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北街緊鄰皇城的景風(fēng)門，入門即可直通尚書省的選院，且南街挨著一等一浮華熱鬧的平康坊和東市。因此，外地州府大都在此設(shè)立進奏院，也就相應(yīng)出現(xiàn)了大量的逆旅邸舍，為各地選官和商旅提供宿頭。

崔大將聞天和陸離引至太原進奏院對面的孫家店宿下，約定了明日相見的時辰，便獨自離去。臨走之時，頂著陸離那殺人的目光，悄聲告知聞天，這崇仁坊設(shè)有朝廷的教坊，那可是絕妙的去處。

教坊是朝廷掌俳優(yōu)雜技，教習(xí)俗樂之地，大多以宦官為教坊使。按崔大的說法，沒了明皇這般的金主，如今的教坊早就不如往昔了。雖說伶人們不會以色娛人，但若你給當(dāng)家的宦官使上些銀錢，定然能享受到超然于平康的不同體驗。

聞天當(dāng)著陸離的面，義正言辭的怒斥了崔大，本郎君尚未及弱冠，雖已能成親，行周公之禮，但少年郎怎可沉迷于聲色。

心中暗道崔大這個蠢人，你，哪里是個有眼力見的幫閑，怎地也該出門時再來告知我。那個教坊在哪一曲，怎么走，要使幾多銀錢。吾在西州最愛看那不穿衣服的龜茲琵琶女，教坊可有，噢，有吹笛子，橫吹，豎吹，倒是要好好見識一番。

聞天和陸離昨日連夜趕路，早已疲憊不堪，兩人的房間是個套房，陸離抱著小娘彗星占了主臥。聞天只得在陸離和小彗星鄙視的眼光中，住了外室的地榻。

小娘彗星，這小沒良心的，真是有奶便是娘。問題是這個倒是有，可惜沒貨啊！這就跟別人建立了攻守同盟，把阿兄扔到了一邊。被裹在衣服里藏了大半天的琥珀，正憤恨聞天將它藏起，也躺倒在內(nèi)室，毫不理會自怨自憐的聞天。

此時還不到正午，二人便想歇下，可奈何崇仁坊中除了遍布邸舍和官廨，更是長安樂器買賣的集散地，這可能也是教坊設(shè)置其內(nèi)的原因。

天光正亮之時，樂器鋪制作樂器的工匠們咝咝啦啦的調(diào)試著樂器，你家唱吧我爭鳴，此起彼伏論誰也是難以入睡，二人不免有些后悔輕信崔大的推薦。

聞天和陸離實在無法入睡，只得將琥珀強行留在房內(nèi)，抱著彗星準(zhǔn)備前往東市閑逛一翻。東市位于崇仁坊的東南方向，只隔一條橫街，崇仁坊算是長安比較大的坊，東市足有四坊之地，大于崇仁坊許多。

長安人都說雖然東市不如西市繁華，但東市多聚集華貴之物，有很多售賣奢侈品的店肆。東市號稱有貨財二百二十行，聚集四方珍奇，要說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只能是貴了。

東市靠近太極宮、興慶宮、大明宮等宮殿，長安東部又是達(dá)官顯貴匯集的所在，自然市中售賣物品不同于西市。經(jīng)營東市者多是唐人，不似西市那般有大量高鼻深目的胡人。

正午開市的市鼓剛剛停息，東市的西門前人山人海，人挨著人摩肩接踵，車馬并行擁擠不堪。方一進門，便聽見各色叫賣聲、攬客聲不絕于耳。

市井聲色最能讓人了解一座城市，也更能讓人找到愉悅感。有孩童被人流擁擠驚嚇的嚎啕大哭聲，有仕女挨了閑子輕薄漲紅臉高聲怒斥聲，中間還夾雜著市署衙丁的呼喝驅(qū)趕聲。

聲聲入耳，煙火之氣著實讓人喜愛。歷經(jīng)七年禍亂，長安東市仍如此繁盛，時代的巨濤最難消融的便是這生生不息的煙火氣。

聞天若不是緊緊拉著陸離，這看傻了眼的小娘早被人流裹挾而走。好不容易脫離了市門處的擁擠，走到一處空場便聽見賃驢人的吆喝招攬聲，大小不一的驢兒也跟齊聲應(yīng)和，那情形實在讓人忍俊不止。

