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習(xí)慣
暑假,帶孩子來玩的家庭使湖畔擁擠不堪。
成群結(jié)隊的天鵝、恐龍造型的腳蹬船浮在湖面,攪起無數(shù)耀眼的水花,而飄揚著萬國旗的大型游覽船則像一個稱霸的王者,從容地穿過湖的正中央。
只有此時,燈子家的風(fēng)弓亭才會恢復(fù)一些生氣。
在這個季節(jié),從中午直到打烊,客人都會絡(luò)繹不絕。燈子和芳子姑姑兩人忙不過來,放暑假的花映也系上圍裙來幫忙。
每天,只有傍晚打烊后,三人才能各自拖著疲憊的身體休息一會兒。她們喝著冰涼的麥茶,連話也懶得說。就這樣日復(fù)一日,似乎一直不斷忙著,時而快樂,時而厭倦。然而,這種錯覺就像是感冒時夜晚的淺淺睡夢。下一個季節(jié)隱藏在被烤得熱辣辣的柏油馬路下面,靜靜地等待著夏天離開湖畔。
每周一次的外出,是繁忙中燈子的唯一期待。
風(fēng)弓亭并沒有店休日,不過燈子定在每周四休息一天。因為只有這一天在城里工作的阿悠才會回來替燈子照看店鋪。
每逢周四,燈子會在午飯前獨自乘坐巴士來到山下的溫泉街,與好友阿清會面。阿清是吃住在溫泉街旅館的女服務(wù)員。與燈子家不同,阿清并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阿清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由于父親調(diào)動工作,從東京搬家到了這里。
阿清作為插班生就坐在燈子的旁邊,剛開始,燈子甚至不敢抬頭看她一眼。因為就憑她是從東京轉(zhuǎn)來的這一點,就足以令人心跳加速。無論是發(fā)型還是衣著打扮,總覺得阿清與自己和其他同學(xué)有著明顯的不同。不過,這個插班生是個丟三落四的馬大哈,不是忘記拿書就是忘記拿體操服,而這時她總是求助于燈子。時間一長,燈子對阿清產(chǎn)生了好感。
交往之后燈子才明白,阿清其實是個樸實無華的率直女孩。女同學(xué)們像對待未知病菌攜帶者那樣遠距離地圍觀阿清,燈子感到她們有些小題大做。然而,就在此前,燈子也和大家一樣。燈子為此感到羞恥,但她并不認為那些女同學(xué)們有什么不對。
在湖畔經(jīng)營餐廳的家族的長女燈子與來自東京的獨生女阿清,她們的成長環(huán)境和性格都不相同。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沒用多長時間兩人的友誼就發(fā)展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特別是燈子把“遇難游戲”告訴了阿清之后,兩人整天沉溺于這個游戲,以至于忘記了雙方相識還不到一個月時間。
“遇難游戲”是燈子想出來的,就是隨意地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然后在一個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停下,并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返回原處。為了避免單調(diào),可以把在途中石頭下面發(fā)現(xiàn)的潮蟲、藏在草叢根部的蚱蜢以及從民宅院落伸向道路的枝頭的胡頹子果實當作“遇難伙伴”帶回來。然后把它們放入湖畔古樹根部的凹陷處,使它們成為“遇難伙伴王國”的一員。長久以來,這個游戲只是燈子一個人的秘密,關(guān)系密切之后,才把它告訴了阿清。出人意料的是,阿清比燈子還要投入,積極地尋找著“遇難伙伴”。為了看看秘密王國,阿清特意乘坐巴士來到湖畔,望著她那開心的側(cè)影,仿佛五十米跑得了全年級第一名也沒有這么高興。燈子不禁覺有些難為情,沒想到阿清會迷上這個沒有任何道具、不值一提的幼稚游戲,她甚至覺得來自東京的阿清有些反常。當燈子說出心中的疑問后,貓著腰蹲在古樹根部的阿清一邊觀察著“遇難伙伴王國”一邊說:
“燈子,莫非你認為東京都是高樓大廈不成。沒有的事兒。跟這里一樣也有矮小的古宅,也有迷宮般的小路,也有棲息著蚯蚓、麻雀,長滿野草的空地呀。”
古樹根部的凹陷處,剛成為國民不久的肥肥的銅花金龜子,正莽撞地四處亂跑。阿清又接著說道:
“盡管東京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到處都是好玩的物事,但我還是更喜歡像這里一樣安靜的地方。”
