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焚書·上(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明)李贄
- 10016字
- 2019-10-09 17:27:33
答鄧明府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六年(1588)寫于麻城。鄧明府,即麻城縣令鄧應祈,見本卷《答鄧明府》題解。這封信是李贄與耿定向論戰的重要代表作之一。當時鄧應祈前來探望李贄,李贄寫此信表示感謝,并論述了自己和耿定向關于“邇言”問題的分歧。李贄認為“百姓日用”的“一切治生產業等事”都是“真邇言”。在此基礎上,李贄提出:“本來無我,故本來無圣,本來無圣,又安得見己之為圣人,而天下人之非圣人耶?”鮮明表現出李贄一貫的平等啟蒙思想。而耿定向則把這視為“毒藥利刃”,說李贄鼓吹這種理論是“害人”,是“誑誘他后生小子”。信中還對耿定向口頭上“專志道德,無求功名,不可貪位慕祿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貪貨貪色,多買寵妾田宅為子孫業也”,實際上則追逐利祿功名的兩面派虛偽本性進行了揭露與批判。李贄希望鄧應祈把此信“轉致”耿定向一覽。耿定向看后寫信給鄧應祈,說:“父子有親,君臣有義”,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才是“邇言”。并說:“一歸宗孔、孟”, “世上真有一人開眼,的的確確尋著孔、孟血脈,明明白白走著孔、孟路徑,諸種種邪見罔談,直如梟鳴狐號,它敢紛紛呶呶橫逞如此哉!”(《耿天臺先生全書》卷四《與鄧令君》)可見其衛道士的面目。
某偶爾游方之外[1],略示形骸虛幻于人世如此[2],且因以逃名避譴于一時所謂賢圣大人者[3]。茲承過辱[4],勤懇慰諭[5],雖真肉骨不啻矣[6],何能謝[7]?第日者奉教[8],尚有未盡請益者[9],謹略陳之[10]。
【注釋】
[1]某:李贄自稱。游方之外:語出《莊子·大宗師》:“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意為游于世外,指出家為僧。方之外,方域之外,原意為形容超脫禮教之外。
[2]“略示”句:意為略以顯示人生世上形體是如此虛幻。形?。╤ài),形體。
[3]因:憑借。逃名避譴:逃避惡名,免遭譴責。一時所謂賢圣大人:指耿定向等盛極一時的道學家。
[4]過辱:過分屈辱自己。指前來探望。
[5]慰諭:安慰教導。
[6]真肉骨:比喻至親,指父母兄弟子女等親人。不啻(chì):不只,無異于,沒有不同。
[7]何能謝:哪能感謝得了呢?
[8]第:但,只。日者:前日,往日。奉教:接到你來信的教導。
[9]請益:請求教益。
[10]略陳:粗略陳述。
【譯文】
我偶爾出家為僧,一來向世人略微顯示一下人的形體在這世上是如此虛幻,二來借此逃避那些名盛一時的所謂圣賢大人們強加于我的惡名和譴責。這次承蒙您屈尊來訪,給予我殷勤而懇切的安慰和教導,即便是骨肉至親也不過如此,哪里感謝得了!只是近日接到您的來信,看到您的教言,還有些事要向您請教,現簡單陳述如下。
夫舜之好察邇言者[1],余以為非至圣則不能察[2],非不自圣則亦不能察也[3]。已至于圣,則自能知眾言之非邇,無一邇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無一邇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則天下無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非強為也,彼蓋曾實用知人之功,而真見本來面目無人故也;實從事為我之學,而親見本來面目無我故也[4]。本來無我,故本來無圣,本來無圣,又安得見己之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5]?本來無人,則本來無邇,本來無邇,又安見邇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6]?故曰:“自耕稼陶漁,無非取諸人者?!?span id="r8rid2o" class="super">[7]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聞皆善言,所見皆善行也[8]。此豈強為[9],法如是故[10]。今試就生一人論之[11]。
【注釋】
[1]舜之好察邇言:語本《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舜,即虞舜,名重華,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盟領袖。察,考察。邇言,淺近之言,常人之語。
[2]至圣:大圣人。
[3]自圣:自認為圣人的人。
[4]“非強為”五句:意為圣人不是勉強做出來的,這是因為他曾經確實做過了解人們的功夫,真正看到在人的本性中沒有別人(區別)的緣故;他確實從事過研究為己的學問,而真切看到人的本性中沒有我的緣故(即與他人沒有區別)。
[5]“本來無我”五句:這里否認凡人與圣人的區別,表現出李贄一貫的平等啟蒙思想。
[6]“本來無人”五句:意為本來沒有人的本性的區別,所以也就無所謂淺近不淺近,本來沒有淺近之分,又怎么能說普通人淺近的話不可以考察,而另外有什么圣人的話可以考察的呢?
