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穿這件白襯衣嗎？”

約根打量著那件難看的白襯衣。這件襯衣除了圣誕節、過生日或者去帕爾瑪姨媽家做客外，平時他是從來不穿的。

“是的，”母親回答說，“你知道，帕爾瑪姨媽平時喜歡愛干凈的漂亮小男孩。”

“我穿別的襯衣難道不干凈不漂亮嗎？”約根問。

“不是的，”母親說，“干凈漂亮的男孩才穿白襯衣。再說，今天你穿上白襯衣，這是一種對帕爾瑪姨媽友好的表示，這不是很好嗎？”

“我一向覺得，穿上白襯衣顯得很滑稽，”約根嘟嘟囔囔地說，“如果我穿上它，胳膊腿都會變得僵硬的。”

“這只不過是你的心理作用。”母親有點兒生氣了，最后不容分說道。

約根嘆了一口氣。

小孩的想法永遠都是徒勞無用的。他很不情愿地穿上那件白襯衣。扣紐扣時母親幫了他一把，每次穿這件襯衣，約根總扣不上紐扣。

不過，那件五月十七日節日才穿的水兵服他自己就能穿上。那件衣服才叫漂亮呢。約根非常喜歡它。可他懷疑，那件衣服同這件襯衣不相配。

母親蘸著水給他梳頭，這樣好使頭發平整些。可是這樣梳過后，頭發反而有點鬈曲了。

“我不要這樣，”約根說，“我不要你把我的頭發梳得鬈起來！”

“好了，”母親說，“別鬧了。你現在自己看看，你有多漂亮！”

約根跑到鏡子面前。一個陌生的男孩站在玻璃鏡子里面朝他打量著。約根真想朝這個身穿節日盛裝的陌生男孩鞠一躬。

“瞧，你這不是很好嗎？”母親高興地說。

“鏡子里的男孩是不錯，”約根回答說，“可是我不信那就是我！”

“帕爾瑪姨媽會高興的，”母親說，“她信中說過了，見到你她會感到非常高興的。她已經有一年沒有看見你了，你知道不！”

這一點兒約根當然非常明白。正因為這樣，他才為跟帕爾瑪姨媽重逢而感到十分不安。

碰到這種情況，恐怕所有的孩子都會跟約根一樣，有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

當帕爾瑪姨媽到達時，約根正站在外面院子里。她個子很高，也相當胖。她的衣服看上去好像小了一號。她那黑黑的頭發平平整整從下往上梳，到了上面打成一個發髻，整個發式看上去就像一只帶有流蘇的帽子。

約根打量著姨媽那副眼鏡，心里不由得有點兒害怕，因為她那雙眼睛被放得很大，而且變成了黃顏色。他記得那篇格林童話《小紅帽》里，那只躺在床上裝扮成奶奶的大灰狼就有這樣的眼睛。姨媽也在打量著約根，不過馬上就伸出兩只手叫道：

“哦，可愛的孩子！”

約根想躲開姨媽，可是姨媽已經緊緊地摟住了他，使他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臉被按在她那光滑的、討厭的衣服上。她朝他彎下身來，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約根拼命想從姨媽的懷里掙脫出來。

帕爾瑪姨媽身上有股桉葉糖味道。后來約根只要一想起姨媽，就好像會聞到一股桉葉糖味兒。她口里總是含著這種桉葉糖，可是約根連嘗一下都不可以，因為這種糖對牙齒是有害的。

帕爾瑪姨媽終于松了手，不過仍抓住他的一只手臂。這時母親從房間里出來了，她開心地笑著，熱情地迎接著帕爾瑪姨媽。

可是帕爾瑪姨媽這時卻繃起了臉。她一邊打量著母親，一邊說道：“拉吉德[5]！他怎么老是這么小！這一年來他一點兒也沒長！”