這話一點兒沒錯,阿清讀短期大學(xué)時父母回到了東京,但她仍然繼續(xù)留在這里上學(xué),并在曾經(jīng)打工的旅館正式就職。阿清的休息日是周四、周日,因此燈子也把自己的休息日定為周四。
燈子和阿清,是有著十三年交情的好友。如今,和睦相處一直到彼此都成為老太婆的預(yù)感,正如不約而同地購買了同樣土特產(chǎn)那樣,在兩人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這是一個八月的星期四。從早晨開始,陽光就火辣辣地照射著。燈子像往常一樣在溫泉街的入口獨自走下公共汽車。
在通往高處源泉的長長石階上,游客們有的拍照,有的一邊吃著澆滿紅藍色蜜汁的刨冰一邊信步而行。燈子轉(zhuǎn)過一家茶館,進入一條羊腸小路。路盡頭的后階梯,與大路上的石階并行通向上面。說是階梯,其實非常簡陋,就是順著人行道的坡度擺放些平坦的石頭而已。由于它高低不平又很狹窄,實際只有當?shù)氐木用癫艜玫竭@個“后階梯”。燈子很早以前開始就喜歡這個隱蔽的寒酸階梯,現(xiàn)在仍是她去阿清旅館的必經(jīng)之路。
“阿清,阿清。”
站在正對著階梯中段的房屋前,燈子一邊敲著銹成紅色的門,一邊呼喊好友的名字。這里是像阿清一樣吃住在店里的女服務(wù)員的宿舍,而與它毗鄰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則是阿清工作的旅館——丹下樓。
在這一帶,丹下樓可是出了名的造型漂亮、服務(wù)出色的旅館。
特別是在這種日光眩目的季節(jié)里,從一樓至五樓沿著外側(cè)通道整齊地鑲嵌在樓體上的正方形的玻璃窗,美得如同夢幻之中。整個建筑物,就像是一個做工精巧的日本式八音盒。稚氣未脫的年輕女服務(wù)員們抱著潔白的床上用品在窗戶對面的通道上敏捷行走的景象,頗有老字號旅館的味道,惹得游客紛紛駐足拍照。
房屋內(nèi)沒有人應(yīng)答,于是燈子又用力敲了敲門。終于,里面?zhèn)鱽磉菄}咔噠的聲音,身穿睡衣的阿清打開雙扇門。
“早啊。剛起來嗎?”
阿清回了一句“早啊”,然后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把頭發(fā)上的卷發(fā)夾逐個取下,一圈一圈的頭發(fā)在肩膀上不停地跳躍著。
“還沒睡夠呀。”
“昨天,熬夜了……”
“那么晚,做什么了?”
“打電話。和圭一談分手的事兒。”
“啊?又怎么啦?”
“然后,就興奮了。”
“一談到分手就興奮,為什么呀?”
“我們,就是這樣。可能是喜歡分手的話題吧。”
阿清把卷發(fā)夾都取下來,搖搖頭,用手指梳理起鬈發(fā)。
盡管身穿睡衣的阿清沒有化妝,但她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一雙大眼睛里蘊藏著的年輕、美麗,以及其他各種閃亮的東西,眉目顧盼之間似乎要躍動出來。燈子覺得可惜,她有一種沖動,真想蹲下身體把那掉出來的碎片拾起來。
“過會兒再細說。等一下,我這就去換身衣服。燈子,你沒吃午飯吧?”
“嗯,沒吃。”
“那么,今天也去點角吧。”
點角,是位于石階街上兩人常去光顧的咖啡館。看到燈子點頭,阿清咣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間門。
燈子不得不又只身一人等待好友,她無聊地在狹窄、高低不平的后階梯上下走來走去。燈子感到腿有些酸痛,就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下來,傾聽著從小巷傳來的游客的喧鬧聲。
也許,僅僅是夏天才有這份繁榮。繁榮過后,將迎來秋天以及漫長的冬天。昏暗、寒冷、凄涼的季節(jié)……除了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湖水和侵擾著冰冷肌膚的北風(fēng)以外,湖畔的散步道不見人跡……冬季,似乎所有一切都籠罩在灰色的薄膜之下。當腦海中出現(xiàn)這些景象,燈子不由得站起身來,她覺得在這里悠閑地坐著會遭到報應(yīng)。因為在這游人如織的季節(jié)里不好好做生意的話,說不準到了冬季,店鋪就會招牌不保。
每一年的固定時間里,風(fēng)弓亭都在重復(fù)著營業(yè)額的增加與減少,但也并非糟糕到維持不了店鋪。雖然冬季有的月份會出現(xiàn)赤字,但入住對岸賓館的團體游客為了釣西太公魚而來到湖畔時,又是吃午飯又是喝茶什么的,也會給風(fēng)弓亭帶來一定客流。然而,芳子姑姑提出的“冬季還是干脆歇業(yè)”的意見,這幾年開始得到家人的贊同,目前只有燈子一人反對。
“燈子!”
