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維吉爾
- 歐美文學評論選(20世紀)
- 汪介之 楊莉馨主編
- 21328字
- 2019-01-07 10:31:08
維吉爾和他的史詩《埃涅阿斯紀》
楊周翰
普布留斯·維吉留斯·馬羅(Publius Vergilius Maro),通稱維吉爾,在歐洲文學發展中占據一個關鍵地位。他生活在歐洲古代文明的結尾、基督教即將對歐洲開始其統治的時期,他的歷史地位頗像生活在中世紀和近代之交的但丁的歷史地位。他開創了一種新型的史詩,在他手里,史詩脫離了在宮廷或民間集會上說唱的口頭文學傳統和集體性。他給詩歌注入了新的內容,賦予它新的風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作品具有歷史感和思想的成熟性。他是一個自覺的藝術家。他可以說是第一個近代意義上的作家。這些特點已為一般所公認了。
維吉爾于公元前[1]70年10月15日出生在意大利北部波河(Po)北岸曼圖阿(Mantua)附近的安德斯(Andes)村。這地方屬阿爾卑斯山南高盧地區,因此他的祖先可能是高盧族或厄特魯利亞族。這地區在詩人出生前不久才納入羅馬版圖,波河南岸的居民89年獲得了羅馬公民權,而波河北岸直到49年居民才獲得羅馬公民權,42年才正式歸入羅馬版圖。
維吉爾的父親務農。但據多那圖斯[2]說:“有人說他是陶匠,但多數人說,他是一個名叫瑪吉烏斯的小官吏的仆人。他工作得很好,娶了主人的女兒,后來又購置林地,養蜂,頗為富有。”
關于維吉爾的誕生,多那圖斯講了一個傳說,純屬神話(古代人是相信這一套的),很像我國古代的史傳,不過它反映出當時和后代的人們對詩人的景仰,不妨迻譯一段。多那圖斯寫道:“當他母親懷他的時候,夢見生了一株月桂樹[3],落地之后立即長成一株大樹,結了許多果實和花朵。次日她和丈夫去附近一處農莊時,半路上不得不離開大道,在路邊一條溝里把嬰兒生下來。據說,嬰兒出生時不哭,相貌溫和,父母當時就肯定這孩子將來會很幸福。此外還發生了一個征兆,按當時風俗,小兒出生處要種一株小白楊樹,這樹一種下去就長得像有一年樹齡的大樹,因此這棵樹就被人叫做‘維吉爾樹’。人們認為它是圣樹,凡是懷孕的婦女和年輕的母親,都來向它祈禱。”
維吉爾幼年在他父親田莊上過著農家生活,熱愛意大利北部美麗的山川。他的父親為讓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先送他到克萊蒙那(Cremo-na),后來又送他到米蘭和羅馬學習。他學修辭學,向亞歷山大派哀歌詩人帕爾通紐斯(Parthonius)學希臘文,從希羅(Siro)學伊壁鳩魯哲學。魯克萊修斯(Lucretius)新問世的《物性論》引起他很大興趣。他又學過醫學、算學和法律,并出庭作過一次辯護,但由于口拙,像個沒有文化的人,而放棄法律。以后他又信奉斯多葛哲學和宗教。
據多那圖斯說:“維吉爾身材修長,面色黧黑,像個莊稼漢。他體質不佳,時患喉疾、胃病和頭痛癥,還常吐血。他飲食不多。”維吉爾每到羅馬,一旦人們認出他來,他即急忙就近躲進人家,其羞澀如此。
在羅馬他結識了詩人和政治家迦魯斯[4]、波利歐[5]和瓦魯斯[6]。這三人在他的《牧歌》中都影射到。通過波利歐他結識了屋大維[7],并成為屋大維親信麥克那斯[8]幕中成員。44年凱撒遇刺。43年維吉爾回到他曼圖阿田莊,創作《牧歌》。次年屋大維出征菲力匹,擊敗政敵布魯圖斯和卡修斯,41年犒賞退伍老兵,把阿爾卑斯山南高盧地區的農民土地充公。維吉爾被趕出家園,他想抗拒,但險些喪命。于是他避居老師希羅宅中。這在他詩里有生動的描寫,對他也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但據說后經迦魯斯等人的說服,可能恢復了田莊或在意大利南部康帕尼亞地區另外分得土地田莊,作為補償,總之他沒有再回家鄉去。37年《牧歌》出版。37—30年間他創作了《農事詩》,在這段期間的后期,他定居康帕尼亞的諾拉(Nola)和那不勒斯,偶至西西里。30年以后,維吉爾用了十年多的時間創作他的史詩《埃涅阿斯紀》。26與25年,屋大維在西班牙出巡時兩次投書索閱已成部分,維吉爾都未首肯。但23年他曾向屋大維和屋大維的妹妹屋大維婭朗誦過一部分。經過十年多的經營,《埃涅阿斯紀》初稿基本完成,他還準備三年時間修改。為此,他在19年起身去希臘、小亞細亞,去學習和實地觀察。到雅典后,他會見了屋大維,屋大維正在這一帶出巡,準備回國,勸其同歸。他準備啟程回國,回國前到科林斯的麥噶拉(Megara)游覽,罹熱病,渡海抵意大利的布倫迪西姆(Brnndisium),9月21日[9]卒,年五十一,葬在那不勒斯。在他的墓碑上刻著以下兩行銘文:
曼圖阿生我,卡拉布利亞[10]奪去我的生命,如今
帕爾特諾佩[11]保有我;我歌唱過放牧、農田和領袖。
維吉爾終身未娶,他有兩個弟弟,都早死。他死后,據多那圖斯說,他把一半產業留給了異父弟,四分之一獻給了屋大維,十二分之一獻給了麥克那斯,其余留給了他的朋友瓦留斯和圖卡,并在遺囑中要求他們把史詩稿焚毀。他們在處理他的遺稿時,并沒按照他的遺囑做,屋大維命令他們整理編輯這部史詩,公之于世。
維吉爾生活的時代正值共和國末期、帝國初期。在漫長的共和國時期,戰爭從未間斷。對外,羅馬由防御轉向侵略擴張;內部,民族之間、代表著大小土地所有者的利益的派系之間,以及奴隸與奴隸主之間的武裝斗爭,十分頻繁。戰爭給小土地所有者帶來了沉重的災難,他們的情緒在史詩中有直接的反映,如卷12.517—520,寫一個陣亡的青年士兵,他原是以捕魚為生的,他父親種著幾畝租來的田地,家里雖窮但從不想依附權貴,“他痛恨戰爭”。維吉爾從青年時代起就經歷了凱撒與龐培之間的內戰(49—48年),此后凱撒遇刺死(44年),以安東尼和屋大維為一方與布魯圖斯和卡修斯為一方的內戰(44—42年)展開,以屋大維一方在菲力匹的戰役勝利告終。不久,屋大維和安東尼之間又發動內戰,以阿克提姆海戰安東尼失敗告終。當時厭戰的情緒十分普遍。史詩卷6.86,西比爾說“戰爭,可怕的戰爭”就是一個概括。詩人在整部史詩中對戰爭基本持否定態度。史詩第一個字就是“戰爭”[12],全詩大部分寫戰爭,足見這問題對詩人來說是極端關注的。戰爭,在詩人看來,不僅可怕,也是瘋狂的,卷2,特洛亞失陷時,希臘人竟盲目地和希臘人自相殘殺起來。戰爭對貧富一視同仁(12.542)。戰爭,對他來說,就是悲劇。
共和國后期,羅馬已經囊括了整個地中海,形成了龐大的帝國。統治這樣一個龐大帝國出現了許多問題。在前后“三雄”時期,帝國分成中、西、東三部分,結果政由方伯,引起統治者之間的內訌。因此須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加以整個奴隸主的統治機器日趨腐敗,貪污納賄,道德墮落,這一階級的寄生性暴露無遺。也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屋大維應運而生。
