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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司寇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四年(1586)寫于麻城。文中有“近谿(羅汝芳的號)先生從幼聞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歲”。據李贄《續藏書》卷二二《參政羅公傳》,羅汝芳“正德乙亥(十年,1515)生”, “萬歷戊子(十六年,1588)九月二日卒,年七十有四”,可知此信寫于羅汝芳死前二年,即萬歷十四年。此文長達一萬多字,是李贄與耿定向論戰的代表之作。萬歷十二年(1584),耿定理病逝,耿定向與李贄的矛盾日漸尖銳。袁中道《李溫陵傳》說:“子庸(耿定理的字)死,子庸之兄天臺公惜其(指李贄)超脫,恐子侄效之,有遺棄(指拋棄功名妻子)之病,數至箴切。”李、耿論戰由此開始。萬歷十三年(1585),李贄離開黃安,徙居麻城。萬歷十四年,李、耿論戰日益激化,并形成對立陣線。沈《李卓吾傳》載:“兩家門徒標榜角立,而耿、李分敵國。”《答耿司寇》就是這場論戰中的代表作,也是批判道學家的戰斗檄文。在此文中,李贄以耿定向為典型,無情揭露了道學家的偽善面目。他們滿口“泛愛眾”“出孝入弟”“利他”“為人”,實際上是貪得無厭、自私透頂、慣于說謊的偽君子。不僅如此,李贄還進一步批判了儒家的仁德說教,把封建道德的最高準則“文死諫,武死戰”斥之為不過是博取名利的手段。正是在揭露和批判道學家和封建統治者的倫理道德基礎上,李贄提出了“何必專學孔子而后為正脈”的“異端”口號,提出了“人人皆可以為圣”的思想命題,在當時及以后都產生了重大影響。錢謙益曾說:“(李贄)與耿天臺往復書,累累萬言,胥天下之為偽學者,莫不膽張心動,惡其害己,于是咸以為妖為幻,噪而逐之。”(《列朝詩集小傳》閏集《卓吾先生李贄》)就是一個明證。

 

此來一番承教[1],方可稱真講學,方可稱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稱是不容已真機[2],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3]。嗟夫!朋友道絕久矣[4]。余嘗謬謂千古有君臣,無朋友,豈過論歟!夫君猶龍也,下有逆鱗[5],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諫者相踵也[6]。何也?死而博死諫之名,則志士亦愿為之,況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勝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顧[7],況無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則不然:幸而入[8],則分毫無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則小者必爭,大者為仇。何心老至以此殺身[9],身殺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鑒也[10]。故余謂千古無朋友者,謂無利也。是以犯顏敢諫之士[11],恒見于君臣之際,而絕不聞之朋友之間。今者何幸而見仆之于公耶!是可貴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羨也。快哉怡哉!居然復見愢愢切切景象矣[12]。然則豈惟公愛依仿孔子,仆亦未嘗不愿依仿之也。

【注釋】

[1]承教(jiào):接受教令。后用作謙辭,表示接受教誨。

[2]不容已:不容自止,不可間斷,有非這樣辦不行之意。已,停止。耿定向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倫理,是“彌六合貫千古”“范圍天下”“曲成萬物”的“天則”“心矩”,是“千古不容改易的模樣”, “非特不可不依仿,亦自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耿天臺先生全書》卷三《與李公書》)。他反復強調,個人作為綱常名教中的一個角色,就要在其中盡倫盡職,這就叫作“不容已”。正如他所說的:“余所謂不容已者,即子臣弟友,便有許多不盡分處。”(同上)對此,李贄在此文及其他文中給以批駁。真機:玄妙之理,相當于真義或真理。

[3]莫知其然而然者:意為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卻這樣做的緣故。

[4]朋友道絕:這是李贄對當時道學官僚表面上講“朋友”,實際上鉤心斗角的現象表示的憤慨。也暗指何心隱被害時耿定向坐視不救之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五:“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指耿定向)者,何心隱之獄,唯先生與江陵(指張居正)厚善,且主殺心隱之李義河又先生之講學友也,斯時救之固不難,先生不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說(悅)學之忌。”

[5]逆鱗:倒生的鱗片。傳說龍喉下有倒生鱗片,觸犯了它,就會殺人。封建時代把君主的不可觸犯性,比喻為逆鱗,臣子犯人主或強權之怒,如同觸逆鱗,有致死的危險。《韓非子·說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觸犯)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很少)矣。”

[6]相踵:相接。

[7]犯害:敢于做于己有害之事。

[8]入:采納,接受。

[9]何心老:即何心隱。何心隱及其被殺,詳見前《答鄧明府》第一段注[1]。

[10]昭昭:很明顯的樣子。

[11]犯顏敢諫:不怕冒犯君王或尊長的威嚴而敢于直言進諫。顏,臉色。

[12]愢(sī)愢切切:語本《論語·子路》:“切切愢愢。”意為朋友間互相批評,嚴格要求。愢,同“偲”。

【譯文】

近來不斷聽到您的教誨,使我感到您是真正在講學,您是真正的好朋友。但使我不解的是您為什么一定要教誨我,我為什么必須聽從您的教誨。而且,只有這樣才可以稱為懂得了“不容已”的真理,懂得了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而必須這樣做的緣故。啊!朋友之道早已不存。我曾經說,千古以來只有君臣而無朋友,這并不是過分的議說。君主就像龍,喉下有倒生鱗片,觸犯了它必遭死罪,但是不怕死而進諫之人卻一個接一個。為什么?雖遭死罪卻可以博得諫臣之名,所以志士也都愿意,何況這樣做未必會死還能獲得巨福呢?追求名利之心勝過避害之心,所以就敢于冒犯君主,做對自己有危險之事而不顧了,何況沒什么害處而且有很大的好處呢?朋友之間就不是這樣了:幸而相處融洽,志同道合,對自己也不會有分毫好處;不幸相處疏遠,意見不合,則輕者相爭不下,重者就互生怨恨。何心老就是因此而遭殺身之禍,喪了命而名又不成,其中的道理昭然若揭。所以我認為千古無朋友,就是因為無利可圖。那些不怕冒犯而敢于直言進諫的人,只能常見于君臣之間,而絕對不見于朋友之間。現在我有幸得到您這樣的直諫之友,真是太可貴了。又幸運地能得到您的教誨,那更是使人羨慕了。真是使人高興啊!沒想到今日從您身上得以見到孔子所說的朋友間這樣互相勉勵督促、嚴格批評的景象了。但是,難道只有您愿意仿效孔子嗎?我也不是不愿意仿效孔子啊。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愛人[1],而不欲其擇人[2];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為吾道得人[3],而不欲輕以與人[4]:微覺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歲以前《弟子職》諸篇入孝出弟等事[5];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為大人明《大學》[6],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7]。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癢之末[8];我之所不容已者專,而惟直收吾開眼之功[9]。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潤[10],是故不請而自至,如村學訓蒙師然[11],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艱;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凜冽[12],是故必待價而后沽[13],又如大將用兵,直先擒王[14],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15]。雖各各手段不同,然其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16]。心茍一矣,則公不容已之論,固可以相忘于無言矣[17]。若謂公之不容已者為是,我之不容已者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學[18],我之不容已者是異學[19]:則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則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執己自是之病在[20]。恐未可遽以人皆悅之[21],而遂自以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聞[22],而遂居之不疑[23],而遂以人盡異學,通非孔、孟之正脈笑之也[24]。我謂公之不容已處若果是,則世人之不容已處總皆是[25];若世人之不容已處誠未是,則公之不容已處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處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注釋】

[1]泛愛人:語本《論語·學而》:“泛愛眾而親仁。”意為博愛大眾,親近有仁德的人。

[2]擇人:選擇其談道對象。

[3]得人:指得到可以傳授的人。

[4]輕以與人:輕易地把道傳給別人。

[5]《弟子職》:一篇記弟子事師禮節(受業、應客、坐作、進退、灑掃、饌饋等)的文章。見《管子·雜篇》, 《漢書》卷三〇《藝文志》附在《孝經》之后。注本有清人洪亮吉《弟子職箋釋》、莊述祖《弟子職集解》等。入孝出弟:語本《論語·學而》:“入則孝,出則弟。”意為在家孝敬父母,出外敬愛兄長。弟,通“悌(tì)”,順從和敬愛兄長。

[6]為大人:做一個大人。指能自立,“不待取給”“不求庇蔭”于人的人。明《大學》:明了《大學》的道理。《大學》,見《答周若莊》題解。

[7]明明德:語出《大學》。發揚光輝的美德。前一“明”字為使動詞,要發揚的意思。

[8]痛癢之末:指細枝末節。

[9]開眼:開闊眼界,增長見識。

[10]雨露:這里指點點滴滴的細小知識和恩惠。

[11]村學訓蒙師:鄉村私塾里教授初學兒童的啟蒙老師。訓蒙,教育兒童。多指舊時學塾對兒童進行啟蒙教育。

[12]霜雪之凜冽:比喻節操高潔,凜然不可侵犯。凜冽,極為寒冷。

[13]待價而后沽:語本《論語·子罕》。意為等好價錢才賣出去。

[14]擒王:語本杜甫《前出塞》:“擒賊先擒王。”比喻抓住要害。

[15]奏功:收效,成功。

[16]本心:這里指動機、出發點。

[17]相忘于無言:在無言之中,彼此忘記。意為各行其是,不必多講,你沒有必要把你的意見強加于他人。

[18]圣學:指孔子之學。

[19]異學:指儒家以外的其他學派、學說。

[20]執己自是之病:固執己見自以為是的毛病。

[21]遽:就,竟。

[22]在邦必聞:語出《論語·顏淵》。意為做國家的官時一定有名望。

[23]居之不疑:以(“圣學”)自居認為毫無疑問。居之,任之,當之。

[24]正脈:正統,正宗。

[25]世人:世間的人,一般的人。

【譯文】

您所說的不容已之道,意在博愛大眾,而并不考慮談道的對象;我所說的不容已之道,意在要得可以傳授之人,而不是輕易地傳道給他人:所以咱倆的不容已之道有著細微的差異。您所說的不容已,是人生十五歲以前所應學習的《弟子職》中所要求的入孝出弟之事;我所說的不容已,是人生十五歲成年之后能自立而不求庇蔭于人、能明了《大學》的道理,并能把光輝的美德發揚于天下之事。所以,您的不容已雖博,卻是細枝末節;我的不容已則專,能收到開闊眼界、增長知識的功能。您的不容已像雨露的滋潤,自然而至,但只能點點滴滴,像鄉村私塾的啟蒙老師教授兒童,收效少而用力多;我的不容已,像寒冷的霜雪,節操高潔,凜然不可侵犯,并等待相應時機才出手,又像大將用兵,擒賊先擒王,抓住要害,所以用力小而收效大。雖然我們兩人關于達到不容已的方法和措施有所不同,但為不容已之道的出發點應該是一樣的。既然出發點一樣,那么就不必把您的不容已之論強加于他人。如若說您的不容已之論是正確的,我的不容已之論是錯誤的;您的不容已之論是圣學,我的不容已之論是異學:那我真是不能理解了。如若說您的不容已是知其不可以停止,而且必須想方設法使其不停止,非得這樣辦不行,這樣才是真不容已;我的不容已是不知道怎樣使其停止,那就任其自然發展,自然使其不停止,就不是孔子圣學的不容已之道:那我又不能理解了。我想您在不容已這個問題上,存在著固執己見自以為是的毛病吧。因此,不能因為人們贊揚您的說法,就自認為自己完全正確,而他人就完全錯誤。恐怕也不能因為自己做官有聲望,就以圣學自居不疑,而把他人都看成異學,都不是孔、孟圣學的正統而加以嘲笑。我認為,如若說您的不容已之論是正確的,那么其他人的不容已之論也都是正確的;如若說其他人的不容已之論不正確,那么您的不容已之論也同樣是不正確的。這就是我對不容已之論的理解。這樣的理解是否正確,還望您指教。

