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某市郊區(qū),凱勒家的后院。當代某年八月。
舞臺左右圍著高高的、密密的白楊樹,給院子帶來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氛。舞臺后方是屋子的后面和敞開的、沒有頂棚的門廊,門廊通進院子六七英尺。屋子是兩層樓,有七個房間。在二十年代初屋子造好的時候,這座屋子約值一萬五千美元?,F(xiàn)在屋子已經(jīng)粉刷一新,看上去又整潔又安逸,院子里草地綠油油的,各處的花木都過了時令。右方,屋旁,看得見一條汽車道的入口,不過白楊樹擋住了視線,看不見汽車道一直通向舞臺前方。舞臺前方,左角是一棵細長的蘋果樹,只剩下四英尺高的半截樹橛,樹干的上半截連枝帶葉倒伏在樹邊,樹枝上還結(jié)著蘋果。舞臺前方右邊是個棚架式的小亭子,形狀像個貝殼,檐邊彎彎曲曲的棚頂上吊著個裝飾燈泡。院子里散放著幾把花園中歇腳的椅子和一張桌子??拷T廊臺階的地上是只垃圾筒,旁邊是焚燒落葉的鐵絲架。
幕啟時,正是星期天的清晨。喬·凱勒正坐在太陽下看星期天版報紙的征求廣告,報紙的其他幾版整整齊齊地擱在身邊的地上。在他背后,亭子里,吉姆·貝利斯大夫正在桌邊看報紙的另外幾版。
凱勒年近花甲。感覺遲鈍、體態(tài)笨重,經(jīng)商這么些年,還是能從他身上看見機器廠工人和老板的影子。每當他看報念信,說話聽講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這種神情只有沒受過教育的人才有,他們對許多眾所周知的事物,還不免大驚小怪。這個人做出的判斷總是全憑經(jīng)驗和莊稼漢之流的常識。他是個出眾的人。
貝利斯年近四十。是個堅持己見,有克制力的人,一個口沒遮攔的健談家,不過連他這份自卑的幽默感里也免不了帶點悲哀。
開場,吉姆正站在左邊,盯著那棵斷樹。他在樹橛上輕輕磕著煙斗,吹吹通,在口袋里掏煙葉,接著開口說話。
吉姆 你煙呢?
凱勒 我想是擱在桌上了吧。(吉姆慢悠悠走到亭子里的桌邊,找到個煙袋,就坐在那兒的凳上,裝煙斗)今晚要下雨。
吉姆 報上說的嗎?
凱勒 對,就在這兒。
吉姆 那這雨下不了。
[弗蘭克·盧貝從兩排白楊樹之間的一小片空地走上場。弗蘭克年方三十二,卻已謝頂。他是個生性愉快、一意孤行的人,主意多變,有人跟他抬杠時往往要鬧別扭,不過態(tài)度還算和悅親切。他優(yōu)哉游哉,信步上場,無所事事。他沒看到吉姆在亭子里。他招呼時,吉姆連眼睛也不屑一抬。
弗蘭克 嗨!
凱勒 你好,弗蘭克。什么事?
弗蘭克 沒事。吃完早飯出來走走。(抬眼看天)多好的天!一片云也沒有。
凱勒(抬眼)是啊,好天。
弗蘭克 個個星期天都該如此。
凱勒(指指身邊的報紙)要看報嗎?
弗蘭克 看不看都一樣,全是壞消息。今天有什么災禍報道?
凱勒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看新聞版了。還是征求廣告更有趣。
弗蘭克 什么,你打算買東西?
凱勒 不,我只是感興趣罷了??纯慈思乙裁?,知道嗎?比方說,這兒有個家伙想買兩條紐芬蘭狗。嘿,他要兩條紐芬蘭狗做什么?
弗蘭克 這倒有趣。
凱勒 這兒又有一條。征求——舊字典。愿出高價。嘿,人家要買本舊字典干嗎?
弗蘭克 怎么?沒準是個書本收藏家。
凱勒 你是說他靠這個過日子?
弗蘭克 那還用說,這種人多著吶。
凱勒(搖搖頭)如今哪一行沒有人干?想當年,你不是當律師,就是做大夫,要不就進廠干活。如今——
弗蘭克 說起來,我一度還想當個林務官呢。
凱勒 唷,那一來你倒露臉啦;想當年,可沒這種行當。(匆匆翻閱了一下報紙,隨手推開)你只要瞧一瞧這么一頁報紙就明白自己少見多怪了。(翻報紙時,不由驚訝地輕輕啐了一下)啐!
