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盲刺客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3412字
- 2019-01-15 18:04:15
《盲刺客·煮雞蛋》
那么,你想聽什么?他問道。是關于晚宴上紳士們的風流韻事,還是荒蕪海灘上的船???你自己挑也行:密密叢林、熱帶島嶼、綿綿群山。或者聽聽發生在另一個宇宙空間的事——我可是最擅長講這類故事的。
另一個宇宙空間的故事?不會吧!
別笑我,那可是個好地方。只要你喜歡,那兒什么事情都可以發生。比如說,宇宙飛船、緊身制服、激光槍,以及身上長著許多巨大觸角的火星人等等。
你挑吧,她說道。這方面你在行。說說沙漠怎么樣?我一直都想去看沙漠來著。當然是要有綠洲的沙漠。如果再有些棗椰樹就更好了。她邊說邊將手中三明治的面包皮撕掉。她可不喜歡吃這個。
沙漠給人的想象空間不很大,也不是很有特點,除非你再加一些墳墓進去。那樣一來,就會出現一群已經死去三千年之久的裸體美女——長著婀娜窈窕的身材、紅寶石般的嘴唇、天藍色的波浪卷發和攝人心魄的大眼睛。不過,我用這些東西哄不了你。你不喜歡這種恐怖的女鬼之類。
這就難說了。興許我會喜歡呢。
我不信。這種故事只適合講給一堆下里巴人聽??墒沁@種封面故事很普遍——女鬼們纏住一個男人,把他折騰得夠嗆,得用槍托才能把她們打跑。
我可以將地點選在另一個宇宙空間嗎?不過,還得請你保留墳墓和死去的美女。
這要求可是高了點,但我來考慮一下。我想,我可以添加一些用來祭祀的處女——戴著金屬胸罩和銀腳鏈,穿著半透明的祭服。此外,我還可以補加一群餓狼。
我看你準要信口開河了。
那么你是想聽關于晚宴上的風流韻事啰?游船、亞麻襯衫、吻女士的手腕、滔滔不絕的虛假情話?
不。那也好。你認為怎么好就怎么講吧。
抽煙嗎?
她搖了搖頭。他用火柴在大拇指甲上劃著了火,給自己點上一支。
你這樣會燒著自己的,她說。
這種事還未發生過呢。
她望望他卷起的白色也許是淡藍色襯衫的袖管、他的手腕以及手上的褐色皮膚。他身上放出一種光芒,那一定是對太陽光的反射。為什么不是人人都盯著他看?不過,他在外面還是太引人注目了。周圍還有其他許多野餐者,穿著淺色的夏天衣服——有的坐在草坪上,有的則支肘趴在上面。一切都極其自然。然而,她卻感到他們倆是孤立的。他們頭上的蘋果樹似乎不是樹,而是一個帳篷;他們周圍似乎有一條用粉筆畫的界線。在這界線之內,別人是看不見他們倆的。
那就講講太空的故事,他說道。有墳墓、處女和狼群——不過,這得分期講述。同意嗎?
分期講述?
你知道,就像買家具分期付款。
她噗嗤一笑。
別笑,我是認真的。不能偷工減料,得講好幾天呢。這就意味著我們還得見面。
她猶豫了片刻。那好吧,她說。如果我能設法出來,就依你。
很好,他說道?,F在我得動腦筋了。他刻意說得輕描淡寫。太急了說不定會把她嚇跑的。
在某個星球上——什么星好呢?土星?不好,太近了。在另一個宇宙空間的塞克隆星球上,有一片遍地碎石的平原。北面是一片紫色的汪洋。西面是連綿的群山,傳說那兒墓墟中貪婪的女鬼們會在太陽落山后出來游蕩。你瞧,我一上來就將墳墓放進去了。
你實在是非常用心,她夸道。
我說話算數。南面是一片火熱的荒漠,而東面則是幾處陡峭的山谷,那里可能曾經是河流。
我想那是運河,就像火星上一樣,對嗎?
哦,運河,什么都有可能。雖然這塊地方如今只是稀疏地居住著一些古老的游牧部落,但許多跡象表明這兒曾經有過高度發達的古老文明。平原的中部有一大堆石頭。土地是貧瘠的,只長著一些低矮的灌木。不能說這完全是一個沙漠,但也差不多了。還有奶酪三明治嗎?
她把紙袋子翻一遍。沒有了,她說,但還有一只煮雞蛋。她還從未如此開心過。對她來說,一切又全是新鮮的,正等待開場。
正如醫生囑咐過的,他說道。一杯檸檬汁、一只煮雞蛋,還有你的陪伴。他將雞蛋放在兩只手掌之間搓了一下,把蛋敲開,剝去蛋殼。她望著他的嘴、下巴和牙齒。
還有,公園里你在我身邊快樂地哼歌,她說。你要加點鹽嗎?
