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
一個初夏的下午,晴空萬里。
每當有風吹過,駐留在樹木葉子上的陽光就滴落到人行道上。湖水把小小的太陽浮在水面,似乎生怕弄亂它的形狀,只是輕輕地搖動著。小船碼頭伸到湖水中,如果抓住碼頭的一端傾斜湖面,積蓄充分陽光的湖水好像會把人行道和稀稀落落的房屋統統沖走。
燈子打開吧臺上的冰柜,發現檸檬沒有了。檸檬可以切成薄薄的檸檬片,放在涼紅茶里。
餐廳里,一對青年男女正等著飲料。女客把摘下的帽子放到餐桌上代替枕頭,臉頰緊緊地貼在上面,透過玻璃門望著閃光的湖水。
燈子退回到廚房,關上與餐廳連接的門。她站在樓梯下面,朝在二樓的妹妹喊道:
“阿悠!幫幫忙好嗎?”
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一遍,沒有回答。從樓梯上方盡頭的窗戶照進乳白色的陽光,下午四邊形的光影,照亮樓梯。在那里,陽光似乎形成了一扇門,溫柔地擋住了下面的聲音。
燈子只好開始上樓梯,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唉”,穿著睡衣的阿悠終于從開著的門后露出了臉。
“在睡覺?”
“嗯,剛起來?!?/p>
“我到隔壁去一下,幫我看著下面?!?/p>
“去做什么呀?”
“檸檬沒有了,我去拿?!?/p>
“檸檬?”
阿悠揉著眼睛,踏著之字步從樓梯走下來。樓梯板已經陳舊,她特意避開那些踩下去會發出響聲的地方。
“哎呀!你這個樣子不行??鞊Q衣服再下來。”
“芳子姑姑沒來啊?”
阿悠的法蘭絨睡衣上面罩著一件紅色的舊對襟毛衣。二樓的臥室不見陽光,即使這個季節也是終日寒冷。阿悠身上的對襟毛衣到處起毛球,表面凹凸不平,使她本來纖瘦的身體顯得有些臃腫。
“說今天下山,不在。你快換衣服,我馬上回來?!?/p>
“知道了。我穿上衣服馬上下去?!?/p>
妹妹踏著樓梯返回二樓,燈子目送她那靈巧的背影,摘下圍裙,掛到樓梯下面墻壁的釘子上。
圍裙旁邊,掛著一件三姐妹從入冬開始一直共用至上周梅雨結束的羽絨服。漫長的冬季過去,路旁堅硬的積雪融化之時,燈子本來想把羽絨服送去干洗,然后收藏起來,但是怕冷的阿悠不同意,所以一直掛在那里。
山上的氣候小心得很,天稍微一陰,它立即把剛出生的春天像袋鼠的孩子那樣藏進樹木的口袋里。而當腰腿漸漸結實的春天從樹林中爬出時,梅雨又開始了。梅雨期間,湖面被染成灰色,那令木結構房屋吱嘎作響的潮氣和每天可憐地穿著濕鞋的滋味,讓全家人苦不堪言。
不光是阿悠,燈子和最小的花映也難耐早晚的寒冷,不時穿起了羽絨服。
現在,梅雨終于結束,夏天即將到來。
燈子摸著羽絨服的表面,心想這回可一定得送去干洗,她檢查了一遍衣服口袋。忽然,她的目光被吸引到袖口上,上面粘著一小片近似透明的、薄薄的白色羽毛。是衣服什么地方破了嗎?燈子捏起羽毛放到亮處看??戳艘粫?,她為在冬季外出時穿的衣服里竟有真正鳥的羽毛而感到奇妙。這片羽毛曾在多么遙遠的水面漂浮著啊!它曾呼吸到了多么遙遠處的空氣啊……
燈子站在樓梯下窄窄的暗影中,心中感到有些黯然,她松開捏著羽毛的手指。
羽毛畫著橢圓形的軌跡,慢慢地落到水泥地上。
燈子出了廚房的后門。
她一踏上湖畔的散步道,彌漫著的色彩熱浪便一下子撲向她眼睛的深處。
落在湖面上的太陽光,在水上蹦跳,以無數的細小的刺球狀躍動著。湖面不結冰時,這倒算不上什么奇特的景色。但在雨停之后這樣滿眼濃綠的季節里,燈子卻感到似乎從中聽到了音樂。大口吸入一口氣,她覺得肺里好像有染成綠色的細碎的音符綻裂,流暢的旋律向體內擴散。燈子一邊收集著浮在湖面上光的刺殼,一邊把視線移向遠處,遠處的水呈暗色。對岸的山,幾乎呈左右對稱的形狀清晰地映入湖水。她的目光越過水上微微搖曳的山棱線登上陸地,撫過暄厚的綠色移向山頂,只見樹木的縫隙中露出黃色的索道。
淳次現在在山上的車站,還是山下的車站呢?
想到在索道站工作的幼時同伴,在眩目陽光中的燈子心緒平靜了下來??墒?,餐廳里的客人在等著檸檬茶。她帶著小跑,奔向鄰家的松野屋。說是鄰居,其實兩家中間有近百米的距離。
“對不起!”
燈子拉開松野屋的玻璃門,只見在顯像管電視前,一個老婆婆正在吸煙。
“啊,是燈子??!”