正當燈子想得入神時,宿舍門口傳來阿清的喊聲。
燈子撣掉裙子上的沙子走了過去。
“久等了。”
扎著馬尾辮,身穿一件老式圓領(lǐng)連衣裙的阿清揮著手說。
“怎么這身打扮?就像以前電影里出現(xiàn)的人物。”
“可愛吧?惠美女士送的。”
“惠美女士是誰?”
“旅館的阿姨,是鐘點工。她說穿不了了送給我。”
細碎圓點圖案的連衣裙配上束腰寬腰帶,阿清在黯然的石階路上顯得格外漂亮。在夏日陽光下看著阿清那朝氣蓬勃的打扮,燈子感覺剛才籠罩在心頭的陰暗的冬季景象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總算恢復(fù)了假日的快樂心情。
走進點角咖啡館,兩人隨即點了烤三明治和冰咖啡。
“剛才說的話……”
點的東西端上來時,燈子先開了口。阿清一面啃著面包邊兒一面問:“什么?”
“就是和圭一君分手的事兒,結(jié)果怎樣了?”
“啊,那個呀……嗯,結(jié)果又稀里糊涂的了。”
“阿清,你另外有心上人嗎?”
“不,沒有。不過,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喜歡他了。”
“為什么?”
“沒有理由,就是嫌麻煩。”
“沒有理由,為什么就不喜歡了?”
阿清用叉子把配菜中的西式泡菜疊在一起扎起三片,然后凝視著它說:
“是啊,為什么呢?不過,喜歡上一個人也是沒有理由的。如此說來,無緣無故的不喜歡不也是理所當然嗎。可是,沒有理由的話,由于分手時缺少決定性因素,總是沒有進展。”
“決定性因素?已經(jīng)不喜歡了,這一點不能成為決定性因素嗎?”
“嗯,具體的比如……花心、欠債之類的理由,還是需要……”
“不可思議。”
“是啊。”
阿清笑著把泡菜放進嘴里嚼起來。燈子把烤得焦黃的面包送到嘴邊,溶化后流出來的奶酪依然燙人,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牙齒去咬。
“燈子你怎么樣?”
“什么?”
“今天,也沒有戀愛新聞嗎?”
燈子睜大眼睛,把頭上下點了點,然后慢慢咽下嘴里的東西,又說道:
“沒有啊。”
“果然不出所料。真沒意思。我每天都在祈禱呢。”
“祈禱什么?”
“就是希望燈子找到一個好人呀。別再任性了,淳次君不好嗎?”
“淳次……不,不行。”
“為什么?理由呢?我看燈子才是另外有心上人吧?”
明明知道燙,燈子還是狠狠地又咬了一口烤三明治。如此一來,猶豫不決地卡在喉嚨深處的話被推到了更深的地方。
燈子并非一點兒想法也沒有。然而,那僅僅是一種談不上是愛情的,剛想靠近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極其淡泊的無名感情。不過,在阿清那如同X射線般無情的目光之下,那云霧狀的感情似乎逐漸凝固,變成燈子的肉眼也可以看到的形狀骨碌碌地滾到桌子上。
然而,阿清顯然誤會了燈子沉默的原因。
“那你說呀,為什么拒絕淳次君?”
“拒絕?我沒有拒絕他呀。”
“就是啊。燈子有什么事情的話,總是要依靠淳次君。”
“淳次為人熱情,對我就像妹妹一樣。這種關(guān)系談戀愛,很難為情……”
“難為情?為什么?”