弗蘭克(看到樹)嗨,你的樹怎么啦?
凱勒 糟糕不糟糕?昨晚一定是風刮斷的。你聽到刮風了嗎?
弗蘭克 聽到,我院子里也刮得亂七八糟。(走到樹邊)哎呀呀,多可惜。(回過身來對著凱勒)凱特怎么說?
凱勒 他們都已經(jīng)睡了。我正等著她來看呢。
弗蘭克(忽萌奇想)知道嗎?——這真是巧事。
凱勒 什么?
弗蘭克 拉里生在八月里。這個月他就滿二十七了。偏偏他的樹刮斷了。
凱勒(感動)真難為你還記住他的生日,弗蘭克。你真好。
弗蘭克 喔,我正在給他算命呢。
凱勒 你怎能為他算命呢?那是算未來的,是不是?
弗蘭克 喔,我是這么算的,瞧。據(jù)說拉里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失蹤的,對不?
凱勒 怎么啦?
弗蘭克 好吧,那就算他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送命的。原來,凱特想要——
凱勒 哦,凱特請你算命?
弗蘭克 是啊,她想要算算看十一月二十五日是不是拉里的好日子。
凱勒 什么,好日子?
弗蘭克 喔,根據(jù)一個人的星宿來看,好日子就是他的吉日。換句話說,在他的好日子里,他根本不可能送命。
凱勒 那么,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是不是他的好日子呢?
弗蘭克 那正是我一直想算出來的。這要花時間!瞧,關鍵是,如果十一月二十五日是他的好日子,那么,他完全有可能還在什么地方活著,因為——我是說有這可能。(這時他看到吉姆。吉姆把他當成白癡似的看著。他對吉姆捉摸不定地笑笑)我竟沒看到你。
凱勒(對吉姆)他在說人話嗎?
吉姆 他?他沒毛病。一句話,他只是完全神魂顛倒罷了。
弗蘭克(惱了)你的毛病在于什么都不信。
吉姆 而你的毛病在于什么都信。今天早起你沒看見我孩子?
弗蘭克 沒。
凱勒 想想看!他竟把他爹的體溫表偷走了。從他爹包里掏走的。
吉姆(站起身)真?zhèn)X筋。只要看見一個姑娘一眼,他就要替她量體溫。(走向汽車道,朝舞臺后方大街那頭看著)
弗蘭克 那孩子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夫,他聰明。
吉姆 除非我死了,他才能做成大夫。這也得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才行。
弗蘭克 怎么啦?大夫是項體面的行業(yè)。
吉姆(厭煩地看著他)弗蘭克,你說話別像上大課了,行不行?(凱勒笑了)
弗蘭克 啊唷,兩星期前我看過一部電影,不由叫我想起了你。影片里有個大夫——
凱勒 唐·阿米契[1]!
弗蘭克 對,我想是他。他在地下室工作,發(fā)現(xiàn)了新東西。你應當從事的就是這個;你可以幫助人類,用不著——
吉姆 我拿了華納兄弟的薪金就會樂意幫助人類。
凱勒(指著他,哈哈大笑)好極了,吉姆。
吉姆(朝屋子看看)咦,說好要上這兒來的那個美人兒在什么地方?
弗蘭克(激動)安妮來了?
凱勒 當然來了,睡在樓上。昨天晚上乘一點鐘的夜車到,我們?nèi)ソ铀?。真是怪事。姑娘離開這兒時,還是個瘦筋包骨的黃毛丫頭。隔了兩年,竟成了個骨肉勻稱的娘兒啦。簡直認不出她了,她以前常常在這院子里跑進跑出。吉姆,你屋子里原來住著的是一戶幸福美滿的人家呢。
吉姆 真想見見她。街面上有個漂亮姑娘可順眼了。這一帶街面就沒一樣鬼東西瞧得上眼的。(吉姆的妻子蘇上場。她約四十歲左右,是個怕發(fā)福的大胖女人。吉姆一見她,趕緊扮個鬼臉加上一句)……不用說,除了我太太。
蘇(同樣的態(tài)度)亞當斯太太叫你聽電話,你這壞蛋。
吉姆(對凱勒)時興的就是這么個風氣——(走到妻子跟前)我的寶貝,我的光明。
蘇 別纏著我。(指指他們家)把她臭罵一頓。電話里我就聞得到她的香水味。
吉姆 這回她怎么啦?