她露出所剩無幾的細碎牙齒,輕輕地吐出白色的煙。似乎是長年的煙霧濃縮后附著在頭上,煙與她的白發和諧地溶為一色。
“瀧婆婆,打擾您休息了。店里有檸檬嗎?我們那兒用光了?!?/p>
“你們呢,可是說沒就沒??!”
“有些大意了。”
“好啦好啦,我記得有,是和夫昨天買回來的?!?/p>
阿瀧把香煙放到煙灰缸里,吃力地站起身來。
“和夫好嗎?”
和夫是阿瀧四個兒子中不知排行第幾的一個。兒子們都各自生活,只有唯一沒成家的和夫每周一次到山上探望老媽媽。
“和夫好哇。倒是你們三人,該下決心了吧。到底誰嫁給和夫?。俊?/p>
燈子笑了。她今年二十六歲,而和夫已近五十。從燈子上中學至今,阿瀧只要碰到鄰居三姐妹中的一個,都要這么說。
在阿瀧去廚房期間,燈子看著餐廳墻上貼著的菜單和湖里產魚的分布表。所有的紙都已發黃,長年的潮氣使得上面泛起細細的褶皺,兩頭翹了起來。這些似乎真實地記錄著老婆婆幾十年的生活。燈子用指尖輕輕地把翹起的紙按到墻上。
一陣風吹來,玻璃拉門嘎噠嘎噠作響。外面人行道上的光影,不斷在地面上作出復雜的幾何圖形,還沒等人記清,旋即變成另一種樣子。
終于,阿瀧手捧兩個大個兒的檸檬回來了。
“有兩個,你要哪個?”
“哪個都可以。”
“要由燈子挑?。∥乙呀洶涯愕拿\寄托到檸檬上了。你要是選對了,從今天開始命運就會發生變化。要是選不對,就會還和以前一樣??欤粢粋€吧!”
“我的,命運……”
燈子看了看滿是褶皺的手攥著的檸檬。
阿瀧很早以前就喜歡占卜,她把自學來的看手相及用撲克牌算命的知識攪在一起,常半開玩笑地給客人算命。她那故弄玄虛的表情與風采頗似行家里手,不吉利的事情也不掩飾,既令一些客人感到不快,又令一些客人感到有趣。
“那么,瀧婆婆知道吉利的檸檬是哪個了?”
“好啦好啦,別問了。你就選吧!”
燈子從送到她面前的兩個檸檬中選了兩頭歪歪扭扭的一個。
“好啊!燈子的命運從今天起就要變了啊!”
“真的嗎?怎么變?”
“那就在你平時的努力了。總之,每天都要認真地工作啊?!?/p>
燈子不由得想笑,但她忍住了。她努力裝出一副認真的表情,應付著回答說“知道了”。
“檸檬可得還??!”
“當然了。說不定明天就還?!?/p>
燈子向阿瀧致謝后,把檸檬放進裙子口袋里。老婆婆又坐到電視機前,把剛才抽的煙頭叼在嘴上。
“命運,要改變……”燈子一邊用手摸著涼檸檬,一邊跑著往回趕。
指尖觸到檸檬細小的凹凸感到很舒服,每當腳底的震動傳到那里,似乎都感到有一種清新的香氣升起。雖然明知道阿瀧對自己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解悶兒,但燈子還是一邊跑一邊重復著“命運要改變”這句話。
肯定是天氣的原因。這么晴朗的天氣,就變得容易相信那種話了……進入飯店前,燈子從口袋里取出檸檬,把夏天的空氣和檸檬的香氣一起深深地吸入胸中。
回到屋里一看,說好看吧臺的悠子不在,兩位等得不耐煩的客人正對著睡在藤籠中的小貓阿咪拍照。
燈子急忙把檸檬切成薄片,放入加冰的紅茶中,然后端給客人。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p>
燈子低頭致歉。那位女客笑著說:
“沒什么。我們在這一帶好一頓走,都累得不行了。”
說著,她把吸管放在口中,一口氣喝下半杯紅茶。燈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道:
“你們繞湖走了一圈嗎?”
“是的,天氣好,走著走著就不想停下了。慢悠悠地走,竟然用了快兩個小時。人少,很安靜,蠻舒服的。”
“今天天氣是好……從梅雨結束后,今天是第一個好天。休息日這一帶也會熱鬧一些,像今天這樣非休息日……一般都是在下面洗完溫泉就回去了?!?/p>
看我說的對吧?女客向男客皺起眉。
“洗溫泉了嗎?”
“是的,洗了。洗完溫泉他說要看湖,就特意上來了。本來從溫泉出來挺涼快的,結果又出了一身汗?!?/p>
“我不是以為山上能涼快一些嗎?!?/p>
男客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冰說道。女客也用吸管頭戳著檸檬攪動著,同樣發出清涼的聲音。
“但是,還是來對了。沒什么人,湖水很干凈,我喜歡上這兒了?!?/p>
“你們今天是從哪……”
沒等燈子問完,男客回答說:“從東京來的。”女客仍然用吸管頭一下一下地搗著檸檬。過了一會,男客又開了口:
“這里雖然冷清些,但卻別有一番氛圍。可是,也不容易吧?!?/p>
以前不知從多少游客臉上看到的表情,今天又出現在眼前男客的臉上?!笆前 睙糇右蝗缂韧恢每煞竦鼗卮鸬?。
“哎,公共汽車馬上要來了!”