聞天憐香惜玉，可不能累壞了抱著彗星的陸離，若是抱著小娘逛遍東市，肯定是勞累不堪，而這小娘現(xiàn)如今有奶便是娘，早忘了救命恩人，怎地都不肯讓聞天來抱。聞天看著滿眼大小不一的各色驢兒，突然有些想念那大青騾子蠢賊，便挑了一只高大的青色驢子賃了下來。

車坊、屠行、邸店、筆行、畢羅肆……這長安東市果然名不虛傳，店連著店，鋪接著鋪，繁盛的商業(yè)也造就了四海威服的大唐氣勢，哪怕是如今內(nèi)憂外困，仍不失是天下商賈匯聚之地。

一個劍眉星目身材勻稱的少年郎君牽著一匹高大驢子行在坊市之內(nèi)，那驢子上側(cè)坐著一位婀娜小娘，懷中還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孩。整條街巷的目光幾乎都被他們吸引了過去，長安城里什么人物沒有，大唐最出色的男女大多集中于此，可這般惹眼的少年卻也不是日日得見。

少年全然不顧四面八方傳來的熱辣秋波，手舞足蹈一臉阿諛地沖著那小娘說著什么，而那小娘背著身子全不理她，嘴上不知自顧自的絮叨些什么。

這少年男女自然是聞天和陸離，剛才賃驢時，聞天不與人談價錢，大方的賞了賃驢人十文錢。那可是成色最好的開元錢，要知道現(xiàn)如今斗米要一百五十文錢錢，早幾年十文錢可買一斗米，到了平康坊的秦樓楚館中還可叫出位娘子相陪。

陸離口中不住絮叨著聞天的大手大腳，入了長安只是個鋪兵，這長安車馬糧油樣樣皆貴，不精打細(xì)算好好操持，又如何能生活的下去。

聞天好笑這小娘竟好似女主人一般，這么快就進入了角色，可見她那嘟嘴生氣的可愛樣，便又禁不住奴顏婢膝的保證，并向陸離胡吹亂蓋一翻，解釋他的俸祿何其多，能到河北買多少小娘，倒是又惹得陸離一陣白眼。

聞天官封從七品云騎尉，開元之前還有食實封的封戶，如今只能按京官領(lǐng)取俸祿。從七品官員每年有七十石祿米，折合錢帛為十四貫，薪俸一年有二十四貫。

朝廷在長安城中賜了宅邸，又按品級給了三百五十畝職田，只是如今戰(zhàn)亂，產(chǎn)出和收入難定。他雖是勛官，但只是個鋪兵，不需力課，也不需養(yǎng)役力，想來在長安居住，也能混個怡然自得。

陸離聽到聞天的解釋，雖說臉色稍定，但仍絮叨不斷，小娘彗星急需一個乳娘，總不能每日以那牛乳過活，再則雖不知宅子多大，但你要夜間上值，總該安置妥當(dāng)，保證家中女子安全才是。

聞天被她說的頭昏腦漲，一臉苦相，仿佛已知曉沈姐姐為何將這小娘贈予自己。聽聞那楊玉環(huán)曾養(yǎng)了一只名叫雪衣娘的鸚鵡，整日絮絮叨叨惹人生厭，想來這小娘定然是有過之而不及。

他突然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轉(zhuǎn)了一圈到了陸離的面前，陸離見此假裝生氣，又把身子轉(zhuǎn)向了另一邊。兩人你來我往，可終是抵不過聞天的大手，被扮正了身子。

他一把抓住陸離那白皙的小手，將它拉近胸口，陸離見狀連忙掙脫，可卻敵之不過，嗔怪道：“小賊，你要作甚，當(dāng)我是彗星不成，整日想著胸口里的物件！”