謝謝。看來你的記性真不錯。
誰也沒有宣布過擁有這片荒原,他繼續說道?;蛘哒f有五個不同的部落共同住在此地,其中沒有哪個部落強大到能夠消滅別的部落。這五個部落的成員都會常常趕著他們的沙克獸——一種暴躁的藍羊般的動物——或者領著他們的三眼駝隊運送不值錢的貨物經過這堆石頭。
由于他們語言不同,這堆石頭的名字也就各不相同了:飛蛇之穴、碎石堆、哀號母親的居所、遺忘之門、朽骨之墳。然而,每個部落所講述的關于這堆石頭的故事卻大致相同。他們說,這堆石頭下面埋葬著一位不知姓名的國王——不僅是國王,還有這位國王統治過的輝煌城市的遺跡。戰爭摧毀了這座城市,國王也被俘虜,并被吊死在棗椰樹上以昭告征服者的勝利。夜晚月出之時,人們從樹上放下國王將其埋葬,還在他的葬身之處堆起石頭作為標志。這座城市的居民全被殺戮——男、女、老、幼,甚至動物都被砍成肉塊。任何活的東西都無一幸免。
太可怕了。
只要用鐵鍬往地下任何一處挖一挖,都可以發現一些可怕的東西。世上有講故事這個行當真好,我們可以靠這些死人骨頭過活。要是沒有它們,我們恐怕就沒有故事了。還有檸檬汁嗎?
沒有了,她說。我們全喝光了。繼續往下說。
這座城市的真實名稱早就被征服者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這也就是為什么講故事的人只知道它叫毀滅之城。因此,這堆石頭不僅標志著刻意的記憶,同時也標志著刻意的忘卻。這個地方的人們就是喜歡自相矛盾的悖論。這五個部落個個聲稱自己是勝利的攻占者。每個部落回憶起那次大屠殺都津津有味。每個部落都認為,這是由他們的神授命的一次正義的行動,以懲罰這座城市里人們的褻瀆行徑。他們說,邪惡必須用鮮血來清洗。那一天可真是血流成河,后來這座城市一定變得非常干凈了。
每一個途經此地的牧人或商人都會往這堆石頭上再添一塊石頭。這是一個老風俗了——紀念那些死去的親人——但沒有人知道這堆石頭下面的死者究竟是誰,因此他們在添石頭時也并不抱什么希望。他們會向你解釋說,這兒過去發生的事一定是神的意愿,他們這樣做也是遵從神的意愿。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座城市并沒有真正毀滅,而是國王施了魔法,將城市連同居民統統吹走了,只留下他們的幽靈。因此,被燒毀和屠殺的只是這些幽靈。真正的城市被縮得很小,安置在巨大石堆下面的一個洞穴中。原來的一切仍然存在,包括宮殿和長滿了綠樹和鮮花的花園;居民都變得如同螞蟻般大小,繼續像以前一樣活得好好的——他們身穿微小的服裝,舉行微小的宴會,講述微小的故事,詠唱微小的歌曲。
只有國王知道所發生的事,這讓他整天做噩夢,而他的臣民卻蒙在鼓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變得有多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被認為早已死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已得救。對他們來說,頂上的巖石就像天空;石縫中透下來的光線就是陽光。
蘋果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她抬頭望望天空,然后看看手表。我感覺有點冷,她說道。天也不早了。你能不能把我們留下的東西清理掉?她收攏蛋殼,把包三明治的蠟紙揉成一團。
不用那么急吧?這兒并不冷呀。
水面掠過一陣微風,她說。風向變了。她向前俯了俯身子,準備站起來。
別急著走,他說道。太快了。
我非走不可了。他們要找我了。如果我不按時回家,他們就會追問我去了哪里。
她將自己的裙子放下,兩臂抱胸,轉身離開。樹上小小的綠蘋果像眸子般望著她遠去。
《環球郵報》(1947年6月4日)
帆船中發現格里芬的遺體
《環球郵報》獨家報道
四十七歲的企業家理查德·E·格里芬失蹤數日后,他的尸體在其位于提康德羅加港的夏日住宅“阿維隆莊園”附近被發現。據稱,格里芬是多倫多圣大衛選區進步保守黨的候選人。當時格里芬先生正在度假。人們發現他躺在他的“水妖”號帆船上,而船當時停泊在若格斯河他的私家碼頭上。很明顯,他死于腦溢血。警方說沒有謀殺的跡象。
作為商業巨頭,格里芬先生的事業輝煌。他的商業帝國涉及許多領域,包括紡織、時裝和燈飾制造。在二戰期間,他為盟國軍隊提供制服和武器部件不遺余力,為此而受到表彰。他既是“帕格沃什會議”[2]的熱心參與者,又是帝國俱樂部和花崗巖俱樂部的領導人物。他熱衷于高爾夫球,也是加拿大皇家游艇俱樂部的知名成員。記者就格里芬去世一事打電話到首相的私宅“金斯米別墅”,對他進行采訪。首相發表談話說:“格里芬先生是我們國家最有能力的人之一。我們為失去他而深感悲痛。”
格里芬先生是已故勞拉·蔡斯的姐夫。今年春天,勞拉的處女作小說在她死后發表。格里芬先生去世后留下他的妹妹——社交名人威妮弗蕾德(格里芬)·普賴爾夫人、妻子艾麗絲(蔡斯)·格里芬夫人以及十歲的女兒艾梅。葬禮將于星期三在多倫多的圣西門教堂舉行。
《盲刺客·公園長椅》
為什么塞克隆星球上會有人呢?我指的是像我們一樣的人類。如果那里是另一個宇宙空間的話,那兒的居民是不是些會講話的蜥蜴人之類?