女客望著掛在墻上的時鐘,搖著男客的胳膊。
買單之后,兩人默默地走出店門。燈子開始收拾杯子,她仔細地擦掉桌子上的水珠,然后走上二樓。
“阿悠,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說過讓你到下面看店嗎?”
燈子的話音剛落,房間里傳出慌張的“啊”的一聲,接著又傳來踢開被褥的聲音。燈子打開拉門一看,只見阿悠仍然穿著睡衣,正盤腿坐在被子上。
“你睡覺了?”
“對不起。本來想再躺十秒鐘,沒想到……”
“唉,你可真是的。要是出什么事兒,那可就晚了。”
“能有什么事兒?”
阿悠端坐著,用手心搓著臉頰。她的那頭短發,不聽話地四下亂翹著。妹妹的臉龐輪廓清晰且布滿雀斑,在某個角度看起來就像個西洋男孩。燈子常常會從她臉上看到母親的面影。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美人,她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一頭長發整齊地盤在腦后。盡管如此,眼前這個酷似男孩兒的妹妹,不知為何總是勾起燈子對母親的回憶。
盡管燈子常常覺得三姐妹中阿悠最像母親,但她的想法卻一次也沒有說出口。
阿悠睡眼蒙眬,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想起身。低頭望著妹妹,燈子的火氣已消,她在榻榻米上坐了下來。
“阿悠,剛才松野屋的瀧婆婆,給了我檸檬呢?!?/p>
“啊,婆婆好嗎?”
“嗯,很好。她似乎還在等著我們姐妹中的哪一個嫁過去呢?!?/p>
“真的?她想等到什么時候呀?”
“還有呀,她讓我在兩個檸檬中挑一個。挑中的話,我的命運就會改變……”
“哦?那么,姐姐你挑中了改變命運的檸檬嗎?”
“嗯,好像是。她說我的命運將要改變。”
“不可能!”
阿悠說著又躺到被子上。
“那個婆婆,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啊。那只不過是她教育我們要好好地面對人生吧?”
“教育,只是對阿悠……”
姐妹倆的笑聲無比相似,響徹狹窄的寢室。阿悠一面笑一面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的胳膊從被褥中伸出,似乎要把墻壁刺破,燈子下意識地抓住妹妹的睡衣下擺。
“對了,我周末要和隆史去一趟東京?!?/p>
“東京?”
一聽到東京,燈子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不停地搗著檸檬的客人。
“去東京做什么呢?”
“該找個落腳的地方了。不抓緊的話,就沒有合適的房間了。而且,隆史也想去看看那里的親戚。”
“是嗎……”
“姐姐,你是不是感到孤單了?”
燈子臉上浮現出一種奇妙的驚訝表情,似乎忽然見到本來不應該見到的人。
“怎么了?”
阿悠戳了一下姐姐的膝蓋。燈子隨即恢復了平時的平靜,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站起身說了聲“快換衣服吧”,然后走出房間。
此時,向姐姐提問的阿悠反倒有了種孤單的感覺,她用腳把纏繞在一起的毛巾被撥到身旁,一下子鉆了進去。
燈子在廚房檢查了庫存之后,坐在空蕩蕩的餐廳的椅子上,打開電視機的開關。獨自待在擺放著六張四人座桌子的餐廳里,假如不弄出些聲音的話,隨著溫度的降低,會使人感到仿佛置身于冰箱中。
電視里正播放著保險公司的廣告。身著相同服裝的一家人出現后,各種數字、文字也接連出現,呼吁撥打客服中心電話的畫外音剛一結束,洗衣液的廣告又開始了。綠草如茵的寬敞院落內,晾曬著數十件雪白的T恤以及毛巾,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邊唱邊跳地在衣物中穿行。
眼睛追著女人的身影,燈子把身體靠在包著塑料膜的硬椅背上。
假如就像瀧婆婆所說的那樣,命運發生變化……就在這個廣告中出現的地方,開始嶄新的人生如何呢?寬闊,沒有山峰、湖泊的一個溫暖的地方……燈子正了正身體,坐在椅子上開始思考她那嶄新的生活。然而,在衣物中間舞跳穿行的自己的身影,她總是有些想象不出。
外面傳來尖銳的自行車剎車聲,戳破了燈子腦中將要成形的畫面。接下來,餐廳入口的拉門一下子被拉開,燈子的表弟俊介走了進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p>
俊介把斜挎在肩上的書包扔到桌子上,在腳墊上使勁兒地蹭著鞋底。本來綠色的腳墊上寫著店名“小憩之處·風弓亭”,但多年來被數不清的鞋底踩踏,如今已看不清任何文字。
“你這店里可真熱?。 ?/p>
俊介嗵的一聲坐到燈子旁邊。他用手當扇子,不停地對臉扇著風,然而,他能感到的只是店內熱乎乎的空氣而已。
“都熱成這樣啦?想喝點兒什么?”
“熱死啦!我是急忙趕來的。給我一杯水?!?/p>
“對不起,讓你替姑姑來……可是,你也不必這么著急呀?!?/p>
“就因為媽媽嘮嘮叨叨地讓我可別遲到,她說你一個人看店怪可憐的。”
“姑姑回來了嗎?”