44年凱撒遇刺后,屋大維登上歷史舞臺。他的父親是個富有的騎士(商人),做過助理執政官(61年),又做過馬其頓總督,59年卒,有二女一子。屋大維的母親阿蒂雅(Atia)是凱撒的外甥女。代表平民派的凱撒被貴族元老派的布魯圖斯和卡修斯等刺死后,他的遺囑指定義子屋大維為繼承人。這時他正在駐希臘的凱撒兵團服役見習,他立即回國,力圖報復。他很快獲得元老和助理執政官的職位。根據元老院一條法令,他和安東尼和雷比杜斯組成三人委員會(“后三頭”,“后三雄”),掌握絕對權力。對內消滅貴族元老派政敵,遣散兵團,實行屯墾。對外,把羅馬版圖分成西、中、東三部分,分別由三人掌管,平定了西部和東部的叛亂。36年雷比杜斯被屋大維排擠掉,而屋大維與安東尼之間也展開了決戰,以31年安東尼失敗告終。從此屋大維一人大權獨攬。29年羅馬的雅努斯[13]廟門從235年以來首次關閉。屋大維再度遣散兵團,分土地給退役老兵,恢復舊宗教,動員詩人、歷史學家、藝術家為他服務。27年他接受“奧古士都”的稱號。元老院為他立金盾,盾上的銘文稱頌他的“武功、慈惠、公正和虔敬”。自從凱撒死后在42年被奉為神明以后,屋大維已是理所當然的神之子(divi filius),現在他更是神化了。22—19年他出巡西西里、希臘、小亞細亞,整頓政務。18—17年他頒布禁止通奸法、禁止奢侈法、婚姻法,整頓羅馬的道德風尚。他又領了大祭司的頭銜,成為政教兩方面的領袖。2年他被晉封為“國父”。公元14年卒。
屋大維代表的是新貴族元老和騎士階層。在他的統治下,羅馬的政治秩序是穩定了,結束了以前長期的內部紛亂,形成了大一統,建立了“羅馬和平”。但羅馬并未因此而萬事大吉,羅馬平民的地位并沒有改善,統治階層內部矛盾還是存在,奴隸與奴隸主的矛盾還是存在,海外受壓迫的外族不斷反抗。雅努斯廟門關了,是否還會重開呢?屋大維本人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冷酷無情,他的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埃格那提烏斯(M.Egnatius Rufus)和他爭選執政官失敗,他疑心埃格那提烏斯要謀害他,就把他處死。漢武帝和屋大維都算得上是英主,終武帝一朝,不知殺死多少丞相。40年他和安東尼的弟弟魯奇烏斯作戰,把三百名俘虜殺了祭他的義父凱撒。凱撒本人在一次戰役中把所有的抵抗者的手都砍掉。一個垂死的戰士請求屋大維把他死后埋葬,屋大維對他說,鳥會解決他的問題的。這類乞求之后仍不免一死的場面在史詩描繪戰爭的過程中屢見不鮮,全有現實根據。屋大維的冷酷的一面在莎士比亞的《安東尼與克利奧帕特拉》一劇中也有所體現。
屋大維還有“清教徒式的狂熱”。他生活簡樸,一直住在帕拉提烏姆山上一所舊宅子里,小而簡陋。他熱衷于恢復古羅馬的宗教信仰、傳統道德和文物制度。他籠絡文人,自己也寫作。他控制言論,共和國時期以西塞羅、魯克萊修斯為代表的比較自由的風氣已蕩然無存。他迷信,但又意志堅強。他對忠于他的人也同樣忠實。維吉爾為之服務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依附屋大維,但他的態度是矛盾的。他衷心感激屋大維給羅馬帶來和平,給他本人土地和家宅。[14]屋大維獎勵文學,提倡古風,提倡斯多葛派的道德,恢復宗教信仰,維吉爾敬仰他,謳歌他,埃涅阿斯部分地正是屋大維的畫像或屋大維所提倡的品德,他的史詩在一定意義上也是遵命文學。但最終他對屋大維有所保留,他對屋大維的事業,對羅馬帝國有些懷疑。馬克思很熟悉維吉爾的詩,常引用他的詩句,他在辦《萊茵報》的時候,和檢查制度作斗爭,在一篇文章的開頭,就引了維吉爾一行詩,不過反其意而用之。[15]這行詩是 timeo Dan-aos et dona ferentes(即使希臘人帶著禮物來,我也怕他們)見《埃涅阿斯紀》2.48,是拉奧孔警告特洛亞人不要把木馬拖進城去時說的。這句話很能代表維吉爾的疑慮心情,像一只驚弓之鳥,從這心情生發出他全部創作的一個基調。
這里不得不牽涉到維吉爾的哲學思想。我們前面說過維吉爾早年從希羅學過伊壁鳩魯哲學。這派哲學思想在羅馬最杰出的代表是早于維吉爾約三十年、共和末期思想比較自由時期的魯克萊修斯,著有《物性論》。魯克萊修斯相信世界是物質的,由原子組成,宇宙的運動有一定的規律,但人有自由意志。人的靈魂也是物質的,死后無所謂靈魂,死亡是自然規律。神在宇宙中沒有地位,他不相信命運,他認為怕神怕死都無濟于事。魯克萊修斯這種主張是針對當時一方面羅馬的舊宗教已不為人所信奉,另一方面社會上普遍產生一種懷疑和悲觀情緒,走上迷信的道路,因此他宣揚這種無神論思想。在個人行為方面,他繼承伊壁鳩魯的思想,主張一切行動都應以是否給個人帶來快樂或痛苦為準。所謂快樂,就是一種寧靜的精神狀態,無欲、無憂、無痛苦的狀態。他反對奢侈,主張簡樸的生活,從大自然中獲得享受。維吉爾很服膺他的哲學,他在《農事詩》(2.490—492)中說:“幸福啊,能夠知道物因的人,能把一切恐懼、無情的命運和貪婪的陰河的嚎叫踩在腳下的人!”
維吉爾后來又傾向于斯多葛派哲學。斯多葛派哲學很復雜,又有發展變化,其基本論點是:宇宙是由神主宰的,神左右物質;在人的行為方面,這派也主張人有自由意志,人運用自由意志來服從上帝,這就是使人生幸福的最高道德標準。這派希臘哲學家來到羅馬之后,羅馬一些哲學家,包括西塞羅,接受了他們的學說。他們認為世上一切既然嚴格受必然性(上帝、神、命運)的支配,人就應當培養一種堅韌耐苦的精神,作為道德修養。這種精神狀態正是羅馬貴族所需要的。[16]在早期他們靠這種精神打仗,應付政敵,到后期又以此來抵制皇帝的專制。早于維吉爾三十多年的西塞羅[17]在為他兒子寫的《論職責》(De Officiis)一書中提出四大主要道德范疇:智慧、正義、堅韌和溫和。斯多葛派還主張人人是兄弟,普遍的愛。早期斯多葛雖也主張神滅論,但晚期又接受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的學說,主張神不滅論,人死后,靈魂存在于空間,直到下一次世界大火;善人的靈魂升往星空,惡人氣濁,只能留在地表。[18]這樣一來,斯多葛哲學又帶上一層神秘色彩。
這些當時流行的思想都在維吉爾作品里有所反映。他歌頌堅韌不拔的精神、責任感、虔敬、信神;他歌頌和平和和平帶來的幸福,歌頌給他帶來幸福的屋大維;他歌頌田園生活,陶醉在大自然中;他歌頌普遍的仁愛。但在這些背后——而且也是歷來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成為維吉爾風格特色的,使他成為所謂 Lacrimae rerum(萬事都堪落淚)的詩人的東西——卻隱藏著一種無限憂郁的情緒,悲天憫人、懷疑以至宿命論的情緒。為了羅馬創業,流浪、失去親人、戰爭、死亡種種犧牲,即所謂的“英雄行為”值得么?《埃涅阿斯紀》中這種貫徹始終的情緒正是詩人對他生活的歷史時代的感受的反映。共和國末期連年不斷的戰爭,對外擴張,一個青年自由農民一當兵就十年二十年,長期駐扎海外,田園荒蕪,說不定還要葬身異域;統治集團內部的勾心斗角,流血的殘酷斗爭;社會上的種種殘暴、腐敗和罪惡,這一切都歷歷在目。屋大維固然帶來了和平,雅努斯的廟門也關閉了,作為一個思考的詩人,維吉爾不禁要問這種和平能持久么?屋大維這樣的統治者,冷酷殘忍,他也是看在眼里的,能信得過么?這種憂慮與懷疑情緒在當時哲學上也是有所反映的,但是被壓制下去了[19]。維吉爾敢于在他的史詩里反映出來,這是他難能可貴和特異的地方。我們不必一定要為他這種情緒找哲學根據,他的經濟地位和深刻成熟的思考就是問題的答案。
