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水(同名電影原著)
- (德)帕·聚斯金德
- 4494字
- 2019-03-20 11: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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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三年九月一日是國王即位的周年紀念日,巴黎市在國王橋那里燃放煙火。這次燃放的煙火沒有像國王舉行婚禮時或法蘭西王位繼承人誕生時燃放的傳奇式的煙火那么壯觀,但畢竟還是給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人們把象征太陽的輪子裝在船只的桅桿上。所謂的噴火獸把雨點般的、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火焰吐進河里。在震耳欲聾的喧鬧聲中,正當到處響起爆竹聲,煙花在石子路上空閃光時,火箭升到了空中,在黑色的蒼穹上畫出了朵朵白色的百合。聚集在橋上和河兩岸碼頭上的成千上萬的人群,發出了興高采烈的喝彩聲,甚至于高呼“萬歲!”——雖然國王是在三十八年前登上王位的,他受人愛戴的頂點早已過去,但是煙火激發了他們的情緒。
格雷諾耶默默地佇立在河右岸,王家橋對面“植物亭”的陰影里。他沒有用手鼓掌,火箭升空時他從不朝那兒看。他來這里是因為他以為可以嗅到點新的氣味,但是事實表明,煙火并未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氣味。那里爆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和放射出閃爍亮光的各種東西,充其量不過留下硫磺、油和硝石混合起來的單調的氣味。
他正想離開這無聊的歡慶盛會,沿著盧浮宮畫廊走回家,一陣風把某樣東西朝他吹來,那是一點微小的東西,一點幾乎覺察不到的東西,一點碎屑,一個香味原子,不,還要少:是對一種香味的預感,而不是真正的香味——但這是對一種從未聞過的氣味的可靠預感。他又退回到大墻邊,閉上眼睛,鼓起鼻孔。這香味非常細嫩,所以他無法牢牢控制住,它一再掙脫他的嗅覺,被爆竹的火藥煙霧所掩蓋,被人群發散出的氣味所阻塞,被城市的千種其他氣味所破壞。但是隨后,剎那間,它又來了,只有一丁點兒美妙的味兒可聞,出現短短的一秒鐘……倏地又消失了。格雷諾耶非常痛苦。這不僅使他貪婪的性格第一次遭受侮辱,而且使他的心感到痛苦。他有一種特殊的預感:這種香味是了解其他所有香味的奧秘的一把鑰匙;倘若不了解這種香味,那就對所有香味一無所知;倘若他不能成功地占有這香味,那么他,格雷諾耶,這輩子就白活了。他必須占有它,這并非單純為了占有而是為了使他的心平靜。
他激動萬分,情緒惡劣。他還沒有弄清楚,這種香味來自何方。有時,在重新有一丁點兒香味朝他吹來之前,間歇竟長達數分鐘。每次,恐懼都向他襲來,他害怕永遠失去這香味。最后,他終于在絕望中得救了:這香味來自河的對岸,來自東南方的某處。
他離開“植物亭”的圍墻,擠到人群中,為自己開辟一條過橋的路。每走幾步他就止住腳步,踮起腳尖,以便越過人們的腦袋嗅過去,起先由于激動,什么也沒嗅到,后來終于嗅到點什么,嗅到了那香味,那香味甚至比以前更濃。他目標明確,又消失在人群中,繼續使勁地穿過看熱鬧的和放煙火的人群,放煙火的人每時每刻都拿火炬點燃火箭的導火線。格雷諾耶在刺鼻的火藥濃煙中失去了那香味,他驚慌失措,繼續沖撞,繼續開路,不知過了多少分鐘,他才到達對岸,到了馬伊大廈、馬拉凱碼頭、塞納河大街的街口。
他在這兒停住,集中思想,嗅著。他嗅到了,他牢牢地抓住它。這氣味像條帶子從塞納河大街拖下來,非常清晰,但仍然非常嫩,非常細。格雷諾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動,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動,并非由于跑累了,而是面對這種氣味無能為力的緣故。他試著回憶某些可以比較的氣味,但又不得不把所有比較拋棄。這次聞到的氣味很清新,但不是甜檸檬或酸橙的清新味,不是出自沒藥、肉桂葉、皺葉薄荷、樺樹、樟樹或松樹針葉的清新味,也不是雨水、冰冷寒風或泉水那樣的清涼味……同時這種氣味有熱量;但是不像香檸檬、柏樹或麝香,不像茉莉花和水仙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這氣味是由兩者,即揮發性的和滯重的兩部分混合的,不,不是混合體,而是統一體,既少又弱,但結實牢靠,像一段閃閃發光的薄綢……但又不像綢,而是像蜂蜜一樣甜的牛奶,奶里溶化了餅干——可是無論如何,牛奶和綢子,這怎么能聯系在一起呀!這種氣味無法理解,無法形容,無法歸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它又千真萬確地存在著。格雷諾耶懷著一顆顫動的心跟蹤它,因為他預感到,不是他在跟蹤這氣味,而是它早已把他俘虜,如今正往自己身邊使勁地拖他。