“沒,還沒有。”
“是嗎?!?/p>
俊介沒再說話,自己進入吧臺,打開龍頭接了一杯水。他把水一口氣喝干,又接滿一杯,這才回到燈子旁邊坐下??〗槭菬糇咏忝玫谋淼埽c小妹妹花映同歲,是個高中生,燈子一直把他當作親弟弟來看待。最近幾年,俊介開始長個子了,如今比燈子還要高一個頭,但是他的臉上還像以前那樣帶著幾分稚氣,性格也有些孩子氣。
“喂!聽媽媽說,下個月要給花映舉辦生日派對?”
“是啊。阿俊也來對吧?”
俊介略顯遲疑地歪著腦袋,把醬油壺、牙簽盒從餐桌上的托盤中取出擺成一列。
“一定要來呀。”
燈子說完,內心又將要進入那被打斷的幻想世界。然而,俊介開口了。
“生日派對,也太頻繁了?!?/p>
“你說什么?”
燈子的精神又回到了餐桌上。
“我說她已經是高中生了呀,還每次讓大家聚在一起舉行生日派對。”
“這也沒什么。女孩子嘛……”
“話是那樣說……”
俊介站起身,來到阿咪的藤籠前坐下。阿咪睡得正香,任憑俊介撫摸脊背眼睛也不睜開一下。
“花映,簡直就像是家里的公主?!?/p>
俊介一邊撓頭,一邊心神不定地在餐桌中間走來走去。
“公主?”
“是啊。大家過于寵她了?!?/p>
“都是爸爸寵愛她……”
“不光是舅舅,燈子姐、阿悠姐也是一樣啊?!?/p>
“是嗎?”
“是啊!”
俊介肯定地說道,然后又在燈子旁邊坐了下來。他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把散亂地擺放在桌子上的醬油壺、牙簽盒又重新放回托盤中。從小時起,只要來到這里,俊介就會把它們重新擺一遍。
久米家的晚餐,每天七點半準時開始。一到時間,家里的人就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客廳。
樓梯盡頭的狹窄的日式房間里,擺放著顯像管電視、裝有家里人各種紀念品的玻璃柜以及被爐等。從廚房那頭,順時針方向依次坐著燈子、花映、阿悠以及三姐妹的父親——源三。晚餐都是由燈子來準備。在山下街上餐廳打工的阿悠很少回來吃飯,即使在家,也只是擺擺筷子,幫不了什么大忙。反倒是讀高中的花映總是心血來潮般地跑到廚房,時而仔細地用長筷子把湯勺內的味噌攪拌開,時而把抽屜內的量匙全部取出勾兌調味汁。
今天也是如此,花映六點過后回到家連衣服也不換,喊了一聲:“姐姐,在做什么呢?”直奔向廚房。燈子正在用叉子把蒸過的土豆和奶油放在一起碾碎。冒著熱氣的土豆,在叉子的碾壓下逐漸變軟。
燈子注意到來到身邊的妹妹身體上散發著香氣。
“花映,你噴香水什么的了嗎?”
“聞到了?”
“怎么回事兒呀?”
“好聞吧?!?/p>
花映把雪白的手腕伸向燈子的鼻子。充斥在廚房內的濃烈的土豆氣味一下子被驅散,人工的香氣使燈子感到好嗆。
“好濃的氣味?!?/p>
燈子把頭扭向一邊。
“是嗎……”
花映喃喃地說道。
“這香水,是在哪兒噴的呀?”
“是這樣的,瑛子星期天去了東京。香水是在車站外面免費發的,她要了很多。也給了我呢?!?/p>
又是東京!燈子的腦海中浮現出喝檸檬茶的客人和阿悠那亂蓬蓬的頭發。花映還在一個勁兒地把手腕貼向面孔。
“花映,你也想去東京嗎?”
“東京?”
“就像阿悠那樣?!?/p>
燈子把叉子換成研磨杵,一面仔細地碾著土豆,一面等待妹妹回答。過了幾分鐘,缽中的土豆泥不見任何顆粒、變得柔軟且富有光澤的時候,花映終于開口了。
“我不知道?!?/p>
燈子停下手,把目光轉向妹妹的側臉。
花映的雙手放在烹飪臺板上,似乎正呆呆地望著自己那小巧的指甲。覺察到姐姐正望著自己,花映的臉頰泛起一絲紅暈,說:
“我給你打下手吧。”
“有空嗎?”
“沒有。可是,現在不知干什么。”
“那,不能說是有空。這樣吧,你把這個加上調料盛到盤子里面。”
燈子把手中的盆子遞到妹妹跟前。
花映把手放入洗碗池內略微浸濕,拿起變薄的香皂洗手,她小心地沖洗著肥皂泡,避免水花濺到噴過香水的手腕。用毛巾擦過手后,花映又把手腕湊向鼻尖不停地聞著。
“那個味道,那么好聞嗎?”
燈子笑著說。
“嗯?!?/p>
盡管有些難為情,花映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把鹽和胡椒粉撒向盆中。
花映手里一邊忙活著,一邊偷偷地看著在身旁觀察平底鍋內雞肉火候的姐姐的側臉。姐姐還是一如既往化著淡妝,只是用眉筆簡單地修飾一下眉毛而已。
“姐姐,你不用香水嗎?”
花映小聲地問道。
“嗯,不用?!?/p>
燈子一面用長筷子戳著肉塊一面淡淡地回答。
“為什么?”
“因為,會影響做菜啊?!?/p>
“做菜的人,都不能用香水嗎?”