 

試觀公之行事,殊無甚異于人者[1]。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2],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3],居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饑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某等肯上門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會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雖不謹,而肯與人為善;某等行雖端謹,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觀,所講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講,其與言顧行、行顧言何異乎[4]?以是謂為孔圣之訓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5],身履是事[6],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7],鑿鑿有味[8],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

【注釋】

[1]殊:甚,極。

[2]均之:都是這樣。均,都,皆。

[3]科第:登科及第,即考上舉人進士。

[4]言顧行、行顧言:語出《中庸》。意為口里講的話,要顧及自己所行之事;自己所行之事,要顧及口里講的話。即言行一致。

[5]市井小夫:街巷居民。這里泛指一般老百姓。

[6]履:做。

[7]力田作者:種莊稼的。力田,致力耕田。

[8]鑿鑿:確實,鮮明。

【譯文】

試看您的所作所為,和別人沒有一點不同。他人這樣,我也這樣,您也這樣。每個人一天到晚,從懂事兒開始到現在,都是種田為了吃飯,買地為了耕種,蓋房子為了安身,讀書為了做官,做官為了取得尊貴顯赫的地位,到處找好風水居住修墳,為了給子孫造福。種種日常生活,全是替自己和家庭考慮,沒有一點兒是替別人打算的。可是,等到一張口講學論道,就說別人都是為自己,我則是為他人;別人專門利己,我專門利人。我可憐東家挨餓,又擔憂西家受凍。某某人愿意上門去教育別人,那是在實現孔、孟的志向;某某人不愿與任何人來往,是自私自利之徒。某某人雖然做事不嚴謹,卻樂于助人行善;某某人做事雖然端正嚴謹,卻喜歡用佛家邪說害人。由此看來,您所講的不一定是您所做的,您所做的又與您所講的不一致,這和圣人所說的“言顧行、行顧言”是多么不一樣啊!把您這種表現說成是合乎孔圣人的教導,行嗎?我反復思考您的言行,覺得還不如一般小老百姓呢。他們做什么,口里就說什么,做生意的就說做生意,種田的就說種田,真實有味,是有德之言,叫人越聽越愛聽。

 

夫孔子所云言顧行者,何也?彼自謂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1],蓋真未之能,非假謙也。人生世間,惟是此四者終身用之,安有盡期。若謂我能,則自止而不復有進矣。圣人知此最難盡,故自謂未能。己實未能,則說我不能,是言顧其行也;說我未能,實是不能,是行顧其言也。故為慥慥[2],故為有恒[3],故為主忠信[4],故為毋自欺[5],故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務以此四者責人教人[6]。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輕[7],人其肯信之乎?

【注釋】

[1]“夫孔子”三句:事見《中庸》。孔子說:“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要求)乎子以事父(盡孝道),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盡忠心),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恭敬兄長),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給以信實),未能也。庸德之行(平常的道德要著力實行),庸言之謹(平常的語言要謹慎地說),有所不足,不敢不勉(不敢不盡力奮勉),有余不敢盡(言行尚有余力,也不敢說盡做絕)。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2]慥慥:忠厚篤實,言行一致。

[3]有恒:語出《論語·述而》。指有恒心保持好的品德。

[4]主忠信:語出《論述·學而》。意為要以忠和信兩種德操為主。

[5]毋自欺:語出《大學》。意為不要自己欺騙自己。

[6]責:要求。

[7]“所求”二句:語出《孟子·盡心下》。自任,自己負擔。

【譯文】

孔子所說的“言語要顧及行動”,是什么意思呢?他自稱在子、臣、弟、友這四種道德方面有的沒做到,那是真的沒做到,并不是假謙虛。人生在世,只有這四種道德是要終身奉行的,哪有完全做到的時候。如果說我做到了,那么就會停滯不前了。圣人知道這四種道德最難完全做到,所以就自己說沒能做到。自己實際沒能做到,就說不能做到,這是“言顧行”;說自己沒能完全做到,實際上也不可能完全做到,這是“行顧言”。這就是忠厚老實、言行一致,這就是有恒心保持好品德,這就是重視忠信的德操,這就是不要自己欺騙自己,這就是真圣人。不像現在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都做到,卻要用這四種道德要求別人,教訓別人。要求別人嚴,而要求自己寬,別人怎么肯相信他那一套呢?

 

圣人不責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為圣。故陽明先生曰[1]:“滿街皆圣人。”[2]佛氏亦曰[3]:“即心即佛,人人是佛。”[4]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無別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無言。”[5]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嘗度眾生也[6]。無眾生相,安有人相;無道理相,安有我相[7]。無我相,故能舍己;無人相,故能從人[8]。非強之也[9],以親見人人之皆佛而善與人同故也[10]。善既與人同,何獨于我而有善乎?人與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諸人者。”[11]后人推而誦之曰[12]:即此取人為善,便自與人為善矣[13]。舜初未嘗有欲與人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與善之心以取人,則其取善也必不誠。人心至神,亦遂不之與,舜亦必不能以與之矣[14]。舜惟終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漁之人既無不可取,則千圣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學孔子而后為正脈也[15]

【注釋】

[1]陽明: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因反對宦官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今貴州修文)任驛丞(管理驛站的官吏)。后任太仆寺少卿,南贛僉都御史,都察院副都御史等職。曾平定寧王叛亂,鎮壓過農民起義。官至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卒謚文成。他發展了陸九淵的學說,認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人心的“靈明”就是“良知”,沒有“良知”便沒有天地萬物。而良知為人人所固有,圣人不多,常人不少,所以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王守仁思想是宋明“心學”的集大成者,具有對抗朱熹和促進思想解放的積極因素,對李贄有直接影響。著作由門人輯成《王文成公全書》。

[2]滿街皆圣人:見王守仁《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傳習錄》下。

[3]佛氏:指佛教。

[4]“即心”二句:佛教禪宗認為,只要人頓然覺悟到自心本來清凈,本自具足(具備充分),這心就是佛,人人就是佛。

[5]予欲無言:語出《論語·陽貨》。意為我想不說話了。這是借用孔子的話表明自己的心態。

[6]佛未嘗度眾生:佛教認為眾生能見性自成佛,就用不著佛的接引(度)以脫離煩惱和生死。眾生,佛教指稱一切有情識的生物。

[7]“無眾生”四句:意為“眾生相”本來就是虛幻的,哪里還有什么“人相”; “道理相”本來也是不存在的,哪里還有什么“我相”。佛教認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存在都是幻象。這當然是一種唯心主義說法。李贄則常常以此而否定“圣人”的存在,這里也是此意。相,佛教用語。指一切事物外現的形式、形態,如火之焰相,水之流相等。人相,指一切眾生外觀的形象、形態。我相,指把輪回六道的自體當作真實的存在,佛教認為是煩惱之源。

[8]“無我相”四句:意為不固執“我相”,所以能夠丟開個人的妄見;不存在“人相”,所以能夠聽從他人的善見。

[9]強:勉強。

[10]善與人同:語出《孟子·公孫丑上》。行善(他)和別人沒有區別。

[11]“自耕”二句:語見《孟子·公孫丑上》:“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偉大的舜更是了不得),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快樂地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偕同別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意為(舜)從種莊稼、制陶器、做漁夫一直到做天子,從來沒有不吸取別人優點的。

[12]推而誦之:推崇他(舜),稱贊他。推,贊許。

[13]“即此”二句:意為就這樣吸取他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也就是偕同他人行善。

[14]“人心”三句:意為人心是極為神妙的,(若見到舜作偽)就不會把善言告訴他,舜也一定不能和大家一道行善了。

[15]正脈:正統,正宗。

【譯文】

圣人從來不要求人為全人,因此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所以王陽明先生說:“滿街都是圣人。”佛教也認為:“只要自己心清凈,自心就是佛,人人都可以成佛。”正因為人人都可以成圣人,因此,圣人就不會用“不容已”的道理去教導別人,所以孔子說:“我不想說話了。”因為人人都可以成佛,所以佛祖也用不著去接引眾生了。一切事物都是虛幻的,眾生都無相,哪里還有人相?道理相本來就不存在,哪里還有我相?不固執我相,所以能夠丟開個人的妄見;不存在人相,所以能夠聽從他人的善見。這是很自然的事,而非出于強迫,因為人人都是佛,在行善上人人都無區別。行善既然人人相同,怎么能認為只有我在行善?他人既然與我一樣行善,為什么他人的行善就不可取呢?所以說:“舜所以偉大,因為他從種莊稼、制陶器、做漁夫,一直到做天子,都善于吸取別人的優點,和大家一樣行善。”因此,后人稱贊舜能以吸取他人的優點來自己行善,也就是偕同他人行善。實際上舜在開始行善時并沒有要與他人一起行善的想法,假使舜事先就存有一起行善之心,那么他的行善就不真誠了。人心是極為神妙真誠的,他人若是見到舜有作偽之心,就不會把善言告訴他,舜也就不可能同大家一起行善了。因為舜一生都知道在每一個人身心中都存有善行,自己只是從他們那里吸取這些優點而已。既然從耕稼陶漁這些普通人那里都有善行可吸取,那么千圣萬賢之善行不是也可以吸取嗎?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把獨尊孔子看成是正統呢?

