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焚書·上(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明)李贄
- 5630字
- 2019-10-09 17:27:32
與耿司寇告別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五年(1587)寫于麻城。耿司寇,即耿定向。司寇,原是周代掌管司法的官,后代沿用以稱呼刑部尚書、侍郎等主要官員(稱尚書時常加“大”字)。據耿定向《觀生紀》,耿定向于萬歷十三年(1585)四月初五升刑部左侍郎,故稱“司寇”。《觀生紀》又載,萬歷十五年十一月,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俗稱大中丞)。本文中有“賤眷思歸,不得不遣”之語,據耿定力《誥封宜人黃氏墓表》:“萬歷丁亥歲(1587),宜人率其女若婿自楚歸,而卓吾尚留楚。”則知此文當寫于萬歷十五年秋李贄遣眷之后,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十一月之前。此時,李贄與耿定向的論爭日趨激烈,在這封信中,李贄贊揚“狂者”的“不蹈故襲,不踐往跡”精神,贊揚“狷者”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的節操,鄙薄“鄉愿”的“行似廉潔”而實為“德之賊”,都表現出對道學家的厭惡。
新邑明睿[1],唯公家二三子侄[2],可以語上[3]。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4],此則不肖之罪也[5]。其余諸年少或聰明未啟,或志向未專,所謂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則為失言,此則仆無是矣[6]。雖然,寧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猶可,失人豈可乎哉!蓋人才自古為難也。夫以人才難得如此,茍幸一得焉,而又失之,豈不憾哉?
【注釋】
[1]新邑:指黃安(今湖北紅安),是嘉靖末年新設的縣。明睿(ruì):聰明睿智。睿,通達,明智。
[2]二三子侄:指耿定向之子耿汝愚(字克明)、耿定理之子耿汝念(字克念)等。耿汝愚,光緒八年重修同治《黃安縣志》卷八《儒林》載:“耿汝愚,字克明,號古愚,恭簡公(耿定向)冢子也……屢躓場屋(科舉考試多次不順),遂絕意仕進,閉戶著書……恭簡歿,家益困……乃廢著述,修計然之策(泛指生財致富之道)。不二十年,竟至十萬。年七十卒。”李贄在《答耿司寇》中曾稱贊耿汝愚“筋骨如鐵”,不是“效顰學步從人腳跟走”的“超類絕倫”之人(見本卷)。李贄在與耿汝念的通信中,曾表示“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勢矣”, “我可殺不可去,我頭可斷而我身不可辱”(見《續焚書》卷一),表示出二人之間的深厚友情。
[3]語上:語出《論語·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意為告訴以高深的學問。
[4]“可與言”二句:與下文“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則為失言”,語出《論語·衛靈公》。失人,錯過人才。失言,浪費語言。
[5]不肖:不賢,舊時自稱的謙辭。
[6]無是:沒有這種情況。
【譯文】
黃安的青年才俊,唯有您家的幾個子侄,可以告訴他們高深的學問。可以與他交談卻不與他交談,錯失人才,這就是我的過錯。其余的那些年輕人,有的聰明未開,有的志向未定。孔子說的不可與他交談的人卻與他交談是浪費語言,我沒有這種情形。即使這樣,我寧可浪費語言,也不肯錯失人才。浪費語言還可以,錯失人才怎么行呢!因為人才自古難得。人才如此難得,如果很慶幸得到一位,卻又失去了,豈不太遺憾了嗎?
嗟夫!顏子沒而未聞好學[1]。在夫子時,固已苦于人之難得矣,況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眾[2];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3]。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無得也,于是動歸予之嘆曰[4]:“歸歟歸歟!吾黨小子,亦有可裁者。”[5]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6]。狂者不蹈故襲,不踐往跡[7],見識高矣。所謂如鳳凰翔于千仞之上[8],誰能當之?而不信凡鳥之平常,與己均同于物類。是以見雖高而不實[9],不實則不中行矣。狷者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10],如夷、齊之倫[11],其守定矣[12]。所謂虎豹在山,百獸震恐[13],誰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獸。是以守雖定而不虛[14],不虛則不中行矣。是故曾點終于狂而不實[15],而曾參信道之后[16],遂能以中虛而不易終身之定守者[17],則夫子來歸而后得斯人也。不然,豈不以失此人為憾乎哉!
