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創世之日
- 洪水之年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21140字
- 2019-01-16 09:45:12
創世之日
紀元五年
關于創世以及動物的命名。宣講人:亞當第一
親愛的朋友們,親愛的生物同胞們,親愛的哺乳類同胞們:
五年前的創世之日,我們的“伊甸之崖”屋頂花園還是一片酷熱的荒原,四野困堵,盡是腐敗的城市貧民窟和惡人聚集的巢穴;可是如今它已綻如玫瑰。
上帝決意用綠色覆蓋這片貧瘠的屋頂,把我們從敗壞和不育中拯救出來,并且以未受污染的食物喂養我們。在這創造和救贖的大功里,我們的績業是渺小的。有些人會將我們的努力視為徒勞,然而,若所有人都能仿效我們,在這顆摯愛的星球上將會鑄就怎樣的巨變!雖然前方依舊艱難重重,我的朋友們:不要害怕,無所畏懼地前進吧。
我很高興大家都沒忘記戴遮陽帽。
現在我們來討論一年一度的創世日事功。
神用人類的話語[5]以老年人都能理解的方式傳道授業。不談銀河,也不談基因,因為這些詞語會令他們多么困惑不解!不過,難道我們就該因此把六日創世的故事當作科學事實,而把親眼所見當成胡扯?無論是狹隘的字面理解還是唯物主義解釋都無法攥住神的本質,也無法用人類的尺度測度上帝。因為他的日子是亙古,人類的一千年只抵他一晚。和其他宗教不同,我們絕不會為某種更高的目的向孩子傳授偽造的地質學。
讓我們回顧《圣經》的第一句:地是空虛混沌,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6]??茖W把這一刻命名為“大爆炸”,仿佛它是一次性高潮。然而這兩種解釋都抓住了共同的本質:黑暗;然后突然間,有了光。當然,創造還在繼續,難道在接下來的每分每秒中那些星辰不是一個接一個地成形嗎?上帝的時日不是線性的,我的朋友們,它們是共時的,第一天發生在第三天,第四天發生在第六天。我們被告知:“你發出你的靈,它們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換為新。[7]”
我們還被告知,神在創世第五日的事工是造水,水滋生了生命,第六日,干燥的大陸上遍布動物、植物和野獸。神賜福它們,并吩咐它們要生養眾多。最后,亞當——也就是人類——被創造出來。根據科學的理論,地球上的各個物種確實也以同樣的次序出現?;蛘哒f差不多一樣。
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上帝把動物帶到亞當面前,“看他叫什么”[8]。難道上帝不是在亞當選擇之前就知道這些動物的名字了嗎?答案只有一個,上帝賦予了亞當自由意志,因此亞當有可能做出上帝自身都無法預見的事。下次若你被肉食和物質財富誘惑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個道理吧!就連上帝也不能每次都預見到你的所作所為!
毋庸置疑,是神親自將那些動物召集起來。問題是他究竟用了哪種語言?不是希伯來語,我的朋友。也不是拉丁語,希臘語,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或者中文。都不是:他用的是每種動物自己的語言。對馴鹿他說馴鹿語,對蜘蛛說蜘蛛語;對大象他說大象語,對跳蚤他說跳蚤語,對蜈蚣說蜈蚣語,對螞蟻,說螞蟻語。一定是這樣。
對于亞當自己來說,動物們的名字是他最先說出的詞語——人類語言的肇端。在這宇宙性的一刻,亞當宣告了自己人類的靈魂。賦予名姓——我們希望——就是賜予祝福;拉近他者與自我的距離。讓我們想象亞當如何帶著疼愛和喜悅報出這些動物的名,仿佛在說,你來了,我最親愛的!歡迎你!因此亞當對動物發出的一個動作充滿了友愛和兄弟情誼。在他墮落之前,亞當還不吃肉。動物們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逃開。于是在這逝去不復返的一天里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和平地齊聚一堂,被人類擁入懷中。
親愛的哺乳類同胞,親愛的人類同胞,想想我們無意間失落了多少!破壞了多少!還有多少需要修繕——在我們心中!
命名的時刻還沒有結束,我的朋友們。在他眼中,我們依然活在第六天。當你進入冥想的時候,想象自己因得到他的庇佑而縱情舞蹈。向那些充滿信任和溫柔的眼睛伸出雙手吧——此時此刻這份信任尚未被血仇、暴食、尊嚴和蔑視所破壞。
念出它們的名字。
現在讓我們齊聲歌唱。
當亞當第一次
當亞當呼出第一口氣,
在那黃金庭園里。
他與鳥獸和平相處
他和上帝知面知心。
人類之魂在言語中遞送,
為每個寶貴的造物命名;
萬物來朝神,親愛如兄弟,
毫無恐懼陰影。
嬉鬧同慶,暢游天地——
每個動作都是一聲高呼,
頌贊神創造的偉力,
起初它們充盈寰宇。
在我們的時日里,
創造強大的種子萎縮凋零——
皆因人類破壞了兄弟情誼,
連同造下的欲念、貪婪和殺孽。
喔,親愛的兄弟,飽受欺凌的生靈,
我們該如何與你在愛中再度相系?
讓我們將你的名字銘刻入心,
再一次以摯友呼你之名。
——選自《上帝園丁口傳贊美詩集》
3
托比。羅漢松日
紀元二十五年
破曉之時。時至破曉。托比翻來覆去地擺弄這個詞:破,破壞,打破。到底什么被黎明打破了?是夜晚?是像雞蛋黃一樣被地平線切成兩半、放出金光的太陽?
她端起自己的雙筒望遠鏡。樹林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無辜;但她有種被誰窺伺著的感覺——仿佛連那些最沉寂的石頭或殘株都能察覺到她的存在,對她不懷好意。
這就是與世隔絕的后果。她在上帝園丁的守夜會和靜修會上受過訓練,知道如何應付它們。懸浮的橘色三角,說話的蟋蟀,扭動的蔬菜塊莖,葉叢里的眼睛。盡管如此,她如何知道這些只是幻覺呢?
這會兒太陽已經升至頭頂——縮得更小了,也更熱了。托比從屋頂下來,把自己套進粉色連身衣里,噴上“超級D”[9]殺蟲劑,撥正她的粉色寬檐太陽帽。等這些準備工作做好,她才打開前門的鎖,走到外面照料菜園。過去她們在這里專為女客種植有機蔬菜——各種裝飾配菜、異國風情的轉基因蔬菜和草本茶,在美容中心附設的咖啡館里供應。菜園上方拉起了防雀鳥的繩網,地上也圍了一圈鐵絲網,攔住可能會從公園游蕩過來的綠毛兔、小山貓和浣鼬。洪水暴發之前它們的數量不多,現在卻以驚人的速度成倍繁衍。
她全指望這個菜園了:儲藏室里的庫存日益減少。多年來為了應對眼前這種緊急狀況,她自認為存儲了足夠的食物,現在看來顯然低估了需求。如今黃豆小食和黃豆正餐已經見底了。所幸菜園里的東西表現還不錯:鷹嘴豆開始結莢,豆蕉開花了,繁莓灌木上結出了大小形狀各異的棕色瘤狀果粒。她采了幾把菠菜,把菜葉上色彩斑斕的綠甲蟲撣到地上,一腳踩扁。之后又感到懊悔,用手指為它們壓出墳墓,念了幾句祈求靈魂解脫和寬恕的靈言。即便旁邊沒人在看著她,習慣一旦生根便很難打破。
她移開了幾只蛞蝓和蝸牛,拔了幾株野草,馬齒莧留到日后蒸著吃。嬌嫩的蘿卜葉上趴著兩只寶藍色的葛蛾幼蟲。雖然葛蛾是為了控制侵害性野葛而制造出來的轉基因合成生物,但它們似乎更偏愛菜園里的蔬菜?;蚝铣裳芯縿偲鸩降念^些年里涌現出不少玩笑似的發明,這是其中一個。設計者把葛蛾的頭部做成一張大眼睛、笑容夸張的娃娃臉,結果要殺死它們變得特別困難。她把它們從蘿卜葉上拉下來,這些毛毛蟲隱藏在天使面具底下翕動下顎狼吞虎咽。她掀起鐵絲網的一角把它們扔出去。毫無疑問它們還會再回來的。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一截狗尾巴橫在路邊——看上去像愛爾蘭賽特犬——長毛上糾纏著細碎的芒刺和小樹枝。八成是禿鷲扔下來的:它們老愛吃完亂扔。她試著不去回想洪水暴發后第一個星期內它們扔下的東西。最可怕的就數手指頭了。
她自己的手指日漸粗厚——又黑又硬,像老樹根。她在土里刨弄的次數太多了。
4
托比。圣巴謝爾·艾勞斯[10]之日
紀元二十五年
一大清早,她趕在日頭變毒之前起來洗澡。她在屋頂上擺了許多鍋碗瓢盆,用來收集午后風暴的雨水:美容中心有專用水井,但自打太陽能系統壞了以后水泵就報廢了。她也在屋頂上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鋪在長凳上晾干。她把臟水用來沖洗馬桶。
她往自己身上打肥皂——肥皂還剩下不少,一律都是粉色的——再用海綿擦掉。我的身體在萎縮,她心想。我在皺縮起來,我變得越來越干癟。很快我就要縮成一根肉刺了。雖然她的身材向來保持得很苗條。那些女士過去常說:噢,特碧艾沙,要是我能有你那樣的身材該多好??!