 

夫人既無不可取之善,則我自無善可與,無道可言矣。然則子禮不許講學之談[1],亦太苦心矣。安在其為挫抑柳老[2],而必欲為柳老伸屈,為柳老遮護至此乎[3]?又安見其為子禮之口過[4],而又欲為子禮掩蓋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瑣細矣!既已長篇大篇書行世間[5],又令別人勿傳,是何背戾也[6]?反覆詳玩[7],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子禮未嘗自認以為己過,縱有過,渠亦不自蓋覆[8],而公乃反為之覆,此誠何心也?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見而又皆仰;今之君子,豈徒順之,而又為之辭[9]。公其以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10],不以介懷[11],故不長進,公獨以為柳老夸[12],又何也?豈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長進耶?然則子禮之愛柳老者心髓[13],公之愛柳老者皮膚[14],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禮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獨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與之鄰舍與田[15],無可爭者。其不為毀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無半點私意,則所云者純是一片赤心。公固聰明,何獨昧此乎[16]?縱子禮之言不是,則當為子禮惜,而不當為柳老憂。若子禮之言是,則當為柳老惜,固宜將此平日自負孔圣正脈,不容已真機,直為柳老委曲開導。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則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貴于與公相知哉!然則子禮口過之稱,亦為無可奈何,姑為是言以逭責耳[17]。設使柳老之所造已深,未易窺見,則公當大為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見知而不悔[18],此學的也[19]。眾人不知我之學,則吾為賢人矣,此可喜也。賢人不知我之學,則我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學,則吾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當時知孔子者唯顏子[20],雖子貢之徒亦不之知[21],此真所以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禮之知之也?又安見其為挫抑柳老,使劉金吾諸公輩輕視我等也耶[22]?我謂不患人之輕視我等,我等正自輕視耳。區區護名,何時遮蓋得完耶?

【注釋】

[1]子禮不許講學:萬歷初,張居正議禁講學,周思敬傾向張居正的政治改革,反對其從兄周思久講學。子禮,即周思敬。見《答周友山》題解。

[2]挫抑柳老:周思久曾在麻城創建輔仁書院,“與耿定向以理學相切劘”,并說:“孔子之學,所謂物并育而不害,道并行而不悖者也。”(楊起元《楊太史家藏文集》卷三《學孔編序》引)在麻城聚徒講學時,又說:“無此道理(指孔、孟之道),難過日子。”周思敬不同意周思久的這種理論,反駁說:“有此道理,難過日子。”(見《耿天臺先生全書》卷三《與周柳塘》引)柳老,即周思久。見《答周柳塘》題解。

[3]“而必”二句:這是針對耿定向而言。他在《與周柳塘》中說,周思久說“無此道理,難過日子”, “此當指恣肆于情欲者道”,而周思敬說“有此道理,難過日子”, “此可與捆縛于道理者道”。而周思敬并未“恣肆于情欲”,周思久也并未“捆縛于道理”,那么就應該“皆受用之”。耿定向當時企圖調和周氏兄弟之間的矛盾,于“有道理時觀其竅,無道理時觀其妙”,而為周思久“伸屈”。

[4]口過:失言的錯誤。

[5]長篇大篇:指耿定向近一二年撰寫的攻擊李贄、鄧豁渠等文章書信。

[6]背戾(lì):悖謬,相反。

[7]詳玩:揣摩,玩味。

[8]渠:他。

[9]“古之”六句:語本《孟子·公孫丑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改正)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食,蝕。仰,仰望。順之,將錯就錯,遷就他。為之辭,替他的錯誤辯護。

[10]冥然寂然:冥思寂想的狀態。

[11]不以介懷:不以求道治學為意。介懷,介意,把事情存于心中。介,擱,置。

[12]獨:卻。夸:夸飾,夸耀。

[13]心髓:比喻愛得深。

[14]皮膚:比喻愛得淺。

[15]“又不”句:意為又沒有跟他的房屋、田地連接在一起。指沒有什么財產關系。

[16]昧:不明白。

[17]逭(huàn)責:逃避責任。

[18]“遁世”句:意為隱居不出,雖然不被人家所了解,也不感到懊悔。

[19]學的:為學的準則。的,標準,準繩。

[20]顏子:即顏回。

[21]子貢(公元前520—?):復姓端木,名賜。春秋時衛國人。孔子弟子,善于辭令。

[22]劉金吾:指劉守有,號思云,麻城人。襲祖莊襄公蔭,官錦衣衛。《麻城縣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民國版《前編》卷六等有傳。金吾,本武器名,漢唐武官執以侍衛皇帝,就叫執金吾,簡稱“金吾”。劉守有當時是錦衣衛指揮,故稱他為金吾。

【譯文】

既然人人都有善行可取,那我就沒必要施什么善行與他們,也沒有必要向他們講什么善行之道了。但是子禮反對其兄柳老講學,那也用心太苦了。您認為他這是挫抑其兄柳老,所以您就想為柳老伸屈,為柳老遮護嗎?您又怎么就認為子禮的言論是不當的,又要為子禮掩蓋其不當呢?您這樣的用心也太瑣碎了!您既然長篇大論的著文攻擊我和鄧豁渠,卻又囑他人不必傳閱,這是多么的自相矛盾,違背情理。我反復揣摩思考,您的用心,也太隱曲而不直率了!況且子禮也并不認為自己對柳老的批評有錯,就是有錯,他也不會遮掩,而您卻表現出為他遮掩之態,真不知您存的什么心思!古時的君子,有過錯就像日蝕月蝕,人人都能看到,改錯后人人都敬仰;今天的所謂君子,見到他人之錯不但將錯就錯,遷就他,而且還要替他辯護。您認為這樣的行為怎么樣?柳老平生正身端坐,冥思寂想,不以求道治學為意,所以沒有長進,而您卻夸耀他,又是為什么?難道您對他有所遺憾而不希望他有所長進嗎?由此看來,子禮對其兄柳老是發自深心的真愛,而您對柳老不過是淺愛,這是不言而可知的了。柳老是子禮的兄長,他們的兄弟還有很多,而他卻獨獨關懷柳老;柳老又不為官,又和他沒有什么財產關系,兩人之間實在是沒有什么可爭的。子禮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毀謗柳老,是可知的。子禮既然沒有半點私意,那么他對柳老的批評完全是出于赤誠之心。您很聰明,為什么不明白此中道理?就算子禮的話有錯,那應當為子禮惋惜,而不該替柳老憂慮。若是子禮的話正確,那就應當替柳老惋惜,而且更應該用您平日自認為已承繼的孔圣正脈,不容已之道,率真婉轉地對柳老開導。柳老對您非常敬重信任,您的話他一定接納。您現在這樣子,對柳老有什么幫助?柳老與您相知又有什么可貴的呢!如若說子禮的話有不當之處,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只好認為是逃避責任罷了。如若說柳老的修養已深,不能輕易了解,那么您就應當大為柳老高興,不必擔心他有什么不高興。為什么?因為真正修煉到家的人,雖然不被他人了解,也不會有什么懊惱,這才是學習的準則。一般人不知道我的修煉,那我就是賢人了,這是可喜的。賢人不知道我的修煉,那我就是圣人了,那不更可喜么?圣人也不知道我的修煉,那我就是神人了,那不是愈加的可喜么?當時真正了解孔子的只有顏回,就是子貢也不了解孔子,這才真是孔子為孔子的原因。又何必在乎子禮的不知呢?又怎么能認為子禮對其兄柳老的批評就是挫抑他呢?就是使劉金吾等人輕視我們呢?我認為不應怕他人輕視自己,怕的是自己輕視自己。維護名聲的心思,何時才能遮掩得完?

 

且吾聞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講學[1],是何主意?豈以公之行履[2],有加于金吾耶[3]?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見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講此無益之虛談,是又何說也?吾恐不足以誑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誑豪杰之士哉?然則孔子之講學非歟?孔子直謂圣愚一律[4],不容加損[5],所謂麒麟與凡獸并走,凡鳥與鳳凰齊飛,皆同類也[6]。所謂萬物皆吾同體是也[7]。而獨有出類之學,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8]。然究其所以出類者,則在于巧中焉,巧處又不可容力[9]。今不于不可用力處參究[10],而唯欲于致力處著腳[11],則已失孔、孟不傳之秘矣。此為何等事,而又可輕以與人談耶?

【注釋】

[1]欲其講學:當時(萬歷十四年)耿定向護其妻彭淑人的棺材自京師歸里,曾有意讓劉守有出來講學。

[2]行履:行為。

[3]加:超過。

[4]一律:這里是相同、一類的意思。

[5]加損:增減,褒貶。

[6]“所謂”三句:語本《孟子·公孫丑上》:“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于丘垤(dié,土堆),河海之于行潦(lǎo,小溪),類也。”

[7]同體:同一形體,一致而無區別。

[8]“而獨有”三句:語本《孟子·公孫丑上》:“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出類,出類拔萃。

[9]“則在于”二句:語見《孟子·萬章下》:“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猶)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意為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氣力。猶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卻不是你的力量(是技巧)。巧中(zhòng),靠技巧命中(目標)。容力,用力,需要力。

[10]參究:體會,研究。

[11]致力:盡力。著腳:置足,落腳。

【譯文】

我聽說劉金吾也是人杰,您急迫的想讓他講學,不知是什么主意?難道是因為您真認為自己的行為,超過了劉金吾嗎?若是如此,請一一告示于我,使我得以看見。若不是如此,您想讓他講一些無益的虛談,又是為什么?我想這樣就是三尺兒童都騙不了,怎么能騙豪杰之士呢?那么說孔子講學也是錯的嗎?孔子說圣愚一樣,不可褒貶,所謂麒麟與一般獸類并走,平常的鳥兒與鳳凰齊飛,都是一樣。這就是說萬物一樣而無區別。至于出類拔萃之學,只有孔子才可以稱知之,所以孟子之說深有意味。但是探究其出類拔萃之所在,是智慧技巧,而不在于氣力。如果不在智慧技巧上研究探索,而只想在氣力處探究,那就失去了孔、孟不傳的真諦。這是多么重要的事理,怎么可以輕易與人相談論呢?