阿清滿臉驚訝地靠在椅背上,盡量在遠處凝視著好友的面孔。
光線透過窗戶照射進室內(nèi),燈子臉上忽明忽暗,看起來既充滿堅強的意志,又隱藏著一絲不安。很早以前,在中學(xué)的教室內(nèi),阿清也曾玩找差錯游戲一樣凝視過好友縹緲不定的神情。然而,阿清越是凝視,燈子表情深處的東西越是躲到她的視線所不可及之處,每回都是如此。阿清有些著急了,憋在心里的話不禁脫口而出:
“燈子,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吧?”
“啊?”
正吃著面包的燈子吃了一驚。
“這次,我一定給你介紹一個合適的人。因為這樣下去的話燈子就太可惜了。你可不能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那個店里呀。”
燈子連忙喝一口咖啡,把面包吞到肚子里。
“說過多少次,介紹什么的,就不必了。”
迄今為止,為燈子的將來而擔(dān)心的阿清曾多次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她,但他們和燈子的關(guān)系都沒有繼續(xù)下去。有人邀請吃飯時,雖然燈子顧及情面沒有拒絕,但每次都是滿臉倦容地歸來。其中只有兩人,提出要和燈子正式交往。在阿清的推薦下,燈子同意了他們的請求。然而,第一次由燈子提出分手,第二次由對方提出分手,不到半年時間關(guān)系相繼告吹。
這接連的事情使燈子身心憔悴,阿清看在眼里,最近暫時停止了向燈子介紹男朋友。
“不行。下次,我們一起吃飯吧。我?guī)扇齻€出色的男孩去,這樣你也會交些新朋友呀。”
“可是……”
“可是什么?”
“迄今為止不是也不行嘛。而且,我總覺得這么做有些不自然……”
“什么自然不自然。就說結(jié)婚吧,不是經(jīng)常聽到兩人是通過朋友介紹相識的嗎?所以說,我給你介紹朋友也很正常啊。”
“可是……”
燈子剛一開口,阿清立即“不行,不行”地制止了她。
“僅僅是一起吃飯而已呀。并不是說讓你必須得找一個人交往。燈子,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覺得你應(yīng)該結(jié)交一些新朋友了。”
“新朋友?”
燈子的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上個月松野屋的阿瀧送給她的檸檬。同時“命運會改變”這句話,既不是老婦人的聲音也不是自己的聲音,而是像遠處的山谷回音那樣在她的腦海中復(fù)蘇。
“嗯,是啊,就是啊。就這么定了。下個月某個周四的晚上怎樣呢?日子定下來我就告訴你。”
阿清從挎包中取出記事本匆匆地寫著什么,然后又一次叮囑燈子。
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燈子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一句之后,就斜著身體把目光轉(zhuǎn)向店內(nèi)。
與老舊的風(fēng)弓亭不同,雖然這家咖啡館的器物也很舊,但卻透出一股高雅的品位,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凈凈。燈子特別喜歡擺放在里面隔板上的一對兔子雕塑。兩只兔子都略微歪著腦袋凝視著對方,在店內(nèi)一隅營造出不為人打攪的小小的溫柔空間……
在車站附近購物之后,又隨便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傍晚時分兩人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在通往山上湖畔的公共汽車內(nèi),只有燈子和另一個中年婦女兩名乘客。望著映在車窗玻璃上的面孔,燈子感覺很陌生:“難道這就是我的臉嗎?”