她擦干身體,滑進一件粉色工作服里。名牌上寫著“曼洛蒂”。既然現在沒人會看這些標簽也就沒必要表明自己是誰,于是她開始穿別人的工作服:阿尼塔,奎塔娜,瑞恩,卡美爾,莘瑟芬妮,這些姑娘都曾是如此樂天活潑。除了瑞恩:瑞恩總是一副憂郁的樣子。不過瑞恩先離開了。
后來當麻煩上門的時候,所有人都離開了。她們回到家里,回到親人身邊,相信愛能拯救自己。托比對她們說:“你們先走,我來鎖門。”她鎖好門,把自己關在里面。
托比開始搓洗她那頭黑色的長發,再把濕發盤成圓髻。她真的非剪了不可。頭發又厚又熱,聞起來還有股羊膻味。
等頭發晾干的當兒,她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頂的欄桿邊上,只見三只大型器官豬正繞著游泳池東聞西嗅——兩只母的,一只公的。晨光照在它們粉中帶灰的滾圓身體上,像摔跤選手那樣油光發亮。它們的體型過大過胖,顯得很不正常。她見過類似的豬,在草地上,但從未這樣靠近過。它們肯定是從某個實驗農場里逃出來的。
它們聚集在泳池的淺水區邊上,死死盯著池水,鼻翼翕動,仿佛在思考什么。也許它們是在嗅那只漂在蓋滿浮渣的池水上的死浣鼬。它們會試著把這東西撈起來嗎?它們對著同伴輕輕呼哧幾聲,隨后便退開了:興許連它們都受不了這東西的臭味。它們最后抽了下鼻子,迅速消失在大樓轉角背后。
托比沿著欄桿移動,追蹤它們的行跡。它們找到了菜園的圍欄,正朝里面張望。其中一只開始刨地,眼看就要鉆進來了。
“滾出去!”托比朝它們大吼。它們朝她瞪了一眼,毫不理會。
托比在避免滑倒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樓梯。傻瓜!她應該隨時把來復槍備在身旁的。她一把抓過床邊的搶,三步并作兩步奔回屋頂。當她把槍口瞄準其中一只時——那是只公豬,因為它側著身子,更容易瞄準——她有點遲疑了。它們也是上帝的造物。亞當第一說過,若無正當理由不可殺死動物。
“我可是在警告你們!”托比大聲呼喊。奇妙的是它們似乎聽懂了。它們一定見過武器——大概是噴槍或暈眩槍之類的。它們警惕地尖叫了幾聲,轉身跑開了。
直到它們跑過四分之一的草地,托比才想到它們還會再回來的。它們會趁夜挖掘,頃刻之間就把她的菜園連根拔起,夷為平地,長久以來供給充足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她必須開槍打死它們,這是自衛行為。她連發一梭子彈,沒有命中,繼續發射。公豬倒下了。那兩頭母豬步履不停,直到森林邊緣才轉身回望,隨后融入葉叢中消失了。
托比的手還在兀自發抖。你剛剛消滅了一個生命,她對自己說。你不但行事沖動,而且被憤怒左右。你應該感到愧疚。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想拿刀子出去割一塊豬腿肉。雖然加入園丁的時候她發過食素的誓言,但是未來能吃上火腿三明治的誘惑此刻是如此強烈。然而她到底頂住了誘惑:動物蛋白應該是最后的底牌。
她喃喃念誦著園丁致歉的標準禱詞。雖然她沒怎么覺得抱歉?;蛘哒f所抱的歉意還不夠。
她該做些射擊練習了。剛才對那只公豬開槍時,第一發打偏了,后來又讓母豬逃走——真夠笨手笨腳的。
最近幾個星期她對來復槍的態度有點漫不經心。現在她發誓以后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寸步不離地帶著它——就算上屋頂洗澡,甚至去廁所。甚至去菜園——尤其是去菜園。器官豬智商很高,它們會記住她,它們不會原諒她。她出去前要不要鎖門?萬一她有急事要跑回來怎么辦?但如果不鎖門,說不定會有人或什么東西趁她在菜園里干活的時候溜進來,躲在屋里等她。
她必須樣樣考慮周全。小園丁們曾經唱過,亞拉臘[11]四面圍墻,屹立不倒固若金湯。園丁素來對此類富有教益的民謠情有獨鐘。
5
首輪疫病爆發后沒過幾天,托比動身去找來復槍。前一天晚上,女孩們從安諾優逃走了,留下一堆粉色工作服。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流行病:否則的話,死個萬把人之后就該收住勢頭,這時只要祭出生化工具和漂白劑就可以將病毒徹底消滅。這是園丁們曾一再警告過的“無水的洪水”。它應驗了所有的預言:仿佛乘著翅膀穿越空氣而來,如火海般在城市間蔓延,攜帶病原體的暴眾不斷擴散,隨之擴散的還有恐怖和屠殺。到處都停電了,新聞斷斷續續:維護系統的人死了,系統也隨之崩潰??雌饋泶_實像一次全面毀滅,因此她需要一把來復槍。就在一星期前擁有來復槍還是非法的,如果被抓到可是死罪。但現在這種法律已經無關緊要了。
這趟旅程危機四伏。所有公共交通都停止運作了,她必須步行前往以前住過的廢市,找到那棟曾短暫歸她父母所有的寒酸破舊的錯層式小樓,然后把來復槍從當初掩埋的地方挖出來,希望不會被人看到。
長途步行倒不是難事:她的身體狀態一直保持得不錯。危險來自他人。據她從電話里東鱗西爪聽到的新聞,各地都在鬧暴亂。
黃昏時分,她鎖上門離開美容中心,穿過大草坪沿著樹林走道朝北門的入口走去。過去客人們常在這條有遮蔭的走道上散步:這里不容易被發現。還有幾盞熒光燈照亮小徑。她沒有遇到其他人,倒是有只綠毛兔跳進灌木叢。一只小山貓從她面前經過時轉過頭,用發出柔光的眼睛凝視著她。
入口的大門虛掩著。她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心里隱約期待著有人跳出來盤問。接著她開始橫越“遺跡公園”。路上有不少匆忙趕路的人,單身或結伴的,指望離開城市,越過擴張無度的廢市,前往郊外尋找避難所。只聽見一陣咳嗽聲,孩子的哭鬧聲。她還差點絆倒在某人身上。
當她抵達公園外沿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她躲在陰影里,沿著公園的邊緣從一棵樹挪到另一棵。汽車、卡車、太陽能自行車和公交車一窩蜂堵在林蔭大道上,司機猛撳喇叭,狂吼亂叫。好幾部翻倒的車燃燒起來。商店打劫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到處都看不見公司警。他們肯定是第一批逃跑的人,為保住自己的皮膚投奔大門緊閉的公司要塞,攜帶著——托比衷心希望——致命的病毒。
某處傳來槍聲。不知哪戶人家的后院被翻過了,托比心想:不止她一個人有槍。
街道前方筑起了路障,車輛擠在一塊兒。路障邊上有守衛,拿著什么武器?托比只看得到他們在用金屬管。狂怒的人群沖著守衛大喊大叫,扔石塊,丟磚頭:他們要過去,他們要離開城市。這些設路障的家伙想要干什么?還用問嗎,一定是想趁火打劫。強奸、搶錢,以及諸如此類毫無意義的事情。