 

公聞此言,必以為異端人只宜以訓蒙為事[1],而但借“明明德”以為題目可矣,何必說此虛無寂滅之教[2],以眩惑人耶[3]?夫所謂仙、佛與儒,皆其名耳[4]。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誘之[5];大雄氏知人之怕死[6],故以死懼之[7];老氏知人之貪生也[8],故以長生引之[9]。皆不得已權立名色以化誘后人[10],非真實也。唯顏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誘[11]。今某之行事,有一不與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貴,亦有妻孥,亦有廬舍,亦有朋友,亦會賓客,公豈能勝我乎?何為乎公獨有學可講,獨有許多不容已處也?我既與公一同,則一切棄人倫、離妻室、削發披緇等語[12],公亦可以相忘于無言矣。何也?仆未嘗有一件不與公同也,但公為大官耳。學問豈因大官長乎?學問如因大官長,則孔、孟當不敢開口矣。

【注釋】

[1]訓蒙:對兒童的啟蒙教育。

[2]虛無寂滅之教:指道教與佛教。道教用“虛無”比喻道的本體,意思是實而若虛,有而若無。寂滅,是“涅槃”的意譯,佛教指超脫生死的理想境界。

[3]眩惑:迷惑。

[4]名:名目,名教。

[5]名教:指以正名定分(如“子臣弟友”)為主的封建禮教。

[6]大雄氏:印度佛教徒對佛主釋迦牟尼的尊稱。大雄,佛的德號。因佛具有非凡的智力,雄大無比,故稱。

[7]以死懼之:佛教鼓吹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輪回說,在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六道中輪回,要“備受諸苦毒”(《法華經·方便品》)。

[8]老氏:指老子,道教創始人。

[9]以長生引之:用長生不老的道理來引導他們。

[10]權立名色:暫且立個名目。名色,名目,名稱。化誘:教化誘導。

[11]“唯顏子”二句:事見《論語·子罕》:“顏淵喟然嘆曰:‘(老師孔子之道)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善誘,善于誘導。

[12]削發披緇(zī):剃去頭發,披上黑色袈裟。指出家當和尚。緇,黑色。

【譯文】

您聽了我這些話,一定認為對于這樣的異端之人用對兒童啟蒙教育的方法,講一講發揚光輝美德就可以了,何必要用道教虛無和佛教寂滅之說,去迷惑人呢?實際上仙、佛與儒,都不過是一名目。孔子知道人們喜歡子臣弟友之名分,所以就以名教誘惑;佛主釋迦牟尼知道人們怕死,就以生死輪回恐嚇;老子知道人們希望長生不死,就用長生不老的理論來引導。都是不得已暫且立個名目誘導人們罷了,都是不真實之事。只有顏淵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說夫子善于誘導。現今我的作為,有哪一點不與您一樣?也好做官,也好富貴,也有妻子和兒女,也有房屋住宅,也有朋友,也會賓客,您在哪一點上勝過我了?為什么您有學可講,有許多不容已的道理?我與您既然沒有什么不同,那您指責我有背人倫,拋離妻室,剃發為僧之論,都實在是不值得一說了。為什么?我的作為沒有一樣和您不同,不同之處只在您是大官。但學問能因為官大就比他人強么?如若說官大學問就大,那么孔子、孟子也就不敢說話了。

 

且東廓先生[1],非公所得而擬也[2]。東廓先生專發揮陽明先生“良知”之旨[3],以繼往開來為己任,其妙處全在不避惡名以救同類之急[4],公其能此乎[5]?我知公詳矣,公其再勿說謊也[6]!須如東廓先生,方可說是真不容已。近時唯龍谿先生足以繼之[7],近谿先生稍能繼之[8]。公繼東廓先生,終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護太多也[9]。實多惡也,而專談志仁無惡[10];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公看近谿有此乎?龍谿有此乎?況東廓哉!此非強為爾也[11],諸老皆實實見得善與人同,不容分別故耳。既無分別,又何惡乎?公今種種分別如此,舉世道學無有當公心者,雖以心齋先生亦在雜種不入公彀率矣[12],況其他乎!其同時所喜者,僅僅胡廬山耳[13]。麻城周柳塘、新邑吳少虞[14],只此二公為特出,則公之取善亦太狹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天下也?

【注釋】

[1]東廓先生:即鄒守益(1491—1562),字謙之,號東廓,江西安福(今江西安福)人。正德六年(1511)會試第一。官至侍讀學士、南京國子監祭酒。學宗王陽明。著有《東廓語錄》。《續藏書》卷二二、《國朝獻征錄》卷七四、《耿天臺先生文集》卷一四、《明史》卷二八三、《明儒學案》卷一六等有傳。

[2]擬:相比。

[3]“東廓”句:鄒守益篤信王陽明的“良知”說,并主張“修己以敬”“戒懼”“慎獨”為致“良知”的修養方法。良知,儒家謂人類先天具有的道德意識。最早為孟子所提出,后來王陽明加以發揮。他說:“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傳習錄》卷中)

[4]“其妙處”句:明武宗朱厚照無子,世宗朱厚熜(cōng)由藩王繼從兄朱厚照的帝位。即位后,使禮臣議本生父興獻王的尊號,要求追崇本生父母為“帝”“后”,從而在統治集團內部引發了皇統繼承與家系繼承的爭吵。張璁等迎合世宗之意,議尊其父為皇考。楊廷和等認為不合禮法,主張稱孝宗(武宗父)為皇考,興獻王為皇叔父。爭論三年,終于追尊興獻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群臣哭闕力爭,因此下獄的達一百三十四人,廷杖致死的十余人,還有多人被謫戍和致仕而去。此事史稱“大禮議”。在“大禮議”事件中,鄒守益曾上書為被害群臣辯護,并進行營救。因此,也被下獄受刑,后謫為廣德州(州治在今安徽廣德)州判。這里所說的“不避惡名以救同類之急”,可能即指此事。

[5]公其能此乎:暗指耿定向對何心隱之獄,能救而不救事。見本文第一段注[4]。

[6]說謊:張居正死后,受到頑固派的彈劾,一家遭削籍抄沒,何心隱案也成為頑固派攻擊張的一個借口。當何心隱被害時見死不救的耿定向,此時也寫起了吊何心隱的“哀辭”。見《耿天臺先生全書》卷一二,又《梁夫山遺集·附錄》。“說謊”當暗指此事。

[7]龍谿先生:即王畿(1498—1583),字汝中,號龍谿,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王守仁的學生,官至兵部侍郎。他與錢德洪曾兩次放棄科舉機會,專心王學。當時,四方學人士子向王學習者,往往先由他們輔導,而后卒業于王守仁,因此被稱為“教授師”。主張“良知”即是佛性,為學以“致知見性”為主,把王守仁的“良知”說進一步引向禪學。著有《困知記》《龍谿集》等。《續藏書》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書》卷一一四、《明儒學案》卷一二等有傳。李贄對王畿極為推崇,本書卷三有《王龍谿先生告文》可參看。

[8]近谿先生:即羅汝芳(1515—1588),字惟德,號近谿,江西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除太湖知縣,召諸生論學。終官云南布政司參政。泰州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先學于顏鈞,后又為王畿再傳弟子,學主良知。死后門人私謚明德。著有《近谿子明道錄》《近谿子文集》等。《續藏書》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儒學案》卷三四等有傳。李贄對羅汝芳極為推崇,本書卷三有《羅近谿先生告文》可參看。

[9]回護:(為自己的錯誤)曲為辯護、遮掩。

[10]志仁無惡:語本《論語·里仁》:“茍志于仁矣,無惡也。”意為真能立志實行仁德,就能做到沒有什么可被憎惡的。

[11]非強為爾:不是勉強這樣做的。

[12]“雖以”句:意為即使像心齋先生(這樣有道行的人),也被放在非純種(即非正統)之列,而不合乎你的標準了。心齋先生,即王艮,見《又答石陽太守》第二段注[3]。雜種,比喻混雜而成之物。這里是非正統之意。彀率(gòulǜ),把弓拉到可以發箭的幅度。比喻衡量人物事理的標準、要求。

[13]胡廬山:即胡直(1517—1585),字正甫,號廬山,泰和(今江西吉安)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歷官廣西參政、廣東和福建按察使等。篤信王陽明之學,認為心是天地萬物的創造者。著有《衡齊》。《明儒學案》卷二二、《列朝詩集小傳》丁集有傳。

[14]周柳塘:見《答周柳塘》題解。新邑:指黃安(今湖北紅安),是嘉靖末年新設的縣。吳少虞:名心學,號少虞,黃安人。曾在黃安似馬山創洞龍書院,因自稱“洞龍”。與李贄有過親密交往,李贄與耿定向矛盾激化后,吳站在耿一邊,曾對李贄進行攻擊。李贄曾稱之“大頭巾”,即迂腐之甚的儒生(本書卷四《因記往事》)。《黃州府志》卷一九《儒林》說他“一意孔、孟之學”, “教人以下學上達為宗”。著有《洞龍集》。《黃安縣志》卷一〇有傳。

【譯文】

至于東廓先生,您是不可與他相比的。東廓先生專發揮王陽明先生“良知”之說,以繼往開來為己任,其高妙處全在不避惡名而勇于救朋友于危難,您能這樣么?我對您非常了解,您不要再說謊了!要知道只有像東廓先生那樣敢于為朋友而不避惡名,才可以稱得上是真的不容已。近時只有龍谿先生有此品德,近谿先生也有這種精神。至于您要繼承東廓先生這種精神,那是不可能的。為什么?因為您名心太重,對自己的錯誤遮掩太多了。您心中惡念太多,卻專談“志仁無惡”;實際上私心太重,卻專談泛愛博愛;實際上固執己見,卻專談不可自以為是。您看近谿是這樣么?龍谿是這樣么?何況東廓先生呢!這并不是有意勉強這樣做,那是因為諸位老先生確實真誠地認為善與人同,不應該有分別的緣故。既然沒有分別,那又有什么可惡呢?您如今指責別人這也不是那也不對,舉世道學界沒有符合您心意的人,即使像心齋先生這樣道行高尚之人也不合乎您的標準,其他就更是不值得說了。您所喜歡的,僅僅胡廬山一人罷了。麻城周柳塘、新邑吳少虞,也只有這二位被您認為特別出眾,那么您取善的標準和范圍也太狹窄了,這樣怎么能發揚光輝的美德于天下呢?

 

我非不知敬順公之為美也,以“齊人莫如我敬王”也[1]。亦非不知順公則公必愛我,公既愛我,則合縣士民俱禮敬我,吳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師生人等俱來敬我,何等好過日子,何等快活!但以眾人俱來敬我,終不如公一人獨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終不如公之自敬也。

【注釋】

[1]齊人莫如我敬王:語出《孟子·公孫丑下》。意為齊國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我這樣尊敬王的。是孟子表示對齊王尊敬之意,這里是借引。

【譯文】

我并不是不知道恭敬順從您就可以得到好處,如同孟子所說的應該“齊人莫如我敬王”。也不是不知道順從您您必然會愛我,您既愛我,那全縣士民也一定尊敬我,吳少虞也必然尊敬我,官吏師生等也必然尊敬我,這樣是多么好的日子,多么快活!但是要眾人都來尊敬我,終不如您一人懂得尊敬我;您一人尊敬我,終不如您要多多自敬。

 

吁!公果能自敬,則余何說乎!自敬伊何[1]?戒謹不睹,恐懼不聞[2],毋自欺,求自慊,慎其獨[3]。孔圣人之自敬者蓋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未之有也。所謂本亂而求末之治[4],無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5]此正脈也,此至易至簡之學,守約施博之道[6],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7]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8]又曰:“上老老而民興孝。”[9]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門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處更有不容已之說也。

【注釋】

[1]伊何:如何,怎樣。

[2]“戒謹”二句:語本《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意為君子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行為也應謹慎檢點;在人們聽不到的地方,講話也要警惕畏懼。

[3]“毋自”三句:語本《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意為要使自己的意念誠實,就不要自己欺騙自己。好像厭惡臭氣那樣厭惡邪惡,好像喜愛美色那樣喜愛善良,這樣才叫作意念誠實,自我滿足。所以君子在獨處無人時,也一絲不茍地謹慎自己的行為。慊(qiè),滿足,歡快。獨,獨處,處在單獨無人之處。