“嗯,通常是這樣的?!?/p>
“可是,還是用點兒好啊……”
花映低下頭,默默地攪拌著盆中的土豆泥,似乎把說不出口的話也一起碾碎。
由于阿悠今晚也要在餐廳工作,一起吃晚飯的只有源三、燈子、花映三人。
三姐妹的父親源三,每天七點二十五分都會準時來到房間的固定位置坐好,把早晨看過的報紙在桌子上再次攤開仔細閱讀。源三本來是風弓亭的店主,不過最近十來年他把店鋪交給妹妹芳子和女兒燈子打理,自己到山下溫泉街的旅游服務站工作。三個女兒誰也沒有去過他的工作場所,他也沒有詳細地和她們提起自己的工作內容。
自從成為服務站的工作人員以來,源三每天早晨都會穿上自己熨好的白襯衣、系好小格子圖案的領帶來到飯桌前。而下班回到家之后,他會立刻到自己房間內脫下上班穿的衣服,換上睡衣出現在晚餐桌前。早晨一身中規中矩職員裝的父親,到了夜間卻變得如此隨便,恰似嶄新的一千日元鈔票變成十個一百日元硬幣一樣,常使燈子為之發笑。
現在,源三和燈子兩人的話題,除了店鋪的經營之外就是妹妹們將來的出路。而那也只是燈子單方面把已發生的事情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匯報給父親。匯報結束時源三所做出的“好,知道了”“那,不行”的判斷,就決定了一家的命運。
燈子時常在想,父親和以前相比話變得少了,身材也變矮了。簡直就像三姐妹聚集在他身旁,吸食著他的話語、睡眠、生命力,漸漸長大。而父親則成為三姐妹啃剩的東西……
如今,燈子想把從父親那里掠奪來的太多東西歸還給他,但卻不知該怎么做。同時,她也不希望因為自己姐妹的疏忽而打亂父親努力維持著的一家的和諧。因此,迄今為止,作為三姐妹中的長女,只要發現任何會給這種和諧帶來威脅的問題,她就會謹慎地把它解決,使大家重新回到和諧狀態。阿悠也理解姐姐的心情,需要做出重要決斷時總是先和燈子商量,征得燈子的同意之后才告訴父親。
然而,小女兒花映卻與兩個姐姐不同。盡管她性格內向、老實,但對父親卻不像兩個姐姐那樣拘束,每晚用餐時,有話她就會直接和父親說。
“爸爸,我噴了香水,能聞到嗎?”
“香水?”
“今天,瑛子給我的。姐姐似乎不大喜歡……”
“哎喲,香水呀。爸爸不太了解那東西呀?!?/p>
源三一面喝著味噌湯一面說道。
燈子注意到父親的眉頭皺了一下,心想可能是湯的味道不好,自己趕忙也喝了一口。不過,看到花映把筷子伸向土豆泥,燈子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把頭轉向父親說:
“爸爸,你聞不到這個味道嗎?”
“姐姐,能聞到嗎?還有味兒嗎?我一點兒也聞不到?!?/p>
“一定是聞得太多,嗅覺失靈了?!?/p>
“爸爸,你聞?!?/p>
花映主動把手腕伸向父親的鼻子。由于燈子的手還抓著她的手腕,兩只胳膊就這樣懸在餐桌的上空。源三說著“啊,這個呀”,也不知他是否聞到香水的氣味。兩個女兒相視而望,不禁露出微笑。
用過餐后,燈子沒收拾碗筷,就在餐桌旁邊沏茶。源三開口問道:
“燈子,今天生意怎樣?”
“今天,中午來了五位客人,另外還有兩位客人來喝茶。梅雨已經結束,周末一定會忙起來的?!?/p>
“是啊?!?/p>
“花映,今年暑假你也來幫忙對吧?”
“嗯??墒?,就怕客人不來……”
“會來的?!?/p>
燈子露出明朗的表情,面帶笑容地說道。
“今天的客人就說喜歡這里,他們非常滿意。他們是大老遠地從東京來的呢。”
花映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閉口拿起筷子,然而盤子上什么也沒有剩下,她又放下了筷子。
“花映,怎么了?”
“沒,沒什么。”
“看你,臉色怪怪的。有話就說嘛。”
花映吞吞吐吐地動了動嘴角。
“什么?聽不清?!?/p>
“剛才做飯時,我們說的話?!?/p>
“做飯時?”
“你不是問我想不想去東京嗎……”
“啊,是啊。”
“我,或許要去。”
正在向茶杯中倒茶的燈子吃了一驚,連忙抬起茶壺。
“咦,為什么?”
“我,想當美容師。”
花映面頰緋紅,怯生生地說。
“美容師,為什么忽然有這個想法呢?”
“不是忽然呀……一直在想。”
正當燈子無言以對時,源三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嗎,美容師呀,有什么不好呢。”
“啊?”