很久以前開始,燈子就對自己的面孔捉摸不透。每當站在鏡子面前,她就會想“真是毫無特征的一張臉啊。”家人、阿清以及電視里面出現(xiàn)的人的面孔,燈子都能夠清晰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面孔,就會忽然像籠罩了一層煙霧似的變得模糊不清。即使是看集體照片,燈子也不能一下子發(fā)現(xiàn)自己,她總是先辨認周圍的人,然后把這些人一個一個地排除掉,才能確定剩下的人就是自己。
現(xiàn)在,假如有人說映在車窗玻璃上的面孔是別人的,或許燈子都會相信。燈子嘗試著把自己的五官與父親、妹妹們的五官逐一疊加在一起,然而,通往山下反向車道上的車接二連三地闖進她的視野,映在車窗上的面孔像被剪刀剪過似的變得更加模糊了。
燈子在湖畔入口處的索道前面下了車。化為一片暗影的樹林對面,緩緩落下的夕陽宛如被壓扁的酸漿果。飽含著日間灼熱的空氣無處可去,使勁兒地烘高肌膚內(nèi)部的體溫,以致要把身體的輪廓融化掉。燈子決定與平時方向相反,沿著湖畔的路走回去。
假設(shè)湖畔東側(cè)的索道站為鐘表時針六點鐘的位置,那么燈子家的店就位于十點鐘的位置。順時針方向步行回家大約需要二十分鐘,由于湖的北半部分呈扁長形,逆時針方向步行回家需要一小時以上。從索道站步行約十分鐘,就會看到湖畔唯一的帶溫泉的大型賓館——柊樹賓館。為了消磨時間,燈子和阿清來這里泡過幾次溫泉。不過,燈子還沒有獨自一人來過這里。母親自從二十年前這家賓館動工時就討厭這里,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己才不愿意來。燈子想著,仿佛在想別人的事。
走過柊樹賓館,路邊還有幾家西式家庭小旅館,每一家的停車場都停滿了車。燈子穿過柏油馬路來到湖邊,行走在布滿低矮雜草的土路上。因為這里有幾處供人小憩的地方,燈子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這里。燈子最喜歡的地方是位于湖泊三點鐘位置的“庫克船長”。那是一棵橫臥在水面的麻櫟樹,垂直于水面的枝條恰似庫克船長的鉤爪。傾倒的粗樹干上坑坑洼洼,剛好有個凹陷處接近她的臀部形狀,坐上去非常舒服。
來到這里后,燈子脫下涼鞋在樹干上坐下,把腳浸泡在水中,溫暖的湖水包裹著她的雙腳。
一對斑嘴鴨,在遠處水面上排成一列暢游著。
燈子呆呆地望著它們身后時隱時現(xiàn)的波紋,一時間忘掉了自我。燈子雙腳時而在昏暗的水面踩踏,時而輕輕地騷撓,似乎在觸碰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巨大生物濕潤的肌膚。
抬起頭來,在天鵝小舟以及游覽船的輪廓隱約可見的湖面對岸,可以看到風(fēng)弓亭的微弱燈光。
現(xiàn)在,筋疲力盡的芳子姑姑和阿悠,也許正在里面喝著麥茶……花映說過下午和朋友去游泳,留下兩個人照看店鋪一定會很辛苦。今天天氣好,估計也來了很多客人。其實,剛才在路上燈子就遇到了好幾輛外地牌照的汽車。
有人當天就離開,有人一直住在這里。然而,一個人獨自待在水邊,使燈子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兩種人的任何一方。既不同于向遠處水面遨游的那對斑嘴鴨,也不同于化作一片黑影翱翔于藍天的烏鴉群……
一種不安的感覺從浸在水中的足底傳遍燈子的身體,就像是幾年沒有回家,或者是本來就沒有家。燈子急忙從挎包中取出手絹,擦干雙腳,穿上了涼鞋。
天色開始昏暗起來。
燈子又回到柏油馬路上。郁郁蔥蔥的樹林中,只有烏鴉的啼叫聲和自己的腳步聲。周圍,路燈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就像用藍色蠟筆涂抹過一樣。散步道很平坦,雖然白天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但是晚間除了開往賓館、家庭旅館的汽車以外沒有任何行人。幾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可怕的事件——發(fā)現(xiàn)過失蹤女學(xué)生的胳膊。燈子剛好在發(fā)現(xiàn)胳膊的轉(zhuǎn)彎處想起了此事,害怕得不禁加快了步伐。馬上就要來到湖泊的零點鐘位置。到了那里,湖畔的叢林就會變得稀疏,視野也會變得開闊。
終于,叢林間出現(xiàn)了白色的墻壁,燈子稍微放緩了步伐。離風(fēng)弓亭已經(jīng)不遠了。白色墻壁是已經(jīng)荒廢的小山莊的一部分。
那個山莊,是一座藍色屋頂白色墻壁的漂亮木造房屋,周圍種植著的高大樹木似乎在默默地守護著它。白色墻壁好像很久沒有重新粉刷了,有些地方的涂料已經(jīng)老化脫落。不過,整個建筑透著一種古色古香的氣氛,似乎是油畫中的一景,來風(fēng)弓亭的游客中有不少人被它吸引而特意來此處拍照留念。
然而,燈子卻不喜歡這個山莊,甚至更甚于不喜歡柊樹賓館。燈子低下頭,又一次加快了步伐。
“喂,對不起!”
