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周柳塘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六年（1588）寫于麻城。周柳塘，即周思久。見本卷《答周柳塘》題解。當(dāng)時，以耿定向為代表的麻、黃士紳，對李贄進行了誹謗與攻擊。李贄在此信中，一方面對耿定向以“扶綱常，立人極，繼往古，開群蒙”自任的維護封建綱常的行為進行了諷刺，一方面表示了寧愿違背“不可則止”的孔子教導(dǎo)，也要與之論辯到底的決心。信中對周思久追隨耿定向也進行了忠告與儆誡。

 

弟早知兄不敢以此忠告進耿老也[1]。弟向自通劄[2]，此直試兄耳。乃知平生聚友講學(xué)之舉，遷善去惡之訓(xùn)[3]，亦太欺人矣。欺人即自欺，更何說乎！夫彼專談無善無惡之學(xué)[4]，我則以無善無惡待之[5]；若于彼前而又談遷善去惡事，則我為無眼人矣[6]。彼專談遷善去惡之學(xué)者，我則以遷善去惡望之[7]；若于彼前而不責(zé)以遷善去惡事，則我亦為無眼人矣。世間學(xué)者原有此二種，弟安得不以此二種應(yīng)之也耶！惟是一等無緊要人[8]，一言之失不過自失，一行之差不過自差，于世無與[9]，可勿論也。若特地出來，要扶綱常[10]，立人極[11]，繼往古[12]，開群蒙[13]，有如許擔(dān)荷[14]，則一言之失，乃四海之所觀聽[15]，一行之謬，乃后生小子輩之所效尤[16]，豈易放過乎？

【注釋】

[1]“弟早知”句：萬歷十六年初，李贄曾托周思久向耿定向進“遷善去惡”的“忠告”，周未予轉(zhuǎn)達。耿老：即耿定向，見《答耿中丞》題解。

[2]向：以前。通劄：通信。劄，同“札”，書信。

[3]遷善去惡：向善而去除邪惡。遷善，語本《周易·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

[4]無善無惡之學(xué)：王守仁曾提出“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傳習(xí)錄》）的理論，把“無善無惡”視為至善的道德。并要人們恢復(fù)這種“心之體”，而“為善去惡”，以達到“存天理，滅人欲”的目的。

[5]“我則”句：李贄認為人的自然本性是最完美的，無所謂“天理”的“善”與“人欲”的“惡”，雖也是唯心的認識論，但與王守仁的“無善無惡”理論并不相同。

[6]無眼人：比喻沒有見識的人。

[7]望：責(zé)望，要求。

[8]一等：一類，一種。無緊要人：沒有地位和影響的一般人。

[9]于世無與（yù）：與世無關(guān)。與，干預(yù)，參預(yù)。

[10]扶綱常：維護封建的三綱五常。

[11]立人極：樹立做人的社會準則。人極，綱紀，社會準則。

[12]繼往古：繼承從前的事業(yè)。往古，從前，古昔。

[13]開群蒙：使眾人擺脫愚昧。

[14]擔(dān)荷：擔(dān)負的責(zé)任。

[15]觀聽：看到和聽到。這里指聽到。

[16]效尤：仿效壞的行為。

【譯文】

我早就知道您不敢把我托您向耿老進的忠告轉(zhuǎn)達給他。我從前給您寫信談及此意，不過是試一試您而已。由此使我認識到平生聚友講學(xué)的舉措，向善除惡的訓(xùn)誡，都太欺騙人了。欺騙他人也就是欺騙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耿老專談無善無惡之學(xué)，我則以無善無惡的理論對待他；如若我與他再談?wù)撨@種向善除惡之事，那我實在是沒有見識了。他專注于要人們向善去惡之說，我就以此要求他；如若我不以向善去惡要求他，那我也真是沒有見識了。世間的學(xué)者原來只有這兩種主張，我怎么能不對這兩種主張有所回答呢！只有那些沒有地位和影響的人，說錯一句話不過是自己的過失，做錯一件事也只是自己的過錯，都與世無關(guān)，可以不必說它。如若是特地立足當(dāng)世，要維護封建的三綱五常，要樹立做人的社會準則，要立志繼承往古的事業(yè)，要使眾人擺脫愚昧，有這樣多要承擔(dān)的重任，那么說錯一句話，那四海之內(nèi)的人都會聽到，做錯一件事，后生小子輩就會仿效而做，能輕易放過？

 

如弟豈特于世上為無要緊人[1]，息焉游焉[2]，直與草木同腐，故自視其身亦遂為朽敗不堪復(fù)用之器，任狂恣意，誠不足責(zé)也。若如二老[3]，自負何如，關(guān)系何如[4]，而可輕耶！弟是以效孔門之忠告[5]，竊前賢之善道，卑善柔之賤態(tài)[6]，附直諒之后列，直欲以完名全節(jié)付二老，故遂不自知其犯于不可則止之科耳[7]。雖然，二老何如人耶，夫以我一無要緊之人，我二老猶時時以遷善改過望之，況如耿老，而猶不可以遷善去惡之說進乎？而安敢以不可則止之戒事二老也[8]。

【注釋】

[1]豈特：何止，難道只是。

[2]息焉游焉：生活安定、悠閑。

[3]二老：指周柳塘與耿定向。

[4]關(guān)系：對事物和社會的作用和影響。

[5]忠告：與下句的“善道”，語出《論語·顏淵》：“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這里借用來表示對朋友要堅持勸告之意。善道，善于引導(dǎo)。

[6]善柔：與下句的“直諒”，語出《論語·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卑，鄙視。善柔，善于諂媚奉承。直諒，正直誠實。

[7]“直欲”二句：意為只是想讓您二老維持聲譽、保全節(jié)操，因此不覺地違背了孔子所說的“不可則止”的教導(dǎo)了。

[8]“而安敢”句：意為怎么敢以“不可則止”的戒條來對待你倆呢。

【譯文】

像我這樣在世上無關(guān)緊要的人，生活悠閑，也只能與草木同樣腐爛，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就像那朽敗之器物沒什么用處了，因此隨心所欲，狂放任意，也是不必責(zé)備的。像您和耿老，自負責(zé)任重大，對社會的作用和影響重大，是不可輕視的。我因此學(xué)習(xí)孔老夫子的“對朋友要忠告而善于引導(dǎo)”的教導(dǎo)，實踐前賢的善于引導(dǎo)，鄙視善于諂媚奉承的丑態(tài)，附在正直誠實者的后列，只是想使二老完名全節(jié)保全聲譽，因此不覺地違背了孔老夫子所說的不可則止的教導(dǎo)了。雖然如此，您與耿老是怎樣的人呢，對我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您二老還常常以向善改過來勸告我，何況像耿老，怎么可以不向他進行向善去惡的勸說呢？又怎么敢以不可則止的戒條來對待您二老呢。

 

偶有匡廬之興[1]，且小樓不堪熱毒，亦可因以避暑。秋涼歸來，與兄當(dāng)大講，務(wù)欲成就世間要緊漢矣[2]。

【注釋】

[1]匡廬：即廬山。傳說殷周間有匡姓兄弟七人結(jié)廬隱居于此，故稱。興：游興。

[2]“務(wù)欲”句：可能指本年秋，李贄應(yīng)周思久早先的邀請移居龍?zhí)逗シ鹪阂皇隆Ｒo漢，重要人物。

【譯文】

偶然生出想到廬山旅游的興趣，而且難以忍受這里的小樓熱毒，到廬山也可以避避苦暑。等到秋涼歸來，與兄大講一番，一定要努力成為世間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