【注釋】
[1]“顏子”句:見《答劉憲長》第一段注[9]。
[2]“是以”二句:《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3]周流四方:孔子曾周游衛、宋、蔡、楚、陳等國。
[4]歸予:當作“歸歟”。
[5]“歸歟”三句:語本《論語·公冶長》:“歸與(與、歟相通)!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志向高大而處事疏闊),斐然成章(文采可觀),不知所以裁之!”裁,剪裁,引申為造就、指導。
[6]中行:語出《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指言行合乎中庸。
[7]“狂者”二句:意為狂者不愿抄襲陳舊的教條,不肯蹈著前人的腳印走路。狂者,指志向高遠的人。
[8]鳳凰翔于千仞之上:語出賈誼《吊屈原賦》。仞,古代長度單位,七尺為一仞(一說八尺為一仞)。
[9]不實:不能腳踏實地。
[10]狷者:指能堅持操守的人。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語本《孟子·公孫丑上》:“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
[11]夷、齊:伯夷、叔齊,商末孤竹國君的兒子。據《史記》卷六一《伯夷列傳》,伯夷、叔齊為孤竹國君的長子與三子。孤竹君要傳位給叔齊,孤竹君死后,叔齊要讓位于伯夷。伯夷以為不應違背父命而逃走,叔齊也不肯就位而出走。后二人聽說周文王賢,同奔周。周文王死后,武王發兵討伐商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武王滅商后,二人逃避到首陽山(今山西永濟),不食周粟而死。倫:類。
[12]守:操守。
[13]“所謂”二句:語本司馬遷《報任安書》:“虎處深山,百獸震恐。”意為它的威嚴,使人凜然生畏。
[14]不虛:不夠謙虛。
[15]曾點:字晳(xī),孔子弟子。據《孟子·盡心下》:“如琴張、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相傳魯國季武子死時,大夫們都往吊喪,曾點則靠在門上,唱起歌來。
[16]曾參:字子輿。曾點之子,孔子弟子。
[17]中虛:內心謙虛。不易:不改變。定守:操守堅定。
【譯文】
唉!顏子死后沒再聽說誰像他那樣好學。在孔夫子的時候已經苦于人才難得,更何況現在呢?所以孔子在七十二賢人中沒找到,便到三千弟子中找;三千弟子中找不到,不得已,便通過周游四方來尋找。后來,他上下四方地尋找,最后都無所收獲,這時他發出了歸鄉的感嘆,他說:“歸去吧!歸去吧!我鄉里的年輕人,也有可以造就的。”他唯恐錯失人才的心情是如此的誠摯而迫切,并因此明白中庸之道不是一定能夠做到的。狂者不遵循教條,不走老路,見識確實高出凡人。這種人正如賈誼所說的“鳳凰翱翔于千仞之上”,誰能與之匹敵?但它們不相信一般的鳥與自己屬于同類。所以,他們見識雖然高,但不求實,不求實就不能做到中庸。狷者不會為了得到天下而做一件不仁義的事、殺一個不該殺的人,正如伯夷、叔齊一類的人,做人的操守是堅定的。這就是司馬遷所說的虎豹在山,百獸震恐,誰還敢侵犯它呢?但它們不相信所有在地上跑的都是獸。所以他們操守雖然堅定,但為人不謙虛,不謙虛就不能做到中庸。所以曾點最終的結局是狂放而不落實,而曾參在崇信儒教之后,便能夠憑著內心的謙虛而終身不改變自己堅定的操守,而孔夫子也在他回到故鄉以后得到了這個真正的傳人。如果孔夫子不及時回歸,豈不要因為失去這個人而遺憾么!