就在燈子剛剛走過山莊時,背后忽然響起招呼聲。燈子嚇了一跳,不禁驚叫起來。回頭一看,通往山莊的石子路上有人正向這邊跑來。燈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
“突然打攪,對不起。”
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跑到面前,他弓著身體雙手拄在膝頭,調(diào)整著急促的呼吸。
燈子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女學(xué)生的胳膊,她不由得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右臂。燈子一動不動地僵在那里,只是緊緊地盯著青年的肩膀看。青年抬起頭,滿面笑容地問:
“請問,去汽車站,這邊和那邊,怎么走近呢?”
“走這邊近。”
燈子指了指自己行進的方向,但她又有些后悔。因為如此一來,她必須要和這個青年一塊兒走到自家的店鋪前。燈子想,剛才讓他去相反方向的汽車站就好了,雖然有點兒遠……燈子腦子里還在想著女學(xué)生的胳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改口了。
“這么說,我們同路啊。太好了。”
青年放心地走了起來。燈子沒有辦法,只好拉開些距離慢慢地跟在后面,一種不祥的預(yù)兆悄然涌上心頭。
“從這兒到汽車站,要走多少分鐘呢?”
青年回頭問道。
“這個……用不上十五分鐘。”
“你是本地人嗎?”
“對,是的,在車站附近經(jīng)營店鋪。”
“賣什么?”
“怎么說呢。餐廳、土特產(chǎn)……以前還做過家庭旅館,如今已經(jīng)停業(yè)了。因為來這里的人不斷減少,經(jīng)營比較困難。家庭旅館需要各種日常開銷,而且那邊又建了一家賓館……”
由于過度緊張,燈子連別人沒有問的事情都老老實實地說了出來,這令她懊悔不已。不過,也是因為燈子意識到和陌生青年一同沉默地走夜路才是最危險的,這才說多了。
“那么,就去你的店里喝一杯冷飲吧。我一直沒有喝水,簡直渴壞了。”
“啊?請吧……”
話雖這么說,可是這個時間風(fēng)弓亭已經(jīng)打烊了。但燈子心生恐懼,意識到由于自己說的太多,現(xiàn)在已不能開口拒絕。
“我,是今天從東京來的。”
聽到青年說起私事,燈子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來旅游嗎?”
“對,旅游,外加學(xué)習(xí)。”
“學(xué)習(xí)?”
“我對名勝景區(qū),以及祖祖輩輩居住在那里的人的生活感興趣。最好是和熱海、伊豆那種感覺不同,不為人所知的歷史悠久的小地方。”
“你是大學(xué)生嗎?”
“不是,今年已經(jīng)畢業(yè)了。”
“那么,是工作關(guān)系……”
“不,也不是工作關(guān)系。”
燈子感到這樣下去將會越說越復(fù)雜,于是改變了話題:“你去那個山莊做什么?”
“我在散步道上發(fā)現(xiàn)了那座山莊,覺得它的建筑風(fēng)格好氣派。那里似乎沒有人,我好奇地圍著它轉(zhuǎn)了一圈兒,結(jié)果在對面的水邊發(fā)現(xiàn)了一把椅子,本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卻睡著了。”
“你在戶外睡著了?”
“我,在哪兒都能睡著。因為剛才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色變黑,所以吃了一驚。那里看上去古香古色的,是誰家的別墅嗎?”
“咳,我不知道。”
燈子感到,自己那冷淡的回答在寂靜無聲的叢林中顯得格外響亮。她覺得樹林對面的湖泊、水底游動的魚兒,以及剛才看到的斑嘴鴨、烏鴉都在傾聽著兩人的對話。
青年又不說話了。他的沉默又讓燈子焦急起來。
“嗯,我說不知道,是說現(xiàn)在沒有人在里面居住。也不清楚它的主人是誰。”
燈子連忙又加上幾句。
“是嗎?”