那只是在低級科幻小說中才有,他說道。那都是編造出來的。事實上,地球最早曾是塞克隆人開辟的殖民地。就在我們說的那個時代之后幾千年的時期里,他們掌握了從一個宇宙空間飛到另一個宇宙空間的技術。他們在八萬年前到達我們這里,并且帶來了許多植物的種子。于是,我們就有了蘋果和橘子,更不用說香蕉了——人們一看香蕉就知道它是從外太空來的。他們還帶來了動物,比如說馬、狗、羊等等。他們是亞特蘭蒂斯城的締造者。后來,他們就因為太聰明而毀滅了自己。我們則是他們中那些落伍者的后代。
哦,她說。這樣你就自圓其說了。多方便啊。
關鍵時候這樣說能管用。關于塞克隆星球的其他特征,它有七個海洋、五個月亮和三個太陽,力量和顏色各不相同。
什么顏色?巧克力、香草和草莓色嗎?
你沒在認真聽我講故事。
對不起。她把頭朝他跟前湊湊?,F在我正認真聽著呢。瞧見了吧?
他說道:我們暫且照這座城市從前的名字稱它為薩基諾城,大致意思就是命運之珠。在這座城市毀滅之前,它可稱得上是世界奇跡。甚至那些聲稱他們的祖先參與過毀城的人都興致勃勃地描繪它的美麗。無數的宮殿中有鋪磚的庭院和花園,清泉從雕刻精致的噴泉口汩汩流出。繁花似錦,鳥語花香。不遠處,豐茂的草原上成群的肥壯納爾在吃草。果園、灌木叢林和森林,一派郁郁蔥蔥;當時貪心的商人還未將樹木砍倒,怨恨的敵人還未將之燒毀。現在干涸的峽谷當時曾經流水淙淙;多條運河把水引入城郊,澆灌大片農田。土壤肥沃,谷穗飽滿,直徑據說長達三英寸。
薩基諾城的貴族被稱為斯尼法。他們是熟練的工匠和精巧機械的發明者,對制作工藝和發明技術保守秘密,決不外傳。那時他們還沒有發明內燃發動機,仍然用動物來運輸,但已經發明了時鐘、十字弓和手泵。
斯尼法的男人戴著用珀金線織成的面具,它會隨著臉部皮膚的移動而移動,還可以用來隱藏他們的真實情感。女人們則蒙著用查斯蠶繭制成的面紗。非斯尼法人如果用面具或面紗遮臉的話,就可能會被判處死刑,因為這是貴族所享有的特權。斯尼法人穿戴華麗,欣賞音樂、彈奏各種樂器來顯示自己的品位和水平。他們熱衷于宮廷陰謀,舉辦盛大的宴會,處心積慮地與別人的妻子私通。雖然丈夫們對妻子的不貞行為可以裝聾作啞,但他們還是經常為女人而決斗。
小自耕農、農奴和奴隸被稱為伊尼勞。他們穿著襤褸的灰色短上衣,袒露著一個肩膀。女人們則露出一只乳房,毫無疑問成為斯尼法男人們的獵物。伊尼勞人對他們的命運充滿怨恨,但往往裝作愚蠢來掩蓋真實思想。他們偶爾也會奮起反抗,可很快就會被無情地鎮壓下去。他們中地位最低下的要數奴隸了。他們可以被自由買賣,也可以任意殺害。法律禁止他們看書識字,但他們有自創的用石塊畫土的秘密文字。斯尼法人把奴隸當作牲口使喚,為他們拉犁耕地。
如果一個斯尼法人破產的話,他就可能淪為伊尼勞。他也可以變賣妻兒抵債,以逃避淪落的命運。一個伊尼勞人要取得斯尼法人的地位是相當罕見的,因為通常降格容易升格難。即便他能夠積累必要的錢財,為自己或兒子迎娶一個具有斯尼法身份的新娘,那還要支付一大筆賄賂,而且要過一段時間以后才會被斯尼法的社會所接納。
我看你的布爾什維主義又抬頭了,她說。我知道,你遲早要說到這個的。
恰恰相反。我的描述來源于美索不達米亞[3]古國文化。《漢穆拉比[4]法典》和赫梯人[5]的法律中都有類似規定?;蛘哒f,我說的有一部分來源于此。有關面紗和賣妻的內容就是這樣。我可以給你找出確切的依據。
今天別給我說了,她說道。我沒有力氣聽這些了。我太沒精神了。我身子發軟。
時值八月,天氣實在太炎熱了。濕氣像一陣看不見的迷霧向他們飄來。下午四點,陽光就像化了的黃油一般。他們倆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靠得并不太近。頭頂上方的楓樹葉被曬蔫了,腳下是龜裂的泥土,周圍的青草一片枯萎。幾只麻雀爭著啄食一塊面包皮,地上還有一些皺巴巴的包裝紙。這不是一個最佳之處。飲水龍頭滴著水,三個邋遢的孩子——一個穿太陽裝的女孩和兩個穿短褲的男孩——正站在水龍頭邊密謀著干什么壞事。