他順著塞納河大街向上走。街上什么人也沒有。房屋空蕩蕩地矗立著,寂靜無聲。這里的人都到下面河邊看煙火去了。這里沒有人的難聞氣味和刺鼻的火藥味干擾。街道散發出水、糞便、老鼠和爛菜的常有氣味。但那上面飄浮著牽引著格雷諾耶的那條柔和而又清晰的帶子。沒走上幾步,天空稀疏的夜光就被高聳的房屋吞沒了,格雷諾耶繼續在黑暗中走著。他不需要看什么。這氣味萬無一失地領著他走。
走了五十米后,格雷諾耶向右拐進了馬雷街,這是一條或許更暗、幾乎不夠一只手臂伸開那么寬的巷子。令人驚奇的是,這種氣味并不見得濃了許多,只是變純了,并且由于越來越純,它的吸引力也越來越大。格雷諾耶身不由己地走著。在一個地方,這氣味突然把他引向右側,似乎是把他引入一幢房屋的墻壁中間,一條低矮的走廊出現在眼前,它通向后院。格雷諾耶夜游似的穿過這條走廊,穿過這個后院,拐個彎,到達第二個更小的后院。這兒終于有了燈光:場地只有幾步見方。墻上有個木屋頂斜斜地突出來。下面桌子上緊靠墻點著一支蠟燭。一個少女坐在桌旁,正在加工黃香李子。她從一只籃子里取出李子放在左手里,用刀子切梗,去核,然后把它們放進桶里。她約莫十三四歲。格雷諾耶止住腳步。他立刻明白了,他遠隔半里多路從河對岸聞到的香味的根源是什么:不是這骯臟的后院,不是黃香李子。根源就是這個少女。
頃刻間,他被搞糊涂了,以致真的認為,他這輩子還從未見到過像這個少女這么美麗的東西。但他只是看到她面對蠟燭的背影。當然他是指他從未聞到過如此美妙的氣味。由于他了解人的氣味,因而他不敢相信,這樣美妙的氣味是從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通常人的氣味是難以形容的或是非常糟糕的。兒童身上淡而無味,男人有尿臭、汗臭和干酪的氣味,女人有哈喇的油脂味和腐爛的魚味。人的氣味根本沒意思,令人討厭……因此,格雷諾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向眼睛求援,以便判斷他嗅到了什么。當然,感覺上的混亂并未持續多久。事實上他只用了一瞬間,就通過視覺弄明白了,隨后他就毫無顧忌地利用嗅覺進行觀察。如今他嗅出她是個人,嗅到了她腋窩的汗味,她頭發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魚味,他懷著巨大的興趣嗅著。她的汗液散發出海風一樣的清新味,她的頭發的脂質像核桃油那樣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花那樣芳香,皮膚像杏花一樣香……所有這些成分的結合,產生了一種香味,這香味那么豐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以致他迄今所聞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內心的氣味大廈上揮灑自如地創造的一切,突然間都變得毫無意義了。面對著這種香味,十萬種香味似乎都顯得毫無價值。這種香味是一個更高的準則,根據這準則的樣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這香味就是純潔的美。
格雷諾耶認為,不占有這香味,他的生活就沒有意義。他必須了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細節,直至最后的最嫩的枝節。光是回憶這香味已經不夠。他想象用一個壓力沖頭把這神化的芳香壓到他那亂糟糟的黑色靈魂中去,對它進行細致的研究,從此只按照這種魔力公式的內部結構去想,去生活,去嗅。
他緩緩地朝少女走去,越走越近,走到雨篷下,在她背后一步遠的地方停住。她沒聽到他的聲音。
她紅頭發,穿著一條無袖的灰色連衣裙。她的手臂非常白,她的雙手被切開的黃香李子的液汁染黃了。格雷諾耶站在她頭頂上俯下身子,如今毫不摻雜地吸入她的香味,猶如香味從她的頸部、頭發和連衣裙的領口上升時一樣,他讓這香味像一陣和風流入自己的體內。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舒適過。但是少女卻覺得涼絲絲的。