燈子和花映抬起頭,出乎意料地望著父親。
“也許,十年后這個店鋪會成為美容院啊?!?/p>
殘留在鼻腔深處的甘甜味道似麻藥一般作用到指尖,燈子總算把茶水倒進杯子中,這時濃濃的茶水已經呈現出背陰處的樹葉顏色。
那天夜晚,躺在被窩中的燈子只要想起花映的話,那股把她帶入夢境的暖流便會驟然停止流動。
我們的花映,在旁邊早就呼呼地進入了夢鄉。燈子想,盡管作為美容師來說妹妹有些過于老實,但她心靈手巧做事認真,說不定那份工作反而就適合她。
自孩提時起,花映就很文靜,也是個早熟的孩子。她特別喜歡化妝品和漂亮的服裝,三姐妹的母親留下的這類東西都被她據為己有。父親的玩笑話姑且不論,假如真想成為美容師的話,那么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做些什么了……在昏暗的夜色中,燈子望著妹妹半張開著的嘴想道。
睡夢中的花映,看上去就像是個小學生?;蛟S,再長大一些的話就會像個女人,這半張開的嘴也會閉上。想起這些,說不出是空落還是期盼,燈子的內心充滿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她悄悄地走出房間。
樓梯口處的窗戶,正對著索道的方向。然而,現在已經過了十一點,除了遠處停車場的點點照明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淳次的家就在那一帶,可是也沒有一扇窗戶亮著燈光。也許,他已經入睡了。這一天,燈子的內心第二次浮現出幼時同伴那親切的面孔。燈子悄悄地打開窗戶,仿佛樹木睡夢中的呼吸般的微風撲面而來。盡管已經進入夏季,深夜的新鮮空氣仍帶著一絲涼意,能使興奮的頭腦變得平靜。
望著昏暗的天空,燈子想,湖水最深處是否也是這種顏色呢?
天空中繁星點點??粗粗坪醺杏X天空和地面的位置顛倒了過來,每家的房屋就像一艘艘沉船,慢慢地沉入湖底深處。燈子靠在窗框上,任憑夜風吹拂著面龐。工作結束歸來的阿悠正在洗澡,浴室內不時傳來水花濺落的聲音。
想回房間的燈子剛關好窗戶,忽然聽到隔壁源三的房間內傳出聲響,燈子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她想起剛才在飯桌上父親笑著說“也許這個店鋪會成為美容院”時的表情。毫無疑問,那是父親在開玩笑。或許,也不完全是在開玩笑。說不定父親終于也有了關掉自家店鋪的想法。最近幾年,燈子多次從父親的言行中覺察到這一點。當然,有這種想法的不光是父親,也許只有自己才對店鋪依依不舍。而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每當想到這些,燈子內心就會變得不安,她覺得父親和兩個妹妹不過是自己因不安產生的幻覺——亡靈而已,這個家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他人。
浴室響起了開門的聲音。燈子輕輕地鎖好窗戶,盡量不擾亂各自夜晚的寧靜。遠處索道的光芒進入眼簾,燈子暗下決心,明天一定要去見淳次。
每天十一點,源三的妹妹,也就是三姐妹的姑姑芳子會來店里幫忙。
芳子的家在索道旁邊,她步行過來。每當拉開玻璃拉門,她都要說上一句“好熱呀”。
今天也是如此,芳子穿著一件袖子挽到肩部的薄襯衫走進店內。她年輕時在百貨店工作,每天的衣著都很講究,妝化得也比較濃。不可思議的是,只要她走進來,陳舊的店鋪就像是多了一盞燈般地變得明亮起來。
“燈子,烤爐差不多該收起來了吧?冷天應該不會再有了。這種東西一年到頭放在外面,看著亂糟糟的。”
“啊,是……”
“再不開空調的話……這種天氣,走上五分鐘就會汗流浹背啊?!?/p>
“那,過會兒我收拾烤爐?!?/p>
燈子一面用撣子打掃店鋪一頭的土特產柜臺,一面笑著對滿面紅光、似乎剛剛沐浴過的姑姑說道。
芳子徑直走向吧臺,倒了一杯水后回到餐桌這邊。
“燈子,你看上去好像總是那么涼快啊?!?/p>
“不是呀,不是那樣的……”
“即使是三伏天,看上去你也是那么若無其事。我就是愛出汗,一年四季都這樣,真是煩人。”
芳子從包里取出手帕小心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然后又對著臉頰扇個不停。她和兒子俊介兩人完全一樣,都是一進門就喝水并且熱得在臉前扇風。
“姑姑,我說……”
燈子拿著撣子,在芳子的對面匆忙坐下。
“什么?”
“今天中午過后我想出去一下,可以嗎?”
“可以呀。去哪兒呢?”
“找淳次有點事兒?!?/p>
“找淳次?哎呀!他今天在山下車站啊?!?/p>
“真的?嗯,那正好啊?!?/p>
芳子放下手帕,把挽到肩部的袖子放下來,又重新整整齊齊地挽了上去。
“你在那里要待到傍晚嗎?”
“不,我就說幾句話,估計不用一小時就回來?!?/p>
“好啊。你也不要小里小氣地說什么一小時啦,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p>
“不,我真的就說幾句話。讓姑姑費心了?!?/p>
“好,知道了。”
芳子說著,正要站起身,一對上年紀的男女客人拉開玻璃門走進店內。燈子把他們讓到餐桌旁,兩人慢慢地坐下,把相同款式的帽子放在餐桌上,各自整理著凌亂的頭發。仿佛事前經過訓練似的,兩人的動作配合得非常默契。站在旁邊的燈子深深地被兩人那日積月累的引力所吸引,幾乎失去身體的平衡。
兩人要了熱的紅茶。裝阿咪的藤籠放在椅子上,阿咪已經睡著。燈子正要把藤籠拿到里面,老婦人叫聲:“哎呀,貓咪?”邊說邊向藤籠內看。
“沒關系的,就放在那兒吧。”
“對不起,那我就放這兒啦?!?/p>
燈子說著,又輕輕地把藤籠放回原處。
老婦人用手按住花白的頭發,那顴骨突出、棱角分明的消瘦面孔上露出一絲微笑:
“我也養貓啊。今天把它留在了家里。你家的貓,幾歲了?”