她身穿一條淺黃色的連衫裙;小臂裸露在外,皮膚上長有一層淡淡的細絨毛。她脫去她的棉質薄手套,將它們揉成一團;她的雙手有點緊張。他并不介意她的緊張:他認為這是他令她作出的反應。她戴著一頂女學生的圓草帽,頭發束在腦后;一綹濕濕的頭發卻逃脫了束縛。人們常常剪下一小綹頭發,將它存放在項鏈的小墜盒內戴在脖子上;而男人們則會將它貼心存放。他以前一直不懂這是為什么。
他們認為你該去哪兒?他問道。
買東西。瞧我的購物袋。我買了幾雙長絲襪,質量上乘——這可是最好的絲織出來的。穿在腳上像是沒穿襪子一樣。她微微一笑。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
她掉下一只手套,落在腳邊。他留心那只手套。如果她走時忘了拿,他將拾起來。當她不在身邊的時候,可以聞聞她的氣息。
我什么時候能再見你?他問道。一陣熱風吹動了樹葉,陽光透射下來,只見空氣中有花粉環繞著她,就像一抹金色的云彩。其實,那是灰塵。
你此刻就在見我,她說道。
別這樣,他說。告訴我什么時候。她連衫裙的V字領中露出的皮膚上有薄薄一層汗珠,閃閃發亮。
我還說不準,她說道。他轉過頭去,掃視著公園。
這兒沒有人,他說。沒有你認識的人。
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有人。她說道。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冒出個你認識的人來。
你該養條狗,他說。
她噗嗤一笑。狗?為什么?
那樣你就有借口了,你可以帶它出來散步。狗,再加上我。
狗會妒嫉你的,她說道。你會認為我更喜歡狗。
可是你不會更喜歡狗的,他說。對嗎?
她睜大了眼睛。為什么不會呢?
他說道:狗不會說話。
《多倫多星報》(1975年8月25日)
小說家外甥女跌倒身亡
本報獨家報道
艾梅·格里芬,三十八歲,已故著名企業家理查德·E·格里芬之女、知名小說家勞拉·蔡斯的外甥女,于星期三被發現死在教堂街地下室的公寓里。她是因為跌倒摔斷脖子而死的。顯然,她死去至少已有一天的時間。格里芬小姐四歲的女兒薩布里娜去鄰居凱利家,引起了男主人喬斯和女主人比阿特麗斯的警覺,因為這個小女孩經常在找不到母親的時候去他們家要吃的。
據傳,格里芬小姐長期服用毒品并酗酒,為此多次住院。調查開始之前,格里芬小姐的女兒一直由她的姑祖母威妮弗蕾德·普賴爾夫人照管。普賴爾夫人和艾梅·格里芬的母親艾麗絲·格里芬夫人(現居提康德羅加港)都未曾對此事發表評論。
這一不幸事件是當前社會服務懈怠的又一例證,同時也說明有必要進一步完善立法,以保護遭受危險的兒童。
《盲刺客·地毯》
電話里傳出嘶嘶和啪啪的聲音。是打雷了,還是有人在偷聽?幸好這是公用電話,他們無法追查到他。
你在哪兒?她問道。你不該打電話到這兒來。
他聽不到她的呼吸聲。他想讓她將話筒緊貼她的喉嚨,但他不會這樣要求她;還沒到這樣做的時候。我在街口,他回答說。離你幾個街區。我可以在那個有日晷的小公園里等你。
唉,我不能……
溜出來嘛。就說你要出來透透空氣。他等待她的回答。
那我試試看吧。
公園入口處豎著兩根方形的石頭門柱,頂端呈斜角,看上去像埃及的建筑風格。不過,沒有勝利者的碑銘,也沒有跪著的帶鎖鏈的敵人的浮雕。只有請勿逗留和請拴好狗的告示牌。
從這邊進來,他說道。避開路燈的光線。
我不能久留。
我知道。到這后面來。他拉著她的胳膊往前走;她卻哆嗦得像大風中的電線。
那邊,他說。沒人會看到我們。沒有老太太出來遛狗。
也沒有帶著警棍的警察,她說道。她淺淺地一笑。街燈的光透過樹葉間的隙縫透射下來,照得她的眼珠晶瑩閃亮。我不該來這里,她說。太冒險了。
樹叢前有一張石椅。他將自己的夾克衫披在她的肩頭。舊的粗花呢,散發出一股煙草味和衣服燙焦的氣味,還帶著少許咸味。夾克衫上留有他肌膚的味道,現在也有她的了。
這樣你會感到暖和一點。現在我們要公然藐視規定了。我們將在這里逗留。
關于請拴好狗那一條呢?
