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犍陀羅文明史
- 孫英剛 何平
- 9152字
- 2019-01-10 17:33:59
第一節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歷史脈絡
公元前334年春天,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渡過今天的達達尼爾海峽,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東方遠征。到了公元前327年,亞歷山大大帝已經征服了巴克特里亞地區。然而在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突然去世,新建立的帝國也隨之崩解。亞歷山大的部將們紛紛自立,在不同的地區建立新的王朝。這些新王朝中,包括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和控制亞洲主要部分的塞琉古帝國(Seleucid Empire)。塞琉古帝國以敘利亞為中心,控制了伊朗和美索不達米亞,往東統治了巴克特里亞,甚至一度占領了今天印度的部分領土,可以說是一個龐大的希臘化國家。但是隨著其領土的過分擴張,對邊遠地區鞭長莫及,塞琉古帝國慢慢失去了對遠處東方的巴克特里亞行省的控制。最后巴克特里亞地區獲得獨立,擺脫了塞琉古帝國的控制,形成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而塞琉古帝國則延續到公元前63年,被羅馬的龐培征服。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可以說是希臘化世界的最東部分,地域上包括了巴克特里亞、粟特(Sogdiana)等中亞地區,以今天的阿富汗北部為中心,約為公元前250—前125年。公元前180年,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德米特里一世侵入印度河流域,將犍陀羅、旁遮普等地納入統治范圍;同一年,中國西漢王朝的漢文帝即位。領土擴張到印度之后的王國往往被稱為印度-希臘王國。
1.狄奧多特一世和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建立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是由原塞琉古帝國的巴克特里亞地方總督狄奧多特一世(Diodotus I Soter, “Soter”是“救世主”的意思,希臘政治傳統中的一種尊號,后來也被貴霜帝國所沿襲)建立的。其反叛并獨立建國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前250年。其獨立之事,見諸于特洛古斯(Gnaeus Pompeius Trogus)、查士丁(Justin)、斯特拉波(Strabo)等人的記載。查士丁記載:“帖奧多特(狄奧多特),他管轄千城之國的巴克特利亞,叛變并自立為國王,其他所有東方的人民也效法他,脫離馬其頓人統治。”很可能因為他宣布獨立建國,自視為拯救國人,所以后來被加上“救世主”的頭銜。狄奧多特一世未稱王時的錢幣依然沿用了塞琉古帝國君主安條克一世的名義,但錢幣上出現的卻是狄奧多特一世自己的頭像,同時,錢幣上出現的神祇不再是安條克一世喜歡的阿波羅而換成了手持閃電的宙斯。
與狄奧多特一世同時宣布脫離塞琉古帝國的,是帕提亞(Parthia)總督阿伽托克勒斯(Agathocles),兩人很可能是聯盟關系。但十余年后,帕提亞遭到來自北方的入侵,帕尼(Parni)部落的酋長阿爾沙克一世消滅了阿伽托克勒斯建立的希臘化王國,建立了安息帝國。這樣一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和希臘世界的母體就被隔斷了,不但巴克特里亞地區與西方的貿易受到影響,其政治、宗教、文化取向也因此慢慢轉向東方。公元前239年,當塞琉古帝國進攻安息時,同為希臘文化體的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也曾出兵聲援。

圖1-4 狄奧多特一世銀幣,正面是其肖像,背面是宙斯形象
2.歐西德莫斯王朝
狄奧多特一世去世后,其子狄奧多特二世繼位,改變了之前聯合塞琉古帝國進攻安息的政策,反而和安息結盟對抗塞琉古二世。
狄奧多特二世后來遭到歐西德莫斯一世(Euthydemus I)篡位并被謀殺,巴克特里亞由此進入歐西德莫斯時代。歐西德莫斯之前很可能是前代王朝粟特地區的總督,是希臘裔將領阿波羅多特斯(Apollodotus)的兒子。通過聯姻,他娶了狄奧多特一世的女兒,也就是狄奧多特二世的妹妹,由此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統治合法性。他的兒子德米特里一世在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向印度擴張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有關歐西德莫斯的統治,記載很少。公元前208年,他遭到了塞琉古國王安條克三世(Antiochus III the Great)的進攻。在阿利烏河,塞琉古軍隊擊敗了歐西德莫斯,迫使后者退回巴克特里亞。塞琉古軍隊進而展開對后者的圍攻,然而三年圍城,卻無法破城而入,最后安條克三世只好承認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獨立地位,并將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后來的德米特里一世,但是規定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需要向塞琉古納貢。在西方古典文獻中,也記載了有關談判的細節:歐西德莫斯強調自己推翻了之前背叛塞琉古帝國的狄奧多特家族,而且保衛了中亞地區免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以求獲得塞琉古帝國的認可。通過這次戰爭,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徹底獲得了獨立地位,也因此暫時擺脫了來自西部的戰爭威脅,可以騰出手來,將自己的勢力拓展到南亞地區。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人對亞歷山大的印度遺產仍然念念不忘,一有機會就想卷土重來。