[4]“所謂”句:語本《大學》:“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指“修身”,即自身的品德修養。末,指“齊家”“治國”“平天下”。

[5]“壹是”句:語出《大學》。壹是,一概,一律。

[6]“守約”句:語本《孟子·盡心下》:“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意為所操持的簡單,效果卻廣大,這是“善道”。

[7]“君子”二句:語出《孟子·盡心下》。意為君子的操守,從修養自己開始,(然后去影響別人),從而使天下太平。

[8]“人人”二句:語出《孟子·離婁上》。意為人人只要親愛自己的雙親,尊敬自己的長輩,天下就太平了。第一個“親”字和“長”字都用作動詞。

[9]“上老”句:語出《大學》。意為君主能尊敬孝養老人,老百姓就會興起孝心。

【譯文】

唉!您真正能自敬,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自敬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中庸》所說的“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行為也應謹慎檢點;在人們聽不到的地方,講話也要警惕畏懼”,也就是《大學》所說的“不自欺”,求“自我滿足”, “在獨處無人時,也一絲不茍地謹慎自己的行為”。孔圣人的自敬就是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那是沒有的事。《大學》又說,自身道德修養很差,而想“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學》說:“一概以修身為本。”這才是一脈相承的正統,也是極為容易極為簡單之學,是操持簡單效果卻顯著的善道,所以孟子說:“君子的操守從修養自己開始,然后影響別人,從而使天下太平。”又說:“每個人只要親愛自己的雙親,尊敬長輩,天下就太平了。”《大學》也說:“君主能尊敬孝養老人,老百姓就會興起孝心。”都不說如何去平天下,都只是強調修身二字而已。孔門之教,如此而已,我不知道何處還有不容已之說。

 

公勿以修身為易,明明德為不難,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1]。實實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艱難,在埋頭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說無工夫也?龍谿先生年至九十[2],自二十歲為學,又得明師[3],所探討者盡天下書,所求正者盡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實詣[4],可謂無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無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來共學,無志者雖與之談何益。近谿先生從幼聞道,一第十年乃官[5],至今七十二歲,猶歷涉江湖各處訪人,豈專為傳法計歟[6]!蓋亦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來稍知藏名之法,歷江右、兩浙、姑蘇以至秣陵[7],無一道學不去參訪。雖弟子之求師,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謂致了良知[8],更無工夫乎?然則公第用起工夫耳[9],儒家書盡足參詳[10],不必別觀釋典也[11]。解釋文字,終難契入[12];執定己見,終難空空[13];耘人之田,終荒家穰[14]。愿公無以芻蕘陶漁之見而棄忽之也[15]。古人甚好察此言耳[16]

【注釋】

[1]工夫:理學家指積功累行、涵養心性為工夫。

[2]年至九十:王龍谿實際上活了八十六歲,這里是舉其整數。

[3]明師:指王守仁。

[4]末年:晚年。實詣:真實的造詣。

[5]一第十年乃官:及第(科舉應試考中進士)后十年才去當官。

[6]傳法:佛教用語。指傳播佛法或以佛法傳后人。這里指傳播學問。

[7]江右:江西的別稱。古人以東為左,以西為右,自江北視之,江西為江右。兩浙:浙東與浙西的合稱,約當今之浙江及江蘇東南部。姑蘇:蘇州的別稱,也泛指舊蘇州府。秣陵:古縣名。約當今江蘇南京一帶。這里代指南京。

[8]致了:求得。

[9]第:如果。

[10]參詳:參酌詳審,深入研究。[11]釋典:佛經。

[12]契入:契合、深入人心。

[13]空空:佛教用語。佛教宣揚一切事物都無實體,叫作“空”。但“空”也是加給事物的假名,認識假名也同樣是空。所以一切皆空而又不執著于空名(虛名)與空見(謂憑空之見),就叫“空空”。這里指對佛教真諦的認識。

[14]“耘人”二句:語本《孟子·盡心下》:“人病(有些人的毛病)舍其田而蕓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自己負擔)者輕。”李贄借用此意,用“耘人之田,終荒家穰”(替別人田里除草,終于失去了自己的豐收),喻指耿定向要求他人很重,而對自己要求卻很輕。

[15]芻(chú)蕘(ráo)陶漁:比喻普通人。芻蕘,割草打柴的人。陶,制瓦器的人。漁,打魚的人。

[16]“古人”句:《中庸》說:“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古人,指舜。察,考察,采納。邇言,淺近之言,常人之語。

【譯文】

您不要因為修身是很容易的事,發揚光輝的美德并不難,就擔心人們在這方面不肯用工夫。實實在在想要發揚光輝美德的人,要養成積功累行、涵養心性的工夫是很艱難的,埋頭努力二三十年,也不一定得到手,怎么可以說不必進行這種工夫呢?龍谿先生活到九十,自二十歲就開始為學,又得明師指導,對天下之書都進行了探討,到處向人請教求指正,到晚年才得到真實的造詣,能說沒有下工夫么?您只用自己的工夫,不要愁他人無工夫可用。有志者自然愿意一起學習,無志者雖與之談論也不會有什么益處。近谿先生從幼年就開始領會一些道理,科舉應試中進士十年后才去當官,至今已七十二歲,還經常遠涉江湖各處訪人,并不是專門為傳播學問,也有著不容自止勇往直前的原因。他一生好名,近來稍知隱藏名聲之法,走遍江右、兩浙、姑蘇以至秣陵,所有的道學先生都去參訪。雖弟子之求師,也沒有他這樣的懇切急迫,可以說他真正致得了良知,難道能說他沒下工夫么?您若也想用其工夫,儒家之書盡可以參酌研究,不必再參看佛典。因為佛典的解說,很難契合您的心思;您頑固地執定己見,也難以對佛教有真正的認知;替別人田里除草,那會失去自己的收獲,不要對人嚴苛,對己則寬松。愿您不要輕視打魚砍柴一類普通人的見解就好了。《中庸》中說舜喜歡考察常人的淺近之言就是這樣。

 

名乃錮身之鎖[1],聞近老一路無一人相知信者[2]。柳塘初在家時[3],讀其書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則七分,至建昌又減二分[4],則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雖求一分相信,亦無有矣。柳塘之徒曾子[5],雖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驚訝。焦弱侯自謂聰明特達[6],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負[7],皆棄置大法師不理會之矣[8]。乃知真具只眼者[9],舉世絕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見知之妙用也[10]。至矣[11],近老之善藏其用也[12]。曾子回,對我言曰:“近老無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則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猶是近名之累[13],曷足貴歟!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14]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貴也。近老于生[15],豈同調乎?正爾似公舉動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臺與生稍相似[16],公又謂五臺公心熱,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馬于牝牡驪黃之間也[17]

【注釋】

[1]錮身:禁錮人身。

[2]近老:即羅近谿(汝芳)。

[3]柳塘:即周柳塘(思久)。

[4]建昌:江西南城。羅近谿的老家。

[5]曾子:可能指曾中野,周思久的學生、女婿。萬歷十三年(1585),李贄離開黃安,徙居麻城,周思久為東道主,曾中野“舍大屋”給李贄居往(見《續焚書》卷一《與弱侯焦太史》)。

[6]焦弱侯:即焦竑。見《與焦弱侯》題解。特達:特出,卓異。

[7]方子及:即方沆(hàng,1542—1608),字子及,號讱(rèn)庵,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歷官南京戶部郎、刑部郎、云南提學、湖廣僉事等。著有《漪蘭堂集》。明代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八一,《莆田縣志》卷一三、卷二二,《姚安縣志》卷六五,民國《新纂云南通志》卷一七九等有傳。

[8]大法師:指羅近谿。法師,佛教用語。精通佛經并能講解佛法的高僧。

[9]具只眼:具有敏銳的眼光和獨到的見解。

[10]坐令:致使。受:獲得。遁(dùn)世不見知:避世而不為人知。

[11]至矣:到極點了。至,極,極點。

[12]善藏其用:善于隱藏他的功用。

[13]近名:好名,追求名譽。累:拖累。

[14]“知我”二句:語見《老子》第七十章,原文是:“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意為了解我的人越少,取法我的人就越難得。則,法則。這里是效法的意思。貴,難得。

[15]生:作者自謙之稱。

[16]五臺:即陸光祖,字與繩,號五臺,平湖(今浙江平湖)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曾官工部右侍郎,因忤張居正而引疾歸。后再起,官至刑部尚書、吏部尚書。張居正改革政治遭到保守派攻擊,陸又為張辯解。為政時能廣引人材,不念舊惡,人服其量。謚莊簡。著有《莊簡公存稿》。《續藏書》卷一八、《國朝獻征錄》卷二五、《明史》卷二二四、《明書》卷一三三、《明史稿》卷二〇八、《居士傳》卷四〇等有傳。

[17]“何其”句:意為單從雌雄和顏色上鑒別馬匹的優劣,比喻對事物只看表面不問實質。典出《列子·說符》:古代善相馬的伯樂年老,推薦九方皋為秦穆公訪求駿馬。三月后于沙丘得之。“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黃。’使人往取之,牝而驪”。于是穆公責備伯樂。伯樂解釋說,九方皋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即看到了馬的實質而忽略了其外表。此典又見《淮南子·道應訓》《呂氏春秋·觀表》,九方皋分別作九方堙、九方歅。牝(pìn)牡(mǔ),雌性的和雄性的。驪(lí),純墨色的馬。萬歷二十八年(1600)蘇州陳證圣序刊本《李氏焚書》到此全文結束。明刊本《李溫陵集》有以下文字。

【譯文】

追求名譽是禁錮人身的一把鎖,聽說近谿老在同類學界中沒有一個人真正與他相知相契。柳塘初在家時,讀了近谿老的書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后就減到七分,到了建昌又減去二分,就剩五分了。后來到了南京,連一分的相信也沒有了。柳塘的學生曾中野,雖然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也多驚訝。焦弱侯自認為聰明卓異,方子及也以豪杰自負,但他們都把近谿棄置一邊不予理會。由此可知真正具有敏銳眼光的人,世上極少,從而使近谿老獲得避世而不為人知的妙用。這真是妙極了,近谿老多么善于隱藏他的功用。曾中野回來后,曾對我說:”人們都不了解近谿老,只有先生一人了解他。”唉!我要是不了解近谿老,近谿老還能起到什么作用?只要有我一人能對近谿老有了解就夠了,用不著很多人對他了解。很多人了解沒什么好處,那只能受到追求名譽的拖累,有什么值得看重的。所以老子說:“了解我的人越少,取法我的人就越難得。”我不想讓近谿老太尊貴。近谿老和我,是不是志趣和主張一致呢?正像您的舉止行動一樣。我非常相信這一點,為什么?五臺與我多少也有相似之處,您卻認為五臺公心熱,我心太冷。唉!您怎么只看事物的表面而不看本質呢!