但是懷疑和擔心是一種消極態度,怎樣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呢?他鼓吹仁愛,但是仁愛是不存在的,史詩里已多處證明了。維吉爾就只有相信命運。命運的觀念貫徹整部史詩,一切積極的東西和消極的東西,都只能用命運來解釋。人生的痛苦往往來自一些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有時明知這力量是什么,但自己也無法改變現狀。維吉爾把它歸之為命運,這也是古代人共有的信仰[20]。在史詩卷二(399—401)敘述特洛亞陷落時,希臘人有時表現得很怯懦:“有的往船上奔跑,想逃到安全的海灘,有的出于可恥的膽怯,爬回到馬腹里去,躲藏到他們熟悉的窠里。”盡管如此,“伊利烏姆和特洛亞人的光榮偉大已成過去;無情的尤比特已把咱們的一切移交給希臘人了”(325—327)。命運是無情的。普利阿姆斯被皮魯斯殺死后,詩人寫道:“就這樣,普利阿姆斯的命運結束了,他看著特洛亞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看著物阜民豐,在亞洲稱雄一時的特洛亞遭到滅亡,在命運的安排下,結束了一生。他的巨大的身軀躺在了海灘上,身首異處,成了一具無名的尸體”(554)。一個好端端的特洛亞,一個子孫滿堂的老人,就這樣覆滅了,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值得憐憫同情,甚至產生絕望:“被征服的人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不要希望有活路”(2.354)。即使在寫田園生活的詩里,命運也時隱時顯。《農事詩》卷四寫養蜂,開頭就說養蜂的事雖微不足道,但很光榮,“如果神靈不作對,阿婆羅傾聽祈求的話。”特洛亞族和拉丁族的混合也是命運注定的。屋大維的外甥和繼承人瑪爾凱魯斯早死,也是由于“命運的不公正”(6.869)。歷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在得不到解釋時就被說成是命運,把這種認識變為信仰,變為觀察世界的工具。不僅人要聽命于命運,連神也受它支配。命運獨立于神,超出神之上。卷十開始時,在天上辯論特洛亞人和意大利人之間的爭執時,尤比特采取不介入的態度,一切讓命運決定(但尤比特既是主神,他的所作所為,他的意志和命運的決定常是一致的。)
相信神,相信命運,對維吉爾來說,就是希望未來的命運好一些;作為一個個人,他只能努力向上、向善,其余都聽諸命運,上天會結束災難的,正如埃涅阿斯安慰和他一起流亡的人所說的:“我們不是沒有經歷過痛苦的,我們忍受過比這更大的痛苦,神會結束這些痛苦的。”(1. 199)
維吉爾的作品,除了《牧歌》、《農事詩》和《埃涅阿斯紀》外,還有八首詩,據傳是他所作,但學者們都一致否認。有些是別的詩人受他啟發而寫的,有的可能是奧維德寫的,都被后世編纂者附會而錯編進維吉爾詩集。不管怎樣,有些詩卻也反映了當時流行的情緒,或當時人認為是維吉爾的情緒和當時的社會現實。這些詩都作為附錄收在維吉爾全集里,一般不為人所知或重視,但情趣與維吉爾相近,可資參閱。
《牧歌》(Bucolica)寫于42—37年間,標題《詩選》或《短詩集》(Eclogae)為后人所加,共收十首。其中有兩首(1、9)談到他田產充公的事,因此大約成于41年或稍后;第2、3、5,7首可能寫于42年,當他回到曼圖阿田莊時;第6、9首寫于老師希羅宅中,也是41年,其余則寫于羅馬。這些詩,有的是獻給他的朋友波利歐、瓦魯斯和迦魯斯的,有的(第1首)獻給屋大維。其中一半是采用牧人對話或對歌的形式。
牧歌這詩歌類型起源于西西里,其主要代表是希臘化時期出生在西西里的忒奧克里托斯(Theokritos,c.310—250)。他的詩共留存約三十首,其中有些以對歌形式描寫牧人生活,悼念失去的愛人,屬于牧歌類;有些則寫都市賽會、神話傳說;有些則是詩簡,有的帶有戲謔性質。他一向被認為是歐洲牧歌的鼻祖。
維吉爾的《牧歌》正是在忒奧克里托斯啟發下創作的。他的《牧歌》一問世就風靡一時,賀拉斯贊美它“溫存而有諧趣”(molle atque face-tum),大半不僅是因為這類詩歌在羅馬還是第一次出現,有清新之感,更是因為它忠實地反映了某些社會階層的情趣和理想。它此后也歷來受到贊揚,被人模仿。英國18世紀評論家約翰遜對上述兩個詩人作了比較,他說:“忒奧克里托斯作為作家甚不足道,至于他的牧歌,維吉爾明顯比他高明。……忒奧克里托斯雖然生活在美麗的國土,但描寫不多,他寫的風習很粗鄙。維吉爾的描寫多得多,更富于情調,更多大自然,藝術性更高”[21]。近代文學史家也認為它是羅馬文學中的首創,對后世影響最大,它的寫景象18世紀畫家特納(Turner)的畫境,幽邃迷離,評論家麥凱爾(Mackail)譽之為“魔幻式的光澤,奇異的黃金,非人間的天光”[22]。
《農事詩》是遵命文學,是麥克那斯示意寫的,以配合屋大維振興農業的政策。他用了七年工夫(37—30)才全部完成,平均每天寫一行。多那圖斯談到維吉爾創作《農事詩》的工作方法時說:“他每天一早口述[23]大量已有腹稿的詩行,然后整天都用在加工上,把它們刪減成很少幾行。”他又引維吉爾自己的話說:“他寫詩就像雌熊舔仔,把它們慢慢地舔出一個模樣來。”
全詩共四卷,每卷五百余行,分別寫種糧;植樹,主要寫種植橄欖和葡萄;畜牧;養蜂。形式仿希臘赫西俄德的《工作與時日》,屬“教諭詩”類型。它有實用手冊的作用,也記載一些神話傳說,也寫個人的思想感情,如赫西俄德要求同弟弟和解,反抗暴政,要求正義。維吉爾在這基礎上加以發展,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的和個人的印記。
維吉爾的主要作品是《埃涅阿斯紀》。早在他寫《牧歌》(6.3)時,他就曾動念要寫史詩,到寫《農事詩》(3.8—39)時,他已決定要寫,并以屋大維為中心人物。還在他寫作的時候,就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期待,抒情詩人、麥克納斯文學小組成員普洛佩爾修斯(Propertius)在《哀歌》(2. 34)里寫道:
羅馬的詩人們,還有希臘的,你們讓路;
一部比《伊利亞特》更偉大的作品正在創造。
