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圣誕日間演出
- 圣誕故事
- (美)阿薩·唐·迪金森
- 4302字
- 2018-12-24 09:40:10
M. A.L.萊恩夫人
那是一八九幾年圣誕的前一天。波士頓的街道上大雪紛飛,但購物的人并沒有因此減少。雪越下越大,人們只好聚在角落或是門前避一避,等待遲來的汽車;不過,空氣中彌漫著歡樂的節日氣氛,沒有人發牢騷。母親們拖著逛累的孩子穿過街上的泥濘,漂亮的姑娘們趕著回家過節,隨處可見一臉疲憊的男人拎著個包裹,這可是挑了整整一上午選中的禮物——所有人都沉浸在寬容大度的好心情中。
“學院街!學院街!”電車售票員報站了。坐在車尾的一群年輕人驀地站起身。其中一位穿著厚重皮大衣的小伙子怒氣沖沖地朝售票員吼起來。
“我不是說了‘音樂廳’嗎?”他反問,“這下可好,我們要冒著大雪往回走,就因為你太蠢!”
“算了,弗蘭克!”其中一個女孩子勸道,“我們自己也該留意的!六個人都不知不覺坐過了站,都怪蒂雷爾夫人,她太有意思了!”
年輕的主婦羞紅了臉,笑出一個酒窩?!澳阏媸莻€小可人,梅迪?!彼f著,提起真絲半裙的裙邊準備下車,臺階下有個小水塘,“看在你夸我的份兒上,一點責備也算不了什么。不過,雪下得真大啊!”
“沒關系,我們都打著綁腿呢?!泵返稀ね匪规偠ǖ卮鸬?。
“請買票!”售票員一臉木然。
弗蘭克·阿姆斯特朗氣呼呼地把手伸進口袋,手套都沒脫。“給你錢,”他說,“快點找,行嗎?我們浪費夠多時間了!”
售票員用凍得通紅僵硬的手指數好零錢。他緊閉著嘴唇,似乎生怕自己忍不住反駁。將六個人的票款記入收款機后,他示意開車。電車便向飛揚的大雪中駛去。
阿姆斯特朗飛快地數了數手里的銀幣,大笑了一聲。他本能地轉過身,但那輛車已經跑遠了,中間還隔了兩三輛車。
“那家伙準是個傻子,”他跑到十字路口,跟其他幾個人說,“居然找給我一美元二十分,我總共也就給了他一美元?!?
“啊,你就不能叫住他嗎?”梅迪·威廉姆斯后退一步,一腳踩進潮濕的街道。
幫她拿傘的哈佛大三生反駁說:“有什么用呢,威廉姆斯小姐?你該清楚,沒等車開到斯科雷廣場,他就能彌補這筆損失了。這些家伙從不讓自己吃虧。這不,前兩天,我付了二十五美分,結果那個售票員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业恼伊隳兀俊艺f。‘你才給了我五分錢啊。’他說。沒人能證明我給了不止這些錢,除了我自己,可我也沒數?!?
“但你說的跟這件事沒關系,”女孩勇敢地堅持著,“不能因為一個售票員說謊,我們也跟著說謊。很抱歉,弗蘭克,在我看來這樣的行為無異于偷竊。”
“哦,得了吧!”她的表哥輕輕一笑,“我猜西區公司該不至于連明天的晚飯都吃不上吧。給你,梅迪,五十美分不義之財。我覺得音樂會之后你該請大伙兒吃一頓,當然啦,沒有強迫的意思。這下就不關我的事了。不過你最好不要背負這么強烈的道德感,怪讓人不舒服的?!?
遭到表哥這般無禮的取笑,梅迪臉紅了一下,默默跟著大家往前走。顯然,要趕上那輛電車是不可能了。
“你有沒有注意他的工號,弗蘭克?”她突然問。
“沒有,我都沒想到要看,”弗蘭克突然停下來說,“不過,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會投訴的。到明天誰還記得呢。我覺得讓太陽帶著我的怒火下山太不安全,通常第二天就找不著了。”
“我沒打算投訴?!泵返险f。但兩位男士都沉浸在這個巧妙的玩笑里,全然沒有在意她說什么。
音樂廳宏偉的大門就在眼前。他們立即躲到門邊,開心地跺掉腳上的雪。姑娘們調整著面紗和帽子,展示出嫻熟的女性氣質;美麗年長的女伴贊許地微笑示意;小伙子們則忙著脫去濕漉漉的外套。這時,梅迪突然轉過身,再次準備豁出去了。
“哈里斯先生,”她說得很小聲,擔心自己顯得不友好,“你是說那輛車會從斯科雷廣場再開回來嗎?”
