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亞當與所有靈長類動物的盛宴
- 洪水之年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9595字
- 2019-01-16 09:45:12
亞當與所有靈長類動物的盛宴
紀元十年
關于上帝造人的方法。宣講人:亞當第一
親愛的上帝地球花園里的園丁同胞們:
能在我們美麗的“伊甸之崖”屋頂花園歡聚一堂是多么美妙!我滿心歡喜地看到那由孩子們用廢舊塑料制品打造出來的漂亮的創世之樹——這足以證明即便是邪惡之物也可成為福祉!——再過一會兒,眾所期待的團契聚餐就要開席了。主菜有瑞貝卡精心烹制的蕪菁派,原料來自去年的收成,更別提由我們的夏娃第六皮拉傾情奉獻的腌蘑菇雜燴了。這次聚餐的另一個主題是慶祝托比晉升為正式教師。通過她忘我勤勞的工作,托比向我們證明一個人無論內心背負著怎樣的痛苦和創傷,在“真理之光”的照耀下都能無往不克。我們以你為傲,托比。
在這亞當暨全體靈長類的節日里,我們重申人類的靈長類血統——雖然那些頑固的進化論者向我們的信念傾倒滿腔怒火,但我們依然堅信人類受造的樣式是出于神圣者的意愿。這就把那些科學傻瓜們惹惱了,因為他們一門心思相信“上帝并不存在”。他們得出這個結論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沒法將他放進一根試管里測量。但上帝是純粹的靈,有誰能夠因為無法測度“不可測度者”而推論它不存在?上帝是“無”,是“空”,空孕育萬物。若沒有空,存在將被物質充斥,而物與物之間沒有邊界。個別體的存在,就是上帝是“無”的證明。
當上帝用他的靈在混沌的物質中切分出事物的形體,奠立世界的基石時,那些科學傻瓜們又在哪里?當“晨星一同歌唱”時他們又在哪里?盡管如此,讓我們發自內心地寬恕他們吧,因為訓責并非今天的主旨。讓我們謙卑匍匐,沉思我們屬世的存在。
上帝本可用純粹的詞語創造人類,但是他沒有采用這個方法。他本可從塵土中塑造人類的形體。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這么做了。畢竟“塵土”除了是原子分子這些生命基質外還能是什么呢?除了捏土為身,他創造我們,使人成之為人,還要經過復雜而漫長的自然和性別的選擇過程,而這不過是他另一項精巧的工具,用以將人性注入人類。他造就我們“比天使微小一點”,換言之,使我們更接近我們的靈長類同胞——而科學也證實了這一點。但傲慢的世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為這有損他們的尊嚴。我們的胃口,我們的欲望,以及其他更難掌控的情緒——無不是靈長類的本性!我們從伊甸園墮落到塵世,失去了執行模式和沖動的單純和天真,轉變為羞恥的自我意識;從此以后,我們的悲傷、焦慮、懷疑以及對上帝的憤怒接踵而至。
毋庸置疑,我們——和所有動物一樣——受到神的祝福,受命繁衍眾多,遍及大地。然而,為了讓子孫遍及大地,我們使盡可恥的手段,帶來傷害和痛苦!難怪我們與生俱來就有羞恥心和自卑感!為何他沒有把我們造就為像他那樣純粹的靈?為何他將我們置入注定腐朽的物事,而這種物事不幸與猴子如此相似?古人所言非虛。
我們究竟違抗了哪一條戒律?神命令我們以動物極盡質樸的方式生活,也就是不穿衣服。然而我們渴望了解善惡的知識,后來竟也獲得了這種知識,如今只能收割神的憤怒。我們越是努力超越自己的本性就越是悖離神之道,直到今天仍在不斷下墜。因為,和創造一樣,墮落也是一個進行的過程。我們墮入了貪婪的深淵。為何我們竟相信世上萬物屬于自己,而事實上我們屬于世上萬物?我們背叛了動物的信任,玷污了神圣的管理員工作。上帝命令我們將生命覆蓋大地并不意味著用我們自己的骨肉充斥地球,而將其他生命從大地上抹去。迄今為止有多少物種被我們滅絕了?你對上帝造物所做的事就等于對他做了同樣的事。我的朋友。下次當你踩爛一只蠕蟲或者作踐一只甲殼蟲時請好好思考一下今天所說的吧。
讓我們祈禱不要跌入驕傲的陷阱,以為自己在有靈的造物中是獨一無二的。不要自以為超乎萬物之上,聽憑一時喜好草菅生命,還妄想能逃避懲罰。
神啊,我們感謝你。你以這等樣式造就我們,令我們意識到自己不僅比天使微小,更通過DNA和RNA的鎖鏈將我們與動物同胞們緊緊相連。
讓我們齊聲歌唱。
主啊,求你除去我心中的驕傲
主啊,求你除去我心中的驕傲
我不配被你高舉,超越其他生靈。
我跨過靈長類的基因梯序,
從卑微處升入你的恩典。
混沌初開,大道方行,
凡眼不解奧秘。
但你使DNA的奇妙配置
煉成激情、心智和敏學。
從猴子和黑猩猩起步,
進化之路總有撥不開的疑云。
但你撐開天上的巨傘,
一律將我們護庇。
每當我們屈從于虛榮
夸口說驕傲的話,
想想先祖南猿,
我們的動物內在。
求你使我們遠離劣等品性,
除去侵凌、憤怒和貪婪。
莫以動物血脈為羞恥,
也不輕看靈長類根脈。
——選自《上帝園丁口傳贊美詩集》
11
瑞恩
紀元二十五年
每當我試圖回憶那一夜——第一波無水的洪水暴發當晚——我想不起任何異常的地方。七點左右我肚子餓了,于是從迷你冰箱里拿出能量餅干吃了半塊。以我的體形若想不發胖,任何食物都只能吃一半的量。我曾經問莫迪斯,我要不要做隆胸手術,他說在昏暗的光線下我還能假裝未成年人,況且客人都喜歡我們扮學生妹。
我剛做完一組引體向上和地板盆骨體操,莫迪斯就在視頻電話中呼叫我,詢問我的近況。他很想我,因為沒人比我更會調動現場氣氛。“瑞恩,你能為我賺他媽大把的錢。”他說。我朝他拋去一記飛吻。
“屁股沒走樣吧?”他說。我把視頻電話移到背后。
“瞧這性感的大腿,真想舔一口!”他說。即便你自我感覺糟糕透頂,他也有辦法讓你重拾自信。
通完電話我打開“蛇穴”的錄像帶,檢查她們的舞蹈和動作是否跟得上音樂節拍。少了我一切照樣進行,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我被抹去了一樣。緋紅花萼這會兒正和柱子調情,薩沃娜替我上高空秋千。她看起來還不賴——亮閃閃綠油油的,曲線畢露,換了頂新的銀色魔發。我最近也考慮買一頂,它們比假發好,從不滑落——但有些女孩子說它們聞起來像羊排,尤其是下雨天。