青年抬起頭,一下子又精神了起來。燈子連忙垂下眼睛,避免與他目光相遇。
“沒有人在里面居住,實在是可惜呀。我真想在那里住住。”
“這種地方,會很無聊吧?特別是年輕人……”
“可是,我喜歡這個湖。”
燈子斜眼看了他一眼,青年正凝視著樹叢對面的廣闊湖面。他覺察到燈子的視線,笑著說:
“不知為什么,我感覺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不過,湖到處都有,也許是我的錯覺吧。”
青年露出和藹的微笑,燈子第一次抬起頭正視他。那一瞬間,凝固在體內(nèi)的恐懼感慢慢溶化,燈子終于能夠自然呼吸了。
到了風(fēng)弓亭,果然不出所料,正門入口處赫然懸掛著“準備中”的牌子。不過,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勞累一天的芳子坐在桌子前面喝茶。燈子有些遲疑,但轉(zhuǎn)念一想,在這兒把青年丟下不管未免不近人情,于是她咚咚地敲起了玻璃拉門。
“哎呀,你回來了。”
芳子拉開門,她以為青年是燈子的朋友,滿臉笑容地說:
“來啦。晚上好。”
“姑姑,是客人。”
燈子低聲說。
“啊?是嗎。”
芳子連忙起身,臉上露出與剛才不同的待客笑容。
“對不起呀。我以為您是阿燈的朋友。”
“不,這么晚來,真不好意思。嗯,已經(jīng)打烊的話,那我……”
芳子一臉為難,似乎在等待燈子拿主意。由于青年也支支吾吾,燈子只得靦腆地小聲說:
“是這樣的,我們在山莊前面相遇,他說要去汽車站。距末班車發(fā)車還有一些時間……”
芳子大概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一邊問:“哦,您是來觀光嗎?”一邊走進吧臺。燈子撫摸了一下趴在旁邊椅子上阿咪的脊背,然后讓青年坐下,自己則坐在斜對面。
芳子端來一杯冰水。青年有問必答,把剛才向燈子說過的事情又向芳子重復(fù)了一遍。芳子饒有興趣地聽著,畢竟年輕人獨自來這里旅行非常罕見。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竟然對這里產(chǎn)生興趣,我非常高興啊。”
“在大學(xué)里,對被遺忘的古老名勝地之類,我也研究過……那時,為了寫論文,去過很多地方。”
“是嗎。我們家里也有一個短期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兒,說什么要成為一名演員,馬上就要去東京啦。那孩子,真是的,沒看她提筆寫過論文。”
聽芳子這么一說,燈子這才意識到:
“姑姑,阿悠呢?怎么不在呢?”
“哎,她說隆史君家里來了朋友,傍晚的時候匆忙出去啦。”
燈子吃了一驚,嘆著氣說:
“是嗎?對不起,姑姑。回來我要好好教訓(xùn)她。”
“算了算了,那個時候馬上就要打烊了。再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所以說,更不能姑息她呀。”
看到青年垂下眼睛,芳子連忙笑著說:“凈說些家里話,你別見怪呀。”然后把菜單遞給他。
“你想來點兒什么呢?”
“不,我就喝這一杯水……”
“沒關(guān)系,你別客氣。要點兒什么?冰茶怎么樣?”
“啊,那么,我就要冰茶。”
“好的。”
芳子答道。與此同時,燈子也站起身來。
“姑姑,讓我來。您去休息吧。”
“休息?剛才一直在休息啊。”
“好啦,讓我來吧。”
燈子在里面準備冰茶的時候,桌子旁邊的兩人越說越起勁兒。確認過青年要加檸檬后,燈子切了一片放在冰上面。
冰茶端上來時,芳子讓燈子在身旁坐下。
“阿燈,他說喜歡旅行,在大學(xué)里選修過觀光學(xué)的課程。年紀輕輕的就去過許多國家,真讓人羨慕啊。像我,這么一把年紀就去過夏威夷。”
然而,燈子連夏威夷也沒有去過。她簡短地答道:“哎喲,是嗎?”然后就開始喝起冰水。
“他說高中是在美國讀的。真不得了,太讓人羨慕啦。”
芳子的雙眼,似乎正出神地看著懸掛在青年身后的想象中的世界地圖。
“因為,父親喜歡旅行……帶我去過很多地方。”
“哎喲,是嗎?令尊和阿燈的父親太不一樣啦。阿燈的父親就是不愿意出門。估計他都沒有走出過關(guān)東。”
“嗯。”
燈子欲言又止。在陌生人面前說家里的事兒令她發(fā)窘。可是,芳子不管不顧地繼續(xù)著兩人的對話:
“這么說,令尊從事過這方面的工作啦?因工作總是去國外出差?”
“不,完全不是。家父曾經(jīng)是普通的教師。”
“哦,是嗎。曾經(jīng)是教師。嗯,從你身上就能看得出來啊。令尊已經(jīng)退休了嗎?”
“去年,他去世了。”
“哦……”
芳子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望著垂下眼睛的姑姑,燈子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是因為生病。”
青年的語氣還是那么平靜。芳子抬起頭,滿臉歉意地問道:
“可是,還很年輕吧?”