[7]“自耕”二句:語本《孟子·公孫丑上》:“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币鉃閺姆N莊稼、制陶器、做漁夫以至做帝王,從來沒有不吸取別人優點的。
[8]“居深山”四句:語本《孟子·盡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為舜住在深山的時候,在家只有樹和石,出外只見鹿和豬,跟深山中的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極少;等到他聽到一句好的言語,看到一件好的作為,(便采用推行)這種力量,好像決了口的江河,浩浩蕩蕩沒有人能阻止得了。
[9]此豈強為:這哪里是勉強而為。
[10]法如是故:是理當如此。法,佛教用語。道的意思。故,緣故。
[11]生:李贄自稱。
【譯文】
舜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我認為,不是大圣人就不能考察,不是自認為是圣人的人也不能考察。達到了圣人的程度,就自然能知道眾人的語言不淺近,而沒有一句淺近的語言不是真正圣人的語言。正因為沒有一句淺近的語言不是真正圣人的語言,所以天下沒有一個人不是真正的圣人,這道理很清楚了。圣人不是勉強做出來的,乃是他曾經確實做過了解他人的功夫,真正看到在人的本性中沒有別人的緣故;他確實研究過為己的學問,而真切看到人的本性中沒有我的緣故。本來就沒有我,所以本來就沒有圣人,本來就沒有圣人,又哪里能看到自己是圣人,而天下人不是圣人呢?本來就沒有他人,所以本來就沒有淺近,本來就沒有淺近,又哪里能看出淺近的語言不可考察,而另有圣人的語言可以考察呢?所以孟子說:“從種莊稼、制陶器、捕魚至當帝王,沒有不吸取別人優點的?!彼醋≡谏钌降臅r候,身處樹木和石頭之間,與鹿和豬為伍,聽到的都是好話,看到的都是善行。這哪里是勉強而為,是理當如此?,F就我個人來說說。
生狷隘人也[1],所相與處,至無幾也。間或見一二同參從入無門[2],不免生菩提心[3],就此百姓日用處提撕一番[4]。如好貨,如好色,如勤學,如進取[5],如多積金寶,如多買田宅為子孫謀,博求風水為兒孫福蔭,凡世間一切治生產業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習,共知而共言者,是真邇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頓得此心,頓見一切賢圣佛祖大機大用,識得本來面目,則無始曠劫未明大事,當下了畢[6]。此余之實證實得處也[7],而皆自于好察邇言得之。故不識諱忌,時時提唱此語[8]。而令師反以我為害人[9],誑誘他后生小子[10],深痛惡我。不知他之所謂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邇言也。則我亦與百姓同其邇言者,而奈何令師之不好察也?