那一條我們也藐視。他并沒有伸出胳膊去摟她。他知道,她想要他這么做。她盼望他的愛撫,如同鳥兒盼望樹蔭的遮蔽。他掏出了香煙,遞給她一支;這次她沒有拒絕。他們把手窩成杯狀,劃根火柴,點著了煙;火光一閃,照紅了他們的指尖。
她心想:火光持續的時間再長一點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自己的骨頭了,就像照X光似的。我們只是一層薄霧,只是一泓彩色的水。水隨心所欲,而且總是從高處往低處流。她的喉嚨里滿是煙霧。
他說:現在我要對你說說那些孩子了。
孩子?什么孩子?
故事的第二集。關于塞克隆星球,關于薩基諾城。
哦,沒錯。
故事里有孩子。
我們壓根兒就沒談到過孩子。
他們是一些兒童奴隸。他們在故事中是不可缺少的。缺了他們,我的故事就沒法講下去了。
我可不想故事中有孩子,她說道。
你可以隨時叫我住嘴。沒有人強迫你聽下去。你可以走人,就像運氣好時警察對你說的。他的語氣平靜。她卻并不離開。
他說:薩基諾城現在成了一堆石頭,但它一度曾是繁榮的貿易中心。這里也是一個交通樞紐,東、西、南三條陸上交通線匯集于此。北面連接著一條寬闊的運河,一直通向大海,還有一個固若金湯的港口。如今,當年開鑿的痕跡和防護墻的殘留蕩然無存:城毀之后,砍伐下來的石材被敵人或外鄉人運走,用來修砌牲口圍欄、水槽或簡陋要塞,也有一些被大風和波浪埋在流沙底下。
運河和港口都是奴隸們建造的。這一點并不令人驚奇,因為靠這些奴隸薩基諾城才達到了輝煌和強大。不過,這座城市還以它的手工藝品,尤其是編織品而聞名。工匠們的印染技術是秘不外傳的:印出來的布料鮮亮,色彩有的如蜂蜜,有的如紫葡萄汁,有的如陽光下傾倒的牛血??棾鰜淼睦w細的面紗就像蛛網般輕巧;走在他們柔軟精致的地毯上,你會感覺猶如漫步云間,仿佛踩在鮮花和流水上。
多富有詩意啊,她說道。我感到驚奇。
就把它想象成百貨商店吧,他說。這樣想的話,它們不過是些奢華的商品而已。那就少點詩意了。
這種地毯總是由奴隸中的兒童來編織的,因為只有孩子的纖纖小手才能干這般復雜精細的活兒。由于長時間不斷地把眼睛湊近織物勞作,他們一般到八九歲時就全都瞎了。而地毯的價值是賣主根據它完工后瞎了多少個孩子來衡量和叫賣的。他們會說:這張地毯瞎了十個孩子,這張十五個,這張二十個。由于這樣可以抬高地毯的價格,他們總是夸大其詞。買主也習慣于嘲笑賣主的開價。他們還會摸著地毯說:這張地毯頂多瞎了七個,這張頂多十二個,這張頂多十六個。這張粗糙像洗碗布,充其量不過是乞丐用的毯子??磥磉€是納爾織出來的。
這些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旦瞎了就會被賣到妓院里去。因為織毯而眼瞎的孩子的服務要價也高。據說,他們手指的觸摸溫柔而靈巧,你會感到自己的皮膚如鮮花般綻放,如泉水般流淌。
他們還對撬鎖非常在行。那些從妓院中逃跑的孩子操起了夜間殺人的行當,作為雇傭刺客非常搶手。他們聽覺靈敏,走路悄無聲息,并能從最小的門縫中鉆過去;他們還能判斷一個人是熟睡還是在不安地做夢。他們殺人輕巧,就像蛾子在你的脖子上擦了一下。人們并不憐憫他們,卻又十分懼怕他們。
這些故事在那些還未失明的織毯兒童中悄悄傳開了。這也有可能成為他們的將來。于是,他們中間就流傳著一種說法:只有瞎子才能自由。
太慘了,她低聲說。你為什么要講這種悲慘的故事給我聽呢?
暮色漸濃。他最終摟住了她。放松點,他心里想。他們就這樣紋絲不動。他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呼吸。
我對你講的故事是我擅長的,他說道。也是你會相信的。你不會相信那些花言巧語的無聊故事,對嗎?
沒錯。我才不會去相信呢。
再說,這不能完全算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有一些孩子從妓院逃跑了。
可他們變成了殺手。
他們沒別的選擇,不是嗎?他們不可能成為地毯商,也不可能成為妓院老鴇。他們沒有資金。因此,他們不得不從事那種殘忍的勾當。他們也夠不幸的。
行了,她說。這又不是我的錯。
也不是我的錯。只能說,祖先的罪孽在后代身上得到了報應。
那也沒必要如此殘忍,她冷冷地說。
什么時候才有必要呢?他反問道。該殘忍到什么程度呢?翻翻報紙,你就知道我并沒有捏造。不管怎樣,我是要為這些殺手說話的。當你只有殺人和挨餓兩種選擇時,你會作出哪種決定?要么就去賣身,人總得生活下去呀。
他越說越離譜,憤怒之情溢于言表。她掙脫了他的懷抱。你又來了,她說。我得回家了。他們身旁的樹葉一陣陣地被風吹動。她伸出手去,掌心朝上:天上掉下了幾滴雨。雷聲越來越近。她從肩上滑下他的皮夾克。他沒有親吻她;今晚他不會了。她覺得是一種解脫。
站在你家的窗子前,他說道。你臥室的窗子前。把燈開著。就站在那兒。
他的話把她嚇了一跳。為什么?究竟為什么?