“摸摸，摸摸，我胸口里的可比你那寶貝！”聞天瞇著眼睛，一臉享受的樣子。

“呸，你哪有我大……呸呸呸！”陸離十分不服，可反應(yīng)過來后又痛恨不已。

“那倒不見得……唉唉，別打，你摸摸看，掏出來！”聞天調(diào)戲道，輕浮的樣子十分可恨。

陸離滿臉羞紅，拗不過他，便輕輕撫摸了一下，竟有些硌手，連忙從側(cè)面將硌手之物掏出。打眼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哎呀一聲又送了回去，急聲問道：“你在胸中揣著眼睛作甚……”

聞天嬉笑著又從胸口掏出那所謂眼睛，放在陽光下照射陸離的眼睛，陸離被閃得有些刺眼，仔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竟是塊晶瑩的金綠色石頭，那石頭中心有類似瞳孔的形狀，不仔細(xì)辨別倒真如一只眼睛一般。

聞天將懷中那一把石頭都掏了出來，炫耀地在陸離眼前掂了掂，陸離搶過一顆，在太陽下仔細(xì)查看，問道：“這是何物，怎地好似琥珀的眼睛一般？”

“你這小娘就是沒見過寶物，這是吐火羅的貓兒眼，我這高昌貍奴兒的名號，怎地會為錢財所困。”聞天洋洋得意的說道。

陸離白了眼惱人的聞天，順勢接過所有貓兒眼假意查看，見聞天正自顧自訴說這些寶石的來歷，便悄聲將寶石全部塞在懷內(nèi)，等聞天發(fā)覺，卻以為時已晚。

“你塞在懷里作甚，我家小娘彗星時時要到你胸口探上幾回，若被她拿住，又吃進肚中該如何是好。”

“想要休想，不知女人見了寶石，便如貔貅一般，再則，你這大手大腳的如何持家。”

“貔貅說的是報本寺那般臭禿驢，你一個摘了冠的小娘哪里是，快給我，惹急了夜間非要查看你這貔貅有無出口！”

“呸！”

……

二人打打鬧鬧，用了整個下午才逛完東市，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倒也不亦樂乎，兩個小娘得了一身禮物，自然是樂不可支。聞天失了寶石，一臉郁郁之色，卻在兇肆定了一口棺材，這讓陸離暗自憂心，幾次問其何故，都是不理，只得暗罵小賊小氣。

一夜無話，二人雖有打鬧，但小兒女的嬉鬧只是一時。今日有正事要辦，天還未亮陸離便已起身，有如主婦一般將聞天的官袍拿出，細(xì)心為他穿戴整齊，臨出門時還極為不舍的給了聞天兩只貓兒眼，要他辦事時有些眼色。

聞天既感溫馨又覺無語，自己走南闖北，竟要一個連奶都喂不了的小娘來提示。可想來身邊有個女人倒是好處多多，起碼有人侍候，等著將來小娘身子長開，定然享受些其他好處。

咚咚鼓落了沒多久，崔大便等在了崇仁坊的門口，見到小郎步出，連忙引著恩主前往尚書省領(lǐng)取封賞。兩人來到景風(fēng)門門前，此時正是上值的時間，有些身著吏員服色的人三三兩兩的聚集在門前不遠(yuǎn)的樹蔭下。

崔大逕直走到這幾位跟前，其中一人與崔大熱絡(luò)的說些什么，那人便遠(yuǎn)遠(yuǎn)打量著聞天，瞧著聞天綠衣卻帶著緋袋，經(jīng)不住皺了皺眉頭。看過崔大遞上的官誥和公驗，還有手里摸到的金葉子，頓時眉眼張開，向著聞天做了一揖。

崔大反身向聞天解說，才知這人便是尚書省的吏員，專門在上值前等在景風(fēng)門門口，為些有眼力的選官辦個搭橋的買賣。

吏員收入微薄，若不是做些個對縫的買賣，在長安更加難以生活，且不失法度，又無傷大雅，各部主官也算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主要的實惠也要落入他們的荷包。

聞天被那人引著，在付出了一枚貓兒眼后，等了大半天，方得到吏部考功司的封賞田契房契。聞天望著皇城里的聯(lián)排官廨，突然有些悵惘西州的簡單生活，他輕輕打量著房契上的地址，升平坊，樂游原上，那可是長安的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