【注釋】
[1]狷隘:偏急而狹隘。這里含有耿直而不肯同流合污的意思。
[2]同參:指共同研究禪學的人。參,參禪。從入無門:即無從入門的意思。
[3]菩提心:幫助開悟別人的心愿。菩提,佛教用語。意譯為“覺”,覺察、覺悟之意。
[4]提撕:教導,警覺。
[5]進取:指求取功名。
[6]“于此”六句:意為在這個問題(指世間一切治生產業等事)上,果真能從本人身上來探求,立即能悟得本人的真心,立即能悟見一切圣賢佛祖的最大機用,認識了萬物的本來自然本性,那么從無始以來經歷久遠年代而不明白的大事,也會立即了解清楚。頓,立即。此心,真心,李贄指的是自然本性。機、用,都是佛教用語。機,在佛道修行或求道上的心靈能力,精神力量,即隨機證悟的意思。用,對世間所引起的教化、轉化的作用,即用心教人使之得到教化的意思。無始曠劫,比喻歷時久遠。無始,沒有起點之意。曠劫,久遠之劫,過去的極長時間。當下了畢,立即明白。
[7]實證:實際印證。
[8]提唱:提倡。唱,后作“倡”。
[9]令師:指耿定向。
[10]“誑誘”句:理定理死后,耿定向與李贄矛盾日益激化,其原因之一,就在對耿氏子弟的教育上。袁中道《李溫陵傳》說:“子庸死,子庸之兄臺公惜其(指李贄)超脫,恐子侄效之,有遺棄(指拋棄功名妻子)之病,數至箴切?!保ā对X雪齋近集文鈔》卷一七)耿定向在《又與周柳塘》第十九書中也說:“卓吾之學只圖自了,原不管人,任其縱橫可也。兄茲為一邑弟子宗者,作此等榜樣,寧不殺人子弟耶?……惟兄僅一子,孤注耳,血氣尚未寧也,兄若以此導之,忍耶?”(《耿天臺先生文集》卷三)李贄在《答耿司寇》中對此也有翔實的論辯,可參閱。后生小子,指耿家子弟。
【譯文】
我是個偏急而狹隘的人,與我相處的人沒有幾個。有時看見一兩個共同參禪的人無從入門,我不免產生菩提心腸,就這些老百姓平常用得著的地方對他教導一番。如好財,如好色,如勤學,如進取,如多積累金銀珠寶,如多買田地房產為兒孫作長遠打算,遍訪風水寶地為兒孫積福,世上所有能維持生計、增加產業的事物,都是我們共同愛好、共同研究、共同了解、共同討論的,這是真正淺近的話語。在這個問題上,如果真的能回過頭來從自己身上來探求,立即能悟到本人的真心,立即能悟見一切圣賢佛祖的精神力量和教化功效,認識了萬物的自然本性,那么從天地萬物起始以來所不明白的大事,也會立即了解清楚。這就是我的實際印證所得,都是從喜歡考察淺近語言中得來的。所以我不知忌諱,時時提倡這種觀點??墒悄睦蠋煼炊J為我這是害人,是引誘欺騙他們耿家的晚輩,因而深深地痛恨我。可是他不明白,他的晚輩就是我的晚輩,我又怎么忍心加害呢?只是我喜歡考察的是老百姓日常所說的淺近言語。所以我也與老百姓說同樣淺近的話,奈何您的老師不喜歡考察啊。
生言及此,非自當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見圣[1],而能見人人之皆圣人者與舜同也[2];不知其言之為邇,而能好察此邇言者與舜同也[3]。今試就正于門下[4]:門下果以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強以為邇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從而加意以察之者為是乎?愚以為強而好察者[5],或可強于一時,必不免敗缺于終身[6];可勉強于眾人之前,必不免敗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豈余好求勝而務欲令師之必余察也哉[7]!蓋此正舜、跖之分[8],利與善之間,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已而一任其不知察乎[9]?俗人不知,謬謂生于令師有所言說[10],非公聰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11]!
【注釋】
[1]亦以不自見圣:意為也不是所見都與圣人相同。
[2]“而能”句:意為而是能夠看見人人都是圣人,這跟舜是相同的。
[3]“不知”二句:意為不知道百姓的話是淺近的,但能夠喜歡考察淺近的言語,這跟舜是相同的。其言,指百姓的話。
[4]就正:請求指正。門下:猶閣下,對對方的尊稱,表示不敢直稱其名。
[5]愚:李贄自稱。
[6]缺:缺憾,遺憾。
[7]“此豈”句:意為這哪里是我爭強好勝而一定要你的老師必須像我那樣注重考察淺近的話呢!