亞當第一過去常說:當無水的洪水漲起時,人們會想盡辦法不讓自己溺水。他們會抓住任何救命稻草。小心別讓自己變成那根稻草,我的朋友。因為一旦被抓住,甚至只是被碰到,你也會隨著他們沉下去。
托比轉身離開路障——她必須從別處繞過去。她退回暗處,躲在葉叢后面,彎下腰沿著公園邊緣緩緩移動?,F在她來到一塊開闊的地方,過去園丁們曾在這里辦過自己的集市;附近還有一棟孩子們常去玩耍的泥草屋。她躲在屋子后面等待時機。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發生撞車和爆炸,一旦人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她就能從從容容地走過去。最好不要跑,澤伯曾經教過她:逃跑會讓你淪為獵物。
每條巷道上都擠滿了人。托比竭力閃躲人群。她裝備齊全:手術用手套,一年前從安諾優警衛室偷出來的蛛羊合成體吐出的絲做成的防彈背心,外加一頂頭錐形過濾罩。她從菜園棚屋里拿來鐵鍬和鏟子,只要動作果決,兩者皆可致命。她在口袋里放了一罐安諾優“全新煥發”亮發噴霧,如果對準眼睛噴灑就是有力武器。她從澤伯的“都市流血限制”課上學到不少東西。在澤伯看來,首先需要限制的就是自己流的血。
她繼續朝東北方前進,穿過蕨邊高檔住宅區,接著是遍布低質量小型樓房的大盒子住宅區。她溜進最狹窄的巷道,這里光線昏暗,人煙稀少。有幾個人與她擦肩而過,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兩個年輕人擋住她似乎想打劫,但當她開始咳嗽,并且用嘶啞的聲音呻吟“救命!”時,他們趕緊跑開了。
大盒子住宅區的街道看上去都一樣,她走錯了幾個路口,終于在午夜時分來到父母從前的房子門口。燈全關著,通向車庫的門敞開著,前屋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因此她認為屋里應該沒有人?,F在的住客可能死了,也可能去了別處。隔壁那棟一模一樣的房子也處于同樣的狀況。來復槍就埋在那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傾聽血液在她腦袋里流動的聲音:叩咚,叩咚,叩咚。來復槍要么還在,要么不在。能找到最好,她就會有一把槍。沒有就沒有。沒什么可慌的。
她打開隔壁花園的前門,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動靜??諝庵杏幸够ǖ奈兜溃喊俸匣ǎ煵?,混合了幾條街之外吹來的陣陣燒火味兒。她可以看見火光。一只葛蛾撲打著她的臉。
她抄起鐵鍬往庭院石底部扳動,舉起石頭,抓住邊緣,把它整個翻過來。再來一塊,再一塊。三塊庭院石。然后她改用鏟子挖。
心臟一陣狂跳。然后是又一陣。
它還在那兒。
不要哭,她對自己說。只要把塑料紙剝開,一把抓過來復槍和彈藥,離開這里就行了。
***
她避開最兇險的暴亂,整整花了三天才回到安諾優。房子外面的臺階上有幾只泥腳印,但沒有人闖進屋子。
6
這把來復槍是老古董了——魯格44/99鹿場,曾經是她父親的所有物。當初是父親教會她射擊的,那年她十二歲?;叵肫饋砟嵌稳兆泳拖衩曰媚⒐郊ぐl的頭腦假期,充滿鮮艷失真的色彩。瞄準身體中心,他會說。射擊頭部是浪費時間。他說他指的僅僅是動物。
在擴張延伸到那一帶之前,他們一直住在近郊的一棟白色木屋里,四周圍繞著十英畝的樹林。這里曾經有松鼠棲居,還有第一批綠毛兔。沒有浣鼬,那時他們還沒把浣熊和鼬鼠的基因片段拼接起來。鹿兒成群出沒,偶爾會闖進母親的蔬菜園。有次托比射中一對鹿,還幫著母親一起烹調鹿肉;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那個滋味,還有泛著油光的內臟的滑膩感。他們吃了鹿肉排,母親把余下的骨頭拿來熬湯。然而她和父親通常射擊的對象是錫罐和垃圾場里的耗子——那時還有垃圾場。托比練得很勤,父親對此很滿意?!案傻闷粒镉?,”他說。
他是否想過要個兒子?也許吧。但他只是說每個人都應該學會開槍。這是父親那輩人的信條:如果有麻煩,你只要開槍放倒個把人,事情就解決了。
后來公司警以公共安全為名禁止民眾持有槍械,卻為自己保留了新發明的噴槍,于是一夕之間所有人在官方意義上都手無寸鐵。父親把來復槍和大量火藥埋在一排廢棄的尖樁柵欄下面,把地點指給托比看,說不定她會需要。本來他們私藏的槍彈有可能暴露,傳言公司警要用金屬探測儀進行地毯式搜索——但他們總有遺漏,況且他們眼中的父親是無足輕重的。他是賣空調的。他只是一枚小土豆。
后來有個地產開發商要求收購他的土地。開價很誘人,但托比的父親拒絕了。他說他喜歡他現在住的地方。托比的母親也一樣,她在最近的購物中心經營一家荷爾史威瑟補充劑專賣店。他們回拒了第二個收購請求,接著是第三個。“我們會圍著你家蓋房子,”開發商說。托比的父親說他無所謂:此時賣不賣房子已經成為一個原則問題了。
托比暗想,他認為世界還像五十年前那樣。他不該如此固執。那時公司警已經在逐步鞏固他們的力量。他們從專為大公司設立的私家保安公司起家,后來當地方警力因為缺乏資金而分崩離析時,他們接管了權力。剛開始人們對這種安排很滿意,因為大公司會出錢,但現在公司警已經把觸手伸向每個角落。他應該讓步的。
他先是丟了自己在空調公司的職位。后來他又找到另一份出售保溫窗戶的工作,但是工資縮水了。接著托比的母親染上怪病倒下。母親深感不解,因為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照顧自己的健康:鍛煉身體,吃大量蔬菜,每天服用一劑荷爾史威瑟高蛋白核心維生素E補充劑。像她這樣的特許經銷商能搞到大量補充劑——內部供應的套裝,和供給荷爾史威瑟公司高層的貨色一模一樣。
她服用了更多補充劑,身體卻越來越虛弱,昏頭昏腦,體重直線下降:就像身體轉而與自己為敵似的。荷爾史威瑟公司的診所做了大量檢查,但沒有一個醫生可以確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他們之所以對她感興趣是因為她一直是公司產品的死忠用戶。他們安排了特別護理,派出自己的醫生,雖然價錢一分不少;即便作為荷爾史威瑟家族公司的成員可以得到折扣,這仍是一筆巨大的開銷。而且因為無法確診病因,她父母投保的普通級別的健保計劃拒絕報銷醫療費。他們并非身無分文,因此也拿不到公共福利金。
就算那樣也沒有人愿意去公共垃圾箱[12],托比心想。他們只會戳你的舌頭,讓你感染上原本沒有的細菌和病毒,再把你趕回家。
托比的父親申請二次抵押貸款,把到手的錢全部砸進醫院里,揮霍在醫生、藥物和看護上。但這依舊無法阻止托比的母親形銷魂散。