薩沃娜的動作有點笨拙。她不是專業的高空秋千舞者。她是個鋼管舞女,而且上身臃腫,像吹足氣的沙灘排球。只要用高跟鞋的細跟戳她,或者從背后朝她吹口氣,她就會直挺挺地倒下來,跌個狗吃屎。“怎么管用怎么來,寶貝,百試百靈。”她是這么說的。
她中途改為單手抓吊繩,做出頭下腳上懸空劈腿的動作。她沒法糊弄我,但舞臺下的那些男人向來對藝術不感興趣。他們認為薩沃娜棒極了,除非她沒有發出呻吟反而大笑,或者當真從秋千上掉下來。
我離開“蛇穴”,匆匆瀏覽了一下其他房間,沒什么特別的。沒有戀物癖,沒人要求被蓋上羽毛、涂上厚厚一層麥片粥,或者被天鵝絨繩子吊起來,也沒人想被孔雀魚咬得全身扭動。今天只有常規節目。
接著我打電話給阿曼達。我們是彼此的親人。我猜是因為小時候我們都像流浪的小狗,這是種牽絆。
阿曼達此刻在威斯康星州的沙漠。近來她專注于所謂的“惡搞藝術”,正忙著拼裝一組生態藝術裝置。這回她選用的材料是奶牛骨頭。十年前這里遭遇了一場大旱,人們發現把幸存的奶牛殺掉比把它們通過海路運出去要便宜得多,所以現在威斯康星州遍地都是牛骨。她有幾輛燃料電池驅動的鏟斗車,還雇了兩個非法的得-墨難民。由于她計劃用母牛骨頭拼的模型太大,所以只能從空中俯瞰它的全貌:巨型大寫字母,拼成一個單詞。之后她會在上面鋪一層煎餅糖漿,等到字母上面爬滿了昆蟲,再從空中拍攝錄像,放到畫廊里展出。她喜歡觀賞物體移動、生長然后消失的過程。
阿曼達總能弄到錢來玩她的藝術惡搞。她在那個附庸風雅的圈子里小有名氣。這個圈子不大,但里頭的人都很富有。這回她和一位公司警高層達成了交易——他幫她搞定直升飛機,讓她在空中拍攝錄像。“我用官老爺換小旋風。”她是這么對我說的——我們在電話里從來不提公司警或直升機,因為他們有機器人專門監聽這類字眼。
她的威斯康星項目是一個叫做“活體單詞”的系列的組成部分——她曾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是從園丁那里獲得的靈感,因為他們對書寫壓制得有點過火了。一開始是只有一個字母的單詞,例如I、A、O,接下來是兩個字母的,例如It,然后是三個、四個、五個,現在最多達到六個。每個單詞都是用不同材料做成的,有魚內臟,也有死于毒氣外泄的鳥;有一次他們還從廢棄建筑的舊址搞來便器,把用過的烹飪油灌進里面,點燃后遠遠能看出字形。
她的新單詞是kaputt[23],前陣子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她說自己有意向某些人發出信息。
“向誰?來參觀畫廊的人嗎?那些官老爺和財主?”
“就是他們,再算上官太太和老板娘們。”
“你會惹上麻煩的,阿曼達。”
“沒事,他們不會懂的。”
她說計劃進展順利:下了場雨,沙漠里繁花盛開,昆蟲都涌了出來,用糖漿誘引起來格外方便。她已經完成了K,A也快要做好一半了。但那兩個得-墨人有點不耐煩了。
“帶上我吧,咱倆合作,”我說,“我巴不得快點離開這里。”
“三個,”她說,“兩個得克薩斯-墨西哥人,加上你,三個。”
“噢,好吧。你看上去氣色很好——卡其布制服很適合你。”她身材高挑,臉上還帶著那種少女探險家志在遠方的神氣。那種“探險家遮陽帽”的神氣。
“你也不賴。瑞恩,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保重。別讓那兩個得-墨佬占你便宜。”
“他們不會的。他們以為我瘋了。瘋女人會割掉他們的那玩意兒。”
“我可不知道!”我笑了。阿曼達就愛逗我發笑。
“你怎么會知道?”阿曼達說,“你又沒瘋。你沒見過那些玩意兒在地上蠕動的樣子。好夢。”
“好夢。”我說。但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我忘了今天是哪位圣者的紀念日,因此不能靠這個計算日期了。但我可以計算年份。我用眉筆在墻上畫下我認識阿曼達的日子。這種做法讓我想起關于囚犯的老漫畫——四條橫線,最后畫一道豎線添作五。
那是很久以前了——若從她加入園丁算起,我們相識已經超過十五年。我的早年伙伴中有許多都是那個時期認識的——阿曼達、伯妮斯、澤伯;還有亞當第一、謝基、克洛澤、老皮拉;當然,還有托比。如果他們看見我淪落到出賣肉體為生的地步會怎么想?有些人會感到失望,比如亞當第一。伯妮斯向來覺得我不夠虔敬,她會認為我罪有應得。盧瑟恩也許會叫我婊子,而我會回敬她:你是婊子才知道我是。皮拉應該會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謝基和克洛澤會哈哈大笑。托比大概會把“匯鱗”罵個狗血淋頭。那澤伯呢?我猜他可能會嘗試救我出去,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挑戰。
阿曼達知道我的事。她沒有評價。她說,你只是不得已交換所需,有時候你別無選擇。
12
盧瑟恩和澤伯把我從外面的世界拉進園丁的生活。起初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些人。他們臉上經常掛著笑容,但他們對命運、敵人、上帝表現出的濃烈興趣卻令我害怕。而且他們總是談論死亡。園丁嚴令不得殺生,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說死亡是一個自然過程,現在想起來,這里面的確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根據他們的理念,成為肥料未嘗不是一件美事。一般人絕不會殷切期盼自己成為禿鷲的口中肉,但園丁就會。而當他們討論起無水的洪水將要殺死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或許除了他們自己——那讓我噩夢連連。
但這些嚇不倒真正的園丁孩子。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一套,甚至拿它們開玩笑,起碼那些大男生會——謝基和克洛澤兄弟和他們的同伴。“我們都會斯……斯……[24]”說著還一邊扮死人臉。“嘿,瑞恩。想要為生命循環做出你的貢獻嗎?那就躺到垃圾車上去,成為堆肥吧。”“嗨,瑞恩。你想成為一條蛆嗎?來舔我的傷口!”