蘇 我不知道,親愛的。聽上去她像在受大罪——除非她嘴里塞滿了糖。
吉姆 你干嗎不叫她躺下?
蘇 你叫她躺下,她才更有勁呢。呃,那你幾時去看哈巴德先生???
吉姆 我的心肝兒;哈巴德先生沒生病,我還有比干坐在那兒握住他手更要緊的事要辦呢。
蘇 依我看來,出十塊錢你就可以握住他的手。
吉姆(對凱勒)如果你兒子想要打高爾夫,告訴他我隨時奉陪。或者要是他愿意花三十年工夫環(huán)游世界的話,我也愿意奉陪。(他下場)
凱勒 你干嗎逗他?他是個大夫,那就少不了女人打電話找他。
蘇 我只是說亞當斯太太叫他聽電話。可以給我點香菜嗎?
凱勒 當然可以,請便。(她走到香菜柜那兒,扯了幾棵香菜)你當護士年月太長了,蘇珊。你太……太……現(xiàn)實了。
蘇(指著他,哈哈大笑)你算說對了!
[莉迪亞·盧貝上。她是個精力充沛、愛說愛笑的女人,二十七歲。
莉迪亞 弗蘭克,烤面包器——(瞧見眾人)嗨。
凱勒 你好!
莉迪亞(對弗蘭克)烤面包器又壞了。
弗蘭克 哦,接上插頭就好了。我剛修好嘛。
莉迪亞(軟中帶硬)親愛的,那就請你把它照剛才那樣再修一下吧。
弗蘭克 我真不知道你干嗎不能學會擰開烤面包器這么簡單的玩意兒?。ㄏ拢?
蘇(大笑)托馬斯·愛迪生。
莉迪亞(表示歉意)他的手很靈巧。(她看見斷樹)哦,難道風把你的樹刮壞了?
凱勒 是啊,昨晚。
莉迪亞 哦,真可惜。安妮來了嗎?
凱勒 她馬上就下樓來。回頭你就會見到她,蘇,她真是個尤物。
蘇 可惜我不是個男人啊。人家總是給我介紹美人兒。(對喬)歇會兒叫她來玩玩,我想她準愿意看看我們把她屋子收拾得怎么樣了。謝謝。(下)
莉迪亞 她還不高興嗎,喬?
凱勒 安妮嗎?我想她不會滿足于獨守空閨,不過看上去她死了心。
莉迪亞 她要結(jié)婚嗎?有哪個人——
凱勒 我想——大概,已經(jīng)兩年了吧。她總不能永遠哀悼未婚夫啊。
莉迪亞 這真怪——安妮上這兒來,竟然還沒結(jié)婚??晌矣腥齻€娃娃。我總是在想,事情會完全倒過來。
凱勒 唉,這都是戰(zhàn)爭作的孽。我原有兩個兒子,如今只剩一個。這真是亂了套啦。想當年,你有兒子就是光榮。如今呢,一個大夫要是能想出個辦法讓個小子一出世就缺個勾扳機的手指,準能發(fā)大財。
莉迪亞 你可知道,我正在看——
[克里斯·凱勒自屋內(nèi)上,站在門口。
莉迪亞 嗨,克里斯。
[弗蘭克在臺后大聲叫喚。
弗蘭克 莉迪亞,進屋來!如果你想要叫烤面包器管用,可別把插頭插到麥芽攪拌器里。
莉迪亞(窘態(tài)畢露,哈哈大笑)真的嗎?
弗蘭克 下回看見我修東西,可別再說我發(fā)瘋!快進屋來!
莉迪亞(對凱勒)我再也聽不到這回事的下文啦。
凱勒(高聲喚弗蘭克)那有什么關系?不吃烤面包,吃麥芽!
莉迪亞 噓!噓!(下,大笑)
[克里斯目送她走開。他有三十二歲;像他父親,身體結(jié)實,沉默寡言。他是個具有無限深情、無限忠誠的人。他正一手端著杯咖啡,一手拿著一角炸面餅圈。
凱勒 你要看報嗎?