若夫賊德之鄉愿[1],則雖過門而不欲其入室[2],蓋拒絕之深矣,而肯遽以人類視之哉[3]!而今事不得已,亦且與鄉愿為侶,方且盡忠告之誠,欲以納之于道,其為所仇疾,無足怪也[4],失言故耳。雖然,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茍萬分一有失人之悔,則終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蓋論好人極好相處,則鄉愿為第一;論載道而承千圣絕學[5],則舍狂狷將何之乎[6]?
【注釋】
[1]賊德之鄉愿:語本《論語·陽貨》:“鄉愿,德之賊(敗壞者)也。”后來,“鄉愿”成為偽君子的代稱。
[2]“則雖”句:語本《孟子·盡心下》:“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愿)乎!'”
[3]遽(jù):竟,就。
[4]“而今”六句:均系針對耿定向而言。仇疾,仇恨,憎恨。
[5]載道:擔負傳道任務。承:繼承。絕學:謂造詣獨到之學。
[6]何之:何往,哪兒找。
【譯文】
至于鄉里的那些偽君子,即使從門前經過,也不希望他進我家門,因為我從內心十分地拒絕他,哪里把他當人看呢!如今萬不得已,與這樣的偽君子做了伙伴,并且誠心誠意地向他進忠告,想將他納入正道,因此被他忌恨,是不值得奇怪的,是失言造成的。雖然如此,失言又有什么害處呢?唯一害怕的是錯失人才。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造成我錯失人才的悔恨,那我也將終身痛苦,死不瞑目。這是因為,要論最好相處的好人,那些偽君子們排第一;要論擔負傳道的使命,傳承圣人獨到的學問,除了那些狂者、狷者,我還能找誰呢?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1],兩京又人物之淵[2],左顧右盼,招提接引[3],亦曾得斯人乎[4]?抑求之而未得也?抑亦未嘗求之者歟?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縱有狂者,終以不實見棄[5];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潔者當之也[6]?審如此[7],則公終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注釋】
[1]宦游:在外做官。
[2]兩京:指北京和南京。人物之淵:人物聚集的地方。
[3]“左顧”二句:意為四方瀏覽,交游接待(人才)。
[4]斯人:指狂狷之士。
[5]見棄:被拋棄。
[6]“而清如”二句:意為把清高的伯夷,竟當作貌似廉潔的鄉愿對待。清如伯夷,語本《孟子·萬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
[7]審:確實,果真。
【譯文】
先生您現在在官場行遍半個天下,南、北京又是人才聚集的地方,您四方瀏覽,交游接待,可曾獲得了這種人才嗎?是尋覓過卻沒有得到呢,還是根本不曾尋覓過呢?或者是尋覓而得到的都不是狂狷之士,即使有狂者,最終又因他不實在而被舍棄;而像伯夷這樣的清高之士,卻反而被當作貌似廉潔的偽君子來對待嗎?果真如此的話,先生您最終免不了錯失人才的悔恨。
夫夷、齊就養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1]。父為西伯,則千里就食,而甘為門下之客,以其能服事殷也。子為周王,則寧餓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為其以暴易暴也[2]。曾元之告曾之曰[3]:“夫子之病亟矣[4],幸而至于旦[5],更易之[6]! ”曾子曰:“君子之愛人以德,世人之愛人也以姑息[7]。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8]。”元起易簀[9],反席未安而沒[10]。此與伯夷餓死何異,而可遂以鄉愿之廉潔當之也?故學道而非此輩,終不可以得道;傳道而非此輩,終不可以語道。有狂狷而不聞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聞道者也。