“閉上你的鳥嘴,”伯妮斯會說,“不然就滾到垃圾車上去吧,因為我會把你們扔進去!”伯妮斯說話刻薄,而且從不肯讓步,大多數孩子只能后退。就連男孩子也拿她沒轍。但是這樣一來我就欠伯妮斯一筆人情,只能任憑她擺布了。
有時候伯妮斯不在沒人擋駕,謝基和克洛澤就會趁機戲弄我。他們捏蛞蝓,吃甲蟲,故意讓你惡心。他們是麻煩的化身——托比是這么叫他們的。我聽見托比對瑞貝卡說,“瞧,麻煩來了。”
謝基是這群孩子中年紀最大的。他瘦高個子,手臂內側有蜘蛛紋身,是他自己用針就著蠟燭灰一針一針刺出來的。克洛澤的身材偏矮壯,腦袋圓滾滾的,側面掉了顆牙齒,據他說是在一場巷戰中被人敲落的。他們還有個小兄弟名叫奧提斯。他們沒有父母。本來有的,但是他們的父親跟澤伯一道出門去參加某次特殊的亞當之旅,再也沒回來。后來他們的母親也走了,她對亞當第一說等她安頓下來就會立即派人來接他們。但她沒有這么做。
園丁學校和屋頂花園不在一幢樓里,它所在的大樓人稱“福利診所”,因為這里曾經是派這個用場的。前住戶留下的一些箱盒還擺在那兒,里面裝滿紗布繃帶。園丁們到處收羅東西做手工,這些東西也是原料之一。它們聞起來有醋的味道,因為走廊另一頭是園丁的醋房。
福利診所的長凳硬邦邦的;我們在上面坐成一排。我們在石板上寫字,每天下課后都要擦掉,因為園丁不允許你在敵人可能找到的地方留下字跡。無論如何,紙是有罪的,因為紙張的原料是樹體。
我們花很多時間記憶詞句,再將它們吟唱出來。例如創園史——是這么說的:
第一年,花園誕生;第二年,依然如新;第三年,皮拉養蜂;第四年,伯特進我門;第五年,托比絕處逢生;第六年,勝郎加入合唱;第七年,澤伯來我天堂。
第七年本該加上一句,這也是我和媽媽盧瑟恩加入的年份。再說這里也稱不上天堂,但園丁們喜歡押韻。
第八年,努埃拉領受命運;第九年,費洛大放光芒。
我曾希望第十年可以加上我的名字[25],但我覺得希望不大。
其他要背的東西比歷史更難。其中最討厭的是數學和科學。我們還必須記住每個圣者的紀念日,而且每天起碼有一個圣者紀念日,有時候更多,每逢節慶就意味著至少要記四百個名字。還得記住這些人被封為圣徒的功績。有些比較簡單,比如谷倉貓頭鷹的圣萊西姆[26],答案顯而易見。圣迪安·弗西[27]和圣謝克爾頓[28]也不難記,前者的故事令人悲傷,后者的英雄事跡沒齒難忘。但有些名字怎么也記不住。誰還記得圣巴希爾·阿勞斯或者圣克利克,或者羅漢松日?我總是記錯羅漢松日,因為什么是羅漢松?沒錯,它是樹的一種,但讀起來像種魚。
教職人員的工作安排是這樣的:努埃拉帶領幼童班和暮春唱詩班,以及“纖維回收利用課”;瑞貝卡負責“廚藝課”,也就是教我們如何做飯,瑟爾雅教縫紉課,老麥負責心算,皮拉教養蜂和真菌學,托比教整體治療和草本修復,伯特負責“野生和栽培植物”,費洛教醫學,澤伯負責“掠食者-獵物關系學”和“動物偽裝”。這是幾位主要教師。還有其他的老師——等我們到了十三歲,勝郎會教我們應急醫療,瑪露西卡助產士將會給我們上“人類生殖系統”課,在此之前我們只學過“青蛙的卵巢單元”——但主要還是上面提到的那些。
園丁的孩子們給每個老師都起了綽號。皮拉是“真菌”,澤伯是“瘋癲亞當”,“螺絲釘”是斯圖爾特,因為他制作家具。老麥是“肌肉”,瑪露西卡是“黏液”,瑞貝卡是“鹽和黑胡椒”,伯特是“門把球”,因為他是禿子。托比是“干女巫”。她得到女巫的外號是因為她總是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摻和起來倒進瓶瓶罐罐里,“干”是指她身材消瘦,性格堅強。努埃拉和托比正好相反,她是“濕女巫”,一則因為她嘴唇濕潤,屁股也緊翹,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很容易被弄哭。
除了學習圣歌,園丁的孩子們還自編粗劣的歌曲。一般謝克爾頓、克洛澤這些大男生先低聲領唱,我們隨后加入合唱:
濕女巫,濕女巫,
又肥又大的愛哭蟲,
把她賣給屠夫,把你腰包塞鼓鼓,
就著香腸下肚,濕啊濕女巫!
最過分的是提到屠夫和香腸,因為在園丁們看來,任何品種的肉類都是可憎的。“停下來。”努埃拉會說,然后開始抽鼻子,大男孩們朝彼此豎起大拇指。
可我們就是沒法把“干女巫”托比弄哭。男孩們說,她是塊硬骨頭——她和瑞貝卡是這里最硬的骨頭。瑞貝卡外表開朗,但是你絕不敢故意招惹她。至于托比,她從里到外都堅不可摧。“你最好別這樣,謝克爾頓,”她會說,即便當時她背對著他。努埃拉好心相待,但只有托比讓我們擔起責任來,因此我們更信賴托比:比起蛋糕,你更信賴巖石。
13
我、盧瑟恩和澤伯住的房子與花園隔了五條街。園丁管它叫“乳酪工廠”,因為那是它本來的用途,至今還能聞到淡淡的乳酪味。后來這里被改造成藝術工作室,那些藝術家搬走以后沒人知道它屬于誰,期間就由園丁接管了。他們喜歡住在不用付房租的地方。
我們的起居空間是一間寬敞的大房,由門簾圍出幾個隔間——一間給我,一間給盧瑟恩和澤伯,另外兩間分別用作生態廁所和浴室。門簾是用塑料袋撕成條混著膠布編成的,完全起不到隔音效果。這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特別是上廁所。園丁們常說消化是神圣的行為,氣味和響聲都是營養吸收過程的終極產物,沒什么好笑或可怕的。但是逼仄的生活空間讓我們很難忽略這些產物的存在。
我們在主屋吃飯,飯桌是用門板搭出來的。除了某些厚一點的碟子和馬克杯之外,我們所有的鍋碗瓢盆都是回收來的廢品——用園丁的話來說,“撿拾剩穗”。碟子和馬克杯都是園丁從前在陶器時期親手燒制的,后來他們關閉了窯爐,因為它消耗的能量太大。
我睡在米糠和麥秸稈填充的日式床墊上,被子是用藍色牛仔褲和舊浴室防滑墊縫補起來的。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鋪床。雖然園丁們不介意被子的材質,但他們喜歡把床鋪得整整齊齊。接著我會從墻上的鉤子上取下衣服穿起來。我們平均每七天換一次干凈衣服,因為園丁們不贊成浪費太多水和肥皂洗衣服。我的衣服永遠是潮乎乎的,因為園丁不相信烘干機。“上帝創造太陽有他的理由。”努埃拉總是說。根據她的理論,太陽存在的理由就是烘干我們的衣服。
此時盧瑟恩還躺在她最心愛的床上。過去我們和我真正的父親住在荷爾史威瑟大院時,她幾乎從不著家,來到這里以后,她幾乎從不出門,除了去屋頂或者福利診所,幫助其他女園丁剝牛篣,縫制那些凹凸不平的被子,或者編織塑料條窗簾什么的。
澤伯這會兒通常在洗澡,無視園丁“禁止每日洗澡”的規定。洗澡水來自積雨桶,在重力作用下通過一根花園水管引進浴室,因此不消耗能量。澤伯以此為由替自己開脫。他經常一邊洗澡一邊唱歌:
沒人在乎,
沒人在乎,
所以我們從泄槽沖下來,
因為沒人在乎。
他在洗澡時唱的歌內容都挺消極,但他扯著俄羅斯大熊的嗓子唱得興致高昂。
我對澤伯的感情比較復雜。有時候我挺怕他的,但是家里有位重要人物確實令人安心不少。澤伯是一位亞當——一位領頭的亞當。從別人仰視他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他高大壯實,留著機車族的大胡子和長發,褐色頭發摻著點灰色,臉硬得像皮革,眉毛像一道鐵絲網。這副架勢讓人懷疑他是否該有銀牙和刺青,但是他沒有。他像保鏢一樣強壯,神情也像,兇惡中透著真誠,仿佛必要時他會擰斷你的脖子,但不是鬧著玩的。
有時候他會陪我玩多米諾骨牌。園丁在購買玩具方面很吝嗇——自然是我們的游戲場——所以我們只有邊角余料裁制或者剩棉線編織的玩具,不然就是干燥海棠花做的皺巴巴的老頭公仔。但是他們允許我們玩多米諾,因為骨牌是他們親手雕刻的。要是我贏了,澤伯總會哈哈大笑著說:“好姑娘!”這時我會有種溫馨的感覺,像敷了金蓮花[29]。
盧瑟恩總要我待他好點,雖說他不是我親生父親,但他就像我親生父親一樣。粗魯無禮地對他會傷害他的感情。但澤伯要是對我好她又不太高興。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對。
澤伯哼著小調洗澡時,我會給自己找點吃的——干黃豆小食或者隔夜的蔬菜餡餅。盧瑟恩是個相當糟糕的廚師。因此我在上學去的路上依舊饑腸轆轆,不過我可以指望學校提供的午餐。雖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是食物。亞當第一過去說,饑餓是最好的調味料。
當我們還住在荷爾史威瑟大院時,我壓根沒嘗過饑餓的滋味。我好想回去,我想要我真正的父親,他一定還愛我:如果他知道我在哪里,肯定早就過來接我回家了。我好想回我真正的家,那里有我自己的房間,床上掛著粉色床幃,柜子里塞滿各式各樣的衣服。但我最想要的是母親能恢復原樣,像過去那樣帶我去購物,去俱樂部打高爾夫球,或者去安諾優美容院滋潤身心,香噴噴的回家。然而我一提起從前的生活,她只會說這些都過去了。
關于她為何與澤伯私奔到花園,她有一堆理由。她說園丁們的生活最適合人類,也適合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她這么做是出于愛,不僅是對澤伯的愛,還有對我的;因為她想要治愈這個世界,這樣生命就不會徹底滅絕了,難道我不該為此感到高興嗎?