[8]舜、跖(zhí)之分:舜即虞舜,儒家心目中的圣人。詳見《答耿中丞論淡》第三段注[7]。跖,人名。曾住在柳下(今山東西部),也稱柳下跖。儒家常用“舜、跖之分”,表示善與惡、義與利之別?!睹献印けM心上》:“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李贄沿襲了這種說法。
[9]“既系”三句:意為既然和朋友的性命之學有關系,比起自身骨肉來還要真誠親切,哪能容得自己袖手旁觀而任憑他不知好察呢?容,允許。自已,自己停止。
[10]謬謂:錯誤地認為。言說:指議論批評。
[11]孰:誰。遽(jù):就,遂。衷赤:內心的赤誠。
【譯文】
我這么說,不是自比大舜,也不是見解都與圣人相同,但是我能看到人人都是圣人,這一點是與舜相同的;我不知道哪些語言是淺近的,可是我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這一點也是與舜相同的?,F在請您指教:先生您真與舜一樣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嗎?不與舜一樣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嗎?是天然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嗎?是勉強認為淺近的語言中一定包含著真理,從而特意加以考察嗎?我認為勉強認同進而強迫自己喜歡考察淺近語言的人,或許可以勉強一時,但一定避免不了本相敗露,遺憾終身;可以在眾人面前勉強,一定避免不了在我一人之后敗露。這難道是我爭強好勝,一定要您的老師必須像我那樣注重考察淺近的語言嗎?這是因為這正是虞舜與盜跖的區別所在,利害與善惡之間,是非常可畏的,是尤其不能不考察清楚的。這件事既然關系到朋友的性命之學,比起自身骨肉來還要真誠親切,哪能容得自己袖手旁觀,而任憑他不知考察呢?一般的俗人不了解真相,錯誤地認為我對您老師有所批評議論,如果不是您明白事理,誰能一下子就相信我的一片赤誠呢!
然此好察邇言,原是要緊之事,亦原是最難之事。何者?能好察則得本心[1],然非實得本心者決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內無人?!闭^此也。所以無人者,以世之學者但知欲做無我無人工夫,而不知原來無我無人,自不容做也[2]。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己欺人不能誠意之病。欲其自得,終無日矣。然愚雖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師[3],亦豈敢遂以此好察邇言取必于令師也哉[4]!但念令師于此,未可遽以為害人,使人反笑令師耳。何也?若以為害人,則孔子“仁者,人也”之說[5],孟氏“仁,人心也”之說[6],達磨西來單傳直指諸說[7],皆為欺世誣人,作誑語以惑亂天下后世矣[8]。尚安得有周、程[9],尚安得有陽明、心齋、大洲諸先生及六祖、馬祖、臨濟諸佛祖事耶[10]?是以不得不為法辨耳[11]。千語萬語,只是一語;千辯萬辯,不出一辯??至顜熁蛭茨懿?,故因此附發于大智之前[12],冀有方便或為我轉致之耳。
【注釋】
[1]本心:心之本然。即前文所說“百姓日用”的人人“所共好而共習”的心愿。
[2]自不容做:本來就不必做。
[3]日望:天天盼望。
[4]取必:必定采取并加以實行。
[5]仁者,人也:語出《中庸》。哀公問政,孔子答以為政之道。意為仁就是愛人。
[6]仁,人心也:語出《孟子·告子上》。意為仁是人的本心。
[7]達磨(? —536):亦作達摩,菩提達摩的簡稱。天竺(今印度)高僧。中國佛教禪宗的創始者。于南朝宋末航海到廣州,梁武帝曾迎至建康(今江蘇南京)。后渡江往北魏,住嵩山少林寺。傳說達磨在此面壁打坐九年。后遇慧可,授以《楞伽經》四卷,于是禪宗得以流傳?!短聘呱畟鳌肪硪痪?、《景德傳燈錄》卷三、《六學僧傳》卷三、《五燈嚴統》卷一等有傳。西來:由西方來。單傳直指:佛教禪宗傳授禪法的一種方法,即,不立文字,見性成佛,單傳心?。捶鸱ǎ?,直接人心。