圖1-5 歐西德莫斯一世錢幣
正面是君主肖像,背面是手持大棒的赫拉克利斯。從亞歷山大時期開始,赫拉克利斯就跟王權聯系在一起,象征著君主護佑民眾的功德。
3.德米特里一世的王冠
歐西德莫斯去世后,王位傳到其子德米特里一世手中。后者大約于公元前200年到前180年在位,統治時期和中國西漢的呂后差不多同時。德米特里一世統治時期,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領土得到極大擴張,征服了今天伊朗東部地區,開創了一個遠離希臘文明主體的印度-希臘王國。德米特里一世似乎擅長軍事,取得了很多戰爭勝利,所以在其后期鑄造的錢幣上,出現了“不可戰勝的”(Aniketos)的字樣,從某種意義上接近于中國傳統給予過世君主“武帝”的謚號。
德米特里一世崛起于和塞琉古帝國安條克三世的談判,據古典文獻記載,安條克三世對其印象非常深刻,乃至決定將女兒嫁給他。古希臘歷史學家波利比奧斯(Polybius)記載:“歐西德莫斯最后派遣他的兒子德米特里前去簽署最終的和約,安條克三世對年輕王子相當滿意,不論從外表、言談、禮儀來看,德米特里都符合王室能力需求,因此首先承諾把自己女兒許配給德米特里。在這之后,安條克三世才承認歐西德莫斯的國王地位。”也就是說,安條克三世把聯姻作為承認歐西德莫斯王朝獨立地位的前提。
從公元前180年開始,德米特里一世開始入侵西北印度。隨著孔雀王朝的崩潰,孔雀王朝的將軍華友建立了巽伽王朝。關于德米特里一世入侵西北印度的原因,有學者認為是之前孔雀王朝和希臘人存在結盟關系,所以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可能是為了保護其在南亞的希臘裔移民才發動入侵。也有學者認為,德米特里一世進攻印度的主要原因是宗教的考慮。很多文獻記載,巽伽王朝迫害佛教徒,而佛教被印度-希臘王國的諸君主所推崇,得到了繁榮發展。如著名的古典學家塔恩爵士(W. W. Tarn)就認為,德米特里一世對南亞的入侵,不僅是基于對孔雀王朝的支持,也出于支持佛教的考慮。但也有學者認為,關于巽伽王朝迫害佛教的記載,很多可能是后來佛教徒偽造的,印度-希臘王國入侵南亞是單純基于經濟上的考慮。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巴克特里亞的希臘化王國統治者,很可能跟提倡眾生平等、打破種姓制度的佛教結盟,試圖對抗和瓦解當地本有的宗教政治秩序,畢竟,這些外來的希臘統治者不能被納入種姓制度。
令人感興趣的是,德米特里一世錢幣上屢屢出現大象的形象,一種是德米特里一世頭戴大象頭飾的肖像,有學者認為這象征著其征服印度。這種圖像只在公元前318年托勒密一世以亞歷山大名義發行的錢幣上出現過。德米特里一世顯然是自比亞歷山大第二,不過他征服的印度領土比亞歷山大更廣。德米特里一世以軍事征服者自居,其錢幣背面出現大力士赫拉克利斯的形象不足為奇,但是大象頭飾之前沒有出現過,很可能預示著此時印度的部分地區已在其統治之下。另外一種德米特里一世錢幣,正面是一頭大象,背面是雙蛇杖(caduceus,有時是希臘神話中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之一)。有學者認為大象可能是佛教和釋迦牟尼的象征,可能標志德米特里一世為佛教贏得的勝利。而雙蛇杖則象征希臘人和巽伽人、佛教和印度教的和解。塔恩爵士則認為,大象可能是塔克西拉的象征,或者僅僅是印度的象征。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德米特里一世通過對印度巽伽王朝的軍事行動,將自己的影響力拓展到了更遠地方。其錢幣上的希臘神祇、大象頭飾,至少象征著希臘文化和本土文化某種程度的融合。在東方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堅持希臘文化傳統,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不斷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歷史趨勢。