“馬上就要九歲了。最近不大外出……”
“叫什么名字?”
“叫阿咪?!?/p>
“阿咪,”老婦人向藤籠中呼喚著,進來之后一直默默無語的老先生也站起來向籠中看著。
“被養在這種環境里,好幸運的貓咪啊。”
老婦人瞇縫著眼睛,輕輕地撫摸著阿咪兩耳之間的凹陷處。
燈子忍住已到嘴邊的“是嗎”,返回吧臺為客人準備紅茶。
燈子覺得,從出生到死亡只能待在湖畔狹窄家中的阿咪有些可憐。盡管可以自由外出,但這附近連野貓也沒有,阿咪沒有見過自己以外的貓。它剛一出生就被抱來,也許連媽媽、兄弟姐妹也不記得了。也不知它會不會注意到,自己是這個家中唯一不同的生物。如果注意到的話,它怎么還會這么從容不迫地生存下去呢……每逢看到連叫都懶得叫、昏昏入睡的阿咪,想到它那柔軟的身體里藏著無窮大的靈魂,燈子總是懷著一種近似于恐懼的心情撫摸著它那凹凸不平的脊背。
紅茶端上來后,夫婦倆停下談話,兩人又以相同的動作雙手握住杯子,齊聲說“謝謝”。為了不打攪客人,燈子回到吧臺坐下。她不時地向他們望望,只見兩人低聲細語地說著什么,一副開心的樣子。
兩人買過單,在走出店門之前,老婦人遞給燈子一個一次性相機,說:“能不能在外面給我們照張相呢?”透過小小的鏡頭望去,以藍色湖面為背景靠在一起的兩人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笑容。
燈子拍了兩張照片后把相機還給兩人。老婦人說:
“我們,只有今天才是夫婦啊?!?/p>
燈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兩人已經朝著汽車站走去。
三點鐘一到,燈子向芳子姑姑打過招呼后離開了店鋪。
燈子扶起靠在店鋪外墻上的自行車,用T恤的下擺擦了擦車座。不過,她又改變了主意,決定步行前往。她想感受一下飽受陽光照射的水泥路面踩上去是什么滋味。
沿途,有幾組游客與她擦肩而過。大部分都是像上午來店的兩人那樣的老年伴侶,只有一組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的笑聲充滿道路,似乎飛到了湖的對岸。其中兩個穿著涼鞋的女孩子的腳光潤細膩,燈子不禁多看了幾眼。
經過松野屋,燈子隔著玻璃窗和瀧婆婆打了招呼。又走了一會兒,通往山頂的索道站出現在眼前。這附近,有幾處像燈子家風弓亭那樣的土特產店兼食堂,他們的生意似乎都比風弓亭好,因為乘坐索道纜車的游客基本都在這附近休息。
在湖東側入口處的索道站前面,有一個足足能停下百余輛車的停車場。從山下溫泉街蜿蜒而至的雙車道山路,在東側入口與湖泊交匯,形成放大鏡的形狀。乘車登上湖畔的游客把車停在這個離山路最近的停車場,或是徒步繞湖一周,或是乘坐索道纜車從空中觀賞美景,然后向右轉就可以到達風弓亭對岸的賓館。周末的話,帶孩子來玩的家庭令湖畔熙熙攘攘。而像今天這樣的工作日,停車場內的車屈指可數。廣闊的停車場內,白色停車線十分顯眼,就像是個被丟棄的圍棋盤,使人產生一種凄涼的感覺。也不知是誰掉下的,一張雙色印刷的湖畔導游圖橫飄過停車場,飛到燈子腳下。燈子把它拾起來,卻不知該怎么辦,于是又把它放回到那溫暖的風中。
索道站建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身著淺藍色T恤的淳次正在那里為游客剪票。
為了不妨礙他工作,燈子站在樓梯下面等待兩個纜車升起。她仔細地望著正在工作的幼時同伴。
燈子想,淳次有些變胖了。
從T恤的領口以上部分看,總覺得他的面孔變圓了。還有一點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雖然他每天都頂著日頭工作,卻絲毫沒有曬黑。從小時候起,淳次就比燈子三姐妹中的任何一個都要白。特別是在冬季,那被冷風吹得泛紅的面頰使他愈發顯得白凈。
淳次家幾代人都受托管理由鐵道公司運營的索道,同時還經營著小賣店和租賃自行車店。目前,所有的事業都由他的父親和叔叔兄弟倆來管理。他的叔叔就是燈子的姑姑芳子的丈夫。盡管同年出生的燈子和淳次沒有血緣關系,但卻有著親戚關系,從出生到現在二十六年間,兩家人一直保持著親密往來。
小時候,每當去小賣店相鄰的淳次家玩耍,淳次家就會拿出沒有見過的西式點心和濃香甘甜的可可飲料,使燈子宛如置身于夢境。淳次獨自居住的兒童房也很寬敞,看上去都能把燈子家五人居住的店鋪二樓完全裝下。童年時代的燈子,非常羨慕生活在那種地方的淳次。盡管現在已經記不得了,那時自己似乎曾經逢人便說:“長大以后我要和淳次結婚?!睋f,無論是淳次的父母還是燈子的父母,周圍的大人們對此都是一致贊成。
就算那不過是小孩子信口胡說,但一想到自己竟會不知羞恥地說過那些話,燈子如今感到無地自容。
客人們陸續登上纜車,當兩個纜車開始上升時,淳次這才發現站在臺階下面的燈子。
“小燈,什么時候來的?”