隨后她父親不得不出售他們的白色木屋,賣得的錢遠低于他最初得到過的開價。簽訂合同后的第二天,推土機就把他們家鏟平了。她父親買了另一棟房子,一棟錯層式小樓,位于昵稱“大盒子”的小區。之所以有這樣的昵稱是因為它被一整個艦隊規模的大賣場夾在當中。他從尖樁柵欄下面挖出來復槍,偷偷轉移到新家,重新埋起來,這次埋到了貧瘠小花園里的石頭下面。
之后他丟了推銷保溫玻璃的工作,他為妻子的病請了太多假。他被迫賣掉太陽能汽車。接著家具一件一件地消失了;倒不是因為這些能換到多少錢。父親告訴托比,人們能從你身上嗅出絕望的味道,然后占你便宜。
這些交談都是通過電話進行的。盡管家里缺錢,托比還是考上了大學。她從瑪莎·格雷厄姆學院拿到一筆微薄的獎學金,依靠在學校餐廳打工充實干癟的錢包。她想回家幫忙照顧母親——此時她已出院回家,睡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因為她沒法爬樓梯。但她父親不同意,說她應該留在學校,反正回來也幫不上忙。
最終連“大盒子”的這棟寒屋也不得不賣掉了。托比回家出席母親葬禮時看到草坪上豎著“出售”的牌子。那會兒她父親整個兒潦倒了:羞辱、痛苦和失敗一點點啃噬著他,直到連骨頭也不剩。
母親的葬禮短促郁悶。葬禮結束后,托比和父親一起坐在徒有四壁的廚房里。他們喝了半打啤酒,托比兩罐,她父親四罐。等她上床睡覺以后,父親走進空蕩蕩的車庫,把來復槍口塞進嘴里,扣下扳機。
托比聽見槍聲。她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之前她注意到來復槍靠在廚房的門背后:父親把它挖出來一定有某種原因,但她不允許自己去猜想那個可能的理由。
她無法面對車庫里的場景。她躺在床上,腦子里走馬燈似的閃過各種念頭。該怎么辦?如果打電話給當局——即便是一個醫生或一輛救護車——他們會發現槍傷,然后追問槍的下落,一旦成了“非法持槍”現行犯的女兒,她就會惹上麻煩。但這遠不是最糟糕的情況。他們有可能指控她謀殺。
時間仿佛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她強迫自己采取行動。她走進車庫,用毯子把父親的殘軀裹起來,盡量不去細看,然后放進超級耐重的塑料垃圾袋里,用管道膠帶封好,把他埋在花園的石頭底下。這樣做令她感覺糟透了,但她覺得父親會理解的。他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男人,但骨子里也有浪漫情懷——平日在棚屋里鉆鉆鑿鑿,生日時奉上玫瑰。如果他凡事都以實際考慮優先,那他早就帶著離婚申請書沖進醫院了;很多男人就是這么做的,當他們的妻子被疾病拖垮,成為燒錢機器的時候,任憑妻子被遺棄到大街上,自己無債一身輕。相反,他把老底都掏空了。
托比不太篤信宗教:他們一家都這樣。他們參加地方教會是因為鄰居們都參加,如果你不照做那可不大妙。但她父親有次酒后吐真言:圣壇上太多惡棍,長凳上太多蠢人。但現在這些都沒所謂了,托比在花園石上輕聲念誦禱詞片段:土歸土。然后她將沙土撥入石縫間。
她把包好的來復槍再次裝入塑料袋里,埋進隔壁花園的石頭底下。房子似乎空了:窗內黑漆漆的,看不見車子。也許他們被取消房子的贖回權了。她決定冒險闖進隔壁屋子,因為一旦她父親的尸首被挖出來,人們就會發現埋在旁邊的槍,而她希望這把槍能一直留在原地。她父親曾說過:“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用得上它?!彼f的沒錯:你永遠不會知道。
也許有一兩個鄰居撞見她在黑暗里四處挖土,但她不認為這些人會說出去。他們不想把聚光燈引到自家的后花園,說不定那里也是滿坑滿谷的槍彈。
她用水管沖掉車庫地板上的血跡,沖把澡上床,躺在黑暗中,等待自己哭泣。然而她感受到的只有寒意,雖然一點也不冷。
她不能變賣房子,這等于泄露她父親已死而現在她是屋主的事實,她會惹上一卡車麻煩。例如別人會追問:尸體在哪里,怎么就成一具尸體了?因此次日早晨,她匆匆解決掉一頓慘淡的早餐,把碗碟放進水槽后走出家門。她甚至沒有拎行李箱。還有什么可以打包的?
公司警大有可能不屑打探她的行蹤。這起事件里頭沒有值得他們注意的地方:總有一家公司銀行會收走房子。如果她的消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只會是她的大學——她在哪里,她生病了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公司警則會大力散播她最后被看見時正和一個四處吸收新血的皮條客在一起的消息,你能夠預見像她這種年輕女孩的下場——一名年輕女性,手頭吃緊,沒幾個臺面上的人情關系,沒有養老金、信托基金或其他指靠。人們會搖著頭感嘆世態炎涼——真是遺憾,可你又能為她做什么呢?起碼她還有市場價值,也就是她青春美好的屁股,有了這個她就不會餓死,沒有人需要為此感到愧疚。只要行動需要付出代價,公司警總是用謠言取代行動。他們相信凡事都有一個底價。
至于她父親,所有人都會假定他為了躲避付不起的葬禮賬單,隱姓埋名逃到比這里更烏煙瘴氣的廢市去了。這種事屢見不鮮。
7
接下來是一段難熬的時期。雖然托比設法掩蓋證據銷聲匿跡,公司警依舊有可能順著她父親的債務追查過來。她倒沒有錢可以讓他們沒收,但有傳言說沒錢還債的女人會被外包出去從事性交易。如果她不得不靠出賣肉體謀生,至少也得保留其中的利益。
她燒毀了原來的身份,但沒錢買新的。不必換膚色、不作DNA融合的便宜身份也有,但她連這種也買不起。就因為這樣她一直找不到合法的工作:那種工作基本上都歸公司掌控。但只要你夠墮落——墮落到沒有名字,沒有真實的過去,公司警就懶得來管你了。
她租了一個小房間,過去在咖啡館打工時攢的錢付房租綽綽有余。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這樣可疑的室友就沒法對她那點薄產下手了。房間在一棟沒有消防設施的商品樓頂層,位于最差的廢市之一——美其名曰“十里楊柳”,盡管當地人都管它叫“澙湖”,因為這里是成堆臭屎的歸宿。她和六個泰國非法移民共用一間盥洗室,這些人出入作息悄然無聲。據說公司警認定驅逐移民太費錢,于是他們采取農夫在牛群里發現一只染病母牛后的做法:開槍、揮鏟,然后沉默。
樓下有家名叫“潛行”的高檔女裝作坊,以稀有動物的毛皮做原料。他們在柜臺上出售萬圣節的道具服,蒙蔽那些極端動物保護主義者的眼睛,轉身回到密室熏制獸皮。煙味順著排風系統飄上來:盡管托比試圖用枕頭堵住排氣孔,她的小窩還是充斥著化學品和脂肪的酸臭味。偶爾還會聽見動物的咆哮和哀鳴——他們現殺現賣,因為客人不希望買到假冒巨羚羊的山羊皮,或是染成狼獾毛的狼皮。他們希望自己用來炫富的資本是貨真價實的。