圖1-6 身穿希臘風格服飾希通的希臘-巴克特里亞樂手,大英博物館

圖1-7 德米特里一世銀幣
正面為德米特里一世的肖像,頭戴大象王冠;背面為赫拉克利斯形象,右手為自己戴上王冠,左手邊是涅墨亞獅子皮和大棒。以希臘文寫成,意為“國王德米特里”。歐西德莫斯一世錢幣背面也有赫拉克利斯形象。

圖1-8 德米特里一世錢幣,背面是雙蛇杖
在晚期印度-希臘王國的錢幣上很容易發現佛教的符號,比如法輪(cakra,或者僅僅是轉輪王的輪寶)、佛陀名號等,但是在德米特里一世時,他是否個人信仰佛教,乃至把佛教符號印制在自己的錢幣上,仍有討論的余地。從時間上來說,根據《阿育王勒令》(Edicts of A?oka),早在公元前250年左右,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已經宣稱派遣高僧到西方的希臘化世界傳播佛教。不可否認的是,德米特里一世對佛教的發展,確實產生了正面影響。比如在德米特里一世統治時期,在希臘文明的影響下,佛教藝術得到發展,為以后犍陀羅佛教藝術的出現和成熟奠定了基礎。甚至,希臘的神祇和佛陀同時出現在雕像中。比如赫拉克利斯,其手持棍棒的形象,不但出現在德米特里一世的錢幣上,也出現在佛教雕像中。在這一時期的佛教雕像中,赫拉克利斯往往充當佛陀護衛的角色。后文會詳細討論。
據托勒密的《地理書》記載,名城塔克西拉就是德米特里一世建立的。旁遮普的舍竭城(Sagala,后來為著名的米南德一世的首都,漢譯作舍竭、奢揭羅、沙柯羅、沙竭等,位于今巴基斯坦錫亞爾科特)也是他建立的。他或許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作“歐西德米亞”(Euthydemia)——這個名字顯然是來自于他的父親歐西德莫斯,所以托勒密在《地理書》中提到,“舍竭城,又被稱為歐西德米亞”。用君主的名字命名城市,在希臘-巴克特里亞和貴霜帝國時期非常普遍。
德米特里一世統治時期是米南德一世之前,印度-希臘王國擴張的黃金時代。他將自己的勢力擴張到今阿富汗東南部、巴基斯坦以及西北印度,犍陀羅也被納入他的統治范圍。一直到7世紀穆斯林入侵,此處佛教一直都很繁榮。這里也有一座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in Arachosia),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坎大哈。根據公元前1世紀后半葉的地理學家查拉克斯的伊西多爾(Isidore of Charax)所著《帕提亞驛程志》(Parthian Stations)記載:“阿拉霍西亞,帕提亞人稱之為‘白印度’。這里有……德米特里亞城(Demetrias),還有整個阿拉霍西亞省的中心亞歷山大城(Alexandropolis)。這里是希臘化的。”發現于塔吉克斯坦的卡利亞布(Kuliab)銘文,也佐證了德米特里一世曾在這一地區取得了軍事勝利,其銘文云:“赫利俄歐德(Heliodotos)以此香壇供奉,……〔祈愿〕眾王之王歐西德莫斯,以及其子光榮、戰功卓著、杰出的德米特里,受神意護佑而免受一切痛苦。”德米特里一世統治的中心是塔克西拉,那里出土了很多他的錢幣。