但她自己高興嗎?我看不出來。她坐在桌前梳頭發,對著屋里唯一的小鏡子,盯著鏡中的自己,表情時而沮喪,時而挑剔,時而面露凄色。她和所有女園丁一樣留長發,盡管這套梳理、扎辮子、上發夾的工程不小,碰上不順的時候,她每天要重復五六遍。
澤伯不在家的時候她很少和我說話,要么她就表現得跟我把他藏起來了一樣。“你最后一次看見他是什么時候”,她會問,“他在學校嗎?”聽起來像是希望我監視他。然后她會覺得抱歉,問我:“你沒事吧?”仿佛她對我做了什么錯事。
就算我回答了,她也沒在聽,她的心思都用來捕捉澤伯的動靜了。她越來越焦慮,甚至憤怒。她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望著窗外,告訴自己他對她有多壞;然而只要澤伯一回來,她的注意力就會全部轉移到他身上。接下去她會開始碎碎念——他去了哪里,和誰在一起,為什么他不早點回來?澤伯只會聳聳肩說:“有什么大不了的,寶貝,我不是回來了嗎。別瞎操心了。”
然后他們兩人會消失在塑料條帶和強力膠絞成的門簾后面,我母親會發出痛苦、卑怯、在我聽來極為屈辱的聲響。那時我恨她,因為她毫無自尊,情難自制。她為何如此膜拜澤伯?
現在我終于領悟了。愛上誰是無法控制的——無論他是白癡、罪犯還是一無是處的人。愛情的領域里沒有規則可循。
另一樣讓我特別討厭的東西是園丁的服裝。園丁們什么膚色都有,但他們的衣服卻只有一種顏色。如果自然是美的,正如亞當們和夏娃們聲稱的那樣——如果田間百合是我們的榜樣,為什么我們不能更像蝴蝶,而非要像停車場不可呢?我們看上去如此平坦,如此乏味,搓洗磨舊,黑不溜秋。
那些在街上游蕩的孩子們——就是那些鼠民——雖然窮,但至少外表拉風招搖。我嫉妒他們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兒,比如視頻照相手機,粉色、紫色、銀色,在他們手里閃進閃出,像魔術師手中的卡片;還有塞在耳朵里聽音樂的“海耳糖果”。我渴求這種俗艷的自由。
和鼠民交朋友是嚴行禁止的,他們那邊則把我們當賤民看,捏著鼻子叫罵,或者朝我們扔東西。據亞當們和夏娃們說,信仰使我們受盡壓迫,我倒覺得是衣柜讓我們遭罪:鼠民對時尚的嗅覺相當敏銳,買賣也好,偷竊也好,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打扮自己。雖然不能來往,耳濡目染在所難免。我們像感染細菌一樣學習他們的知識。仿佛隔著一層鐵絲網遙望他們生活的世界。
有一次,我發現一只漂亮的照相手機掉在路邊,手機沾滿泥巴,沒有信號,但我還是把它帶回家,結果被夏娃們逮個正著。“你真是不知好歹!”她們說,“這玩意兒會傷害你!它會燒掉你的腦子!連看都不能看;如果你能看見它,說明它也能看見你。”
14
我第一次遇到阿曼達是在紀元十年,那年我十歲:由于我的年齡和紀年一致,因此很容易記住那是什么時候。
那天是圣法利狼日,是少年生態先鋒隊[30]成員掃蕩馬路的日子。我們把吸飽汗水的綠色印花大手帕綁在脖子上,出門“拾穗”,說白點就是收集園丁制作手工的原材料。有時候我們的任務是收集皂角,提著柳條筐在高級旅館和餐廳之間來回走動,因為他們扔起肥皂來毫不心疼。最高級的旅館一般都建在有錢的廢市里——“蕨邊”、“高爾夫綠”,以及奢華蓋世的“太陽空間”——我們經常搭便車過去,盡管這是不允許的。園丁們的模式是這樣的:他們告訴你該做什么,然后禁止我們使用最便捷的方法達成目的。
帶玫瑰香的肥皂是我們的最愛。我和伯妮斯會扣下一些帶回家。我把它們塞進枕頭套里,去掉潮濕被套的霉味。其余的肥皂交給園丁,扔進屋頂上的黑匣太陽能灶里,用小火熬成膠狀,涼了以后再切成厚塊。園丁們每天要消耗大量肥皂,因為他們懼怕微生物。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會留下一些皂塊,把它們卷進葉片里,用樹葉搓成的細繩捆好,預備在“生命之樹”自然物材交易會上賣給游客和傻看的人,除此之外還出售袋裝蠕蟲、有機蕪菁、西葫蘆以及其他吃不掉的蔬菜。
但那天不是肥皂日,而是制醋日。我們鉆到酒吧、夜店、脫衣舞俱樂部的后門翻弄垃圾桶,搜尋喝剩的葡萄酒,然后倒進我們少年生態先鋒隊專配的陶瓷桶里,花九牛二虎之力拖回福利診所,在那里把酒液灌進制醋房的大木桶里發酵成醋,讓園丁們用來清潔居室。多余的醋倒進我們在“拾穗日”撿到的小瓶子里,用膠水貼上標簽。和肥皂一樣,醋也是“生命之樹”的商品。
按理說生態少年先鋒隊的勞動應該教會我們一些做人的道理。例如:任何東西都不應該隨意丟棄,哪怕是來自罪惡淵藪的葡萄酒。世上沒有所謂垃圾、廢物或臟東西,只是沒有物盡其用罷了。更重要的是,每個人,包括孩子在內,都應該為社區生活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然而,謝基、克洛澤和那些年紀較大的男孩有時候并沒有把酒存下來,而是直接喝掉。如果喝多了,他們會醉倒在地或大吐特吐,不然就是和廢市鼠民打架,朝醉鬼扔石頭。作為報復,酒鬼們對著空葡萄酒瓶撒尿,存心引我們上當。我自己沒喝到過尿酒:這種時候只要湊近瓶口一聞就知道了。但有些孩子吸了過量的香煙和雪茄屁股,甚至搞到臭菘也抽,鼻子早就麻木了。他們會一口氣喝個底朝天,發現是尿后連連啐唾沫,罵臟話。或許那些孩子是故意喝尿瓶的,為了給自己罵臟話找借口,因為園丁不準我們爆粗口。
只要一離開花園眾人的視線范圍,謝基、克洛澤和那些男孩就會馬上松開脖子上的花手帕,把它們纏到頭上,像那幫“亞洲共融”的家伙。他們還想扮成街頭幫伙——甚至連接頭暗號都想好了。一個人說“壞!”另一個人回答“疽!”連起來就是“壞疽”。“壞”自然是指壞蛋,疽是“祖母綠”的諧音,也就是他們頭巾的顏色。本來這暗號應該只有內部成員知道,但實際上早已人盡皆知。伯妮斯夸這個暗號起得好,潰爛的身體組織用來形容這些人渣再貼切不過了。
對此克洛澤的回應是:“你自以為很幽默嗎,伯妮斯。順帶說一句,你真丑。”
照理說我們最好分成小組行動,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不被那些鼠民、酒鬼和人販子欺負,否則酒鬼會搶走我們的陶瓷桶,喝光里面的葡萄酒,人販子會把我們賣給雛妓市場。但實際上三倆結伴更好,可以把各自負責的區域盡快搜索一遍。
這天一開始我和伯妮斯結伴而行,但在路上我們起了爭執。我們經常吵架,并且把吵架當成友情的證據,因為無論吵得多兇,最后總能重歸于好。我和她之間系著一根紐帶:不像骨頭那樣硬,更像脆滑的軟骨。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在園丁孩子堆里都沒有安全感;我們都害怕遭人排擠,孤單無依。
這次吵架的導火索是我們在垃圾堆里找到的一只繡有海星圖案的串珠零錢包。我們總盼望能碰上這類收獲,眼睛也在四處搜尋。廢市的居民什么都扔,在亞當們和夏娃們看來,這是他們注意力短淺、缺乏道德心的證明。
“是我先看見的。”我說。
“上回也說你先看見的。”她說。
“那又怎樣?這回還是我第一個看見!”