【注釋】
[1]“夫夷、齊”二句:意為伯夷、叔齊愿意接受西伯(周文王)的供養,但不肯在西伯兒子——武王的統治下茍活。西伯,特指周文王,殷商之時,商紂王命他為西方諸侯之長,故稱。幸生,僥幸偷生。
[2]“則寧”二句:《史記·伯夷列傳》載:“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餓死于首陽山。以暴易暴,用殘暴者代替殘暴者。
[3]曾元之告曾子曰:從這句開始,到下文“反席未安而沒”,其典故出自《禮記·檀弓》。大意是:魯大夫季孫贈給曾參一條竹席,曾參病危之際,感到躺在那條竹席上是一種違禮的行為,要把它換下來。他的兒子曾元看他病情危急,提出等天亮時再換。曾參堅持立即換席,以“得正而斃”。結果,還來不及安放在另換的席子上,曾參就斷氣了。曾元,曾參之子。曾子,指曾參。
[4]夫子:曾元對其父的敬稱。病亟(jí):病情危急。
[5]幸而至于旦:僥幸能夠挨到天亮的話。
[6]更易之:指換席子。
[7]世人:《禮記·檀弓》原作“細人”,即小人。姑息:無原則的寬容。
[8]“吾得”二句:意為我能夠得正道正名定分而死,那就算了。
[9]簀(zé):一種作為床墊的竹席。
[10]反席未安而沒:還沒來得及安放在另換的席子上就斷氣了。
【譯文】
伯夷、叔齊愿意接受西伯的供養,卻不肯在周武王的統治下茍且偷生。做父親的封為西伯,他倆便千里迢迢地前往投奔,甘心充當門客,因為他們看到西伯能忠心侍奉商朝。做兒子的做了周王,他倆寧愿餓死也不愿意吃一片周朝土地上生長的薇菜,因為他們反對周武王用暴力來推翻暴力。曾子認為死在竹席上是違禮的行為,臨終時要求更換席子。他的兒子曾元告訴他:“您已病危,有幸挨到天亮,再與您換。”曾子說:“君子用高尚的道德來愛人,一般人用姑息的方式來愛人。我還求什么呢?我能夠按照禮數名正言順地死去,這就可以了。”曾元就起身為曾子更換席子,曾子在更換后的席子上還沒安放好身體便斷氣了。這與伯夷餓死有什么區別?豈能用偽君子們的廉潔與這種行為相提并論?所以學道如果不是這類人,最終不可能得道;傳道如果不是這類人,也終究不能夠講道。世上有狂狷卻不懂得道的,但沒有不狂狷卻懂得道的。
仆今將告別矣,復致意于狂狷與失人、失言之輕重者,亦謂惟此可以少答萬一爾。賤眷思歸,不得不遣[1];仆則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蓋孔子求友之勝己者[2],欲以傳道,所謂智過于師,方堪傳授是也[3]。吾輩求友之勝己者,欲以證道[4],所謂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5]。
【注釋】
[1]“賤眷”二句:李贄于萬歷十五年(1587)將妻女和女婿遣送回福建泉州。
[2]孔子求友之勝己者:語本《論語·學而》:“無(不)友(結交)不如己者。”
[3]“所謂”二句:語本明人瞿汝稷《指月錄·懷海禪師章》。懷海曾對黃檗和尚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比師父要差一半);見過于師,方堪傳授。”意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4]證道:佛教用語。指互相參證學道的心得。
[5]“所謂”二句:事見《指月錄·宗杲(gǎo)語要》:“昔雪峰真覺禪師為此事(指如何破當時士大夫以‘有所得心’求‘無所得法’的做法)之切,三度到投子,九度上洞山。”意為不辭艱辛,虛心訪師求友,反復請求教益。三上、九到,形容多次前往的零指用法。洞山,即洞山寺,在江西宜豐。投子,即投子山,在安徽潛山。
【譯文】
我將要與您告別了,還向您解釋狂狷之士與錯失人才、說錯話等問題的輕重關系,也是我認為只有這樣才可以報答您給我好處的萬分之一。我的家眷想回老家,不得不送他們走;我卻要仿效古人求友的方法,巡游四方。孔子尋求超過自己的人為朋友,想借此傳承儒道,有人說智力勝過師傅的徒弟才可以傳授,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我們尋求超過自己的人交友,是為了相互學習和交流,這與雪峰真覺禪師三上洞山寺、九上投子山,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