“是啊,五十八歲。不過,那時他已經(jīng)辭去了教師工作。”
說到這里,青年才把燈子端上來的冰茶挪到跟前。燈子默不作聲,因為從來沒有人向她說起這種事情,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子。”
“令堂呢?”
“嗯……”
青年含含糊糊地點點頭把吸管放進嘴里。這時,燈子才發(fā)現(xiàn),她忘記放膠糖蜜了。杯子里的冰茶迅速減少,可以看得到檸檬片緊緊地貼在冰塊上。
“不過,把兒子培養(yǎng)成為這么優(yōu)秀的青年,令堂也能夠放心了。看看我家的孩子,也許是青春期的原因,實在是讓人傷腦筋啊。”
看到青年露出笑容,芳子的表情又變得明朗起來。店內(nèi)的氣氛似乎也因此緩和了一些。燈子松了口氣。芳子開始像往常一樣喋喋不休地說起最近越來越不聽話的俊介。只要一提起孩子,她的聲音里總是交織著憤怒、慈祥、懊悔和自豪。
聽著姑姑的話,燈子回憶起祖父,也就是芳子和源三的父親,他也是在他們學(xué)生時代就去世了。燈子想,姑姑之所以能夠推心置腹地和這個青年談話,不光是因為她原本性格隨和,或許還有境遇相同的因素。
“唉,小伙子,你過會兒要下山嗎?”
就在青年喝干杯子里的冰茶時,芳子問道。
“是的,乘公共汽車下去,然后在下面住一宿回去。”
“下去也可以。不過,在那邊索道附近有一家不錯的賓館。”
“啊,就是那個大的建筑嗎?”
“對,那里還有溫泉,而且價格不像看起來那么貴,飯菜的味道也說得過去。你現(xiàn)在乘公共汽車下去也好,不過天色已晚,還是有點兒麻煩。”
“嗯,不過……”
“只要朋友來這兒,我就安排他住在那里。我去問一下今晚有沒有空房間吧。我有特殊渠道,住宿費可以優(yōu)惠啊。”
不等青年回答,芳子就起身去樓梯那里打電話。
芳子離開之后,外面的靜寂透過玻璃拉門迅速充滿了店內(nèi)。燈子又緊張起來。
“真是個熱心腸啊。”
青年先開了口。他那癯長面孔中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凝視著燈子。
“是我姑姑。她就愛管閑事,對不起啊。”
“怎么能說是管閑事呢?其實,我也有些累了,能住在附近當然好了。”
“給你添麻煩了吧?”
“哪里,一點兒也沒有。”
青年微笑著說。他的整個面孔漸漸地流露出率直的溫柔。
燈子想起,他曾經(jīng)說感覺好像不是第一次到這個湖來。燈子也有一種感覺,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笑臉。她感覺自己又一次融化在迄今為止所有向自己微笑的人的目光中。然而,燈子卻不知該怎么辦,連笨拙地報以一笑也辦不到。
芳子打過電話回來了。
“說是有空房間,太好啦。我和前臺打過招呼,說過會兒有個男孩子要去。”
“哎喲,不好意思。太感謝啦。”
“你可以舒服地泡個溫泉了。不嫌棄的話,在這兒吃個便飯再走?”
“不了,我沒關(guān)系。中午吃得太多,肚子還不太餓。”
“是嗎?你可別客氣,真的都是些家常飯菜。”
“不不,我真的沒有關(guān)系。”
“是嗎。那么阿燈,時間已經(jīng)不早,我也該走了。小伙子,我陪你走一程吧。我就住在那邊索道附近,我們的方向相同啊。”
芳子笑嘻嘻的,就像一個即將赴約的年輕姑娘。
燈子感到有些掃興,對眼前的熱鬧場面有些依依不舍。兩人一離開,湖畔的家中又將剩下燈子孤單一人。
“那么,明天見。”
芳子揮揮手,和青年踏上昏暗的夜路。
燈子身體靠在玻璃拉門上目送兩人,即將進入路燈的暗影時,青年回頭鞠了一躬。與此同時,道路盡頭驟然亮起的汽車頭燈令燈子幾乎睜不開眼睛。父親源三載著游泳結(jié)束的花映回來了。
分手時,青年說自己叫橋本辰生。
燈子急忙跑回店內(nèi),在便條上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