我想要你這么做。我想確定你安然無恙,他補充說,盡管這與安全毫無關系。
我盡量吧,她說道。不過,只站一會兒。你會在哪兒呢?
樹底下。那棵栗子樹下。你看不到我,但我會在那里的。
她心想,他知道房間的窗戶在哪兒。他知道那是棵什么樹。那他一定在附近徘徊過,而且窺視過她。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下雨了,她說。要下暴雨了。你會淋濕的。
天不冷,他說道。我會在那兒等你。
《環球郵報》(1998年2月19日)
威妮弗蕾德·格里芬·普賴爾在經過了長期的病痛之后,死于羅斯代爾的家中,享年九十二歲。多倫多市從此失去了一位最忠實的、資格最老的慈善家和捐助人。普賴爾夫人是已故企業家理查德·格里芬的妹妹、著名小說家勞拉·蔡斯的小姑子。普賴爾夫人生前曾是多倫多交響樂團籌建委員會的成員,前不久又在安大略藝術畫廊志愿者委員會和加拿大癌癥協會服務。在花崗巖俱樂部、詩泉俱樂部、青年女子聯盟和全加戲劇節也見到過她活躍的身影。她的侄孫女薩布里娜·格里芬仍然在世,目前正在印度旅游。
葬禮將于本周二上午在圣西門教堂舉行,并將在怡山公墓入葬。屆時,人們向瑪格麗特王妃醫院進行捐贈以代替獻花。
《盲刺客·口紅畫的心》
我們有多少時間可以待在一起?他問道。
不少。兩三個小時吧。他們都出去忙了。
忙什么?
我不清楚。掙錢、購物、行善,諸如此類。管他們忙什么呢!她將自己的一綹頭發塞到耳后,直了直腰。她感到自己招之即來,有一種賤的感覺。這車是誰的?她說。
一位朋友的。我可是個重要人物。我的朋友是有車族。
別跟我打趣了,她說道。他不吱聲。她拉拉手套上的指頭。如果有人看見我們怎么辦?
他們只會看到這輛車子。這是輛破車,是窮人的車。即使別人盯著你看也認不出你來,因為像你這樣的女人不會在這輛破車上被逮個正著。
有時候你并不十分喜歡我,她說道。
最近我無法多考慮別的事,他說。說到喜歡,這可是兩碼事。喜歡需要時間。我沒有時間來喜歡你。我無法集中精力去喜歡你。
不是往那兒開??催@個路標。
路標是給別人看的,他說道。這兒——是這兒。
路面只有犁溝那么寬。到處是餐巾紙、口香糖的包裝紙,以及魚鰾似的用過的安全套。瓶子、鵝卵石和泥路上的一道道車轍,一切都亂糟糟的。她穿的皮鞋跟太高,走路很不方便。他挽住她的手臂,讓她走穩。她卻掙脫了。
這差不多是一塊空地。別人會看見的。
誰會看見呢?我們是在橋下。
警察。別這樣。還不是時候。
警察在大白天懶得管別人的閑事,他說。只有在晚上,他們才會打著手電去抓那些邪惡的變態狂。
別忘了還有流浪漢,她說道。還有瘋子。
過來,他說。到這下面來。樹蔭底下。
這兒有毒青藤嗎?
根本沒有。我保證。也沒有流浪漢和瘋子,只有我。
你怎么知道這里沒有毒青藤?你以前來過這里嗎?
別顧慮那么多,他說道。躺下。
別這樣。你會撕破我衣服的。等一下。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氣喘吁吁,根本不像是她發出來的。
水泥地上有一顆用口紅畫的心,中間有四個詞的首字母。代表愛的L字母將它們連了起來。只有相關的人才知道這些首字母代表的是誰——他們曾來到這里,畫了這顆心。他們宣告愛情,卻隱去了細節。
這顆心的外面還有另外四個字母,看起來就像指南針的四個極。
FU
CK
這個詞的四個字母被拆開來寫,攤得很開:這是赤裸裸的做愛姿態圖。
他嘴里有一股煙味,而她自己嘴里則有一絲咸味。周圍充斥著敗草和貓的味道,還有角落里發出的難聞的氣味。草叢濕漉漉的,他們的膝蓋上沾滿了塵土。在這種骯臟的地方,植物倒是生長茂盛;長長的蒲公英向陽怒放。
在他們躺的地方,下面有一條潺潺的溪流。頂上則是枝繁葉茂、綴滿紫色小花的葡萄藤;高高的橋墩撐起了鐵橋,過橋的車子從頭頂開過。蔚藍色的天空被樹枝和樹葉分割得支離破碎。她背下是堅硬的泥土。
他撫摸著她的額頭,手指滑過她的臉頰。你不該崇拜我,他說道。這世上并不是我一個男人有那物兒??傆幸惶炷銜靼椎摹?