“你媽是蕩婦。”伯妮斯說。這不公平,因為我也這么覺得,她明明知道。
“你媽是蔬菜!”在園丁之間“蔬菜”不該是句罵人話,但它確實是。“維娜是蔬菜!”我又補上一句。
“你嘴巴噴肉臭!”她拿走錢包,顯然準備獨吞。
“隨便你!”我說。然后我轉身走開了。我四處閑逛,但我沒有東張西望,伯妮斯也沒有追上來。
這次沖突發生在被稱為“蘋果角”的店鋪街上。“蘋果角”是我們所屬廢市的官方名稱,盡管我們私下管它叫排水孔,因為進來的人都會消失無蹤。園丁的孩子逮到機會就去店鋪街,也就看看而已。
商店街和我們的廢市這一帶其他事物一樣,曾經是格調高雅的地方。如今壞掉的噴泉里填滿了空啤酒罐,室內植物園里扔滿咝咝果汁罐頭、煙屁股、細菌滋生的安全套(這是努埃拉說的)。這里還有一個全景旋影亭,過去只要你塞錢進去,就會投射出太陽、月亮、珍稀動物,還有你自己的影像,但現在日久荒廢,徒睜著空洞的雙眼。我們偶爾走進去,拉開星光閃耀的破布簾,瀏覽鼠民留在墻上的涂鴉。莫尼卡混球。這樣對達夫更好。你是《《《GA1E7》》》?給你免費,baBc8s!布萊德你死定了!這些鼠民天不怕地不怕,他們什么都敢寫,不在乎被人看到。
排水孔的耗子們經常躲在全景旋影亭里抽麻藥——里面一股麻藥的氣味——他們還會躲在里面做愛,從他們留下的保險套和連褲襪可以判斷出來。按說園丁的孩子和這兩件事無緣——有迷幻作用的蘑菇只能用于宗教目的,性交則只能在交換過綠色樹葉、跳過篝火的伴侶間進行——不過大男孩們號稱自己照做不誤。
那些沒有封板條的店鋪就是所謂的二十元小店,都叫婷塞、狂野風情、邦格之類的名字。它們出售皮帽子、在身上作畫的蠟筆,印著龍、骸骨圖案和刁鉆口號的T恤。他們也賣能量餅干、讓你的舌頭在夜晚發光的口香糖、紅唇形狀的煙灰缸,上面寫著“讓我為你吹簫吧”之類的詞句,還有“印上你的肌膚”蝕刻紋身——在夏娃們看來,它們會燒透你的皮膚直印到血管里頭。在這里你還可以找到低價出售的奢侈品,據謝基透露它們都是從太陽廣場的名品店里偷出來的贓物。
盡是些俗麗的垃圾,這是夏娃們的評語。如果你想出售自己的靈魂,至少得賣個高價吧!我和伯妮斯才不理會這一套呢。我們對自己的靈魂沒興趣,寧可眼巴巴地盯著櫥窗看,被欲望燒得頭暈目眩。我們之間的對話常常是這樣的:你想要哪個?LED光束魔杖?那可是個寶貝!血與玫瑰游戲帶?討厭,那是男孩子的玩意兒!真女人堅實胸墊,另送彈力乳頭?瑞恩,你壞死了!
***
伯妮斯走了以后,我不知該干什么好,心想不如干脆回去算了,畢竟一個人走路不太安全。這時我看到了阿曼達。她站在店鋪街的另一頭,和一群得克-墨西哥鼠民幫的女孩子在一起。我認得那群女孩,但以前從沒在她們當中見過阿曼達。
那群女孩的打扮十分典型:迷你裙、閃亮的上衣,脖子上系著棉花糖狀的毛皮圍脖,戴銀色手套,頭上別著塑料蝴蝶。她們每個人都有“海耳糖果”、艷光四射的手機和水母項鏈,都在使勁兒搔首弄姿。“海耳糖果”里播放著同一個調子的音樂,她們跟隨旋律起舞,扭動屁股,聳出胸脯。這些女孩看上去像是把整個商店都搬到身上了,而且從娘胎里蹦出來時就帶著它們。實在太有范兒了。我呆呆地站著,心里酸溜溜的。
阿曼達也在跳舞,但她的舞姿比其他人好看多了。過了一會兒她停下來,站到一邊掏出紫色的手機寫短信。然后她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綻開笑容,揮舞銀色的手指,意思是:過來。
我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在看我,然后穿過店鋪街向她走去。
15
“想瞅瞅我的水母手鏈嗎?”這是我走過去時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在她看來應該很悲慘,一副孤兒的打扮,瘦骨嶙峋的手指。她舉起手腕,幾只小巧的水母翕合著,像水中游動的花。它們看上去妙極了。
“你從哪里搞來的?”我問。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偷來的。”阿曼達說。鼠民女孩想要什么幾乎都用這個法子取得。
“它們靠什么存活?”
她指指手鏈銀色的環扣:“這是造氧機,它能泵出氧氣。一周喂食兩次。”
“要是你忘了呢?”
