年出版
引子:石園花草譜
她有一張他的照片。她把照片塞進一個牛皮紙信封里;信封外面寫著剪報的字樣。她又把信封夾在《石園花草譜》的書頁中間,料定沒有人會去翻看。
她仔細地保存著這張照片,因為這幾乎是她留下的唯一與他有關的東西。這是一張黑白照片,是戰前用一種笨重的箱形閃光照相機拍攝的;這種照相機的口上帶有手風琴一般的皺褶,外面套著做工精良的皮套,看上去像牲口的口套,還配有背帶和精細的搭扣。照片是他們兩個人一起照的——她和他在一次野餐會上的合影。照片背面有鉛筆寫的野餐的字樣——沒有他或她的名字,只有野餐兩個字。她心里知道名字就行了,不需要寫下來。
他們倆坐在一棵樹下。那也許是棵蘋果樹;她當時沒太注意是什么樹。她身穿一件白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下面是條白裙子,撩到膝蓋。當時一定有一陣微風,因為裙子向上翻卷,貼著她的身體;或者并沒有風,裙子就是緊貼身體;也許天氣很熱。天氣確實很熱。她把手伸到照片上方,現在仍能感到熱氣迎面撲來,就像被太陽曬了一天的石頭夜半散發的熱氣。
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戴著一頂淺色的禮帽,前檐往下傾,半遮著臉。他的臉看上去曬得比她黑。她半對著他,面帶笑容;她記不得從此以后她還對誰那樣笑過。她在照片中顯得十分年輕,太年輕了;當時她并不認為自己太年輕了。他也在微笑,滿口的牙齒像點燃的火柴一般閃著白光。然而,他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戲謔地擋開她;仿佛要避開將來可能會看他的那些人,避開可能會從這張小小光紙的方框里看他的那些人。他仿佛要避開她,又仿佛要保護她似的。在他那只伸出來的欲擋鏡頭的手中夾著一個煙蒂。
在沒有人的時候,她會拿出那個牛皮紙信封,把照片從一疊剪報中抽出來。她把照片平放在桌子上,然后盯著它看,就像在往一口水井或一個池塘里看——不是在找自己的倒影,而是在找別的東西,一種她丟失的東西;這東西雖然夠不著,卻還清晰可見,像沙灘上的一顆寶石閃閃發光。她仔細觀看每一個細微之處:他那被閃光燈或太陽的強光照得發白的手指;他衣服上的皺褶;樹上的葉子,以及掛在枝頭的圓圓的小果實——這些究竟是不是蘋果?還有前院里的那些粗草。草當時已經枯黃,因為天氣干燥。
在照片的一邊,還有一只手——你一開始不會發現——腕部以上被框邊剪去了;這只手放在草地上,似乎被丟棄了,由它自生自滅。
照片上,晴朗的天空中飄浮著被風吹散的云彩留下的痕跡,像冰淇凌抹在了藍色的金屬上。還有他那被香煙熏黑的手指。遠處是閃光的河水。如今,一切都被時光的長河淹沒了。
這一切雖說淹沒了,但還在我的記憶中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