 

展轉千百言[1],略不識忌諱,又家貧無代書者,執筆草草,絕不成句。又不敢縱筆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2]。書完,遂封上。極知當重病數十日矣,蓋賤體尚未甚平[3],此勞遂難當。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溝壑[4],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學也,豈欲與公爭名乎?抑爭官乎?皆無之矣。公儻不信仆[5],試以仆此意質之五臺[6],以為何如?以五臺公所信也[7]。若以五臺亦佛學,試以問之近谿老,何如?

【注釋】

[1]展轉:亦作“輾轉”,反復的意思。

[2]重:一再,更加。

[3]平:平復,即痊愈。

[4]死填溝壑(hè):死了埋身溪谷,指草草埋葬。

[5]儻:倘若,如果。

[6]質:詢問。

[7]以:因為。

【譯文】

反反復復寫了這么長,一點也不顧及忌諱,又家貧無資請人代書,只好自己執筆草草,難以成句。又不敢放開筆寫大字,恐怕更加使您發怒。書信寫完,立即封上。我深知自己已重病數十日,賤體還沒有痊愈,這樣的勞累實難承受。但若能得到您一二分相信,即使立即死去草草埋葬,也心甘情愿。您想一想我這是何等心情?我是佛學之徒,怎么會想和您爭名聲?或者爭官位?這都是沒有的事。您如若不信任我,可將我這個意思問一問五臺,看看是不是如此?因為您對五臺公是相信的。如若您認為五臺也是佛學之徒,也不妨問問近谿老,怎么樣?

 

公又云:“前者《二鳥賦》原為子禮而發[1],不為公也。”夫《二鳥賦》若專為子禮而發,是何待子禮之厚,而視不肖之薄也[2]!生非護惜人也[3],但能攻發吾之過惡[4],便是吾之師。吾求公施大爐錘久矣[5]。物不經鍛煉,終難成器;人不得切琢[6],終不成人。吾來求友,非求名也;吾來求道,非求聲稱也[7]。公其勿重為我蓋覆可焉!我不喜吾之無過而喜吾過之在人[8],我不患吾之有過而患吾過之不顯。此佛說也,非魔說也;此確論也,非戲論也。公試虛其心以觀之,何如?

【注釋】

[1]《二鳥賦》:耿定向此作未見。疑指《春鳥秋蟲解嘲》賦,見《耿天臺先生全書》卷一四。在該賦中,耿定向對李贄有所譏諷。李贄在《續焚書》卷一《與焦弱侯太史》中說:“楚侗令師近有《二鳥賦》,兄曾見否?弟實感此老不忘我針砭也。當時遂妄肆批題,繳而還之。”

[2]不肖:不賢,李贄自指。

[3]護惜:愛護珍惜。自護其短(過失),吝惜錯誤(不改)。

[4]攻發:指責,揭發。過惡:錯誤,罪惡。

[5]爐錘:錘煉。比喻嚴厲批判。

[6]切琢:切磋琢磨。比喻道德學問方面相互研討勉勵。

[7]聲稱:名聲,聲譽。

[8]喜吾過之在人:意為喜歡我的過錯能被別人指出來。

【譯文】

您又說:“先前所著《二鳥賦》原來是為子禮而發,不是為你。”如若《二鳥賦》專為子禮而發,那么您待他是多么的深情厚意,而待我卻如此之輕薄。我并不是自護其短有錯不改的人,不管是誰能揭發我的錯誤,那就是我的老師。我很久以來就希望您對我進行嚴厲的批判。物不經過鍛煉,很難成器;人不經過相互的切磋研討,也很難成長為人。我來麻城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朋友,并不是為了什么名譽;我來這里是為了求道,也并不是為了什么名聲。您不要為我遮遮掩掩就好了。我并不喜歡我不會犯錯誤而喜歡我有了錯誤能被別人指出來,我不害怕我有錯誤而害怕我有錯誤卻被遮遮掩掩。這是佛理的正論,不是邪魔的謬說;是確切的論斷,不是玩笑的戲論。您試著虛心想一想,我這些話怎么樣?

 

每思公之所以執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無他巧妙,直以寡欲為養心之功[1],誠有味也[2]。公今既宗孔子矣,又欲兼通諸圣之長: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3]。既于圣人之所以繼往開來者[4],無日夜而不發揮,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5],無時刻而不系念[6]。又以世人之念為俗念,又欲時時蓋覆,只單顯出繼往開來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貪高位厚祿之足以尊顯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寵父祖二親也[7],此公之真不容已處也,是正念也[8]。卻回護之曰:“我為堯、舜君民而出也[9],吾以先知先覺自任而出也。”是又欲蓋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10],非孔子志也[11]。孔、孟之志,公豈不聞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12]是以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13]。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14],何獨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為也?豈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處乎?吾謂孔、孟當此時若徒隨行逐隊[15],旅進旅退[16],以戀崇階[17],則寧終身空室陋巷窮餓而不悔矣[18]。此顏子之善學孔子處也。

【注釋】

[1]寡欲為養心之功:語本《孟子·盡心下》:“養心莫善于寡欲。”意為減少物質欲望作為修養心性的功夫。

[2]味:體會。

[3]“又欲”四句:語本《孟子·萬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諸圣,指伯夷、伊尹、柳下惠。伯夷,見《與耿司寇告別》第4段注[6]、第5段注[1]。伊尹,名摯,曾耕于有莘氏之野,原為有莘氏的陪嫁之臣,后幫助湯滅了夏桀成為商代開國大臣。《史記》卷三有傳。柳下惠,即展禽。姓展,名獲,字禽。春秋時魯國大夫,任士師(掌管刑獄的官)。食邑在柳下,謚惠,因稱柳下惠。以善于講究貴族禮節著稱。其事跡見《論語·微子》《左傳》僖公二十六年等。清,清高。任,負責。和,隨和。

[4]繼往開來:這里指繼往圣,開來學。即繼承儒學“道統”。

[5]光前裕后:指顯祖榮宗,福蔭子孫。

[6]系念:掛念。

[7]三品二品:三品官二品官。耿定向當時任刑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官。封建時代官階一般分九品,各品再分正、從(副)。褒寵父祖:封建時代兒孫當了高官,其父母和祖父母可以按例得到皇帝的封(生時)贈(死后)。褒寵,褒獎寵幸。

[8]正念:真正的心念。

[9]我為堯、舜君民而出:意為為了幫助像堯、舜一樣的皇帝統治老百姓才出來做官的。君,治理、統治的意思。

[10]伊尹志:《孟子·公孫丑上》說:“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任何君主都可以去服事),何使非民(任何百姓都可以役使);治亦進(太平時也做官),亂亦進(亂世也做官),伊尹也。”又據《孟子·告子下》:“五就湯(五次往商湯那里去),五就桀者(又五次往夏桀那里去),伊尹也。”意為伊尹的主張。

[11]孔子志:據《孟子·公孫丑上》:“可以仕(做官)則仕,可以止(辭官)則止。可以久(繼續做官)則久,可以速(馬上走開)則速,孔子也。”

[12]“故將”五句:語出《孟子·公孫丑下》。意為所以大有作為的君主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喚的臣子。若有什么事要商量,就親自到臣子那里去。如果君主不是這樣尊尚道德和樂行仁政,就不值得和他有所作為。

[13]“是以”二句:見《孟子·公孫丑下》。意為魯繆公如果沒有派人伺候在子思身邊,就不能夠使子思安心。魯繆公,一作魯穆公,名顯,戰國時魯國國君。公元前407—公元前375年在位。子思,名伋(jí),孔子之孫。曾受業于曾參,相傳《中庸》是他編寫的。

[14]法:取法。

[15]隨行逐隊:隨波逐流之意。

[16]旅進旅退:(與眾人)共進共退。旅,俱,一起。

[17]崇階:高官。階,指官階。

[18]寧:豈,怎能。空室陋巷窮餓:見《論語·雍也》:“賢哉,回也!一簞(dān,古代盛飯的竹器)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別人都受不了那窮苦的憂愁),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指孔子對顏淵“安貧樂道”的稱贊。

【譯文】

我常想您之所以固守己見執迷不返的原因,其病根就在過多追求物質的欲望。克服這種多欲之病,古人也沒有什么特別巧妙之方,做到孟子所說的“寡欲養心”就可以了,這是從深切體驗中得出的可貴結論。您今日既然效法孔子,又想兼有諸位圣賢的優長:有伯夷的清高,伊尹的負責,柳下惠的隨和。既想繼承圣人之學開創未來,日日夜夜都在努力,又像世人那樣追求顯祖榮宗福蔭子孫,時時刻刻都在掛念。卻又以世人之念為俗念,想時時遮掩,只表現出自己要繼承圣人之學并開創未來的奮進不已而給人看。分明是貪圖高位厚祿以顯示自己的尊貴顯要,以取得三品二品的官職來為父祖二親邀得褒獎寵幸,這就是您真正的不容已理論,真正的心念。但您卻辯護說:“我是為了幫助像堯、舜一樣的皇帝統治百姓才出來做官的,我是把先知先覺當作自身應盡的職責而做的。”這又是想掩蓋您多欲的內心,不是您所標榜的不容已的真正含義。您這樣的心思是伊尹的主張,不是孔子的主張。孔、孟的主張,您能不知道么?孔、孟的主張正如孟子所說的:“大有作為的君主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喚的臣子,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親自到臣子那里去。如果君主不是這樣尊尚道德和樂行仁政,就不值得和他有所作為。”所以魯繆公如果沒有派人伺候在子思身邊,就不能夠使子思安心。孔、孟的家法,是這樣的自重,又是這樣的尊重道義。您既然效法孔子,為什么不效法他這些方面,而卻去效法伊尹呢?難道說這些都不是孔圣人真的不容已之處?我想孔、孟當時若隨波逐流,與眾人共進共退,留戀高官厚祿,那他就不會稱贊顏回終生身居陋巷,窮餓而不改其志。顏回才是真正善于學習領會孔子精神之人。

 

不特是也[1]。分明憾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生孫[2],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以嗣續為念[3]。”乃又錯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4],不以嗣續為重,故兒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孫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脫又不當生子乎!即兒好超脫,故未有孫,而公不超脫者也,何故不見多男子乎?我連生四子俱不育[5],老來無力,故以命自安,實未嘗超脫也。公何誣我之甚乎!