問題不在這里,她說。反正我并不崇拜你。他已經在表示將來要同她分別了。
好了,不管是什么,一旦我不再煩你,你得到的會更多。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并沒有煩我呀。
生活之路長著呢,他說道。我們分別之后還會有生活。
說些別的吧。
好吧,他說。再躺下來。把你的頭放在這兒。他將濕乎乎的襯衫推到一旁。他用一只手摟著她,另一只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煙,接著用大拇指點著了火。她的耳朵緊貼著他的肩窩。
他問道:上次故事講到哪兒了?
講到織地毯的人。那些瞎眼的孩子。
沒錯。我記起來了。
他接下去說:薩基諾城的財富是靠奴隸們創造的,尤其是靠編織上好地毯的兒童奴隸。但是,說這話是忌諱的。斯尼法人聲稱,他們獲取財富不是靠奴隸,而是靠他們自己的高尚品德和正確的思想——即對眾神的精心供奉。
天上有許多神。眾神總是派得上用處,允許人們做任何事情。薩基諾城的諸神也不例外。所有的神都吃肉;他們喜歡人們用牲畜來作祭品,但人血是再好也不過了。有這樣一個傳說:在這座城市建立之初,九位虔誠的父親獻出了自己的女兒,將她們埋葬在九個城門下面作為神圣的守衛者。
四面城墻的每一面都有兩個這樣的城門,一個出、一個進。如果出城是通過進來的那個門,那就意味著這人英年早逝。第九個城門位于市中心一座小山頂上;它是一塊大理石板,打開的時候不會移動,只在生與死、靈與肉之間來回轉動。這扇門是供眾神進出的:由于他們不是凡人,可以在生死之間來去自如,因此也就不需要有兩道門。薩基諾城的先知們有這樣一個說法:人到底是怎樣呼吸的——是呼出還是吸進?這就是神的特性吧。
這第九個門也是濺灑鮮血的祭壇。男孩獻給掌管白天、亮光、宮殿、宴會、火爐、戰爭、美酒、入口和語言的三陽之神;女孩則獻給五月之神——她是黑夜、霧靄、綠蔭、饑荒、洞穴、生殖、出口和靜謐的守護神。人們將男孩放在祭壇上,用木棒敲碎他的腦袋,然后將他扔進神的嘴巴——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女孩則被切斷脖子,放出血來滋潤日見褪色的五個月亮,確保它們永遠不會因暗淡而消失。
人們每年都會用九個女孩來祭奠埋在九個城門之下的女孩。這些犧牲的女孩被封為神之處女。人們誦讀禱文,獻上鮮花,點上香火,讓她們為活著的人們說情。據說,一年中的最后三個月稱為無面月。這幾個月是女神們齋戒的日子,因此莊稼不長。在這段日子里,太陽之神發動戰爭,于是男孩的母親們就將他們裝扮成女孩的模樣以保安全。
最高貴的斯尼法家庭必須獻出至少一個女兒作為祭品,這已經成為一條法律。進獻任何有污點或瑕疵的女孩都被認為是對女神的侮辱。于是,慢慢地,斯尼法家庭就開始將他們的女兒弄殘,以圖逃過劫難。他們會割去女兒的一個手指或耳垂,或者割去身體上別的什么小東西。不久,這種殘害變成了一種象征性的行為:他們只在女孩的V形鎖骨上刺一個橢圓形的青記。如果非斯尼法家庭出身的女子擁有這種等級標志的話,那就是犯了死罪。然而,妓院的老鴇們為了賺錢才不管這些呢。她們會用藍墨水將最年輕的妓女們的那塊地方涂青以抬高她們的身價。這樣一來就吸引了大批嫖客;他們希望感受一下蹂躪具有高貴血統的斯尼法公主的滋味。
同時,斯尼法人開始收養一些棄兒——大部分是女奴與她們主人的私生女——今后就用這些女孩來代替自己親生女兒去獻身。這雖說是一種欺騙手段,但貴族家庭有權有勢,當局也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后來,這些貴族家庭變得越發懶惰了。他們不想勞神在自己家里撫養這些女孩,干脆就出高價交給女神廟來撫養。因為這些女孩取得了收養她們的家族的姓氏,所以也就有資格充當祭品。這就像主人家養的賽馬。這種做法是有悖于高尚祭祀的初衷的,但在當時的薩基諾城,什么都可以用錢來買通。
這些將要獻身的女孩被關在神廟的院子里,吃著最好的食物,以確保她們皮膚光潔、身體健康。她們受到嚴格的訓練,為那偉大的一天做準備——以端莊的姿態毫無懼色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按照當時的說法,完美的祭典應當像是一場舞蹈表演:高貴而抒情,和諧而優雅。她們并不是即將被粗暴宰殺的牲畜;她們的生命將由她們自愿地奉獻出來。許多女孩都相信一種早就被灌輸的理論:整個王國的幸福就依賴她們的無私奉獻。她們長時間地禱告,使自己進入正常的心態;撫養者教導她們走路要目光低垂,微笑要帶有淡淡的憂郁,還要吟唱女神的歌——關于孤獨和沉默、失敗的愛情,以及無法言表的悔恨。
又過了許多年。如今,只有一小部分人仍然把神當回事。那些過分虔誠或死心塌地的人被視為怪人。市民們還一如既往地舉行這種古老的儀式,但這已不是這個城市的大事了。
盡管這些女孩是與外界隔絕的,但她們中有的已經意識到,她們遭到殺害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個過時的理念。有些女孩一看見刀就企圖逃跑。另外一些在她們被揪著頭發放到祭壇上去的時候就開始尖叫,還有一些則公然詛咒在儀式上充當大祭司的國王。有一個女孩甚至還咬了他一口。人們怨恨在這種時候出現驚恐和憤怒,因為最可怕的噩運會由此接踵而來?;蛘哒f,如果女神真存在的話,這種噩運就有可能會來。不管怎樣,這樣的突發行為會破壞整個祭典的節日氣氛。這一天,人人都在分享祭典的歡樂,甚至包括伊尼勞人和奴隸們,因為他們被允許放一天假,并且可以開懷暢飲。
因此,女孩們在走上祭壇三個月之前就會被割去舌頭。祭司們說,這并不是一種殘害,而是一種改良——還有誰比啞巴更要適合做沉默女神的侍女呢?