隨后她又轉向約根：“你看上去簡直就像你的一個小弟弟。”她說，一邊瞪著兩只大眼睛望著約根。

接著她便一直用很幼稚的語言同約根說話。可是她不明白，約根已經七歲，許多奶聲奶氣的話他早就不說了。

約根知道，她之所以這樣說話，主要是因為自上次看到他以來，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面了。這對她來說似乎很正常。她同母親說話的那種神情，好像毫不在乎他在場不在場。她說到他這么小時，仿佛是想弄明白，大人們對此都是怎么看的。

帕爾瑪姨媽又轉向了母親。

“拉吉德，”她認真地說道，“你能保證一切都正常嗎？小孩子當然是小的，可是他們總不該這么小吧？你沒帶他去看看醫生嗎？”

母親幾次想打斷她的話，可是都沒有成功。約根發現，母親很不想跟帕爾瑪姨媽談論這件事。母親知道，如果要他在一邊聽這類閑言閑語的話，他會覺得很尷尬的。

帕爾瑪姨媽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臂，使他無法逃脫。他一向就不喜歡這個姨媽，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居然這么俗氣。

他突然覺得，喉嚨口仿佛被一只丸子堵住了。他開始揉眼睛，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

帕爾瑪姨媽為什么要這樣議論他呢？

帕爾瑪姨媽這時又偏偏在從上往下打量著他。

“可憐的小孩，”她說，“你究竟是怎么搞的？你瞧這個！”

說著，她打開一只很大的黑色手提包。“瞧，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她遞給約根兩只小盒子。十分漂亮！也許這才是帕爾瑪姨媽的可愛之處。

他們朝院子里涼亭那兒走去。

母親已經煮好咖啡。在去涼亭的路上約根將那兩只小盒子打開了，這時他心里充滿了好奇。在那只大一點兒的盒子里是一輛紅色的雕塑卡車。

“我知道，男孩子對卡車是非常喜歡的，所以我想，這玩意兒對你很合適！”

約根一邊有禮貌地鞠了一躬，一邊說了聲：“謝謝！”

他竭力掩飾住自己對這種卡車極其不喜歡的心情。

第二只小盒子里是一把小玩具手槍，這是一種很漂亮的左輪手槍。馬丁見了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可是約根不喜歡手槍。

“我想，如果你們玩騎士游戲和印第安人游戲時，你也許能用得著它，”帕爾瑪姨媽說，“這是人們用來防身的最好武器。”

她對她的禮物感到非常得意，竟然忘了繼續用小孩子的口吻跟他說話，而改用了大人的口吻。

約根又一次彬彬有禮地為玩具手槍向她表示感謝。姨媽偏偏絲毫不差地挑選了兩件他最不喜歡的東西。

“給男孩子買東西可真夠難的，”帕爾瑪姨媽還在對母親說道，“不錯，你們什么都有。不過我想，汽車和手槍對男孩子來說是永遠不會嫌多的！”

母親要是這樣說就好了；帕爾瑪姨媽給約根的禮物真夠多的，可是約根對它們卻不怎么喜歡，尤其不喜歡手槍。可是她沒有這樣說，她當然不能這樣直截了當地說。

“我想，你用這把手槍玩會很有趣的。”姨媽說，一邊在約根的頭上摸了一下。

約根有點兒怕她那雙手，因為手指尖尖的。他還記得，她曾用她尖尖的手指撓過他的下巴，使他覺得癢得要命。

“怎么樣，吃點兒什么？”母親對姨媽說。她生怕姨媽會發現約根對這些禮物不太喜歡，盡管他已經謝過了她。

還好，帕爾瑪姨媽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不過她這時已將目光投在了蘇菲和瑪格達蕾娜這兩只布娃娃身上。剛才同帕爾瑪姨媽見面時，約根居然忘記把它們拿到他的房間里去了。他們一起在一棵樹下坐下了。

“這些布娃娃是誰的？”帕爾瑪姨媽問道。

約根和母親互相看了一眼。約根知道，帕爾瑪姨媽對玩布娃娃的男孩會怎么看待。她會說，這種男孩不是“真正的”男孩，布娃娃只是女孩子玩的東西。她會這樣說的。

還好，母親代替約根回答了這個問題：“哦，這些布娃娃是瑪麗亞的。她是約根的朋友。她是我們房客的女兒，現在他們都住在我們的伊甸園里度假。”