剝皮的畜肉統統賣給一家名叫“生珍”的美食連鎖餐廳。這家餐廳的大堂供應牛排、羊排、鹿肉和水牛肉,這些肉品獲得無菌認證,可以采用最為生嫩的烤法——這是“生珍”表面上的意思。但是在私人宴會廳里——貴賓專用、由保鏢把守的——你可以吃到瀕臨絕種的動物。利潤驚人;光是一瓶虎骨紅酒就值一條鉆石項鏈。
技術上說買賣瀕臨滅絕動物是非法的。但盡管罰金高昂,誘人的利益依然讓人趨之若鶩。街坊鄰里都知情,但他們有自己的顧慮。而且你能告訴誰呢?誰都靠不住。利益總是層層勾結,而每一層利害關系都有公司警染指。
托比找到了一份扮裝促銷的工作:廉價日工,不需要身份證件。穿上人造毛的動物套裝,戴上卡通頭罩,把廣告標語往脖子上一圍,在高檔商場或者精品服飾街打工。困難在于工作服里悶熱潮濕,視線又受限制。頭一個禮拜她遭到三次來自戀物癖者的襲擊,他們撞翻她,擰歪她的大頭,讓她目不視物,用下體頂擦她的毛皮,發出含混古怪的噪音,最能分辨出的是那些惡毒的咒罵。這不算強暴——她的身體沒有被直接接觸,但已經夠惡心的了。而且她無法忍受自己裝扮成熊、老虎、獅子和其他能夠聽到在自己腳底下被屠殺的瀕危動物。于是她不干了。
后來她賣了自己的頭發,輕松賺了一筆。那會兒假發市場還沒有被“魔發羊”畜牧場擠占——那是幾年以后的事情了——還有不少掮客從散戶那里收貨,從不問東問西。當時她留了一頭長發,雖然棕褐色不是最理想的顏色——他們偏愛金色——但依然價格不菲。
等賣頭發的錢用完以后,她開始在黑市上出售卵子。有些夫婦出不起必要的賄賂,有些則完全不適合當父母,不可能領到官方撫養許可,年輕女子可以把卵子捐給他們換取高額報酬。然而她的卵子把戲也僅僅耍了兩次,因為第二次取卵時針頭受到感染。雖然那時候出了事卵子商人還會承擔治療費,她還是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復元。當她準備嘗試第三次時,他們告訴她因為并發癥的緣故,她再也不能捐獻卵子了,自然也無法懷上自己的孩子。
直到這時托比才發現她原來是想要孩子的。她在瑪莎·格雷厄姆時有過一個男友,他叫斯坦恩,成天把結婚啊小孩啊掛在嘴邊。但托比認為他們之間談論這些話題還為時尚早,況且他們也沒有錢。那時她在主修整體治療,學生管它叫“乳液加魔藥”;斯坦恩則主修問題群研究和四式創意評估策劃,成績優異。他的家境一般,否則也不會進瑪莎·格雷厄姆這種三流學校了。但是他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在相對平和的夜晚,她會把花精護膚品和草本萃取物涂在他身上,然后他們會在清爽的植物精華芬芳中做愛,隨后洗個澡,再來點脫脂去鹽的爆米花。
但當她的家境開始走下坡路時,托比意識到自己再也負擔不起這段關系了。同時她也明白待在瑪莎·格雷厄姆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于是她切斷了聯系。連斯坦恩責問的短信也不回復,因為他們沒有未來:他想要成為一對專家夫婦,而托比已經沒指望了。托比對自己說,長痛不如短痛。
但看來她畢竟還是想要孩子的,因為當她得知自己被意外導致不孕之后,她感到心中最后的一絲光明也消失了。
得知這個消息后,她把賣卵子存下來的錢統統砸進毒品掀起的狂歡里,借此逃避現實。然而在陌生男子身邊醒來的刺激感很快消失了,尤其是當她發現這些男人還會摸走她的零錢。說不清是在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后,她知道該做出決定了:她想活下去,還是想去死?要是想死,有更快的解決辦法。若是想活下去,她就必須改變目前的生活狀態。
通過她的某位一夜情對象——以澙湖標準來看是個好心人——她在廢市黑幫插手的生意里找了份工作。他們不會追查她的身份,也不需要推薦信:如果你手腳不干凈,他們會直接剁掉你的手指。
雇用托比的是一家名叫“秘密漢堡”的連鎖店。“秘密漢堡”的秘密就是沒人知道漢堡里用的究竟是哪種動物蛋白質:柜臺小姐們穿T恤,戴棒球帽,上頭都印著“秘密漢堡!因為每個人都喜歡秘密!”的字樣。工資還不夠塞牙縫的,唯一的好處是每天都有兩個免費漢堡吃。加入園丁后她發了食素的愿誓,只能盡力壓抑大嚼漢堡的記憶。然而正如亞當第一所言,饑餓能夠徹底改造良心。絞肉機也有疏漏的時候:你也許會在自己的漢堡里找到一簇貓毛,或者一段老鼠尾巴。不是有次還發現了一片人類的指甲?
這并非沒有可能。地方上的廢市黑幫賄賂公司警,讓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作為回報,公司警允許他們組織綁架和暗殺,只要不犯大案子;種植室內麻藥,開地下工廠合成快克[13],上街兜售毒品,經營“傳統”的色情生意。他們也干處理尸體的勾當,把器官割下來留待移植,再把掏空內臟的殘軀塞進“秘密漢堡”的絞肉機里。最糟的流言就這樣傳開了。在“秘密漢堡”生意興隆的日子里,空地上連尸體的影子也見不到。
如果有號稱曝光真相的電視節目介入,公司警便會裝模作樣地調查一番。然后他們會將這個案子列入未解決案件的清單里,從此擱置起來。他們需要在那些口頭支持傳統理念的市民面前維持形象:和平的守護者、公共安全的維護者、街道治安的捍衛者。盡管當時這些聽起來都像是十足的笑話,但大多數人認為有公司警在總比徹底的無政府狀態好。甚至連托比一度都如此認為。
一年前,“秘密漢堡”的惡行惡狀有點過火了。一位公司警的高層官員走訪澙湖,結果有人發現他的鞋穿在一個“秘密漢堡”絞肉機操作工的腳上。之后公司警查封了“秘密漢堡”。一時間迷路小貓們在夜里可以松口氣了。然而沒過幾個月,烤肉房再度響起了熟悉的嘶嘶聲,畢竟誰能對這種原料幾乎免費的買賣說不呢?
8
托比很高興可以在“秘密漢堡”工作:她能有錢付房租,不用餓肚子。但很快她就發現了其中的陷阱。
這個陷阱就是托比的經理。他的真名叫弗蘭克,雖然“秘密漢堡”的姑娘們背地里都喊他“牛皮布”。和托比一同輪班的瑞貝卡·艾柯勒直截了當地警告托比。“離他的雷達遠點,”她說,“也許你可以逃過一劫——他在搞那個叫多拉的妞兒,通常他每次只對一個下手。而且你太瘦了,他喜歡翹屁股的。不過記住,要是他傳你去辦公室,你可千萬留神了。他是個大醋壇子,會把姑娘操到不行。”
“他傳過你嗎?”托比說,“去辦公室?”
“謝天謝地,呸呸呸,”瑞貝卡說,“對他來說我又黑又難看,再說他只愛嫩草,嫌棄我這種老太婆。寶貝,或許你該給自己添點皺紋,敲掉幾顆牙齒?!?
“你不難看啊,”托比說。瑞貝卡其實頗具姿色,她的皮膚是棕色的,還有一頭紅發和一個埃及式的鼻子。
“我說的難看不是這個意思,”瑞貝卡說,“是指難對付。我們和杰拉克人[14]是你最不想招惹的兩類人。他知道我會叫‘染黑的紅魚’來對付他,這幫人出手可狠了。說不定我還會叫上‘以塞亞主義之狼’[15],保證讓他生不如死!”