“水母吃水母。”阿曼達說。她露出一絲淺笑。“有些小孩故意不加食物,于是里面會爆發一場迷你戰爭,最后只剩下一只水母。很快它也死了。”
“真可怕。”我說。
阿曼達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是啊。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它們真的很漂亮。”我努力使自己的話不帶感情色彩。我想討好她,但我弄不清可怕對她來說是褒義還是貶義。
“給你。”阿曼達說。她伸出手腕:“我可以再偷一個。”
我想要那條手鏈,想得要命,但我不知道上哪去買飼料。再說不管我藏得多好,手鏈還是會被發現的,那我就麻煩大了。“我不能要。”我說,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們是一伙的吧,嗯?”她沒有嘲弄我的意思,似乎只是單純的好奇。“那些神棍,裝神弄鬼的家伙。他們說這附近有很多。”
“不,”我說,“我不是。”我的謊話不太高明。雖然排水孔的人多數衣衫襤褸,但只有園丁是故意露窮。
阿曼達歪了歪頭。“有意思,”她說,“你看起來很像他們。”
“我只是和他們住在一起,”我說,“差不多就跟走親訪友一樣。我和他們一點也不像。”
“你當然不像他們咯。”阿曼達笑著說。她輕輕拍了下我的胳膊,“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帶我走到一條通往“鱗尾”后門的小巷。雖然園丁禁止我們過來,但這里能收集到大量醋酒,只要你比那些酒鬼起得早,因此我們照來不誤。
這條小巷危機四伏。夏娃們老說“鱗尾”夜總會是骯臟的“雞窩”。我們絕對不能、永遠不能踏足此處,尤其是女孩們。據說,這里的門上掛有“成人娛樂”字樣的霓虹燈招牌,到了晚上有兩個穿黑西裝的大塊頭把守大門,夜里也戴著太陽眼鏡。有個年紀大點的女孩聲稱這些男人對她說過:“一年后帶上你甜美的小屁股上這兒來吧。”但伯妮斯只當她在吹牛。
“匯鱗”所有入口的兩邊都貼著圖片——發光的全息圖片。上面都是除了頭發之外全身蓋滿綠色閃光鱗片的漂亮女人,像蜥蜴一樣。其中一個以單腳支撐身體,另一只腳則倒勾住脖子。我覺得那樣一定很痛,但是圖片上的女孩臉上洋溢著微笑。
這些鱗片是自己長出來還是貼上去的?我和伯妮斯為此爭執不下。我認為是貼上去的,伯妮斯認為它們是長出來的,因為這些女孩都動過手術,類似隆胸一類的手術。我叫伯妮斯別犯傻了,誰會去動這種手術啊。但內心深處我隱約覺得伯妮斯是對的。
某天,我們看見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在街上追捕一個“匯鱗”小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上發亮的綠鱗讓她一閃一閃的;她早已蹬掉了高跟鞋,光著腳丫狂奔,在人群中穿梭躲閃。突然她踩到一小塊碎玻璃跌倒了,黑衣人追上來,一把將女孩抱起來帶回“匯鱗”。女孩綠蛇皮般的雙臂耷拉著。她的腳底在淌血。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心底就躥起一股涼意,這種感覺就像看著別人切掉自己的手指。
沿著巷道走到盡頭,在“匯鱗”邊上有一小塊堆放垃圾桶的空地,分別回收“碳合物”和“非碳合物”垃圾。空地旁邊豎了一道柵欄,柵欄彼端是一棟大樓燒毀后的廢墟,如今這里只剩一片硬土,散落著幾塊水泥,數片燒焦的木頭,碎玻璃。雜草叢生。
有時候鼠民們會在附近一帶轉悠,趁我們把葡萄酒瓶倒空的當口突然沖出來嚇唬我們。他們一邊嚷著“神棍,神棍,臭死人”,一邊搶走我們的酒桶跑掉,要不就把酒一股腦兒潑到我們身上。有一回伯妮斯遭殃了,好幾天都渾身散發著酒臭味。
上戶外教學課時,澤伯偶爾會帶我們去空地:他說這里比廢市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接近草原。只要澤伯和我們在一起,鼠民就不會來搗亂。澤伯像我們的私人老虎:對你俯首貼耳,對敵人獸性畢露。
有一回,我們發現一具女性的尸體。她的頭發和衣服都沒了,只剩幾塊綠色鱗片還連在身上。貼上去的,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或者別的什么。反正不是長出來的。我是對的。
“她是在曬日光浴吧。”一個大男孩說,其他人竊笑不止。
“別碰她,”澤伯說,“對死者應該抱有敬意!今天我們去屋頂花園上課。”等我們下一堂戶外課再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我敢打賭她變成碳化物了。”“碳化物”是指所有含碳的垃圾——屠宰場的肉碎、老菜皮、餐廳泔水,甚至塑料瓶。把含碳物扔進鍋爐里,變成油和水出來,附帶隨便什么金屬。盡管用這種方式處理人類尸體是違法的,但孩子們經常拿它來說笑。油啊,水啊,襯衫扣。油啊,水啊,金筆尖。
“油啊,水啊,綠鱗片。”我悄聲對伯妮斯說。
***
一眼望去廢墟上空無一人。沒有酒鬼,沒有鼠民,沒有裸體女尸。阿曼達帶我走進更深的角落,那里有一塊平整的水泥板,旁邊靠著一瓶擠壓式糖漿。
“瞧這個。”她用糖漿在平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大堆螞蟻爬在上面吸食,所以每個字母上都鑲上了一道蠕動的黑螞蟻。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阿曼達名字的經過——我看著螞蟻寫出她的名字。阿曼達·佩尼。
“是不是很酷?”她說,“要我寫你的名字嗎?”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說。
“要的就是干凈利落,”阿曼達說,“你寫下東西,然后它們吃掉你寫的東西。你出現了,又消失了。這樣沒人可以找到你。”
為什么我能理解她的話?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能理解。“你住在哪里?”我問。
“就在附近。”阿曼達隨口作答。這意味著她沒有固定居所:輕則擅闖屋宅,或者更糟。“我過去住得克薩斯,”她補充了一句。
這么說她是個難民。每次颶風和洪災過后這里就會多出一堆得克薩斯難民。他們大多都是非法移民。現在我可以明白她為何對消失抱有如此濃厚的興趣。
“你可以跟我一起住。”我說。我沒經過深思熟慮就脫口而出。
就在這當兒,伯妮斯使勁從籬笆縫里擠進來。她心軟了,折回來找我。只是我現在已經不需要她了。
“瑞恩!你在干什么?”伯妮斯尖叫道。她用力踏著大步跨過廢墟朝我走來。而我腦袋里浮現出來的想法竟然是她的腳好大,她的身體太扁平,她的鼻子也太小。她的脖子應該更細長一些。更像阿曼達一些。
“你的朋友來了,我猜。”阿曼達笑著說。我很想對她說,她才不是我朋友,但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背叛得如此露骨。
伯妮斯步步逼近,臉漲得通紅。每當她生氣的時候,她的臉就是這樣紅。“過來,瑞恩,你不該跟她說話。”她瞄了一眼阿曼達的水母手鏈,看得出來她和我一樣渴望它。“你是惡魔,”她對阿曼達說。“鼠民!”她勾住我的胳膊。
“她叫阿曼達,”我說,“她會搬來和我一起住。”
我可以感覺到伯妮斯快接近爆發的邊緣,于是我用石頭般冰冷的目光盯住她,暗示我不準備放棄。如果她把我逼急了,就得做好在陌生人面前丟臉的心理準備。因此,她只默默丟給我一個別有用心的眼神。“好吧,”她說,“她可以幫忙拎酒桶。”
“阿曼達知道怎么偷東西。”艱難地走回福利診所的路上,我對伯妮斯說。我這么說的目的是求和,結果她只是哼了兩聲。
16
我知道我不能像收留迷路小貓那樣把阿曼達領回家:盧瑟恩肯定會叫我送回去。因為阿曼達是鼠民,盧瑟恩痛恨鼠民。在她看來,他們是腐敗墮落的小孩,個個都是小偷和騙子。孩子一旦墮落了就像野狗一樣,永遠不會學乖或得到信任。她就連在園丁的住所之間走動都不敢,因為只要走到街上,那些鼠民們就會一擁而上,哄搶一陣又鳥雀四散。她永遠學不會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沖他們大吼。這和她早年的生活有關。她是溫室的花朵:澤伯是這樣稱呼她的。過去我以為這是一種贊美,因為鮮花總是和贊美連在一起。
因此阿曼達一定會被攆回家,除非我先得到亞當第一的許可。他向來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我們,尤其是孩子——他總是談論園丁應該如何塑造年輕人的心智。如果他說阿曼達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盧瑟恩就不能反對了。
我們三個人在福利診所找到了亞當第一,他正幫忙把醋裝瓶。我說我撿到了阿曼達——是我“拾穗”時撿來的——她愿意加入我們,她看見了光。她能住在我家嗎?