克里斯 好,只要看書刊欄。(他彎下腰,在門廊地上抽出張報紙)
凱勒 你老是看書刊欄,可你從來不買書。
克里斯(走到長靠椅跟前)我愿意保持我的愚昧無知。(他坐在長靠椅上)
凱勒 怎么說,每星期都出本新書嗎?
克里斯 新書多的是。
凱勒 本本都不同。
克里斯 本本都不同。
[凱勒搖搖頭,把刀子擱在凳上,把磨刀石搬到柜子上。
凱勒 啐!安妮起來了嗎?
克里斯 媽媽在餐廳里給她吃早飯呢。
凱勒(看著斷樹)瞧見這棵樹出毛病了嗎?
克里斯(眼也不抬)嗯。
凱勒 不知媽媽要說什么呢?
[伯特從門口奔過來。他約八歲。他跳上凳子,又跳到凱勒的背上。
伯特 你到底起來了。
凱勒(把他揮了一圈,放他下來)嘿!伯特到了!湯米呢?他又拿他爹的體溫表了。
伯特 他在量體溫。
克里斯 什么!
伯特 只是口腔表罷了。
凱勒 哦,原來如此,口腔表還不要緊。說起來今兒早起有什么消息,伯特?
伯特 沒什么。(他走到斷樹跟前,圍著轉(zhuǎn))
凱勒 那你肯定還沒有把街面徹底調(diào)查一遍。開頭,我派你當警察的時候,你還經(jīng)常在每天早晨向我報告什么新鮮事。如今,什么新鮮事都沒啦。
伯特 只有幾個三十號街來的孩子。他們起腳把一個罐頭朝街巷那頭踢過去,我就把他們趕走,因為你在睡覺。
凱勒 這才像話吶,伯特。這下才算機靈。首先你要知道我可能要派你當個偵探吶。
伯特(扯住他的上衣翻領,把他拉到身邊,跟他說悄悄話)現(xiàn)在能讓我看看監(jiān)牢嗎?
凱勒 監(jiān)牢是不準看的,伯特。這點你也知道。
伯特 喔,我敢打賭連屁個監(jiān)牢都沒有。地下室窗子上根本看不見鐵柵欄。
凱勒 伯特,我拿名譽擔保,地下室里確實有一個監(jiān)牢。我不是給你看了我的槍嗎?
伯特 可那是支獵槍。
凱勒 那是支抓人的槍!
伯特 那你干嗎從來不抓人?湯米昨天又對多麗思說下流話了,你連降級處分都不給他。
[凱勒嘻嘻笑,對站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的克里斯眨眨眼。
凱勒 哦,那個湯米原來是個危險分子。(招呼他湊近身)他說什么話來著?
伯特(奇窘無比,趕緊縮回)哎喲,我說不出口。
凱勒(一把抓住他襯衫,把他拖過來)那么,講給我聽一個大概意思。
伯特 不能說。這不是句好話。
凱勒 就在我耳邊悄悄說。我閉上眼睛。沒準我連聽也聽不見。
[伯特踮起腳尖,嘴唇湊近凱勒的耳朵,隨即窘得不得了,又往后退了。
伯特 不能說,凱勒先生。
克里斯(大笑)別逼他說了。
凱勒 得了,伯特。我相信你的話。現(xiàn)在出去,加倍留神。
伯特(感到有趣)干什么?
凱勒 干什么!伯特,整個街坊全靠你了。警察是不興提問題的??傻昧羯癜?。
伯特(稀里糊涂,倒也心甘情愿)得令。(他奔到亭子后,下場)
凱勒(在后面叫他)別聲張,伯特。
[伯特停步,從亭子里探出頭來。
伯特 什么別聲張?
凱勒 就是一般的事。要非—常—非—常謹慎。
伯特(左右為難地點點頭)得令。(下)
凱勒(大笑)我把所有的孩子都逗瘋了!
克里斯 總有一天,他們會統(tǒng)統(tǒng)上這兒來,揍得你腦袋開花。
凱勒 不知她要說什么呢?也許咱們應當趁她沒看到就先對她說。
克里斯 她看見了。
凱勒 她怎會看見?我是第一個起身的。她還睡在床上呢。
克里斯 樹刮斷的時候,她正巧在外邊。
凱勒 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