托比沒有這種靠山。她只能在弗蘭克出現時把頭壓得低低的。她聽說過他的故事。根據瑞貝卡的說法,他曾經是“匯鱗”的保鏢?!皡R鱗”是澙湖一帶檔次最高的俱樂部。做保鏢很有地位;他們都戴著墨鏡,一身黑色制服,在場子里走來走去,看上去彬彬有禮,內心卻冷酷剛硬,成群的女人像蒼蠅一樣圍著他們打轉。但弗蘭克搞砸了,瑞貝卡說。他糟蹋了一個“匯鱗”姑娘——還不是那種走私過來打臨工的非法居留者,她們被糟蹋很正常,而是一個當紅的鋼管舞娘。這種伙計不能留——這種人沉不住氣,會把工作搞砸了——所以他們叫他滾蛋。要不是有朋友在公司警里面做事,他的下場就是躺在生物油回收桶里,身上缺了幾樣器官。算他走運。他們把他安置在澙湖的“秘密漢堡”零售店做經理。然而和之前天差地別的待遇讓他感到屈辱不已——憑什么他要為一個婊子受這份罪?所以他恨透了這份工作。不過這里漂亮妞兒不少,不妨當做額外的獎勵吧。他有兩個哥們,以前也是保鏢,現在成了他的跟班,他們可以享用剩下的。前提是還有剩的話。
弗蘭克依然保持著當年做保鏢時的體形——長方身材,肌肉發達——雖然已有發胖的趨勢。啤酒灌多了,瑞貝卡說。他的頭頂日漸稀疏,后腦勺還扎著保鏢的招牌馬尾,經常夸示胳膊上的全套刺青:手臂上纏繞的蛇,手腕處的頭骨手鐲,兩只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看上去跟剝了皮的裸肉似的。他還在脖際紋了一圈鎖鏈,紅色心形鎖扣在V領襯衫口露出的胸毛里若隱若現。謠傳這條鎖鏈一直延伸到后背,纏在一個倒吊的裸女身上,頭臉埋進他的屁股里。
托比在多拉身上留了個心眼,她會在托比輪班結束時到烤肉房來和她交接。剛開始多拉還是個體態豐腴的樂天派,但幾個星期以來她明顯消瘦了,神色憔悴低落。她雪白的胳膊布滿淤青,褪去后留下一片淤痕?!八胩优?,”瑞貝卡對托比耳語,“但她嚇壞了。你或許最好離開這里。他已經盯上你了?!?
“我會沒事的,”托比說。但她知道早晚要出事,她感到害怕。然而她還能去哪兒呢?生活就是從一張賬單到另一張賬單。她沒有錢。
第二天早晨,瑞貝卡打手勢要托比過去?!岸嗬懒?,”她說,“你得想辦法逃跑。我剛得到消息。有人在一片空地上發現她,脖子斷了,身體被砍成碎塊。說出來都難以置信。”
“你確定是他?”托比說。
“那還用說,”瑞貝卡輕蔑地說,“他正在那兒吹噓呢?!?
這天下午,弗蘭克命令托比去他的辦公室。他派了兩個哥們過來送信。兩人一左一右地夾著她走路,以防她產生逃跑的念頭。當他們走到大街上時,人們紛紛轉頭觀望。托比感到她正在一步一步地邁向自己的刑臺。當時她為什么沒有把握機會逃走呢?
油膩骯臟的房門掩在一只生物油回收桶后面,門背后就是辦公室。房間很小,里面陳設著寫字桌和文件柜,還有一張塌陷的皮沙發。弗蘭克從他的旋轉椅上站起來,咧嘴笑著。
“你這婊子瘦得跟白骨精似的,我在抬舉你哪,”他說,“還不多謝我?!?
托比的聲音氣若游絲:她感覺像被勒住了脖子。
“看到這顆心沒?”弗蘭克問。他指著自己的紋身:“它代表我愛你。現在你也要愛我。你愛我不?”
托比努力讓自己點點頭。
“聰明的姑娘,”弗蘭克說,“過來。把我的襯衫脫掉?!?
他背后的紋身正是瑞貝卡所說的裸女:身體被鎖鏈刺穿了,看不見她的頭。長長的頭發如火焰般飛揚。
弗蘭克張開他裸肉似的手掌圈住托比的脖子?!皠e把我惹毛了,否則老子就把你折成兩段,像折樹枝一樣,”他說。
9
自從她的家庭悲慘地毀滅而她又不得不銷聲匿跡以躲開官方視線以來,托比盡力不去回憶過去的生活。她冰封住自己的記憶,然后雪藏起來。如今她卻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到過去——哪怕回到最壞的部分,就算只有悲痛也好——只要能從酷刑般的當下脫身出來喘口氣。她試圖在頭腦中描繪早已作古的雙親化作精靈守護她,卻只能看見一團迷霧。
雖然她成為弗蘭克的“唯一”還不到兩個禮拜,感覺卻仿佛已經熬了好幾年。弗蘭克認為,像托比這樣沒肉的女人,男人還愿意把棍子插進她的屁股里,她應該感到榮幸。她更應該感謝上帝,沒有被賣去“匯鱗”做臨時舞娘——那意味著生存也是臨時性的。她應該感謝自己福星高照。不過她最應該感激的人是他:每次凌辱過后他都要求一聲謝謝,不是感謝他令她獲得快感,而是表示服從。
即便如此,她也沒能從“秘密漢堡”的工作中喘息片刻。他要求她在午休時為他服務——整整半小時——這意味著她連吃午飯的時間也沒有。
她一天比一天更饑餓,體力漸漸不支?,F在她也和可憐的多拉一樣滿身瘀傷了。絕望一點點啃噬了她:接下來會怎樣她心里有數。她仿佛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就快被榨干了。
更糟糕的是瑞貝卡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坊間傳言她跟某個宗教團體跑了。弗蘭克倒不在乎,反正瑞貝卡又不屬于他的后宮。他很快找人頂上了她在“秘密漢堡”的缺。
那天托比上早班的時候,一支奇怪的隊伍沿著街道行進而來。從他們手上拿的標語和吟唱的內容來看,托比猜想是和某種宗教有關,雖然她之前從未見過這個教派。
在澙湖一帶聚集了許多邊緣異教,專門吸引那些飽受折磨的靈魂?!斑x中的果實”和“巖洞浸信會”這些富人的教派無意染指這里,但幾支老邁垂朽的救世軍[16]樂隊仍在勉力而行,被自己的大鼓和圓號壓得氣喘吁吁。成群纏頭巾的“純潔之心”蘇菲派[17]兄弟團不時旋舞而過;一身黑衣的“古日”派,或是穿著藏紅色長袍的哈里克里希納會[18]一邊叮叮當當地搖鈴,一邊高聲吟唱,招來路人的嘲弄訕笑和腐爛的蔬菜?!耙匀麃喼髁x之獅”和“以塞亞主義之狼”平時各在街角傳教,一旦撞上便會大打出手:他們爭執的焦點是,和平國度降臨時與羔羊同臥的究竟是獅子還是狼。一旦發生亂斗,廢市的鼠民幫——棕皮膚的得墨佬、臉色蒼白的“棉絮頭”[19]、黃皮膚的“亞洲共融”、“染黑的紅魚”——就會乘機爬到跌倒的人身上,翻遍他們的衣服夾縫,拿走所有值錢的東西,或者任何可以拿走的東西。
游行隊伍漸漸靠近后,托比看得更清楚了。領頭者蓄著一臉大胡子,穿著好像由精靈隨手胡亂縫制的束腰長袍。他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身高膚色各異,但清一色穿著黑衣——手捧印著標語的石板:園丁屬于上帝花園!不要吃死尸!動物就是我們!他們看上去既像衣衫襤褸的天使,又像套在袋子里的小矮人。歌聲的源頭就是這些孩子,此刻他們正反復唱著:別吃肉!別吃肉!別吃肉!托比聽說過這個教派:據說他們在某處擁有一座蓋在屋頂上的花園。干裂的泥土、幾株被碾過的金盞草,一排長霉斑的豆子,在鐵石心腸的太陽底下炙烤著。
游行隊伍在“秘密漢堡”店門口停下來。圍觀的人群聚攏過來,擺出起哄的架勢?!拔业呐笥褌儯鳖I頭人面向人群說道。他的傳道持續不了多久,托比心想,澙湖居民可沒這么多耐心。“我親愛的朋友們,我的名字是亞當第一。過去我曾是一名唯物主義者,一個無神論的肉食者。和你們一樣,我相信人類是萬物的尺度。”
“閉上你的鳥嘴,環保瘋子,”有人叫嚷起來。亞當第一聽若罔聞?!笆聦嵣?,親愛的朋友們,我曾相信衡量萬物的就是尺度本身!是的——我曾是一名科學家。我研究流行病學,我數算感染疾患、生病垂危的動物,還有人類,在我眼里他們不過是一堆石頭。我相信只有數字才能描述一個真實的世界。直到有一天——”
“滾遠點,屌人?!?