【注釋】

[1]不特是:不僅如此。

[2]克明:即耿汝愚,見前《與耿司寇告別》第一段注[2]。

[3]嗣續:指后嗣,子孫。

[4]他:指李贄。

[5]不育:夭折,沒有成年而死。

【譯文】

不僅如此。您分明不滿意克明喜好高超脫俗不肯注意生育子孫,卻辯護說:“我家子侄喜好高超脫俗,并不怎么重視生兒育女。”卻又錯怪李卓老說:“因李卓老高超脫俗,不看重生兒育女,所以我的孩子也就效法他了。”唉唉!生子生孫這是什么事,怎么也能效法他人。而且高超脫俗就不應當生兒育女么?即使您的孩子喜歡高超脫俗不看重生兒育女,所以您沒有孫子,而您并不高超脫俗,為什么也不多生孩子呢?我連生四個孩子都夭折了,老來已無力氣,所以順從命運以求得自安,并不高超脫俗。您對我的誣陷也太過分了!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舉子業[1],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肯著實盡平常分內事。”乃又錯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不以功名為重,故害我家兒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歲做官以至五十三歲乃休[2],何曾有半點超脫也!克明年年去北京進場[3],功名何曾輕乎?時運未至,渠亦未嘗不堅忍以俟[4]。而翁性急[5],乃歸咎于舉業之不工[6],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間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選,一一早中,則李、杜文章不當見遺[7],而我與公亦不可以僥幸目之矣[8]

【注釋】

[1]舉子業:科舉時代稱為科舉考試準備的學業,又稱舉業。舉子,科舉考試的應試人。

[2]“卓吾”句:李贄從二十九歲至五十三歲,先后做過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北京國子監博士、禮部司務、南京刑部員外郎、云南姚安知府等官。

[3]進場:進入科場。指克明以“蔭監”(三品以上官員子弟的特權)身份到京應試。

[4]渠:他。堅忍以俟(sì):堅毅不拔地等待。俟,等待。

[5]而翁:意為你這個做父親的人。

[6]工:巧,善。

[7]李、杜:指唐代詩人李白、杜甫。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出生于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托克馬克城附近),幼隨父遷居綿陽州昌明(今四川江油)青蓮鄉。著有《李太白集》。《舊唐書》卷一九〇下、《新唐書》卷二〇二、《藏書》卷三八等有傳。杜甫(712—770),字子美,鞏縣(今河南鞏義)人。著有《杜工部集》。《舊唐書》卷一九〇下、《新唐書》卷二〇一、《藏書》卷三九等有傳。見遺:被遺棄。指李、杜詩文雖好,(卻被主考官遺棄)都沒有考上進士。

[8]以僥幸目之:把自己的成功看成是僥幸。目,作動詞用,看待。

【譯文】

又不僅如此。您分明不滿意克明的喜好高超脫俗,不肯注意科舉考試之事,卻又辯護說:“我們家的子侄喜好高超脫俗,不肯踏實認真地辦理平常分內的事。”而又錯怪李卓老說:“因李卓老高超脫俗,不以功名為重,所以害了我們家的孩子。”唉唉!卓吾自二十九歲做官至五十三歲辭官,哪里有半點高超脫俗!克明年年去北京參加科考,他對功名一點也不輕視。只是時運未至,他也不是不堅毅的等待。只是您這個做父親的求取功名之心太急,卻歸咎于克明對舉子業不工,實是您這個做父親的求取功名之心太急了。世間攻舉子業的很多都極有功力,如若個個都能中舉,而且個個都能早中,那么李白、杜甫的文章就不應該被主考官遺棄而落選,而我與您的仕途成功也不能以僥幸看待了。

 

夫所謂超脫者,如淵明之徒[1],官既懶做,家事又懶治,乃可耳。今公自謂不超脫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脫者亦未嘗棄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脫憾之也!即能超脫足追陶公,我能為公致賀,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2],故致錯亂,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鐵,而肯效顰學步從人腳跟走乎[3]!即依人便是優人[4],亦不得謂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舉,即不中進士,即不作大官,亦當為天地間有數奇品[5],超類絕倫[6],而可以公眼前蹊徑限之歟[7]

【注釋】

[1]淵明:即陶潛(365—427),字淵明,一字元亮,私謚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東晉詩人。曾任江州祭酒、彭澤(今江西湖口)令等職。因不滿當時政治黑暗,和“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指郡里派來的督郵小官)”——而棄官歸隱(《宋書》卷九三《隱逸傳》)。嗜酒好文,以田園詩稱,亦諷喻時政,闡“形盡神滅”“樂天安命”的觀點。后人輯有《陶淵明集》。《晉書》卷九四、《宋書》卷九三、《南史》卷七五、《藏書》卷六七等有傳。

[2]背戾(lì):悖謬,相反。

[3]效顰(pín):即“東施效顰”。典出《莊子·天運》。大意是,美女西施有心病,在村里皺著眉頭,鄰里的丑女看到覺得很美,也仿效西施皺眉頭的姿勢,反而出了洋相,顯得更丑。以致村里的富人看見,緊閉著門不出來,窮人看見,則帶著妻子走開。學步:即“邯鄲學步”。典出《莊子·秋水》。大意是,戰國時燕國有一個少年到趙國國都邯鄲去,看到趙國人走路的姿勢很美,就跟著學起來。結果不但沒有學會,連自己原來的步法也給忘了,只好爬著回去。后來以“東施效顰”“邯鄲學步”比喻盲目效仿他人,一味跟著別人走的模仿作為。

[4]依人:依仿他人。優人:舊時指演戲的人。

[5]奇品:比喻特出的罕見人才。

[6]超類絕倫:超越同類,無與倫比。

[7]蹊徑:小路。

【譯文】

所謂高超脫俗之人,像陶淵明這樣才是,官懶得做,家事懶得管,這才真是高超脫俗了。您認為不高超脫俗之人固然能理家,而克明高超脫俗卻也沒有棄家不管,又有什么必要因為他高超脫俗就感到遺憾呢!如若真能高超脫俗可以與陶淵明相比肩,我應該向您表示祝賀,沒必要遺憾。有所遺憾的話,那都是由于多欲的緣故,由此而引起背理荒謬,錯亂昏蔽。況且克明是什么樣的人,他筋骨如鐵,哪里肯像東施效顰、邯鄲學步那樣盲目地模仿他人。依仿他人那就成了舞臺上的演員了,那就不是克明了。所以即使克明不中舉,不中進士,不做大官,也是天地間特出的罕見人才,超越同類,無與倫比,怎么可以用您眼前那小路來要求限制他呢?

 

吳少虞曾對我言曰:“楚倥放肆無忌憚[1],皆爾教之。”我曰:“安得此無天理之談乎?”吳曰:“雖然,非爾亦由爾,故放肆方穩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師,吾惟知師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隨人腳跟走乎?茍如此,亦不得謂之楚倥矣。大抵吳之一言一動,皆自公來,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張矣[2]。縱不具只眼,獨可無眼乎[3]!吾謂公且虛心以聽賤子一言,勿蹉跎誤了一生也。如欲專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決兼為繼往開來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4],雖孔圣必不能。故鯉死則死矣,顏死則慟焉[5],妻出更不復再娶[6],鯉死更不聞再買妾以求復生子。無他,為重道也。為道既重,則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脫病之乎!

【注釋】

[1]楚倥(kōng):即耿定理(1534—1584),字子庸,號楚倥,人稱八先生。耿定向的仲弟,因此也叫仲子。對耿定向極力鼓吹儒家的倫理道德有不同看法,而與李贄的思想則比較接近。《明儒學案》卷三五載:“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論學,柳塘謂:‘天臺(耿定向)重名教,卓吾識真機。’楚倥誚柳塘曰:‘拆籬放犬!'”耿定理病逝后,李贄曾作《哭耿子庸》詩四首(本書卷六)以悼之,并作《耿楚倥先生傳》(本書卷四)。《明史》卷二二一、《明儒學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一五一、《黃安府志》卷一九、民國《麻城縣志前編》卷九等有傳。

[2]乖張:違背情理。

[3]“縱不”二句:意為即使不具有敏銳獨到的眼力,難道也沒有一般人的見識?

[4]二任:指既要想“繼往開來”當“圣人”以“徇名”,又要想“光前裕后”做“俗人”以“徇利”。

[5]“故鯉死”二句:意為鯉死就死了,顏淵死時則非常痛苦。鯉,字伯魚,孔子的兒子。顏,顏回,孔子弟子,死時年三十。據《論語》記載,孔鯉死時,孔子沒有深切哀念的表示,顏回死時,則很是悲傷,以致發出“天喪予(老天爺要我的命呀)!天喪予!”(《論語·先進》)的哀嘆。

[6]妻出:即“出妻”,休棄妻子。

【譯文】

吳少虞曾對我說:“楚倥放肆無忌憚,都是你教的。”我說:“怎么會有這樣沒有天理的胡說呢?”吳又說:“雖然不是你直接教的,也是受你影響的結果,所以放肆才穩妥。”唉唉!楚侗何曾放肆?況且他是我的老師,我只知道以師待之而已。他眼空四海,怎么會踩著別人的腳印走?如若這樣,那也就不是楚倥了。大抵吳少虞的一言一動,都是從您那里來的,他的話若出自您的心意,您也太違背情理了。即使您不具有敏銳獨到的眼力,難道也沒有一般人的見識么?我希望您暫且虛心聽我一言,不要讓時光空空過去誤了一生。如果只是為了顯宗耀祖福蔭子孫之事,我知道您并不甘心于此,我知道您更注重的是要繼承儒學道統并使之發揚光大。您要一身二任,既要“繼往開來”以圣道繼承者自居,又要想“光前裕后”做俗人以徇利,這是孔圣人都做不到的。所以孔子的兒子鯉死時,孔子并沒有哀念的表示,而他的學生顏回死時則極為悲傷,孔子休妻以后也沒有再娶,鯉死后也沒聽說再買妾以求再生子。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看重道義。因為重視道義,其他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了。您能把這也看成是高超脫俗的病么?