26—25年,屋大維正出巡西班牙,寫信給維吉爾要他把“初步計劃或有代表性的段落”寄給他。他大約從30年他四十歲的時候開始寫作,直到19年去世,才完成初稿。他準備再用三年時間退隱到希臘和小亞細亞進行修改,然后研究哲學,但沒有如愿。在他離開意大利去希臘之前,他曾囑咐友人瓦留斯,如果他發生什么意外,就把這部史詩焚毀。他死后,瓦留斯和圖卡作為遺囑執行人,遵屋大維之命,把它整理出版了。
《埃紀》共十二卷,按故事說,可以分成前后兩部分,各六卷。也有人把它分成三部分,各四卷。分成兩部分的理由是前半仿《奧德修紀》,寫埃涅阿斯的流浪;后半仿《伊利亞紀》,寫埃涅阿斯與圖爾努斯的戰爭。分成三部分的理由是第一部分以特洛亞的陷落和狄多的悲劇為中心;第二部分是過渡,寫埃涅阿斯到達意大利,結盟,準備戰爭;第三部分寫戰爭。從故事結構看,固然可以分成幾塊或幾片,但是中心人物還是一個,貫串始終,故事本身還是有連續性的。
故事按史詩的規格要求,從中間開始(in medias res),而不從開天辟地(ab ovo)[24]說起。史詩一開始,特洛亞人已經過七年海上漂泊,正離開西西里往北向意大利進發。但尤諾同他們作對,命令風神刮起大風,把他們吹到了南面的迦太基。迦太基女王狄多熱情款待他們。埃涅阿斯的母親,女神維納斯也不想讓兒子再流浪而希望他在迦太基定居下來,因此叫自己另一個兒子小愛神丘比德促使狄多對埃涅阿斯產生愛情。在筵席上,狄多請他講述他七年來的流浪經歷。
卷二卷三倒敘埃涅阿斯從特洛亞失陷到抵達迦太基的經過。卷二寫特洛亞的淪陷,希臘人用木馬計進了特洛亞,一場血戰,老王見殺,埃涅阿斯背著老父,攜著幼子,妻子跟在后面,逃出城去。中途妻子失散犧牲。這卷寫的是發生在一夜之間的事。卷三寫他七年漂泊,寫他處處想安家立業,寫他的迷誤和祈求神的指點,寫他所歷的艱險以及父親在西西里的去世。他在幾處都遇到特洛亞戰爭的幸存者,勾起他痛苦的回憶,而以他遇到赫克托爾的遺孀安德洛瑪刻和她的丈夫赫勒努斯一段最為動人。
卷四寫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戀愛和結合。但是尤比特遣神使去警告埃涅阿斯不要忘記建立家國的偉大使命,要他立刻離開迦太基。他決定犧牲個人的安樂,向狄多陳述必須離去的理由,并斷然登舟而去。狄多再三設法想把他留住,但未能成功,她在悲恨之中飲刃自焚而死。狄多之死引起過歷代讀者的同情之淚(包括青年時代的圣·奧古士丁)。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沒有一處明白地說過埃涅阿斯也同樣愛狄多。
卷五,特洛亞人又回到西西里,在這里舉行了賽會,祭奠埃涅阿斯的亡父安奇塞斯。一起流亡的特洛亞婦女因為長久找不到安身之處,怕再繼續過流亡生活,絕望之中,開始焚燒船隊。火被尤比特撲滅。埃涅阿斯決定讓不愿再流亡的人留下,其余的繼續跟他去尋找意大利。中途,舵手帕里努魯斯墮海身亡。
卷六,特洛亞人終于到達了意大利。他們在枯邁[25]登陸。埃涅阿斯遵照赫勒努斯(3.441ff.)和父親(5.722ff.)的囑咐,去找女先知西比爾。西比爾帶他下到地府[26]會見亡父,他的父親指點給他看他的后裔——羅馬國家的一系列締造者。埃涅阿斯回到地上,決心更加堅定。在地府,他遇到帕里努魯斯、狄多、代佛布斯,再一次經歷了過去的痛苦,暗示過去的痛苦已成過去,要向前看,要前進。
卷七,埃涅阿斯一行繼續沿海岸北行,抵達第表河口。拉提努斯王熱烈歡迎他們,他認出埃涅阿斯就是神所說的,注定要和他女兒結婚的那個異邦人,于是答應了婚事。但他女兒已同圖爾努斯有婚約,尤諾又從中挑撥,挑起了戰爭。全卷以列舉圖爾努斯一方的意大利諸將領的陣容結束。
卷八寫埃涅阿斯去到未來的羅馬城址上居住的阿爾卡狄亞王厄凡德爾處去求援。厄凡德爾引他參觀了他的都城,展示了未來的羅馬城,并派他的兒子帕拉斯率軍援助埃涅阿斯。維納斯懇求她丈夫伏爾坎為埃涅阿斯造一面盾牌,其上鏤刻著羅馬歷代大事直至屋大維時代,目的在鼓勵埃涅阿斯作戰。其中伏爾坎鍛造盾牌一段十分精彩。
卷九,當埃涅阿斯去求援之際,特洛亞營寨被圖爾努斯包圍,特洛亞兩名武士突圍去找埃涅阿斯,半路犧牲了。圖爾努斯殺敗特洛亞人,只身闖入營寨,寡不敵眾,跳入第表河逃脫。
卷十,埃涅阿斯由帕拉斯陪同回到營寨,在交戰中,圖爾努斯殺死了帕拉斯,剝下他的劍帶作為戰利品。埃涅阿斯在盛怒之下殺死了許多敵人,暫時獲勝。
卷十一,埃涅阿斯準備帕拉斯的葬禮,雙方達成停戰協定,各自埋葬陣亡將士。這時拉丁陣營有反戰情緒,圖爾努斯表示要和埃涅阿斯單獨決戰。這時,埃涅阿斯發動進攻,戰事又起。女英雄卡密拉來支援圖爾努斯,戰死,拉丁軍大敗。
最后一卷寫圖爾努斯再次要求與埃涅阿斯單獨決斗。雙方明誓立約。但魯圖利亞人破壞約定,發動進攻,埃涅阿斯受傷,一場大戰又爆發。維納斯把埃涅阿斯的傷治好,他又投入戰斗。雙方殺人如麻。這時在天上的尤比特要求尤諾不要再阻撓特洛亞人,他們達成協議,讓羅馬人和拉丁人聯合。埃涅阿斯在追趕圖爾努斯時把他刺傷,本想不殺他,但見到他佩帶著帕拉斯的腰帶,怒從心起,終于把他殺死,結束了戰爭。
《埃紀》從形式上說是史詩,有動作,有英雄,但從性質上說,它同荷馬史詩很不一樣。有人稱它為“廢墟文學”(Trümmerliteratur)和“建設文學”(Bauliteratur),指出它與荷馬史詩不同的一個方面,它不是歌頌英雄行為和流浪冒險的。有人稱之為“遵命文學”(command perform-ance),它確實是配合屋大維提倡斯多葛道德和復興宗教的政策的,因為恢復宗教信仰,信奉羅馬神祇,可以箝制思想,而歌頌羅馬創業的艱難和今天的強大,也可以鼓勵“愛國主義”。燕卜蓀[27]說,“蒲伯(Pope)說,甚至《埃紀》也是‘政治吹噓’(political puff);甚至詩中朦朧如夢的、無所針對的、普遍存在的憂郁也是故意制造的,來支持奧古士都。”為什么要寫得憂郁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艾侖·波(Poe)曾證明,憂郁是最富于詩意的情調”[28]。也就是說維吉爾的史詩完完全全是為政策服務的,連其中的情調,即使不是假的,也是一種手法。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史詩是為政策服務的,但情調完全是詩人獨有的,這只要比較一下當時一些同樣歌頌屋大維的詩歌就會明白,甚至可以說對屋大維是有所批判的,這點下面還要談到。