于是,沒有舌頭而卻有滿肚子話要說的女孩一個接一個被領過來,戴著面紗和花環,伴著莊嚴的音樂拾階蜿蜒而上,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九個門前。換到現在,你也許會說她像一個嬌滴滴的上流社會的新娘。
她坐起身來。真不像話,她說道。你是想譏諷我。你就是喜歡那些戴著婚紗的可憐女孩被殺害。我敢說,她們一定是金發碧眼的女孩。
沒想譏諷你,他說。不是這樣的。反正我并不是在胡編亂造。這是有可靠的歷史根據的。那些赫梯人……
這點我相信,可你講這故事時照樣舔嘴唇表示欣賞。你帶著一種報復的心理——不,應該是妒忌,天知道為什么。你說的赫梯人、你說的歷史之類,我統統不管。在我看來,這只是個借口而已。
等一下。是你同意把犧牲的處女放到故事里去的。我只是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反對什么呢——是服裝?還是面紗講得太多了?
我們別爭了,她說道。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握緊雙手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并不想氣你。好了,來吧。
她推開他的胳膊。你是故意氣我。你喜歡把我惹惱。
我本以為這樣可以把你逗樂呢——講講故事、耍耍修飾詞、擺擺噱頭之類。
她把裙子拉下來,將襯衫束進去。那些女孩被割掉舌頭,戴著新娘的婚紗死去。這怎么可能逗我樂呢?要么你認為我是個沒心肝的人。
我收回剛才講的故事。我來改編它,為你重寫歷史。你看怎么樣?
你不能,她說道。說出來的話一句也不能收回。我要走了。她跪起雙腿,準備站起來。
時間多著呢。躺下。他抓住她的手腕。
不。放開我。瞧,日頭都到什么位置了。他們快回來了。我會有麻煩的,盡管對你根本不是麻煩。反正你也不在乎——你只是想盡快,盡快……
什么,快說呀。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疲憊地說道。
不是這回事。對不起,是我沒心肝。我昏了頭。反正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她將額頭埋在膝間。過了片刻,她說:你離開這里以后,我該怎么辦呢?
你會慢慢習慣的,他說道。你會照樣過日子。來,我把你身上的灰塵撣掉。
灰塵光撣是撣不掉的。
扣好扣子,他說道。別傷心了。
《亨利·帕克曼上校中學之家暨校友會簡報》(提康德羅加港,1998年5月)
“勞拉·蔡斯紀念獎”即將頒發
校友會副會長米拉·斯特奇思
亨利·帕克曼上校中學接受了一個很有價值的新獎項的捐贈,該獎是多倫多的已故威妮弗蕾德·格里芬·普賴爾夫人的慷慨遺贈。我們也將懷念普賴爾夫人的哥哥、知名的理查德·格里芬先生。他生前經常來提康德羅加港度假,十分喜愛在本地河上駕駛帆船。該獎項被稱作“勞拉·蔡斯創作紀念獎”,獎金二百美元,專門頒發給畢業班學生中短篇小說創作的冠軍。評委會由校友會的三名成員組成。他們將根據作品的文學價值和道德價值兩個方面作出評定。校長埃夫·伊文思先生說:“我們感謝普賴爾夫人。她不僅始終記著我們,還給予我們許多其他方面的贊助?!?
為了紀念本地有名的女作家勞拉·蔡斯,一等獎的頒發將在六月份的畢業典禮上頒發。勞拉·蔡斯的姐姐、蔡斯家族的艾麗絲·格里芬夫人,此前曾為我們的小鎮作出了諸多貢獻,此次又欣然同意為我們的幸運者頒獎?,F在離頒獎的日子還有幾個星期,快讓你們的孩子們充分發揮他們的創造力,來一爭高低吧!
畢業典禮結束后,校友會將在體操館舉行一個茶會,入場券可以到姜餅房的米拉·斯特奇思處領購。所得利潤將用來購買必需的足球隊運動服!歡迎大家貢獻烘烤食品。請在含有果仁的食品上面標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