 

然吾觀公,實未嘗有傳道之意,實未嘗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來,誰是接公道柄者乎[1]?他處我不知,新邑是誰繼公之真脈者乎[2]?面從而背違,身教自相與遵守[3],言教則半句不曾奉行之矣[4]。以故,我絕不欲與此間人相接[5],他亦自不與我接。何者?我無可趨之勢故耳。吁吁!為師者忘其奔走承奉而來也[6],乃直任之而不辭曰[7]:“吾道德之所感召也。”為弟子者亦忘其為趨勢附熱而至也,乃久假而不歸曰[8]:“吾師道也。”[9]“吾友德也。”[10]吁!以此為學道,即稍稍有志向者,亦不愿與之交,況如仆哉!其杜門不出,非簡亢也[11],非絕人逃世也[12];若欲逃世,則入山之深矣。

【注釋】

[1]道柄:道統。

[2]新邑:指耿定向的故鄉黃安(今湖北紅安),為嘉靖末年新設置的縣。真脈:真正傳統。

[3]“身教”句:意為你實際做的(為自身謀利)事情,人們都效法而行。

[4]“言教”句:意為你口里講的(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們連半句也不曾聽。

[5]接:接觸,交接。

[6]承奉:奉承討好。

[7]“乃直”句:意為卻一徑聽其巴結討好的話而不加以推辭、拒絕。

[8]久假而不歸:語出《孟子·盡心上》:“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堯、舜實行仁義,是習于本性,因其自然;商湯和周武王便是親身體驗,努力推行;五霸便是借來運用,以此謀利。但是,借得長久了,總不歸還,又怎能知道他不(弄假成真)終于變成他自己的呢?這里指假道學家借孔、孟的學說裝飾自己的門面。假,借。歸,還。

[9]吾師道也:語出韓愈《師說》。意為我以有道者為師。

[10]吾友德也:語出《孟子·盡心下》。意為我以有品德者為朋友。

[11]簡亢:怠慢,高傲。

[12]絕人:與人隔絕。逃世:避世。

【譯文】

然而從我對您的觀察,您并沒有傳承道統之意,也沒有重視道義之念。自您倡道以來,誰是承接您的道統之人?他處我不知道,在您的故鄉又有誰繼承了您倡導的真正道統?表面依從著您背后再各行其是,您為自身謀利之事大家都效法而行,您說的那些大道理大家卻半句也不聽。正因為這個原因,我絕對不和這類人相交接,他們當然也不會與我相來往。為什么?因為我不愿意和他們迎合追逐。唉唉!做老師的忘記了那些人奔走其間都是為了奉承討好而來,卻聽其奉承討好而不拒絕,還說:“這是我的道德修養對他們感召的結果。”做弟子的早已忘記他們是為了奉承討好阿附權勢而來,長期假借孔、孟學說裝飾自己的門面,說:“我是以有道者為師。”“我是以有品德者為友。”唉!如果認為這樣就是學道,即使稍稍有志向者,都不愿與之相交往,何況像我這樣的人呢!我所以閉門不出,并不是因為高傲,也不是逃避人世;若想逃避人世,那早就隱居到深山中去了。

 

麻城去公稍遠[1],人又頗多,公之言教亦頗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與處耳[2]。雖上智之資未可即得,然個個與語,自然不俗。黃陂祝先生舊曾屢會之于白下[3],生初謂此人質實可與共學[4],特氣骨太弱耳[5]。近會方知其能不昧自心,雖非肝膽盡露者[6],亦可謂能吐肝膽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載此事[7],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注釋】

[1]去公:離開你。

[2]真人:這里指能真誠相見的人。

[3]黃陂(pí):縣名。今武漢黃陂。祝先生:即祝世祿(1539—1611),字無功,號石林(據焦竑《南京尚寶司卿石林祝公墓志銘》,見《澹園集》卷一五。《明儒學案》卷三五《給事祝無功先生世祿》稱“字延之,號無功”)。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曾官安徽休寧(今安徽休寧)縣令、南科給事中等。曾為李贄《藏書》作序。著有《環碧齋集》。《明儒學案》卷三五、《明詩紀事》庚一六等有傳。白下:今江蘇南京。

[4]質實:質樸誠實。

[5]氣骨:氣概,骨氣。這里指剛健之氣。

[6]肝膽:比喻真心誠意。

[7]承載:承受,擔負。此事:指學道、傳道之事。

【譯文】

麻城離您稍遠,人又頗多,您說的那些大道理影響不大,所以其中自有能真誠相見的人相處。雖然上等智慧之人不易得到,但是人人坦誠的相互交談,也很自然不俗。黃陂祝世祿先生以前曾與我多次在南京相會,我起初認為這個人質樸誠實可以與他共同學習,只是缺乏一些剛健之氣。近來相見才知道他能不忘自己的心志,雖然沒有完全表現出真心誠意之態,但也是可以赤誠相見之人。若使他增加一些健猛之氣,也是可以擔負起學道傳道之事的,希望您能用心培養扶植他。

 

聞麻城新選邑侯初到[1],柳塘因之欲議立會[2],請父母為會主[3]。余謂父母愛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閑空,何必另標門戶,使合縣分黨也?與會者為賢[4],則不與會者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輩起之也。且父母在,誰不愿入會乎?既愿入會,則入會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則賢者必不肯來:是此會專為會不肖也[5]。豈為會之初意則然哉,其勢不得不至此耳。況為會何益于父母,徒使小人乘此紛擾縣公。縣公賢則處置自妙,然猶未免分費精神,使之不得專理民事;設使聰明未必過人,則此會即為斷性命之刀斧矣[6],有仁心者肯為此乎!蓋縣公若果以性命為重,則能自求師尋友,不必我代之勞苦矣。何也?我思我學道時,正是高閣老、楊吏部、高禮部諸公禁忌之時[7],此時絕無有會,亦絕無有開口說此件者[8]。我時欲此件切[9],自然尋得朋友,自能會了許多不言之師,安在必立會而后為學乎?此事易曉,乃柳塘亦不知,何也[10]?若謂柳塘之道,舉縣門生無有一個接得者,今欲趁此傳與縣公,則宜自將此道指點縣公,亦不宜將此不得悟入者盡數招集以亂聰聽也[11]。若謂縣公得道,柳塘欲聞,則柳塘自與之商證可矣[12]。且縣公有道,縣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會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幟也[13]。反覆思惟,總是名心牽引,不得不顛倒耳。

【注釋】

[1]新選邑侯:新選派來的知縣。指鄧應祈,見《答鄧明府》題解。鄧于萬歷十四年(1586)中進士后被“授麻城令”(見《內江縣志》《麻城縣志》)。邑侯即知縣的尊稱。下文“縣公”義同。

[2]“柳塘”句:當時耿定向要周思久(柳塘)倡議成立一個講學會。他在《與周柳塘》第一書中說:“丈倡率結一會社,中間默寓變俗之意,何如?勿謂迂闊,事賢友仁,孔門為仁如是。此意當默識而身驗之也。”(《耿天臺先生文集》卷三)立會,成立講學會。

[3]父母:父母官。封建時代對州、縣地方官的稱謂。這里指麻城知縣鄧應祈。

[4]與會者:參加講學會的人。

[5]會:第一個“會”字為名詞,指講學會;第二個“會”字為動詞,聚會之意。

[6]性命:指講究“性命”之學。在中國古代哲學范疇中,指萬物的天賦與稟受,也包涵著對人生價值的探討。《周易·乾》:“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孔穎達疏:“性者,天生之質,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夭壽之屬是也。”宋明時期理學家專意研究性命之學,因此也指理學,或稱道學。

[7]高閣老:即高拱(1512—1578),字肅卿,謚文襄,新鄭(今河南新鄭)人。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穆宗為裕王時,任侍講學士。嘉靖末官禮部尚書,后入閣。隆慶及萬歷初,為首輔(主持內閣大政)。后為張居正排擠去官。明代稱入閣處理政事者為閣老,故稱他高閣老。著有《高文襄公集》《邊防紀事》等。《嘉靖以來內閣首輔傳》卷六、《國朝獻征錄》卷一七、《明史》卷二一三、《明書》卷一三五、《明史稿》卷一九七等有傳。楊吏部:即楊博(1509—1574),字惟約,號虞坡,蒲州(今山西永濟)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歷官兵部尚書、吏部尚書。著有《兵部疏議》。《國朝獻征錄》卷二五、《明史》卷二一四有傳。高禮部:即高儀(1517—1572),字子象,號南宇,謚文端,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官禮部尚書。隆慶時,官文淵閣大學士。著有《高文端奏議》等。《國朝獻征錄》卷一七、《明史》卷一九三等有傳。禁忌:指禁止、厭惡講學活動。如嘉靖十六年(1537)禁故兵部尚書王守仁及南京吏部尚書湛若水所著書,并毀門人所創書院(《明世宗實錄》卷一九九)。又詔罷各處私創書院(《明通鑒》卷五七)。萬歷七年(1579), “詔毀天下書院”(《明史》卷二〇《神宗本紀一》)。盡改各省書院為公廨,先后毀應天府書院六十四處(《明通鑒》卷六七)。

[8]此件:指“性命”之學。

[9]切:迫切,緊切。

[10]“乃柳塘”二句:指周柳塘建輔仁書院講學之事。萬歷七年禁毀書院時,該書院也在禁毀之列。

[11]悟入:省悟入道。以亂聰聽:以致擾亂聞聽。聰聽,明于聽取,明于辨察。

[12]商證:商量論證。

[13]主赤幟:掌赤旗,比喻主持者。這里暗用韓信攻趙時“拔趙幟,立漢赤幟”的典故(見《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

【譯文】

聽說麻城新任命的知縣鄧應祈剛到,周柳塘想借此成立一個講學會,請鄧應祈為會主。我認為父母官愛護民眾,自有他應做的本分之事,日夜不得閑空,沒必要另外新立門戶,使全縣分成不同的黨團派別。如若參加講學會的是賢良之人,那么沒參加講學會的人就被認為是不賢良之人。這樣使很多人有不賢良的嫌疑,就是由我輩造成的。而且既然父母官鄧應祈是會主,誰不愿意入會呢?既然大家都愿入會,那么入會人中也必然有很多不賢良之徒;既然很多不賢肖之徒在會中,那么賢良之人必不肯入會:如若這樣講學會就成了不賢肖之徒的講學會了。這并不是成立講學會的初衷,但是發展的結果不得不如此。況且成立一個講學會對于父母官鄧應祈也沒有什么用,只會讓小人乘此機會給縣令鄧應祈增加負擔。鄧應祈很賢能自然會把這些事處置好,但必然要分散他的精力,使他難以專心一意地處理民事;再者如若不是聰明過人,那么這個講學會就可能成為斷送研究性命之學的刀斧,有仁心之人能這樣做么?如若縣令鄧應祈很重視性命之學,那就能自己求師尋友,不必由我代受操作講學會的勞苦。為什么?我回憶我學道之時,正是高拱閣老、楊博吏部、高儀禮部諸位厭惡并禁止講學之時,當時沒有任何講學之會,也沒有什么人講說性命之學。我當時想這是一件很緊切之事,就自己主動尋找朋友,不經他人推薦而結識了許多不用言語而心靈相通之師,為什么必須立一個會而后才可以進行學習研討呢?立講學會之事的麻煩極為明白,柳塘并不是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去做?如若說柳塘的主張與道統,全縣門生中沒有一個人可以繼承,如今想趁立講學會的機會傳與縣令鄧應祈,那就應該親自將這主張與道統內容指點給縣令鄧應祈,而不應該將這些主張與道統傳授給那些不省悟此中含義而又聚集在講學會之內的人以致擾亂聞聽。如若說縣令鄧應祈得道,柳塘想聽取,那么柳塘自己與鄧應祈商討論證就可以了。而且縣令鄧應祈有他的道統主張,他自然不會固步自封,而會不停止傳道授業之事,他也會自己取人會人,用不著我代他主持。我前思后想,要辦講學會之說,總是名心牽引的結果,那樣必然會引起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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