“直到有一天,我站立在你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正狼吞虎咽——真的!——狼吞虎咽一只秘密漢堡,沉醉在肥脂的盛宴里,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道偉大的光輝。我聽見一個偉大的聲音,那個聲音說——”
“它說,‘去你媽的!’”
“它說,放過你的生物同胞吧!但凡長臉的生物都不要吃!不要毀滅你自己的靈魂!之后……”
托比感到人群開始蠢蠢欲動,準備一擁而上。他們會把這個可憐的傻瓜踩在腳底,連同那些跟他一起來的園丁孩子們?!翱祀x開這兒!”托比用力扯著嗓子大喊。
亞當第一向她微微欠身施禮,綻露友善的微笑?!拔业暮⒆?,你知不知道你出賣的是什么?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會吞食你的親人?!?
“我會的,”托比說,“如果我很餓的話。請你快走吧!”
“看得出來你有過一段艱難的日子,我的孩子,”亞當第一說,“你長出了一層老繭和硬殼。然而那層硬殼并不是你真實的自我,在它底下埋著一顆溫暖柔軟的心,還有一個善良的靈魂……”
關于硬殼的說法倒是沒錯;她知道自己的心腸變硬了。但硬殼是她的武裝:沒了它她就是一攤軟泥。
“這只蠢豬在騷擾你?”弗蘭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背后,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伸手圈住她的腰際,她甚至不用眼睛就可以看到它:那些血管、靜脈、裸露的血肉。
“沒什么,”托比說,“只是個牲畜無害的傻子?!?
亞當第一沒有露出一絲撤退的意思。他繼續滔滔不絕,像是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澳憧释谑郎闲猩?,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托比說。她真切地意識到她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不再是。
“我們都是彼此的孩子,”亞當第一說,表情有點難過。
“快滾,”弗蘭克說,“不然我就把你綁起來!”
“求求你快走吧,否則你會受傷的。”托比急切地勸說。這個男人毫不畏懼。她降低聲音,轉而朝他怒叱:“給我滾蛋!馬上!”
“會受傷的是你才對,”亞當第一說,“你站在這里出賣上帝摯愛造物的殘體,每一天你的罪責都在加深。加入我們吧,親愛的——我們是你的朋友,你的位置已經預備好了?!?
“把你的臭爪子從我的員工身上挪開,死變態!”弗蘭克吼道。
“我打擾你了嗎,我的孩子?”亞當第一說,無視了弗蘭克?!拔铱隙ㄟ€沒有碰到……”
弗蘭克從門背后閃出來,縱身撲打過去。然而亞當第一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攻擊:他側步移開,弗蘭克收勢不住,徑直沖進那堆兀自歌唱的孩子中間,撂倒了幾個小孩,自己也被撞倒了,一個“棉絮頭”少年立刻用一只空瓶子朝他的頭上砸去——弗蘭克在這片社區里可不怎么受歡迎——他癱倒在地,頭上一道深長的傷口開始流血。
托比趕緊繞到燒烤房前面。她的第一反應是幫他站起來,否則等事情過去她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一群“紅魚”幫的鼠民正使勁撕扯他的衣服,還有幾個“亞洲共融”的家伙在忙著對付他的鞋子。人潮將他圍在中間,但這會兒他已經掙扎著站起身來。他的兩個保鏢哪兒去了?怎么連個影子也沒有。
托比感到莫名的亢奮。隨后她朝他的腦袋踹過去,想都沒想腳就已經出去了。她覺得自己笑得跟狗似的,她感到自己的腳連在他的頭骨上:像觸到一塊蓋著毛巾的石頭。她一出腳就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她怎么會這么蠢?
“跟我來,孩子,”亞當第一說,抓住她的胳膊肘,“或許這樣最好。反正你的工作保不住了?!?
這時,弗蘭克的兩個打手回來了,正忙著逼退趁火打劫的鼠民。弗蘭克的步子還有點踉蹌,但他睜圓了眼睛,死死盯住托比。那一腳踢得明目張膽,他肯定感覺到了;更讓他惱火的是,她竟敢在公共場所羞辱他。這讓他丟盡了臉。他隨時都有可能站起來,把她碾成粉末?!俺翩蛔樱 彼麊≈ぷ拥秃穑暗任宜籂€你的屁股!”
這時托比被一群孩子包圍起來。有兩個抓住她的手,其他人則自愿在托比前后結成一道防御墻?!翱禳c,快點。”他們連推帶拉地領著她在大街上逃命。
身后傳來一聲咆哮:“給我滾回來,臭婊子!”
“快點,這邊?!闭f話的是他們中個子最高的男孩。由亞當第一殿后,他們高一腳低一腳地跑過澙湖的街道。像一支游行隊伍。路人吃驚地望著他們。除了恐慌,還有一種不真實感籠罩在托比心間,頭暈乎乎的。
此刻人群逐漸散開,惡臭也沒那么濃烈了;用板條封起來的商鋪也少了很多?!霸倏禳c?!眮啴數谝徽f。他們跑進一條巷道,連續不停地迅速拐過好幾個彎角,吵嚷聲終于消退了。
他們來到一座早期現代風格的紅磚廠房門口。前門掛著一塊柏青哥夜總會的標牌,下面用更小的字體寫著,星塵私人按摩,二樓,吃上癮,鼻子整形另外收費。孩子們繞到房子側面,開始爬逃生梯,托比緊隨其后。她爬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卻像猴子一樣靈活敏捷。等所有人上了屋頂,他們齊聲說“歡迎來到我們的花園”,并過來擁抱她,于是托比被一群很久不洗澡、散發著甜香和咸鹽味的孩子們包裹起來。
托比不記得曾幾何時被孩子擁抱過。對這些小孩來說或許只是一種形式,就像擁抱一個遠房阿姨,然而對她來說,這種感覺有點難以形容:毛茸茸、軟綿綿的親密感。就像被兔子蹭著。只不過是火星來的兔子。不管怎樣,她發現自己被打動了:她好久沒有被這樣觸碰過了,一種非個體的、不帶性的意味卻又友善的方式??紤]到托比近來的生活,只有弗蘭克的手摸過她,就不難理解她為何對人的友善感到陌生了。
在場的還有成年人,他們同樣伸出手表示歡迎——女人裹著麻袋似的衣服,男人穿著工裝褲。突然,托比的視線定格了,是瑞貝卡。“你成功了,甜心,”她說,“我早跟他們說了嘛!我就知道他們一定能把你弄出來!”
花園一點也不像傳言的那樣,托比完全想錯了。它不是一片烤熟的爛泥灘,點綴著些許腐爛的蔬菜——恰恰相反。她贊嘆地環顧四周:多美啊,這里很多花草植物的品種她過去從沒見過。這兒有活潑的蝴蝶;附近有蜜蜂振動翅膀。每一瓣花萼、每一片葉子都生機勃勃,因為她的到來而閃耀著光彩。就連花園的空氣都那么特別。
她不覺落下了寬慰與感激的眼淚。仿佛一只慈愛的大手伸下來把她托起,安安穩穩地摟到懷里。后來,她不斷聽亞當第一提到“心中澎湃著上帝的創造之光”,卻從未意識到這就是她當時的感受。
“我很高興你做了這個決定,我親愛的。”亞當第一說。
然而托比覺得她壓根兒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是別的因素替她做了這個決定。但無論之后發生什么,這一刻她將畢生難忘。
頭天晚上,他們為托比的到來舉行了簡樸的歡迎儀式。他們打開一瓶裝著紫色物體的果醬罐——這是她第一次吃接骨木果實——和一只照著圣杯形狀造出來的蜂蜜壺時費了不少力氣。
亞當第一簡要講述了這次有如神助的逃亡。他提到火中抽出的一根柴火,迷失的羔羊——她以前在教堂里聽過類似的表達——但他還引用了其他陌生的例子:遷徙的蛇,被風吹落的梨子。他們吃了些類似扁豆薄煎餅的東西,第二道菜被稱為“皮拉特制腌蘑菇雜燴”,接著上來的是幾片抹著紫莓和蜂蜜的黃豆面包。
最初的歡欣鼓舞過去后,托比感到驚懼不安。她怎么會來到這樣一個難以置信的、多少有點惱人的地方?她和這群友好卻古怪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她該拿他們的怪誕宗教還有——此刻——他們發紫的牙齒怎么辦呢?