艾略特認為[29]這首史詩是“古典作品”的標本,因為它有兩個特點:歷史感和思想的成熟。更多的文學史家和評論家都同意《埃紀》是一首民族史詩,羅馬事實上已成為一個龐大的帝國,與希臘城邦的分散局面不同,羅馬人有一個大一統的感覺。主人公也和希臘史詩中的英雄不同,“英雄”的概念改變了,希臘史詩的英雄一切行動都出自個人打算,阿奇琉斯因個人恩怨而決定參戰或不參戰,奧德修斯歷盡艱險,表現的是個人才智,回家的目的是達成個人的家庭團聚;而埃涅阿斯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建立一個新民族、新國家,個人幸福(愿意死在故國,屢屢不愿前進、狄多的插曲)必須經過斗爭而犧牲掉,他不是個人英雄而是民族英雄、領袖、組織者和民族象征。他象征屋大維所提倡的道德,有些行動甚至是以屋大維的行動為藍本的,例如他身上體現的虔敬(pie-tas),一是敬神,服從神意,一是對人群(家族、民族)的責任感,由此衍出他經歷的千難萬險和種種流血犧牲的動作。因而他不像希臘史詩英雄那樣有個性,相反他必須泯滅個性,他可以說是一個不英雄的英雄,即與以往英雄有所不同的英雄。他是神的工具,神的意志的執行者,個人意志必須服從神也就是命運的意志。《埃紀》中的這種使命感是希臘史詩或希臘化時期的史詩所沒有的,而成為維吉爾以后歐洲史詩的基本內容,所以說維吉爾在歐洲文學發展中占一個中心的、關鍵的地位。
但《埃紀》和荷馬史詩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情調,它充滿疑慮不安、悲天憫人以至憂郁,使他成為一個如前面提到的“萬事都堪落淚”的詩人[30],而荷馬史詩則是樂觀,勇武、率直以至兇狠。這原因也許就是艾略特所說的“思想的成熟”吧。正因為他多思,所以他才多愁,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在思想感情的深度方面超出所有他同時代的詩人。賀拉斯的社會諷刺詩,普洛佩爾修斯、提布魯斯、奧維德的愛情詩,相形之下就顯得十分淺露。丁尼生(Tennyson)的《致維吉爾》一詩有兩行說得很好:“人類不可知的命運使你悲哀,在你悲哀之中有著莊嚴”點出了他的特色。
他的這個特色也可用人情味來說明。19世紀英國批評家阿諾德盛稱維吉爾和莎士比亞是兩個最能給人帶來“甜蜜與光明”的詩人[31]。他說他們“靈魂里最突出的是甜蜜與光明和人性中最具人情的一切”。不管我們對人性論持什么不同的看法,維吉爾的“人情味”是實際存在的。史詩的情調和早期作品一樣有時使人聯想到陶淵明。蕭統《陶淵明傳》說他“為彭澤令,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在《埃紀》卷三里,安德洛瑪刻臨別送阿斯卡紐斯幾件衣物,對他說:“你是這樣像我的孩子阿斯提阿那克斯,現在只有你能使我想起他的容貌來。”在卷十二里,詩人在描寫戰爭的百忙之中特意寫一個被圖爾努斯殺死的青年,“他原來以捕魚為生,家里很窮,但從來不想依附什么權貴,他的父親種幾畝租來的田地”。維吉爾怕戰爭,陶淵明也有“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的詩句,異患也就是兵災兇厄。兩人也都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這種人道的、人情的、向往小康的精神狀態,文學史上許多作家都有雷同之處,很值得研究,也正是這種思想貫穿此后的歐洲文學,直到今天。
維吉爾雖然師法荷馬,但結果可以說改變了史詩的性質,因此不能以荷馬的特色要求維吉爾。早在三百年前,德萊頓[32]曾作了如下的公允的比較:“維吉爾氣質安詳、穩重,荷馬狂暴、激動、充滿了火。維吉爾的天才在思想得體,文字多彩,荷馬則思想迅速,語言自由。”“我們這兩位詩人在氣質方面既如此不同,一個火暴,血性高,一個滯澀憂郁,這就使他們各有不同的卓越之處。”他們塑造的英雄,“阿奇琉斯暴烈、急躁、報復心重……埃涅阿斯則忍耐、考慮周詳,關心他的人民、對敵人仁慈、永遠服從天命。”
我們不妨比較一下《奧德修紀》卷十一和《埃紀》卷六,都是寫游地府,維吉爾的格局完全模仿荷馬,甚至連詞句也照搬。如埃涅阿斯三次想擁抱他父親的亡魂(6.700),他父親三次像輕風和夢影一樣閃開[33],但區別大于相似。奧德修斯直入地府,沒有什么序曲,但埃涅阿斯則是先看廟門,然后大神附在西比爾體上,取金枝,超度了一個亡魂,才進入地府。入地府后他首先向冥神祝禱,才見到亡魂。序曲中的這些細節賦予故事以濃厚的莊嚴神秘的宗教色彩,培養氣氛。奧德修斯首先看到的是他的母親,埃涅阿斯則是在看到了一系列亡魂之后,才見到父親,表示在面向未來之前對過去的回憶。奧德修斯見到母親之后詢問的是家中情況,老父、妻子和兒子的情況,埃涅阿斯見到父親后,父親卻先講哲學(畢達哥拉斯靈魂輪回說),然后講的是羅馬未來的英雄和歷史,以及埃涅阿斯的使命。可見維吉爾脫胎于荷馬,但內容大變,正如喬伊斯的《攸利西斯》脫胎于荷馬而內容大變一樣。
《埃紀》一般稱為“文人史詩”,“第二位或第二代史詩”,或竟稱“人工制造的史詩”,以相對于荷馬的“純真的”、“第一位的”“天籟”。一個自然,一個人工[34]。維吉爾所開創的史詩其特點大致可以這樣說:作者有鮮明的創作目的,作者有歷史感、使命感,有深刻的思考,吸收了許多前人的傳統、神話和書本知識以為營養。它是一種新型史詩,在這層意義上講,維吉爾可以算是歐洲第一個“現代”詩人。惟其他是“人工的”,所以就具有人工的特點。首先表現在史詩的構架是經過精心構思才搭起來的;文字是考慮到具體情景經過推敲后才落筆的,力求形象性和音樂性同內容協調;比喻的選擇都是經過周密考慮的。例如,維吉爾經常用“虔敬”、“虔誠”來形容埃涅阿斯,點出他的性格特征,表明他對神的虔敬,遵從神的旨意,作為兒子、父親和領袖則克盡厥職,還有同情憐憫之心,但當他和狄多戀愛,沉湎于逸樂,詩人便不再用這個形容詞冠在他名字前面。在選擇比喻方面,他也別具匠心,使內容越加豐富充實。例如2.304,他把特洛亞夜間混戰比作麥田起火,比作山洪暴發沖走牛羊樹木,而牧人在山崖上聽到這聲音,一籌莫展。這個比喻基本上是從荷馬《伊利亞紀》(4.452)引來的。荷馬把兩軍相遇比作山洪暴發,遠處牧羊人聽了直發抖,目的是烘托戰斗的猛烈。荷馬的牧羊人是一筆帶過寫的,維吉爾把他突出出來,來烘托出埃涅阿斯的心理狀態,既驚怕又無可奈何。
《埃紀》里面有兩個時間層次:埃涅阿斯時代和維吉爾時代,相距一千年。按傳說,從后面向前推算,埃涅阿斯定都拉維尼烏姆應在1083年,三十年后的1053年,阿斯卡紐斯遷都阿爾巴·隆加,又隔了三百年,753年羅木路斯才建都羅馬。經過二百多年的王政時期,五百年的共和時期,才到維吉爾的時代。但《埃紀》中處處有預言未來歷史的地方(如卷八伏爾坎為埃涅阿斯鍛造的盾牌),影射當代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的地方(如狄多就影射克利奧帕特拉),以此來顯示當代羅馬有著悠久的不間斷的傳統。
另一個時間層次就是埃涅阿斯故事本身所有的。埃涅阿斯雖然追溯了七年的經歷,但故事本身,故事中的動作,即從西西里到迦太基到拉丁姆這一段,只經歷了幾個月,亦即七年流浪的最后幾個月。把這些時間層次弄清楚,對閱讀是有幫助的。