[8]誑語:謊言。
[9]周、程:指周敦頤和程顥、程頤兄弟。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道州營道(今湖南道州)人。北宋哲學家。因筑室廬山蓮花峰下的小溪上,取營道故居濂溪以名之,后人遂稱為濂溪先生。他繼承《易傳》和部分道教思想,提出一個簡單而有系統的宇宙構成論,說“無極而太極”, “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圣人又模仿“太極”建立“人極”(《周子全書》卷一《太極圖說》)?!叭藰O”即“誠”,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周子全書》卷七《通書》),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他的學說對以后的理學發展有很大影響。著有《太極圖說》等。后人編為《周子全書》。《宋史》卷四二七,《宋元學案》卷一一、卷一二,《藏書》卷三二等有傳。程顥(1032—1085),字伯淳,學者稱明道先生,洛陽(今河南洛陽)人。程頤(1033—1107),字正叔,學者稱伊川先生。程氏兄弟學于周敦頤,均為北宋哲學家、教育家,是北宋理學的奠基者,世稱二程。其學說為后來的朱熹所繼承和發展,世稱程朱學派。其著作后人編為《二程全書》?!端问贰肪硭亩?,《宋元學案》卷一三、卷一四、卷一五、卷一六,《藏書》卷三二、卷四三等有傳。
[10]陽明:即王守仁,見《又答石陽太守》第二段注[4]。心齋:即王艮,見《又答石陽太守》第二段注[3]。大洲:即趙貞吉,見《又答石陽太守》第一段注[8]。六祖:即禪宗六祖慧能(638—713),亦作惠能。俗姓盧。唐代高僧。世居范陽(郡治在今北京)。因父被貶,徙南海新興(今廣東新興),遂生于此。禪宗南宗的開創者。據說原是一個不識字的樵夫,聽人誦《金剛般若經》,乃發心學佛,北赴黃梅(今湖北黃梅)雙峰山,投禪宗五祖弘忍門下,充當行者,為碓房舂米小僧。弘忍禪師選法嗣時,上座神秀有偈語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贬槍ι裥氵@種漸悟主張,慧能請人代筆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表明對佛理的體會。弘忍便把禪法秘授予他,并付與法衣。成語“繼承衣缽”之典即出于此。后來他在韶州(今廣東韶關)曹溪寶林寺大倡頓悟法門,宣傳“見性成佛”,與神秀在北方宣揚的漸悟說相對抗,成為南宗之祖。世人有“南頓北漸”“南能北秀”之說。卒謚大鑒禪師。其頓悟之說,不僅對佛教,而且對后來的哲學、文學藝術創作等,都有較深的影響。他死后,弟子們所編集的語錄,稱為《六祖法寶壇經》(亦稱《壇經》)?!杜f唐書》卷一九一、《宋高僧傳》卷八、《景德傳燈錄》卷五、《天圣廣燈錄》卷七、《嘉泰普燈錄》卷一、《六學僧傳》卷四等有傳。馬祖(709—788):號道一,俗姓馬,時稱“馬祖”或“馬祖道一”。漢州什邡(fāng,今四川什邠)人。唐代僧人。懷讓弟子,洪州禪的創立者。入室弟子眾多,其中最著名者為百丈懷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三大士”。官僚士大夫也親受宗旨。卒后,唐憲宗敕謚大寂禪師。其禪學特點為突出《楞伽經》的地位,將其中如來藏佛學思想結合老莊道家學說,運用于禪的實踐。提倡即心即佛,認為“平常心是道”, “觸類是道而任心”,主張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的一切處所“直會其道”。故極力否定坐禪和語言文字的作用,而重視日常生活舉止行為的自然發揮。在禪的實踐上,拋棄傳戒、懺悔、誦經、禮佛等傳統形式,表現為“天真自然”的姿態,使禪宗修行朝活潑、形象、樂天、幽默的方向發展。有《馬祖道一禪師廣錄》及《語錄》各一卷傳世?!端胃呱畟鳌肪硪哗枴ⅰ毒暗聜鳠翡洝肪砹?、《天圣廣燈錄》卷八、《續傳燈錄》卷三、《五燈會元》卷三、《古尊宿語錄》卷一等有傳。臨濟:即臨濟宗,佛教“禪宗南宗五家七宗”之一,唐代和尚義玄所創。義玄(? —867),俗姓邢,曹州(今山東曹縣)人。晚年居于真定府(今河北正定)的臨濟院,因稱其所創宗派為臨濟宗。卒后,敕謚慧照禪師。該派以“四賓主”“四料簡”“四照用”“三玄三要”為傳教方法。在接引學人時,單刀直入,機鋒峻烈。自義玄使用“棒喝”,至宗杲(gǎo)提倡“看話”,皆以迅猛激烈方式令弟子直下悟入。該派是禪宗南宗中最大的流派,并有兩個分支:黃龍派和楊岐派。有《臨濟慧照禪師語錄》一卷行世?!端胃呱畟鳌肪硪欢?、《景德傳燈錄》卷一二、《天圣廣燈錄》卷一〇、《五燈會元》卷四等有傳。