她沒瞧見格雷諾耶,但是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一種異樣的不寒而栗,宛如一種已經擺脫了的舊的恐懼倏地又向一個人襲來,此時她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她覺得,仿佛有一股冷氣流控制了她的脊背,仿佛有人撞開了一扇通往巨大冰冷的地窖的門,她扔下手里的水果刀,把手臂放到胸脯上,轉過身子。
她一看到他,就嚇得僵直了,以致他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的雙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她沒有叫喊,一動也不動,一點也不反抗。而他則不去瞧她。他沒有看她那張美麗的生有雀斑的臉龐、鮮紅的嘴、那對發光的綠色大眼睛,因為正當他掐住她的脖子時,他緊緊閉起雙眼,只有一個心思,即不讓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
等她斷氣了,他就把她放在地上黃香李子核中間,撕開她的連衣裙,香味氣流變成了洪流,以其好聞的氣味把他淹沒了。他趕忙把臉貼到她的皮膚上,鼻孔鼓得大大的,從她的肚子嗅到她的胸脯、脖子、臉和頭發,然后又退回到肚子,往下嗅她的下身、股部和兩條潔白的腿。他又從頭一直嗅到腳趾,收集她殘留在下巴、臍眼和肘窩皺紋中的最后一些香味。
當他把她嗅干后,他仍蹲在她身旁呆了一會兒,以便集中心思。他不想讓她的香味溢出一點。他先得把自己身心的門窗緊閉。然后他站起身,把蠟燭吹滅。
這時,第一批回家的人唱著歌、歡呼著走上塞納河大街。格雷諾耶在黑暗中嗅著來到巷口,過河抵達小奧古斯丁大街——一條與塞納河大街平行的通往河邊的大街。過了一會兒,人們發現了死者。呼喊聲四起。人們點亮了火把。值勤衛兵來了。格雷諾耶早已到了河的對岸。
這天夜里,他覺得棚屋像宮殿,他的木板鋪像一張天堂的床。什么是幸福,他這輩子迄今沒有體驗過。在任何情況下,他都難得腦子發脹,心滿意足。可是現在他幸福得全身顫動,由于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第二次降生到這世界上,不,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一次。因為他迄今為止,只是像動物一樣生存著,對自己充其量僅有朦朧的認識。但是今天他覺得,似乎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樣的人;無異于一個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了意義、目的、目標和更高的使命:不亞于使香味世界來一場革命;知道了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他那不尋常的記憶力,以及一切之中最為重要的手段——馬雷大街這少女具有影響的香味,這香味里魔幻般地包含了構成一種巨大芳香、一種香水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樣性,驚人的、具有巨大誘惑力的美。他已經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針。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樣,通過一個外部事件把一種正規的日常習慣置入他們靈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諾耶不再離開他認為已經認識到的自己命運的方向。他如今明白,他為什么如此堅韌不拔和艱苦地活著。他必須做個芳香的創造者。不只是隨便一個制造者,而是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
當天夜里,他起初是醒著,然后是在夢中,視察了他的回憶的廣漠的廢墟。他檢查了幾百萬、幾千萬氣味的小積木,把它們系統地整理一番:好的歸好的,壞的歸壞的,精的歸精的,粗的歸粗的,臭味歸臭味,香的歸香的。過了幾個星期,分類越來越細致,氣味的目錄越來越豐富,區別越來越細,等級越來越清楚。不久,他已經能夠開始建設第一批計劃周密的氣味建筑物:房屋、圍墻、臺階、塔樓、地下室、房間、密室……一座日益擴大、日益美麗和內部結構日益完善的最最壯觀的氣味組合的堡壘。
至于在這壯麗事業的開端便出現了殺人的事,即使他意識到了,他也覺得是完全無所謂的。馬雷大街那個少女的形象,她的臉,她的身體,他已經回憶不起來了。但他已經把她最好的事物——她的氣味的精華——保存下來并化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