《埃紀》的結構,不論是全詩或每一卷,都體現了詩人的匠心。據多那圖斯的傳記,維吉爾在寫這部史詩之前,先用散文擬了一個提綱,分成十二卷,然后隨興之所至把各部分不拘次第寫成詩。為了不打斷靈感,有時一段未成就把它放下,去寫別段;有時在有些段落里暫時插入一些“鋪墊”,以便日后更替。可以肯定在他下筆之前是先搭架子的,而架子本身恐怕也是不斷調整的[35],以符合于約翰遜所說的“詩歌建筑的規律”(the law of poetic architecture)。每卷就像一個建筑構件,與其他卷搭配照應。有的評家[36]指出,例如卷三、卷五情調比較恬靜,以緩和卷二、四、六的緊張。前半與后半每相互應,如卷七尤諾挑撥戰爭,與卷一尤諾命風神掀起風暴呼應;卷八寫羅馬未來的歷史與卷二寫特洛亞淪陷對照;卷十寫帕拉斯之死與卷四寫狄多之死呼應;卷十二圖爾努斯之死與卷六預言屋大維繼承人瑪爾凱魯斯之死對應。又如卷一[37]以迦太基歷史開始,第七卷也有拉丁族歷史的交代;迦太基神廟內的雕刻配合拉丁姆宮中的木刻;伊利翁紐斯既是知會狄多的使節,又是知會拉提努斯王的使節。這類精心安排的情節俯拾皆是。即使在每一卷里,情節的安排也是煞費苦心的,例如卷三[38]埃涅阿斯敘述他七年漂泊就分成三組,每組三件事:第一組的事件發生在愛琴海,第二組在希臘,第三組在意大利和西西里。每個事件代表一種情緒:特拉刻的荒涼可怕,提洛斯的溫存,克里特島上的災疫;斯特洛法德斯島上的妖氛,阿克提姆的羅馬氣氛,在布特羅屯,赫勒努斯預言前途,富有啟示錄的味道;敏涅爾伐堡則又預言未來的戰爭,最后在圍繞西西里航行的安靜氣氛中結束全卷。
所以從結構上來講,《埃紀》是矛盾平衡的結構。古代傳說和當代歷史既是兩回事,又有連續性;荷馬史詩的英雄和埃涅阿斯氣質不同,舊的英雄模式要賦以新的內容;羅馬事業的偉大、值得歌頌的羅馬英雄、和平的可貴、黃金時代之在望等等,和為獲得這些而付出的犧牲;神的意志和個人的意志——這首詩里交織著這些矛盾。詩人既衷心贊美,又深刻懷疑。這種矛盾心情產生了這首詩的朦朧氣氛和哀婉的底調。
這些矛盾和這種情調都集中在埃涅阿斯身上。他既體現了羅馬的和詩人的理想,也體現了詩人的矛盾思想。狄多和圖爾努斯這兩個陪襯人物是他完成他使命過程中的障礙,他們必須被排除掉。狄多必須犧牲,但詩人想到她的身世,她和埃涅阿斯同是天涯淪落人,對她又無限同情惋惜。圖爾努斯英俊有為,像阿奇琉斯一樣勇猛直率,也必須犧牲,因為他代表了共和時期挑起內訌、爭權奪利那種英雄主義,不符合時代的需要;但在他苦苦求饒的時候,埃涅阿斯看到帕拉斯的劍帶,忽然變得復仇心切、兇狠、缺乏寬恕,這時作者的同情又倒向圖爾努斯,埃涅阿斯變成一個舊式的、阿奇琉斯式的英雄,詩人對他似乎就不無貶意了。當一個暴君——墨贊提烏斯看見兒子勞蘇斯為救他而戰死(10. 849),感到失去了親人的痛苦,詩人也對他表示同情,而且離開情節的需要加以贊頌。也許正因為詩人意識到他的詩里的這些矛盾才囑咐他的朋友在他死后把詩稿焚毀,而不完全是因為它還須要藝術加工。
埃涅阿斯的形象一般公認是模糊的,缺乏個性,不像荷馬史詩中的人物,因為維吉爾一方面把他寫成一種理想的化身、民族希望的化身,另一方面他也體現了詩人思想感情的矛盾,所以我們既不能用荷馬的標準,更不能用近代小說中典型人物的標準去衡量他,正如我們不能用這樣的標準去衡量文藝復興時期的史詩或彌爾頓《失樂園》中的人物一樣。
維吉爾在創作他的史詩時所利用的文學遺產除荷馬史詩外還有希臘化時期亞歷山大城的文學和羅馬本身早期的史詩。他有了主題,就要找材料來體現這主題,擺在他面前的基本上就是這三份遺產,他必須也只能利用這遺產,在這基礎上創新。
希臘化時期的史詩[39]比之荷馬已增加了新的內容:個人情感;書本知識;雕琢的辭句。篇幅也短,稱“小型史詩”(epyllion),例如阿波羅紐斯(Apollonius)的《阿爾格斯船手》寫取金羊毛的英雄雅松和美狄亞的戀愛故事。埃涅阿斯和狄多的故事,《農事詩》最后的俄爾佛斯和歐利狄刻的故事,都脫胎于此。奧維德的《變形記》也是這類小型史詩的匯集。但維吉爾史詩卻揚棄了希臘化史詩中的不嚴肅和縱情的因素(雖有一處暗示過男風),狄多的故事也著重它的悲劇性。
羅馬早期史詩如奈維烏斯(Naevius)的《布匿戰爭》(只存殘篇),又如恩紐斯(Ennius)的《編年史》(也只存殘卷)是用古體和六步詩行寫的歷史,據說羅馬學童拿它們作歷史教科書。這些著作顯然給維吉爾提供了知識素材、愛國情緒和某些史詩技巧。
總結前面所講,為了進一步說明維吉爾史詩的特點,我們不妨就拿第一卷作個剖析,看看這些特點如何融化在具體作品里,其他各卷,讀者留意閱讀,稍加尋繹,也不難發現。這里面有羅馬過去的歷史和作者生活時代的歷史,有神話、族譜、傳說、地理、風土習俗、家庭、宗教、哲學、法律、政治、戰爭,像一部百科全書。這里有種種描寫手法,景物的描寫、人物心理的描寫、情緒的有節奏的變化,以至史詩特有的比喻。至于詩歌的音樂性在散文翻譯里就不可能傳達了。
卷一開宗明義就把傳說中的羅馬歷史簡要地交代了一句,又在294行點到雅努斯廟門關閉(29年)這一當代史實,提到羅馬立國是出于神意(279)。當他提到埃涅阿斯的兒子阿斯卡紐斯封號是尤路斯時,他上掛伊利烏姆的祖先伊路斯,下聯凱撒家族尤利烏斯,反映詩人對族譜學的喜愛,這既是歌頌的手段,也表現詩人的愛國情緒。詩人的嗜古癖、考證癖還表現在他對地名的興趣,如532行,他提到意大利名稱的由來;海中的礁石,俗稱“祭壇”,只有真正熱愛自己鄉土的人才會對自己鄉土一草一木的來歷發生興趣。他的考古癖還不限于本鄉本土,例如在367行,他提到迦太基立國是買了一塊“一張牛皮所能包括的土地”而建立起來(參看譯注),這里面也可能有貶意——迦太基靠欺騙立國——因為它是羅馬的敵國。又如244行提瑪烏斯河有九個入海口,這些都是當時人所熟悉的,詩人只須一點(就像我國舊詩用典一樣)就可以喚起讀者的應有的聯想和反應。這一卷也反映了羅馬人的家庭或家族觀念,如對家神的尊奉(378),磨面制餅的場面(179)。社會風氣可以從用美女進行賄賂(71)看出。至于宗教觀念、命運觀念,那是很明顯的,不必贅言。史詩講哲學道理,卷一中也可見到,如筵席上歌手唱了一曲天地星辰之歌,顯然是出自魯克萊修斯。全詩中埃涅阿斯第一次開口說的話應當具有特殊意義,表現他性格特征,他的話表明,經過七年漂泊,他已經疲倦了,怕艱難險阻,不愿前進了。但以后的事實表明,他克服了困難,到達了意大利,建立了新特洛亞,所以他第一句話的弦外之音就是必須用斯多葛哲學思想去克服動搖性。羅馬人的法律觀念也處處有所反映,如卷一里提到尤比特定下“嚴格的條例”(foeduscer-tum)約制風暴,提到風神的“權限”有限,海神比他權大(140),提到羅木路斯將來要給羅馬立法(293),在全詩后半,交戰雙方兩次訂立停戰協定等。對戰爭的描寫大都在后半部,但卷一中也有,如尤諾廟里戰爭被形象地描繪成張著血口,反背著手,用一百條銅鏈綁住,反映出詩人對戰爭的萬分懼怕和憎惡。羅馬的政治生活也可以通過“群眾叛亂”(148)瞥見一斑。詩人的矛盾思想在字里行間也可以隱約看到,例如維納斯說:“未來的前景足以抵消過去的命運”(239),這句話就有正反兩方面的含意:羅馬是偉大的,但是是否值得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呢?