[11]為法辨:即為道而辨。辨,明辨。
[12]附發:附帶發表議論。大智:大智慧的人,此指鄧應祈。
【譯文】
然而,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本是重要的事,也是最難做的事。為什么?喜歡考察就能發現人心的本原,不是真正發現了人心本原的人就一定不喜歡考察。所以我常常說大話:“如今天下沒有真正的人才?!边@話說的就是上面的意思。我之所以說天下無人才,因為世上的學者只知道在沒有自我、沒有他人方面下功夫,卻不明白,如果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這功夫就沒有必要去做了。如果去做,就有刻意安排,就不能持久,就不免流于沒有誠意、自欺欺人的毛病。如此,希望他有所收獲,終究不會有那一天。我雖然天天希望您的老師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但我豈敢指望他一定這么做!只希望您的老師不要倉促地認定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是害人,反而使人笑話他。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如果認為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是害人,那么孔子“仁者,仁也”的說法,孟子“仁,人心也”的說法,達磨從西方來單傳佛法等說法,都是欺騙世人,用假話來困惑、迷亂天下后世。還哪能有周敦頤、程顥、程頤,哪能有王陽明、王心齋、趙大洲諸先生以及六祖慧能、馬祖道一、臨濟宗各位佛祖的事跡?因此,我不得不為了道而明辨此理。千言萬語,只是一語;千辯萬辯,不出一辯。因擔心您的老師或許不能理解,所以借此機會在您這兒附帶發表了這些議論,希望您方便的時候或許能為我向他轉達。
且愚之所好察者,邇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1],則不貪財也,不好色也,不居權勢也,不患失得也,不遺居積于后人也[2],不求風水以圖福蔭也。言雖邇而所為復不邇者何居[3]?愚以為此特世之人不知學問者以為不邇耳,自大道觀之,則皆邇也;未曾問學者以為邇耳,自大道視之,則皆不邇也。然則人人各自有一種方便法門[4],既不俟取法于余矣[5];況萬物并育[6],原不相害者,而謂余能害之,可歟?
【注釋】
[1]所履者:所做的。履,實行。
[2]不遺居積:不留遺產。居積,指所經營積蓄的財物。
[3]復:《論語·學而》:“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朱熹集注:“復,踐言也?!敝^實踐諾言。何居(jī):為什么?居,表示疑問語氣,同“乎”。
[4]法門:佛教用語。指修行的門徑,引申為方法。
[5]不俟:不等待。取法:效法。
[6]并育:并生。
【譯文】
況且我喜歡考察的只是淺近的語言。而我自身的行為,則不貪財,不好色,不居權勢,不患得失,不為后人留遺產,不求風水寶地來為后人圖保佑。說的話雖然淺近,但所做的似乎并不淺近,為什么?我認為,這只是世上不知學問的人認為不淺近罷了,如果從大道上來觀察,那就都是淺近的;只是那些不曾研究過學問的人認為淺近罷了,如果從大道上來看待,那就都不淺近。這就是說,人們各自都有一種方便的修行方法,不需要等著向我學;何況萬物同時生長,本是互不加害的,卻認為我能害人,可能嗎?