“這是真的嗎,我的孩子?”亞當第一問阿曼達。其他園丁停下手邊的工作,盯著她的迷你裙和銀色手指。
“是的,先生。”阿曼達以尊敬的口吻回答道。
“她會把瑞恩帶壞的。”努埃拉說著,朝這邊走過來。“瑞恩很容易受人影響,讓她和伯妮斯住吧。”
伯妮斯丟給我一個勝利的表情:看吧,誰叫你壞事干多了!“我沒意見。”她用平淡的口吻說。
“不行!是我找到她的!”伯妮斯看著我,阿曼達一言不發。
亞當第一在考慮我們三個人的情況。他懂得很多。“或許應該由阿曼達自己來決定,”他說,“她應該見一見相關家庭,這對解決問題很有幫助。這樣安排最公平,不是嗎?”
“先到我家來。”伯妮斯說。
伯妮斯住在布恩拿維斯塔寓所。園丁并非建筑的實際所有者,因為他們不贊同所有權概念,總之他們用某種方法掌控了這里。房子上面掛著用褪色金字寫成的“專為當代單身人士打造的奢華藝術空間”,但我心里明白這里根本談不上奢華。看看伯妮斯住的公寓:花灑堵塞,廚房的瓷磚碎裂,齒縫綻出,下雨時天花板滲漏,浴室里很滑,到處是霉斑。
我們走進大廳,經過一個擔任保安的中年女園丁——她正忙于應付一團糟的編織活,差點沒注意到我們進來。我們必須爬上六層樓梯才到伯妮斯家,因為除了照顧老年人和殘疾人外,園丁不贊成使用電梯。每一層的樓梯間扔滿了各種違禁品:針頭、用過的保險套、湯匙、蠟燭頭。據園丁們說,廢市的小偷、惡棍、皮條客趁夜上這兒來,在樓梯間里搞亂交派對;我們一回都沒碰上過,除了有一次撞到克洛澤、謝基和他們的一票兄弟躲在這里偷喝葡萄酒渣滓。
伯妮斯有自己專用的塑料鑰匙;她打開門鎖放我們進屋。整個房間發出一股怪味,像一堆臟衣服扔在滴漏的水槽里,或者說像其他孩子堵塞的鼻竇,又像尿布。還有另一種味道摻雜其中——一種濃郁、豐饒、辛辣、帶點泥土味的氣息。或許是地下蘑菇植床的氣味從散熱孔里傳了上來。
然而并非如此。這股怪味——所有這些氣味——似乎都是從伯妮斯的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此刻維娜陷進羊絨面的破舊沙發里,死死地盯著墻壁。她和平常一樣穿著松松垮垮的連身裙,膝上蓋了條舊的黃色兒童毛毯;淺色的頭發無精打采地垂落在圓潤柔軟、略帶蒼白的臉頰兩邊,隨意擺放的兩手彎曲著,手指像折斷了似的。臟碟子胡亂攤放在面前的地上。維娜從不下廚:伯妮斯的爸爸給什么她就吃什么。如果不給她就不吃。她從不收拾。她本來話就很少,現在干脆一言不發。當我們從她身邊經過時,她的眼睛眨巴了幾下,也許是看見我們了。
“她怎么會變成這樣?”阿曼達悄聲問我。
“她正在‘靈息’[31]。”我也悄聲回答她。
“是嗎?”阿曼達悄聲說,“我看她是大麻抽太多恍神了吧。”
在我母親看來,伯妮斯的媽媽是“抑郁”了。但正如伯妮斯常對我說的,我媽媽不是一個真正的園丁,因為一個真正的園丁不會使用抑郁這種詞。園丁們相信,維娜目前所處的狀態表明她已進入“靈息”——靜休,撤回到內心深處以求獲得“靈視”,儲備力量,靜待花苞再度綻放。無所事事不過是表面現象。有些園丁的靈息期相當長。
“這是我家,”伯妮斯說。
“那我睡哪里?”阿曼達問。
當我們四下打量伯妮斯的房間時,“門把球”伯特回來了。“我的小姑娘在哪兒呢?”他大喊。
“別理他,”伯妮斯說,“快把門關上!”我們聽見他在主屋里轉悠了一會兒,然后他進到伯妮斯的房間里,一把將她抱起,站在原地兩手托住她的胳肢窩。“我的小姑娘在哪兒呢?”他又問了一遍。我心里一陣哆嗦。我之前也見過他做這個動作,不光對伯妮斯,他就是喜歡女孩子的胳肢窩。“重新安置蛞蝓和蝸牛”是我們的工作之一,每到這個時候,他會把你逼到豌豆叢后面,假裝要幫忙,再伺機伸出他的手。他由此得到“門把球”的綽號,名副其實的鳥人[32]。
伯妮斯沉下臉想掙脫開來。“我不是你的小姑娘。”她說。這些話可以理解為:我不小了,或者我不是你的,甚至是我不是小姑娘。但伯特只當她在說笑。
“把我放下來。”伯妮斯大吼。我為她感到難過,同時又感到慶幸——無論我對澤伯抱有怎樣的情感,肯定不是尷尬。
“我現在想去看看你家。”阿曼達說。于是我們走下樓梯,把漲紅了臉的伯妮斯留在身后,從沒看過她氣成這樣。我感到難過,但不至于難過到讓我放棄阿曼達。
***
盧瑟恩對阿曼達加入我們的家庭并不感到高興,但我對她說這是亞當第一的命令;她還能怎么辦?“她得睡在你房里。”她不悅地說。
“她不會介意的,”我說,“你介意嗎,阿曼達?”
“當然不會。”阿曼達說。她有本事戴上禮貌的面具,好像她才是那個給予你恩惠的人。這讓盧瑟恩很不爽。
“她還得扔掉那些亮閃閃的衣服。”盧瑟恩說。
“可是衣服還沒穿壞呢,”我頗為天真地抗議道。“我們不可以把它們扔掉!這樣做是浪費!”