淳次滿面笑容地跑下臺階。如今已經沒有人這么稱呼燈子了,只有淳次還使用著這一幼時的昵稱。
“淳次,你變胖了?!?/p>
“我可不想被小燈說。”
淳次用手去戳燈子的腰窩,燈子迅速擋開他的手。
“好久不見。今天忙嗎?”
“還好。怎么了?”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兒……就是想找你商量一下?!?/p>
“那么,就進屋喝杯茶吧?”
燈子點點頭。淳次和索道站的其他員工打過招呼,向小賣店旁邊的家走去。
走進房門,盡管兒時每逢來此就產生的憧憬之情已經變得淡薄,但燈子的心中還是泛起一片漣漪。
兩人在寬敞的客廳里靠窗擺放的沙發上坐下。
“昨天呀,”
燈子向端來一碟餅干和涼可可的淳次母親道過謝,繼續說道,
“花映忽然說想當美容師?!?/p>
“哎喲,阿花,要當美容師?”
“嗯,太突然啦?!?/p>
“嗨,有什么不好?阿花做事認真,也許適合這一行。”
淳次笑著拿起一塊葡萄干曲奇餅干。
“后來,爸爸說十年后我家的店也許會成為美容院。”
“哎喲,真的嗎?”
“太意外啦,這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花映真的要成為美容師的話,爸爸還是會做些什么的。可是,必須要去美容學校之類的地方學習吧?”
“應該是吧?!?/p>
“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淳次把可可杯子停留在嘴邊,連連搖頭。
“嗯,去??茖W校的話,要花很多錢啊。”
“很多,是多少呀?”
“這個嘛,要查一下才能知道?!?/p>
“家里的存款,應該夠用吧?!?/p>
“可是,那真的是開玩笑嗎?”
“什么?”
“就是伯父說也許要把店變成美容院?!?/p>
“當然是開玩笑啦?!?/p>
“哦?!?/p>
淳次垂下眼簾,用手指撫摸著茶幾的木紋。燈子忽然不安起來,接著說:
“這荒山僻野的,美容院又有什么用處呢?”
“來到這里,身心在大自然中得到放松,也許有人就會想修整一下頭發?!?/p>
“有那樣的人嗎?明明在下面就可以做這一切?!?/p>
“下面?什么呀。照你這樣一說,這里就好像是天堂了?!?/p>
燈子伸手掀開紗窗簾,向窗外望去。剛才在路上擦肩而過的一群大學生,正在嬉鬧著搭乘一輛大巴士。
“要是天堂還好……不是地獄……”
“是啊?!?/p>
淳次笑起來,開始把盤子里的餅干一塊塊地堆起來。燈子也學著他的樣子做。不久,盤子的兩端就形成了兩堵餅干墻。
“如此說來,每天生活在天堂中的我們是幸運的?!?/p>
“那就不得而知啦。反正我不想把店鋪弄成美容院?!?/p>
“唉,我說小燈,你真的想在你家的店一直干下去嗎?”
淳次放好最后一塊餅干,望著燈子說。
透過紗窗簾,燈子目送大學生們乘坐的巴士離開停車場,駛向山路的林蔭深處。巴士不見蹤影后,窗外又恢復到寂靜無聲的世界。燈子沒有說話,她慢慢地撓著胳膊肘內側像是被蚊蟲叮咬過的紅腫處。
淳次感覺燈子和自己之間似乎有一塊帷幕正在自動地慢慢合上,他朝著燈子的側臉提高聲音叫道:
“小燈?”
燈子收回目光,只是“嗯”了一聲。之后她把手伸向堆好的餅干墻,隨著清脆的微小聲音,墻壁倒塌了。
“哎,下個月給花映舉行生日派對。淳次你也來啊。”
“什么,生日派對?我怎么覺得最近剛剛舉行過呢?從那之后已經過了一年嗎?”
“天堂里時間過得快呀?!?/p>
“是啊?!?/p>
淳次笑著說。
燈子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她的胳膊肘內側留下了指甲撓過的痕跡。
“該走了。我求芳子姑姑照看店鋪呢,得快點兒回去?!?/p>
兩人一起走到外面。陽光照射著地面,熱浪反射到空氣中,樹木也顯得格外綠。遠處湖面上,漂著幾艘腳蹬船。
看著這幅景象,不知為何燈子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眷戀之情。而且,對于眷念這幅景象的自身更加感到眷戀。她覺得,伴隨著自己成長起來的家如今也存在于湖畔,似乎就像是自己和世界之間的唯一約定。
“再見,淳次。下一回,也到我家來玩兒啊?!?/p>
燈子揮揮手,沿著湖邊的散步道快步走起來。
淳次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戀戀不舍地站在那里。
幼時同伴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旁邊的樹蔭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全身布滿深綠色長毛的動物把她一口吞進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