媽媽在說謊！媽媽居然也會騙帕爾瑪姨媽！當她在說這些話時，懇切地望著約根，好像是在怕約根會說出別的不一樣的話來。

不過，母親能想出這個答案來，約根還是感到十分高興。

畢恭畢敬坐在椅子上，喝果汁，吃兩塊糕餅，約根覺得十分討厭！他一點兒也沒想到，帕爾瑪姨媽會來做客。

“約根老是長不大，我真的很擔心。”帕爾瑪姨媽對母親說。

母親朝姨媽使了個眼色，希望她別再提這個問題。約根從母親的目光中看出“請你說話注意點兒”的意思。

可是姨媽絲毫沒有察覺。“他吃飯正常嗎？”她問道，“要多吃蔬菜和水果，早飯要吃燕麥粥！”

母親急切地瞪了她一眼。

“不正常，”母親只好回答說，“約根不喜歡吃燕麥粥，他不吃這種東西。”

“可是拉吉德，”姨媽驚訝地說道，“這怎么可以！一定要喝粥，這樣他才會長高，長結實！怪不得約根長不大！在我們家里，所有的孩子個子都很大，尤其是男孩。”

母親無可奈何地朝約根看了一眼，一邊微微搖了搖頭。母親以前跟約根談起過姨媽，記得當時母親對他是這樣說的：姨媽有時候有點兒古怪，因為她本人從不想要小孩。所以，她也不知道平時該如何跟孩子打交道。

再說，她現在老了，更不了解現在的孩子和過去她小時候的孩子完全不同了。她只知道，對待孩子就該跟過去一樣，一成不變。

帕爾瑪姨媽這樣說話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她一心想盡力來幫助他們，向他們傾注愛心。約根事后這么想。可是使他怎么也不明白的是，她在談到他時用了那么糟糕的言詞，怎么又能算是好意呢。

“我覺得，你該帶他去看看醫生。”帕爾瑪姨媽這樣說。

約根真想把果汁潑到她臉上，并朝她說：“蠢鵝！”可是他沒敢這樣做。他不想再坐下去了，他要走了，要去同瑪麗亞一塊兒玩。要不然這個愚蠢的帕爾瑪姨媽待會兒還會對他做出什么事來，說出什么話來。她盡管在他們家盡情地往下說吧，可是別來找約根的麻煩！

這時候有人來了。“約根！”傳來了一個聲音。

瑪麗亞站在外面的草坪上。她剛跟父親一起釣魚回來，所以穿著一條補過的長褲子。她手里拿著一輛約根借給她的玩具小汽車。

當看到帕爾瑪姨媽時，她不由得站住了。

“嘿，瑪麗亞，”母親說，“你想喝杯果汁嗎？”

瑪麗亞平時很喜歡喝果汁。她注視著正朝她微笑的帕爾瑪姨媽。

“這小家伙是誰？”帕爾瑪姨媽問。

瑪麗亞打量了她好長時間，然后才鞠了一躬說道：“我叫瑪麗亞。”

帕爾瑪姨媽大聲笑了起來，渾身的肉也跟著抖動起來。“哦，我的天哪，”她說，“我還以為你是一個男孩呢。現在這個世道男孩和女孩還真難分別呢。男孩穿玫瑰紅的衣服，女孩留短發，穿藍衣服倒也罷了，可是穿短褲說什么都只是男孩子的事啊。”

她對瑪麗亞說話的口氣盡管很友好，可是約根聽得出來，她話音中還是帶有一點兒惡意。

“你就是瑪麗亞呀，”姨媽接著說，“這么說那兩只布娃娃就是你的啰。看來你是把約根忘在你那兒的汽車送回來吧。”