“哪輛車?”沃特·哈里斯一臉茫然地問,“哦,我們來時坐的那輛?對,我記得是這樣。總之他們全天來回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威廉姆斯小姐?”
他聽起來確實充滿關切。這個女孩有一副青春甜美的嗓音,灰色的雙眸清澈見底,令他十分著迷。她也許算不上漂亮,但卻是他喜歡的類型。那雙灰色的眼睛始終流露出真摯的神情,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
“不,”梅迪說得很慢,“我沒事,謝謝你。但我希望能找到那個人。聽說要是對不上賬,他們有時候就得自己墊錢,我不能——我們不能心安理得地……”
弗蘭克·阿姆斯特朗沒等她講完?!懊返希彼首髌届o,像跟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說話一樣,“你簡直荒唐到家了。音樂會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始了。誰知道那輛車什么時候回來。你這樣搞得大家都不舒服。蒂雷爾夫人,您能管管她么,別糟蹋了這整個下午?!?
“他說得沒錯,梅迪,”蒂雷爾夫人說,“你能替那個可憐的人感到難過,真是太善良了,可他也真夠粗心的。那是他自己的錯。想想看,害我們走了多遠的路?。∥业哪_都濕透了。再不趕緊進去,大家都會感冒的,我想你也不希望那樣吧,親愛的?!?
她說著便帶頭往里走,另外兩個姑娘和年輕的阿姆斯特朗跟在后面。梅迪拿不定主意。進去多容易啊,在溫暖的燈光和激動人心的氛圍中把一切都拋到腦后。
“不,”她堅定地答道,一半說給自己聽,一半說給還在門口等她的年輕人聽?!拔冶仨毣厝?,盡力挽回錯誤。真的很抱歉,哈里斯先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們……”
“說什么呢,我當然要跟你一塊兒去了,”年輕人有些激動地說,“要是剛才我留心看他一眼,這會兒就一個人去了,可我根本不認識他?!?
梅迪笑了。“哦!哈里斯先生,我并不想錯過整場音樂會,票都在弗蘭克那里。你得進去替我說幾句好話。我會盡快趕回來的。請不要等我。要是你能替我觀看第一場演出,并且請他們不要過分責備我……”她說到最后露出一絲哀求的聲調,幾乎哽咽起來。
“他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威廉姆斯小姐!”沃特·哈里斯喊道,眼里滿是真誠的贊賞。但梅迪已經走了,他知道再耽擱只會讓事情更糟,便轉身走進了音樂廳。
這時,電車正沿著潮濕的軌道晃晃悠悠地朝終點站駛去。車廂空蕩蕩的,除了一位老先生和他的保姆,沒有其他乘客。售票員吉姆·史蒂文斯走進了車廂。
“怎么就忘了那幾個年輕人要在音樂廳下呢,”他心想,“我這是怎么了?那個小伙子好像要投訴,可我責怪他的時候沒意識到。要不是因為他話里帶刺,我真該好好道歉的。但愿他沒有投訴。惹上這樣的麻煩可不妙,尤其現在瑪麗和孩子都病了。我實在太困了,打不起精神。連著三個晚上跑來跑去,白天還要上班,簡直是要命??偹憬涣朔孔饬藚s一樁事,可這下連半塊錢都不剩了。哎呀!”他猛地想起剛才找的錢,“天哪,我多給了他五十美分!”
他瞟了一眼收款機刻度盤上的車費,開始數口袋里的錢。發車前的金額他記得清清楚楚。仔細數了一遍,他又把手伸進笨重的外套帆布口袋,興許半美元放那兒了。沒有,是空的!
雖然不情愿,但事已至此。少了五十美分,十張票錢啊!都跑到那個穿毛領的年輕人口袋里了!售票員哆哆嗦嗦把錢放回口袋。這意味著——意味著什么?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平安夜!鬧哄哄的廉租房,二樓昏暗沉悶的小房間。一個蒼白瘦弱的女人在破舊的躺椅上徒勞地安撫哭鬧的孩子。孩子同樣蒼白瘦弱,咳個不停。爐子里生著微弱的火苗,幾乎要滅了——煤太貴了,架子上擺著藥。“藥其實沒多大用處,”醫生說過,“他需要的是牛肉和奶油?!?
想到這兒,吉姆的心往下一沉。他仿佛聽見寶貝在問:“爸爸快回來啦,是不是呀,媽媽?”