“但我們可以把它們賣掉,”盧瑟恩態度堅決,“賣得的錢理應歸我們。”
“這筆錢應該給阿曼達,”我說,“衣服是她的。”
“我無所謂,”阿曼達的語氣柔中帶剛,“反正沒花我一分錢。”說完我們走進我的隔間,坐到床上,捂著臉放聲大笑。
晚上澤伯回來了。一開始他沒有發表任何言論。我們同桌就餐,澤伯一面大嚼黃豆小食和綠豆煲,一面打量阿曼達,她優雅的脖子,以優美的姿勢夾取菜肴的銀色手指。她還沒有脫下手套。“你是個狡猾的小陰謀家,是吧?”他的口氣是友好的,就跟玩多米諾骨牌時叫我“好姑娘”一樣。
盧瑟恩正給澤伯添菜,她的動作僵住了。大個兒的湯勺朝天豎著,看起來有點像金屬探測儀。阿曼達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眼睛睜得老大。“我不懂您的意思,先生。”
澤伯哈哈大笑。“你真鬼。”他說。
17
和阿曼達住在一起就像多了一個姐妹,甚至比那還好。如今她換上了園丁的裝束,看上去和我們沒兩樣;沒過多久,她聞起來也和我們一樣了。
頭一個星期我領著她四處參觀。我帶她逛了醋房,縫紉房,去過“奔向你的圣光腳踏車”健身房。老麥是健身房的負責人;我們叫他“肌肉麥”,因為他身上只剩一塊肌肉。阿曼達居然和他交上了朋友。她逢人便虛心求教,和所有部門的負責人都攀上了交情。
“門把球”伯特向她解釋如何重新安置花園里的蝸牛和蛞蝓,怎樣把它們轉移到車道旁的欄桿上。按照計劃,它們會順著欄桿爬下去,然后找到新家。雖然我心里知道它們的結局是被壓得粉碎。“扳手”勝郎的主要任務是修理滲漏和照顧供水系統,阿曼達從他那里了解到水泵的工作原理。
“濃霧”費洛很少和她說話;大部分時候他只是沖她微笑。上了年紀的園丁相信他已超越語言,上達天庭與圣靈同游,但在阿曼達看來,他只是在虛度光陰罷了。“螺絲釘”斯圖爾特平時的工作是用回收木材制作家具。他不愛搭理人,但他也喜歡阿曼達。他常說:“這姑娘對木材有一套。”
盡管阿曼達不喜歡縫紉,但她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因此瑟爾雅對她褒獎有加。瑞貝卡叫她甜心,夸她懂得品鑒美食。當阿曼達的歌聲匯入暮春唱詩班的大合唱時,努埃拉滿意得發出輕嘆。就連“干女巫”托比也不例外,只要見到阿曼達的身影,她的臉色就會明亮起來。托比是最難啃的骨頭,但阿曼達突然迷上了蘑菇,她還幫老皮拉在蜂蜜標簽上蓋上蜜蜂圖案,那讓托比很高興,雖然她盡力不表現出來。
“你干嗎到處巴結人?”我感到不解。
“這樣你才能挖出東西來。”阿曼達說。
我們向彼此互訴衷腸。我告訴她我父親的事,過去在荷爾史威瑟大院的家,以及媽媽和澤伯私奔的經過。
“我打賭她為他準備了不少性感小內褲。”阿曼達說。我們躲在隔間里竊竊私語,時間是晚上,盧瑟恩和澤伯就在隔壁,因此很難忽視他們翻云覆雨時弄出的聲響。阿曼達來之前,我覺得那些聲音很丟臉。但如今因為阿曼達覺得好玩,我也發現了這檔事的好笑之處,
阿曼達跟我談起得克薩斯洪災的事——她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快樂杯”咖啡專賣店,房子又賣不出去,因為根本沒人要買。丟了工作,身無分文,最終流落到得-墨人聚集的難民營,以破舊的活動房車為家。后來一場颶風毀了他們的活動房車,父親被一片飛來的金屬砸死了。許多人淹死了,她和母親抓住一棵樹挺了過來,后來幾個男人把她們救上小船。阿曼達說,他們是賊,正在尋找可以下手的獵物。但這些人提出一個條件,只要答應交易就可以把她們送到岸上的避難所。
“什么交易?”我問她。
“就是交易唄。”阿曼達說。
所謂的避難所原先是一座足球場,里面到處架著帳篷。阿曼達說,在那兒什么樣的交易都有,人們為了二十美元樣樣都肯做。她的母親病倒了,病因是那里的飲用水。阿曼達不受影響,她通過交易換蘇打水喝。這種地方不可能有藥,所以她母親死了。“很多人拉肚子拉到死,”阿曼達說,“你真該聞聞那地方的味道。”
后來阿曼達偷偷溜了出來,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病倒在地,沒有人移走糞便和垃圾,也沒人送食物過來。她改名換姓,因為她不想再被別人送回足球場:難民會被趕去荒郊野嶺勞作,任人差遣。“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人們這樣說的意思是:要得到就必須付出,不管用何種方式。”
“那原來是什么?”我問她,“我是說你原來的名字。”
“巴布·瓊斯。窮苦白人的名字,”阿曼達說,“它曾是我的身份。我現在沒有身份。我是隱形的。”這是阿曼達身上另一個令我仰慕的地方——她的不可捉摸。
阿曼達隨著成千上萬的民眾向北走。“我試著搭便車,但只成功過一次。車主自稱是養雞農場主,”她說,“他把手伸進我的兩腿中間。其實一聽到這種人發出那種好笑的呼吸聲就可以猜到他們接下去的動作。我用大拇指插他眼睛,然后拔腿就跑。”她說話的方式讓人不禁以為用大拇指插人眼睛在“兇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很想學,又覺得自己沒那個膽子。
“后來我不得不翻過‘圍墻’。”她說。
“什么圍墻?”
“你不看新聞嗎?他們造了一堵圍墻,把得克薩斯難民擋在門外,因為光靠柵欄不夠。那里有手持噴槍的男人——這是公司警控制的圍墻,但他們沒辦法巡邏每一寸土地——得克-墨西哥小孩對每條地道都了如指掌,是他們幫我翻過來的。”
“你有可能被槍打中,”我說,“之后呢?”
“然后我就一路走到這里來。找吃的和用的。花了我不少時間。”
易位而處,我只會一屁股坐進水坑里,哭死拉倒。但阿曼達說,如果你真的渴望一樣東西,你總會想出辦法得到它。她說泄氣只會浪費時間。
我擔心其他孩子和阿曼達合不來:畢竟,她過去是鼠民——我們的敵人之一。伯妮斯擺明了不喜歡她,但沒敢說出來,因為她和其他人一樣對阿曼達心懷敬畏。首先,園丁的孩子里沒人會跳舞,唯獨阿曼達舞步曼妙——仿佛她的屁股能移位一樣。盧瑟恩和澤伯不在家的時候,她會教我跳舞。我們用她的紫色手機下載音樂(她把手機藏在席子底下),手機卡用完了她再去偷。她還有幾件堪稱廢市居民招牌的閃光衣服藏在別處。一旦決定出去偷東西,她就穿上這些衣服直奔店鋪街。
我能看得出來,克洛澤和其他大男孩都為她傾倒。阿曼達確實漂亮,褐色的皮膚,修長的脖子,大眼睛。但長得漂亮不足以阻止男孩們叫你“含香蕉”或者“小肉穴”;他們有一打羞辱女生的字眼。
但他們從不把這些詞用在阿曼達身上:她贏得了他們的尊重。她隨身攜帶一塊碎玻璃,玻璃的一頭用封箱帶裹好以便拿在手里。阿曼達說,這塊玻璃不止一次救了她的命。她為我們示范如何撞擊男人的胯部,或者怎樣絆倒男人然后用力踢他的下巴,拗斷他的脖子。類似的花招還有很多,她說——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然而,在所有儀式節慶或者暮春唱詩班練習的日子里,沒有人比阿曼達更虔誠。你還以為她用牛奶洗凈了呢[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