隨著情節的推進,詩人巧妙地把情緒安排得極有節奏感。一場風暴之后,接著就是靜謐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幽邃的海濱景象;悲愁、疲憊、厭倦之后接著是歡樂、慶幸、樂觀的情緒。維納斯剛指點給埃涅阿斯以希望,接著他又看到壁畫,勾引出他那“萬事俱堪落淚”的千古之嘆(462),接著又是狄多治下的歡樂人群蜂擁而至。烘托情緒的另一手法就是進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例如(208)埃涅阿斯表面上充滿希望,內心卻有壓不下去的憂慮。詩人也沒有忽略群眾的心理活動,他們想象著失散的伙伴們可能的遭遇(216)。維吉爾還常喜歡用反話來激起弦外之音,如(522)伊利翁紐斯請求狄多收容特洛亞的落難者,他說他們“不是拿著刀劍來掠奪的……我們是被征服了的人,沒有這種膽量”。讀者不難聯想到將來消滅迦太基的正是羅馬人。又如(733)狄多祈禱上蒼讓迦太基和特洛亞雙方子子孫孫永遠懷念今天她和埃涅阿斯的結合。當時讀者對此是一目了然的,因為后來雙方打了三次大戰(布匿戰爭),持續了一百多年,以迦太基的覆滅,變成羅馬的一個行省而告終,更加顯出狄多癡情的悲劇性。
在卷一里,史詩不可缺少的明喻(simile)也體現了維吉爾的獨創性。例如全詩第一個明喻(148)以人事比自然現象,就和荷馬常以自然現象比喻人事正好相反。如《伊利亞紀》卷二寫阿加門農召開軍事會議,故意試探將領們在沒有阿奇琉斯參戰的情況下有無作戰決心,提出班師回國,大家都贊成,部隊都開始作回國準備,荷馬用了兩個明喻來形容其忙亂景象:像大風中的波濤,軍盔上的羽毛和搖動的槍桿,又像風中的麥穗。而維吉爾則從羅馬政治生活中摘取形象來比風暴的騷動和止息,由此也可見維吉爾對政治的屬意。又如,在兩次提到狄多,使讀者有心理準備之后,狄多本人出場(499),詩人立刻用了一個明喻,把她比作狄阿娜。這個明喻是仿荷馬的,荷馬在《奧德修紀》(6.102f.)寫少女瑙西卡阿出嫁前在河邊洗衣、洗澡之后的輕快心情和美貌像阿特密斯(狄阿娜)。維吉爾用來形容狄多,曾引起評者的爭議,有人批評他用喻不當,因為它原是描寫一個少女和女伴們跳舞歡樂的情景,而狄多則是一國的女王,在發號施令。但辯護者說,狄多不僅是一個持重的女王,她也是一個美麗的、生氣勃勃的、歡樂的女王,在眾花扶持中的一朵鮮花,維吉爾這樣比她是為了對照她后來的悲劇,這樣這比喻就不僅是表面的比,而且產生暗示的效果。大凡荷馬由于他脫胎于口頭文學,所以無論是敘事還是描寫都比較松散、弛放,而維吉爾則高度精煉濃縮,依靠聯想和暗示以取得感情效果。這種朦朧恍惚的特點特別明顯地表現在寫景,不僅寫冥界如此,即如卷一(159ff.)中寫海濱也是如此。和驚濤駭浪對照,海濱顯得尤其幽靜、隱蔽、蔭翳深邃,帶些恐怖神秘色彩。這一段也受荷馬的啟示(《奧德修紀》卷十三),但完全體現了維吉爾自己的特色,反映出他最心向往之的境界和對大自然的獨特的感受。
從全詩來看,還可以看到大量的現實生活的寫照,如獨眼巨人波呂菲姆斯吃人的圖景(3.623f.),直是一幅富人吃窮人肉的漫畫像;阿凱墨厄得斯則又是一幅窮人吃野果草根充饑的餓莩圖(3.588—654);尤諾和維納斯的勾心斗角不愧是一幅羅馬貴婦人的生活畫(4);德朗克斯是一個兩面派的羅馬政客(11—12);埃涅阿斯向狄多申辯(4),尤諾和維納斯在天宮的辯論(10)則無疑是元老院和法庭上辯論的翻版。埃涅阿斯和狄多的戀愛可能影射安東尼和克利奧帕特拉。
在手法上,維吉爾愛用象征和暗示的手法,為他的主旨服務,烘托出捉摸不定的朦朧的意識和氣氛,這種手法在卷六里用得最集中。埃涅阿斯來到阿婆羅神廟前,大門上雕著代達路斯、米諾陶和迷宮的故事,象征埃涅阿斯經過一段迷惘(包括狄多插曲),即將獲得解脫,認準前途,不再動搖。西比爾本人就是命運的象征、神的代表,她既是向埃涅阿斯指明前途的向導,又是神秘不測、令人生畏的人物。埃涅阿斯采折的金枝,據說象征黑暗中的光明,死中的生,十分神秘。埃涅阿斯進入冥界之前還必須洗滌一名死去的同伴留下的污玷,因此詩人費了一些筆墨寫葬禮,據說是用以象征凡人死后(進入冥界以后)不能再生,但埃涅阿斯則不同,仍將再生。冥界出口有兩個,一個是角門(牛角制的),一個是像牙門,也具有神秘象征意義。據《奧德修紀》(19.562f.),通過像牙門出現的夢都是假像,通過牛角門的夢都是確實的,而埃涅阿斯和西比爾恰恰是從像牙門出冥界,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是不是說埃涅阿斯經過迷途指點,他以后走的還是迷途呢?從而否定了他在戰爭中表現的“英雄主義”呢?這只能作為疑問。
在詩中維吉爾還多次運用夢或幻影。如卷二,希臘人已偷襲進城,埃涅阿斯還在酣睡,赫克托爾來到他夢中,警告他大禍臨頭,趕快逃離特洛亞[40];同卷,克列烏莎向埃涅阿斯顯靈;當他在西西里左右為難,不知應否留在西西里,他的父親顯靈敦促他服從神命,繼續前往意大利(5.720ff.);即便是同赫勒努斯和安德洛瑪刻的實際生活中的會晤(3)也寫得如在夢中。在后半部,圖爾努斯不想應戰,兇神阿列克托先是入夢,后來又向他投蛇(7.44f.),警告他,挑唆他,他才改變主意;最后寫圖爾努斯作孤注一擲,舉起石頭想投向埃涅阿斯,但只覺全身無力,像在夢中舉石一樣。詩中寫夢與幻的地方很多,也許因為維吉爾相信夢,夢即現實。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它不僅烘托氣氛,亦且推動情節。
維吉爾對人物心理活動,有時雖只輕輕一點,卻很少放過。有時他用“外化”的手段描寫人物的內心意識,如寫舵手帕里努魯斯強掙著抵抗睡意,終于因極度疲倦而墮海溺死(5.827ff.),就把睡意“外化”為睡眠神,把他下意識里面的掙扎寫成他和睡眠神的斗爭。詩人在描寫狄多的各種心理活動花了很大力氣,他用獨白、比喻、對話、行動舉止的描繪,寫她的歡樂和悲哀。當埃涅阿斯告訴她,他決定離去,“狄多轉過身去,對他側目而視,兩眼轉來轉去,用沉默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暗示此時她“方寸已亂”,內心沸騰和爆發前的靜默。
維吉爾常直接向讀者致辭,邀請讀者親身參加到人物的處境中去,使讀者感到親切。這可能是口頭文學傳統的痕跡。如埃涅阿斯聽到神命令他離開迦太基,他心里很矛盾,詩人就問 quid agat?“他該怎么辦呢?”要讀者和詩人一起為人物分憂。
維吉爾的文字精煉到了一個讀起來幾乎像格言警句的程度,也就是說他善于把豐富的人生經驗用極少的文字概括起來。這是羅馬教育強調修辭學的結果,古代許多詩人都有這本領。希臘羅馬都出了一些專門寫警句的詩人。前面引過馬克思引的“我警惕希臘人,盡管他們是帶著禮物來的”(2.48),他還引過:quantum mutatus ab illo Hectore,“已經變得完全不是原來的赫克托爾了”(2.274,這是埃涅阿斯夢中所見的赫克托爾,遍體鱗傷,和他生前的英武,對照太強烈了,而且感情濃厚,所以這句話給讀者的印象深刻難忘)。他的名句也經常為歷代文人援引。其中如 Hoc opus,hic labor est,“這是困難的、費力的”(6.129,指下到冥界就再難回頭,死后不能再生,可以作無限的引申);又如前引“被征服的人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不要希望有活路”(2.354),概括了一種極端絕望的情緒,頗像《李爾王》里葛羅斯特所說“我們之于天神,就像頑童手里的蜻蜓,他們殺我們取樂”。他善于用警句式的語句刻畫人物性格,如埃涅阿斯傷愈后重新投入戰斗,對兒子說:“孩子,從我身上你要學到什么是勇敢,什么叫真正的吃苦,至于什么是運氣,你只好去請教別人。”(12.435f.)