“可憐的孩子!”吉姆小聲地自言自語,“這下沒法給他帶禮物了,瑪麗的紫羅蘭也沒了。再沒比這更糟的圣誕節了。我猜那家伙要是知道我想買紫羅蘭,肯定覺得很可笑。他不知道紫羅蘭對瑪麗來說有多重要,沒準他根本沒發現多找了錢。那種人一般不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錢,掏錢就跟掏報紙一樣隨便?!?
他走進雪地里,幫保姆一起扶老先生下車。電車晃晃悠悠繼續往前開。吉姆豎起衣領裹住耳朵,不住地跺腳。他本打算在那家花店買束紫羅蘭,那家玩具店也近在咫尺。
他疲憊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很多人都這么干,每天如此。沒有人會愿意因為正義而越來越窮。返程路上這輛車有很多人,不用把每一筆車費都記進收款機,沒人會發現的。可是瑪麗!要是她知道了,絕不會碰那些紫羅蘭。她肯定會知道。我會說出來的。她那么聰明,根本瞞不住?!?
吉姆跳下車調整軌道,感覺很不真實。難道真要兩手空空回家過平安夜?全家人都要為他的粗心大意遭罪。都怪自己,可這未免太殘酷了。他實在太累了!
乘客蜂擁而入,他竟然有些淚眼模糊。唉!難道要像孩子一樣哭一場嗎?他都是三十歲的大男人了!
“沒用的,”他心想,“我不能那么做。還記得第一次送紫羅蘭給瑪麗,是她答應嫁給我那晚。我說我會努力成為她的驕傲,她應該不會為一個不誠實的男人感到驕傲。瑪麗寧可挨餓也不愿接受一根自己買不起的緞帶。”
他一口氣敲了十二下收款機,那陣沖動過去了。又敲了六下,然后毫不含糊地再敲九下。他覺得鈴聲比平時更清晰了,甚至有些振奮人心。
車停了。吉姆得意地把手一揮,猛地拉開車門,他覺得自己又可以面對這個世界了??稍趺疵鎸⒆?,他無奈地垂下了手臂。太難了。
他轉身幫一位在站臺等候的年輕姑娘上車。透過漫天的飛雪,他看到一張熱切的臉龐,鎮定的雙眸瞬間亮了起來,似乎認出了什么,又有些隱約的遲疑。他一手扶著報站的拉鈴,大概就是在這兒見過這位姑娘。他馬上反應過來。
“有件事情弄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微微顫抖,“你多找了我們錢,還給你?!彼涯菈K銀幣遞給吉姆,就是這塊東西,害他難過了一刻鐘啊。
他恍惚地接過來。這位女士會不會以為他瘋了,竟然在意這么小一塊硬幣?得說點什么?!爸x謝你,小姐,”他結結巴巴擠出幾個字,“你瞧,我以為弄丟了……家里還有孩子……平安夜到了……我的妻子病了……你不知道……”
她看起來可一點不像不知道的樣子,卻干脆地說:“我知道,正擔心是這么回事呢。我猜你大概有孩子,所以給小姑娘也帶了一份圣誕禮物?!闭f著,吉姆冰涼的手里又多了一件東西。
“磨蹭什么呢?”司機在前面嚷嚷起來。那位姑娘已經消失在雪地里了。
吉姆扯了扯鈴鐺示意開車,目光又落在手里那兩枚閃閃發亮的五十美分上。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那天晚上,他坐在一把比自己小好幾英寸的搖椅上對妻子說,“我的寶貝不是個小姑娘,但我希望他長大能像她一樣可愛,誰知道呢,但愿吧。”
“可憐的吉姆!”瑪麗笑了笑,抬手輕撫他粗糙的臉頰,“我想你是累壞了。”
“我猜啊,”他伸出兩條長腿,湊向爐底零星的火花,“我猜她眼里也閃著淚花呢,但那會兒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哭了,所以說不準。”
狹小的房間里彌漫著英國紫羅蘭的甜香。床上躺著一個小男孩,懷里牢牢抱著一匹玩具小馬。
“愿上帝保佑她!”瑪麗輕輕地說。
“啊,威廉姆斯小姐,”沃特·哈里斯看到一個滿身積雪的人影沿著人行道迅速走來,激動地跳了起來,“看來是找到他啦。你錯過了第一場喲,但他們不會怪你的——這次不會的?!?
女孩一臉燦爛地看著他。“謝謝你,”她抖掉裙子上晶瑩的雪花,“就算怪我也無所謂。要是剛才我留下了,才是真的損失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