10
托比和園丁一起生活的頭幾個星期并未減輕她的不安。亞當第一沒有給她任何指示:他只是在一旁觀察。托比知道自己處于適用期。她試著融入集體,盡可能在需要的時候幫忙,結果發現在日常領域她總是笨手笨腳的。她不能按夏娃第九努埃拉想要的那樣把針腳縫細;而在她不止一次把血滴進沙拉后,瑞貝卡勸她別干了?!叭绻蚁胱屔忱雌饋硐裉鸩烁鵞20],我會直接放甜菜根進去的?!边@是她的原話。伯特——亞當十三,負責照顧花園的蔬菜——勸她放棄除草,因為她經常誤把朝鮮薊當野草拔出來。不過她還可以清潔生態廁所[21]。這項任務簡單到不需要專門訓練也能勝任。于是她就把這活兒攬下來了。
亞當第一將她的努力看在眼里?!霸趺礃?,咱們的廁所還行吧?”有一天亞當第一對她說,“畢竟,我們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蓖斜纫婚_始不懂他的意思,但后來她恍然大悟:沒那么臭。比起狗,更像是母牛。
她花了不少時間摸清園丁的位階制度。亞當第一堅稱所有園丁在靈格上一律平等,而在物質領域就是另一回事了:所有的亞當和夏娃都身居高位,雖然他們的數字代號更多代表他們各自負責的領域而非實際排位。在托比看來,他們在很多方面都像一所修道院。位于核心的是“修士會”[22],下面是平信徒修士。當然還有修女。唯一不同的是這里不需要遵守色戒。
她知道自己只是虛應——并非真正的皈依者——于是決意加倍努力工作以報答他們的收容之恩。除了清潔生態廁所,她還為自己布置了額外任務。她將園丁們從附近廢置房屋和空地上運來的新鮮泥土通過逃生梯運到屋頂上,和化肥、生態廁所的副產品混在一起。她融化肥皂角,清空罐頭,給醋瓶貼上標簽。她為“生命之樹”自然物材交易會包裝蠕蟲;在“奔向你的圣光跑步機”健身房所在的樓層拖地板,還把屋頂下一層的宿舍隔間統統打掃了一遍,每天晚上那些單身的門徒就睡在由植物干燥物填充的蒲團上。
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亞當第一建議她何不發揮其他特長?!笆裁雌渌亻L?”托比問。
“你不是學過整體治療嗎?”亞當第一問,“在瑪莎·格雷厄姆?”
“是的。”托比說。不必追問亞當第一是如何知道她的底細的。他就是知道。
于是她開始動手調制草本爽膚水和乳液。這活兒不需要切切剁剁,而且她手臂有力,研缽磨粉不在話下。那之后沒過多久,亞當第一讓她和孩子們分享這門手藝,于是她的每日工作表上又多出幾堂課。
這會兒她已經習慣了女人們穿的大口袋似的黑衣服。“將來你還會想留長發呢,”努埃拉說,“別再剪短發啦。我們女園丁都留長發?!碑斖斜认胫涝驎r,她得到的回答是為了符合上帝的審美情趣。在托比看來,努埃拉微笑的方式,以及那種獨斷專行的偽善恐怕早已滲透在這群女信徒當中了。
她不時冒出離去的念頭。其中一個原因是,動物蛋白質的可恥誘惑周期性地向她發動猛攻。“你會不會很渴望吃個秘密漢堡?”她問瑞貝卡。瑞貝卡和她過去的生活有聯系:這種事可以找她商量。
“我承認我有過這念頭,”瑞貝卡說,“他們一定在里面加了料。讓你上癮的東西?!?
他們提供的食物已經相當不錯了——瑞貝卡盡可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只不過花樣太少。除此之外,祈禱枯燥,神學草草——如果你相信所有人不久都將被從地球表面抹去,何必還要這么挑剔生活細節?園丁們深信災難即將到來,盡管托比不知道他們哪兒來的確據?;蛟S他們會用鳥的內臟占卜。
由于人口過剩和邪惡墮落,一場大規模的人種滅絕正在逼近,然而園丁們自己可以幸免于難:他們將會在無水的洪水上順水漂流,依靠貯存在他們稱之為“亞拉臘”的隱秘之地的食物維生。至于他們將要用來駕海馭洋、漂離洪災的逃生工具呢,他們會成為自己的“方舟”,搭載著他們自己挑選的那些銘記于心的動物,或者至少是它們的名字。如此,他們會存活下來,再度布滿地球表面。諸如此類。
托比問瑞貝卡她是否真的相信園丁們那番大滅絕的說法,但瑞貝卡總是避重就輕?!八麄兌际呛萌耍彼粫f這么多,“該來的總會來,所以我的建議是,放松點?!比缓笏龝f給托比一塊蜂蜜或黃豆甜甜圈。
不管他們是不是好人,托比總覺得自己在這群逃避現實的流亡者中間待不長久。但她總不能明目張膽地離開吧,那未免太忘恩負義了:畢竟,當初是這些人救了她。于是她想象自己滑下防火梯,穿過休憩樓層、柏青哥夜總會、按摩店的堂廳,乘著夜色疾奔而去,攔下一輛太陽車北上另一個城市。飛機不可能,一方面太貴,另一方面公司警查得很緊。即使她有足夠的錢她也不可能搭乘子彈列車——他們要檢查身份,而她沒有。
不僅如此,還有弗蘭克,他肯定還在廢市滿大街搜索她的行蹤——他和他的兩個幫兇。他總是吹噓沒有女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他遲早會找到她,叫她付出代價。那一腳可價值不菲。會有一次事先張揚的群奸,或者把她的頭綁在一根桿子上抹石板。
如果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呢?不可能:廢市的鼠民幫派一定會設法搞到消息賣給他,正如他們平時兜售流言蜚語一樣。她一直在盡量避開街道,但有什么能夠阻止弗蘭克跟著她爬上防火梯,一路追到屋頂上呢?最后她還是把她的恐懼告訴了亞當第一。他了解弗蘭克,知道他可能會采取的行動——畢竟他親眼見過弗蘭克的所作所為。
“我不想讓園丁們卷入危險,”托比措辭謹慎。
“親愛的,”亞當第一說,“你和我們在一起很安全?;蛘呦鄬碚f比較安全。”他解釋說,弗蘭克屬于澙湖黑幫,而園丁們所處的位置屬于下一個管區,排水孔?!安煌膹U市,不同的黑幫,”他說,“他們一般不越界,除非幫派之間開戰。不管怎樣,黑幫歸公司警管轄,據我們所知,他們已經宣布將我們這里劃為禁區?!?
“他們干嗎費這功夫?”托比問。
“他們不會對以上帝為名的組織開刀,這對他們的形象不利,”亞當第一說,“考慮到巖洞浸信會和‘選中的果實’的影響力,公司不會支持這種做法。他們自稱尊重圣靈,鼓勵宗教寬容,只要他們不搞爆炸什么的:他們特別討厭破壞私人財產的行為?!?
“他們不可能喜歡我們,”托比說。
“當然不會,”亞當第一說,“他們把我們看成心理變態的瘋子,飲食極端主義混搭糟糕的時尚感,反消費的清教主義偏執狂。但是我們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所以不會被劃為恐怖主義分子。安心睡吧,親愛的托比。愿天使護佑你。”
奇怪的天使,托比心想。而且不都是光明天使。但她確實安穩地睡著了,躺在她窸窣作響的米糠床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