維吉爾是一位深沉的詩人,他畢生追求著一個比羅馬帝國更偉大的理想,他的孜孜不倦的追求的精神,他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那種普世同仁的思想,有著極大的感染力。他的詩擴大了我們的知識和感情經驗和欣賞趣味。盡管它離我們很遠,我們若付出一些勞動,克服歷史文化所設置的某些障礙,它所能給我們的滿足恐怕不亞于當代西方文學。約翰遜有一段話批評18世紀讀者對二三流次等作品趨之若鶩的風氣,其中一半的精神是可取的,即要讀人類遺留下來的優秀文學。他說:“我們非得讀現在人們都在讀的作品不可。有人認為這類過多的孵化物(superfoetation),當代出版物之大量繁殖,對優秀的文學是有害的,因為它迫使我們非去讀這些大量的劣質的東西不可,為的是趕時髦,結果,好作品就因為沒有了時間而受到忽略,因為一個讀了幾本現代作品的人,在與人交談時,比讀過古代最優秀作品的人,他的虛榮心更能得到滿足。”[41]對當代文學我們應當知道,對古代優秀遺產,我們也同樣應當知道,可能還須要先知道。
選自維吉爾:《埃涅阿斯紀》,楊周翰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
注釋
[1]以下凡公元前年代一律省略“公元前”三字。
[2]有關維吉爾生平的材料主要來源于多那圖斯(Aelius Donatus)。他是公元4世紀羅馬文法學家,圣哲羅姆的老師。他寫的《維吉爾傳》絕大部分采擷傳記作家綏通紐斯(Sueto-nius,公元2世紀前半)已佚的維吉爾傳。此外有關詩人生平的材料,除詩人作品中偶見之外,有塞爾維烏斯(Servius,公元4—5世紀)的維吉爾作品注釋;瑪克羅比烏斯(Macrobius,公元5世紀初)的對話錄《薩圖恩節》及其他古代傳記(見Vitae Vergilianae Antiquae.Oxford Classi-cal Texts,1954)。但多那圖斯的傳最長、最早、最有用,英譯文見 W.A.Camps.“An Introduction to Virgil's Aenied”.OUP,1969。
[3]羅馬人用它的枝葉編成環狀冠,戴在優勝者的頭上,代表榮譽。
[4]Gaius Cornelius Gallus(69—公元26)在屋大維與安東尼和克利奧帕特拉作戰時,他保衛非洲前線,取得勝利,成為埃及首任總督,但治理無方,被召回羅馬。屋大維疑其不忠,判他流放,后自殺死。
[5]Gaius Asinius Pollio(76—公元5),內戰時期,站在安東尼一邊,40年任執政官,并任阿爾卑斯山南高盧總督,后與安東尼發生爭執,但也不歸順屋大維,以詩歌自娛。
[6]L.Alfenus Varus,繼波利歐任阿爾卑斯山南高盧總督,總司該區沒收土地的工作。
[7]Gaius Octavius(63—公元14),凱撒妹妹的外孫,被凱撒收為義子,更名為 C.Julius Caesar Octavianus,27年獲封號 Augustus。他擊敗政敵,大權獨攬,實際上是羅馬帝國的始皇帝。
[8]Caius Maecenas(8年卒),雖無官職,但是屋大維的親信,他隨屋大維出征菲力匹,為屋大維議婚,代表屋大維辦理外交。在他幕中,他養了許多文人,使他們為屋大維的政策服務。這一文人團體除維吉爾外,還有38年他介紹進去的賀拉斯,此外還有抒情詩人昔羅佩爾修斯(Sextus Propertius,50—公元16),悲劇和史詩作者瓦留斯(Lucius Rufus Varius)。瓦留斯和另一作家圖卡(P1otius Tucca)后來是維吉爾遺囑執行人。
[9]或作20日,或22日。
[10]Calabria,布倫迪西姆所在地區。
[11]Parthenope,即那不勒斯。
[12]一說史詩開篇并非以“戰爭和一個人”開始,前面還有四行詩,詩人自述他以前的創作歷程。這種說法,早巳被推翻。
[13]參看專名索引。
[14]他的產業,據多那圖斯說,值一千萬色斯特爾克斯(公元1世紀作家科魯梅拉Columella《論農業》一書提到一個會種葡萄的奴隸,身價八千色斯特爾克斯。在塞內加的書信里,瑪希爾的詩歌里提到有文化的奴隸則值十萬),他在羅馬埃斯奎利埃山有一座住宅,與麥克那斯的花園毗鄰。
[15]《馬克思和世界文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第49頁。
[16]彌爾頓《失樂園》1.157—158寫道:“不論積極行動或消極忍受,示弱是可憐的。”弗勒(Alastair Fowler)注這兩行詩時,引了羅馬歷史家李維一句話,說明彌爾頓詩句的出處。這句話是Et facere et pati fortia Romanumest,羅馬人的精神就是行動和堅強忍受,指的是傳說中的穆奇烏斯(Mucius Scaevola)進入圍困羅馬的克盧西姆王波爾森那的軍營,企圖行刺,被捕,他表示不怕死,把右手伸進火里,手殘,故綽號“左手人”(Scaevola)。
[17]西塞羅的哲學是折衷主義,但基本傾向是斯多葛派,他承認神的存在。
[18]參看Bertrand Russell.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Simon and Schuster,N.Y. (p.259)。羅素:《西方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
[19]羅素在《西方哲學史》里(pp.236—237)講到希臘新學園派哲學家卡爾涅阿德斯(Car-neades)156年同另外兩位哲學家出使羅馬。他利用這機會做了幾次演說,第一次向羅馬青年宣傳亞理士多德和柏拉圖關于正義的觀點,柏拉圖曾轉述蘇格拉底的話,說把非正義加給別人的人,比受到非正義的人更痛苦。第二次就把上次的觀點全部推翻,他說強國之所以強,就是因為它把非正義的侵略強加給鄰邦弱國,就像羅馬那樣,用以證明一切哲學結論都是可以懷疑,可以推翻的。羅馬青年趨之若鶩。但老卡托(Cato)這位復古派就起來反對,在元老院公開提出驅逐三個希臘哲學家使者。老卡托要羅馬青年學習守法,服從元老,作“清教徒”,無情,無知。他在元老院彈劾一個執政官不應白晝吻自己的妻子,他要自己的妻子親自奶嬰兒,奴隸老了,他就把他們賣了,他認為奴隸只能工作和睡覺,奴隸之間不能有友誼,他鼓勵奴隸與奴隸爭吵,奴隸犯過,他叫其他奴隸審問,直到處死,老卡托這種思想在羅馬占統治地位,是很典型的。
[20]西塞羅曾說“我們的共和國之所以能夠像今天這樣偉大,完全是因為我們竭盡全力取悅于不朽的神祇的原故”(《神性論》3.5),見Camps前引書 p.45。這也是為什么,維吉爾稱埃涅阿斯為“虔敬的”、“虔誠的”(Pius)。
[21]包斯威爾:《約翰遜傳》(Boswell:Life of J ohnson,O.S.A.II.PP.334—335)。
[22]格朗特:《羅馬文學》(Michael Grant:Roman Literature,CUP,1954)。
[23]向有文化教養的家奴。
[24]賀拉斯,《詩藝》。
[25]在今那不勒斯以北不遠,至今有一個山洞,傳說是埃涅阿斯下地府的入口。
[26]這情節仿《奧德修紀》,又為但丁所用,并以維吉爾為向導。
[27]William Empson.Some Versions of the Pastoral.Chatto and Windus,1935, p.3.
[28]Ibid., p.13.
[29]T.S.Eliot.What is a Classic? Fabcr and Faber,1945.
[30]凡有可以一掬同情之淚的地方,維吉爾從不放過。如9.480ff.歐呂阿魯斯的母親千辛萬苦隨兒子逃離特洛亞,不想兒子竟戰死,維吉爾費了些筆墨描寫她如何哭悼。10.758,尤比特在天宮里看到雙方這種無謂的瘋狂的殺戮,看到這些總有一天要死的凡人受這么悲慘的折磨,很是憐憫他們。維吉爾也同樣不放過一切強調命運的機會,例如10.706寫密瑪斯與帕里斯同日生,但一個死在故土,一個卻死在異鄉,都是命中注定的。
[31]Matthew Arnold.Culture and Anarchy.chap.1.
[32]Preface to the Fables.
[33]2.792,埃涅阿斯見到妻子的亡魂時,詩人也用同樣詞句,都是照搬《奧德修紀》11. 206f.
[34]Le vers donné,le vers calculé。參看C.M.Bowra.From Virgil to Milton.Macmillan, 1945.
[35]P.G.Walsh.Introduction to P.Vergili Maronis Aeneidos Libri VII-VIII(Commen-tary by C.J.Fordyce).OUP,1977,認為維吉爾在擬了散文寫作計劃之后,還要系統地研究大量有關羅馬創建史的史料、傳說,從中挑選他所須的材料,加以安排。
[36]R.D.Williams.The Aeneid of Virgil, St.Martin's Press.London,1972.
[37]Walsh,前引文。
[38]Williams,前引書。
[39]參看格朗特,《羅馬文學》。
[40]非常像《紅樓夢》里秦可卿死后給鳳姐托夢的情節,內容也相似。
[41]包斯威爾,前引書II.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