吾且以邇言證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萬家,自一國以至天下,凡邇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趨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謂天成[1],是謂眾巧[2],邇言之所以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師之所以自為者[3],未嘗有一厘自背于邇言;而所以詔學者[4],則必曰專志道德[5],無求功名,不可貪位慕祿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貪貨貪色,多買寵妾田宅為子孫業也。視一切邇言,皆如毒藥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審如是[6],其誰聽之?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邇言是耽[7],必不我聽也;但為人宗師[8],不得不如此立論以教人耳?!惫绱俗圆环?,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導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9]。但不應昧卻此心[10],便說我害人也。世間未有以大舜望人[11],而乃以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師[12],而乃以為慢令師者也[13]。此皆至邇至淺至易曉之言,想令師必然聽察,第此時作惡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決耳[14]。故敢直望門下,惟門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轉機權也[15]。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強談佛[16],今居佛國矣[17],又強談儒?!眲t于令師當絕望矣[18]。
【注釋】
[1]天成:天然生成。
[2]眾巧:眾人的智慧。巧,工巧,有智慧之意。
[3]所以自為者:所做的一切事情。
[4]所以詔學者:所教導學生的。詔,告,教導。
[5]專志道德:專心致志于道德修養。
[6]審:果真,確實。
[7]惟邇言是耽:即惟耽邇言,意為只沉迷于邇言。耽,沉迷。
[8]宗師:指為人們所崇仰,可以奉為師表的人。
[9]法堂:原指禪家說法之堂,此處泛指講堂。草加深三尺:比喻荒蕪。
[10]昧卻此心:欺騙這顆本心。昧卻,蒙蔽,欺騙。
[11]以大舜望人:希望人們能以大舜為榜樣。
[12]以大舜事令師:把您的老師當作大舜來侍奉。
[13]慢:侮慢,輕視。
[14]“第此時”二句:意為只是您的老師這時對我討厭已極,不便一下改變過來從善如流罷了。惡(wù),厭惡。翻然,很快的樣子。若江河決,好像江河決了口,比喻悔改迅速。
[15]握此旋轉機權:把握住這個旋轉的樞紐。機權,比喻關鍵之處。
[16]居士:在家信佛修道者。儒服:意即儒生。
[17]今居佛國:意為現在出家為僧,入佛境界。佛國,佛所居的國土。
[18]“則于”句:意為那么對于您的老師(悔悟)不再抱希望了。
【譯文】
我且用淺近的話來證明:所有人,從出生到老,從一家到萬家,從一國到普天下,凡是淺近語所說的事,誰是要等著受教以后才去做的呢?趨利避害,人同此心。這是天然生成,這是眾人的智慧,這是淺近語言的奧妙。這是大舜喜歡考察淺近的語言并成為古今大智的原因?,F在您老師成就自身的一切事情,沒有一點是違背淺近語言的;而他用來教導學生的,卻說一定要專心致志于道德修養,不要追求功名,不能貪求職位羨慕俸祿,不能患得患失,不能貪財好色,不能多買姬妾、田地、房產作為子孫的基業。他將一切淺近的語言都看作是毒藥利刃,不僅僅是不喜歡考察。果真如此,還有誰聽呢?如果說:“我也知道世上的人沉迷于淺近的語言,一定不會聽從我;但作為受人敬重的師長,不得不這樣立論來教導人?!惫嫒绱俗匀粺o妨,古代都是用這樣的方式教導愚蠢的人,以免無人聽講,使講堂生三尺野草。但不應該欺騙本心,說我害人。世上沒有希望人們以大舜為榜樣,卻被認為是害人的人。我把您的老師當作大舜來侍奉,卻被認為是輕視您的老師。這些都是最近最淺最容易懂的話,想來您的老師一定能聽明白,只是他這時對我厭惡已極,不便一下子改變過來,如江河決口,幡然悔改罷了。所以我只敢寄希望于閣下,只要閣下下大力,自然能夠掌握轉變的關鍵。如果說:“居士先前為儒生,卻要勉強談論佛學,現在出家為僧,身居佛國,卻又勉強談論儒學?!闭者@樣看,那對于您老師悔悟一事應該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