“不，那不是我的布娃娃，”瑪麗亞說，“它們是約根的。我才不喜歡布娃娃呢。我覺得它們討厭。我寧可玩汽車。”

這時瑪麗亞發現了那輛帕爾瑪姨媽剛剛送給約根的卡車。

“哦，漂亮極了！”她說，“我們交換好嗎？我把我的一本書給你，你把這輛卡車給我，反正汽車對你也沒什么用。”

帕爾瑪姨媽聽了這話像有一塊蛋糕卡在了喉嚨里。母親也恨不得朝瑪麗亞脊背上捶一拳。

“拉吉德，”帕爾瑪姨媽喃喃地說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這些布娃娃是這個女孩的嗎？可她現在卻說，布娃娃是約根的！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這是瞞著我，約根還在玩布娃娃？”

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約根發現，她生氣了。

她把身體伏在桌子上：“是約根的布娃娃，可是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天哪，母親真的生氣了！“因為我不想讓約根回答你那些無聊的廢話，所以我就隨口說了一句話來騙你。要是對你說，約根現在仍在玩布娃娃，那么你就會說他不正常。難道你不認為，你在這兒亂說一氣，他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你不覺得，你這樣做會給他帶來傷害？”

約根還從來沒有看到母親發過這么大的火！

帕爾瑪姨媽剛想說點兒什么，可是母親不等她開口又接著往下說了。

“瑪麗亞愛玩汽車，約根喜歡布娃娃。你就讓他們隨心所欲地去玩好了，你別去指手劃腳行不行？”

“可是拉吉德，”姨媽神色十分緊張，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我只是覺得……”

“好了，我知道了，”母親這時恢復了平靜，“對不起，我有點兒過火了，可是你這樣說孩子，會對他們造成傷害的。”

帕爾瑪姨媽靜靜地坐在那兒。母親在說這些話時，她不住地點頭。然后她開始說一些其他的事情，不過這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像是事先打算好了似的，接著她站起身告辭。她走的時候又摸了摸約根的頭，然后朝瑪麗亞笑了笑。母親陪著她朝院子的門那兒走去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回來了，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唉，”她嘆息了一聲，“真無聊！不過帕爾瑪姨媽也沒什么惡意。她只是跑來說說而已。她本來是非常討人喜歡的！”約根顯得很開心，因為姨媽搭上公共汽車回去了。再說他得到了禮物，一輛卡車和一把手槍，盡管他不喜歡，可畢竟也是姨媽送的禮物。壞人是從不送東西給別人的。這樣看來，帕爾瑪姨媽說什么也是個好人。可是她為什么老是說他長得小？他需要吃什么，母親最清楚。飲食方面的問題根本就用不著姨媽去操心，這跟她毫無關系。

她說出來的話老是叫他不好受，可要他裝作沒聽見，又辦不到。再說，他的確什么都聽見了。他真希望帕爾瑪姨媽別馬上再來。“但愿她以后還會來，”母親說，“我剛才說了一些我不該說的話。”

不過，對母親同帕爾瑪姨媽說的那些話，約根倒覺得很帶勁兒。另外，他對母親站在他這一邊也覺得很開心。

瑪麗亞才不關心剛才發生的事呢。她只對那把手槍和那輛卡車感興趣，非常感興趣。

“如果你把這輛卡車和這把手槍給我，那么你可以在我那兒得到兩本畫冊。”她向約根建議道。

那是兩本非常漂亮的畫冊，約根從來沒有看到過。

他沒有多加考慮便點頭表示同意了。

“好吧，”他說，“我同意。不過你有時候得讓我把它們帶到沙箱那兒去玩玩！”

“你不是說過，你不喜歡汽車嗎！”瑪麗亞有點吃驚地說。

“這輛汽車我喜歡！”約根說。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說，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姨媽。她畢竟是一片好意，但愿她沒有不開心。

然后約根陪瑪麗亞去伊甸園了，他要在那兒用手槍和卡車跟她交換畫冊。瑪麗亞知道，他想要那兩本畫冊已經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