圖1-9 塔克西拉遺址
這里從希臘-巴克特里亞到貴霜時期,都是重要的人類文明中心。
德米特里一世開創的印度-希臘王國,一直延續到公元后,才因外敵入侵而滅亡。希臘—印度王國帶來了佛教的繁榮和發展,新的佛教形式甚至被有的學者稱為“希臘化佛教”(Greco-Buddhism)。
據斯特拉波的記載,大約早在公元前2世紀,德米特里一世曾經向東面的賽里斯(Seres)和弗利尼(Phryni)擴張。在此時的西方人心目中,賽里斯是產絲之地,但是不是指中國還不能確定。印度著名的歷史學家納拉因(A.K.Narain)認為,兩個地方分別指“疏勒”和“蒲犁”,也就是帕米爾東側的今喀什和塔什庫爾干地區。這至少說明,當時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曾經勢力強大,甚至很可能越過蔥嶺,嘗試進入塔里木盆地。
4.歐克拉提德王朝
隨著德米特里一世將統治重心南移,北部的巴克特里亞出現了反叛。大約公元前170年,可能是德米特里一世的一位將領,或是塞琉古帝國的同盟者,歐克拉提德(Eucratides)推翻了歐西德莫斯王朝在巴克特里亞的統治,建立了自己的王朝。這段時間的歷史記載非常混亂,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可能陷入了內戰。結果是國家一分為二,一個在巴克特里亞本土,后來的歷史學家仍稱其為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另一個位于印度北部,被稱為印度-希臘王國,兩國不時互相攻擊。留在南邊的歐西德莫斯王朝試圖擊敗叛變者,統一北部,但似乎并不成功。北邊新王朝的歐克拉提德一世(前171—前145年在位)也試圖通過軍事征服擊滅南方。據出土錢幣來看,歐克拉提德一世曾經占領了廣闊的領土,甚至直到旁遮普。但最終,他在南邊被杰出的米南德一世擊退。此時,發源于犍陀羅的佉盧文(Kharoshthī)在巴克特里亞非常流行,希臘文和佉盧文同時使用。
據記載,歐克拉提德一世被其子謀殺,尸體被拖在戰車后面,任其碎裂。隨著安息帝國的興起,北部的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受到嚴重沖擊。公元前167年,安息占領了其部分西部領土。雪上加霜的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塞種在公元前145年左右發動了入侵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戰爭,王國在公元前130年左右滅亡。
5.和中國的接觸
古希臘歷史學家斯特拉波記載,大約公元前220年,歐西德莫斯統治時期(當時粟特和費爾干納地區都在其統治之下),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曾經發動對東方的遠征,“他們將其帝國擴展到遠至中國”。這或許是最早的希臘人接觸中國的記載。在新疆天山北發現了帶有希臘戰士特征的塑像,或者僅僅是戴著希臘式頭盔的戰士。一塊收藏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的織物片段描述的可能是一位希臘戰士,此類藝術品可能廣泛傳播于今天的新疆地區,希臘-巴克特里亞和中國的文化交流頻繁程度,很可能超出根據現有文獻做出的推測。在樓蘭地區出土的可能是東漢晚期的彩色緙毛殘片上,描繪著典型的希臘羅馬式赫爾墨斯(Hermes)頭像。赫爾墨斯在古希臘神話中掌管貿易、旅行、競技等,并為眾神的信使,為神祇們傳遞信息。他的標志是手持雙蛇杖。現在還發現嵌有玻璃的銅鏡,時間大約是公元前二三世紀,也似乎說明當時的希臘-巴克特里亞文明對中國曾經產生過影響。來自西方的玻璃制品也流傳到中土,并跟中國本土的工藝相結合。一直到北魏時期,中土掌握了玻璃制作技術,從那以后,玻璃的價格才一落千丈。

圖1-10 歐克拉提德一世錢幣
背面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孿生神靈狄俄斯庫里,又稱卡斯托耳與波魯克斯,兩人都是宙斯之子。在早期羅馬錢幣上也出現過兩人的形象。

圖1-11 新疆發現的“希臘戰士”雕像,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

圖1-12 織物片段描繪的“希臘戰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

圖1-13 繪有赫爾墨斯形象的織物殘片
斯坦因在樓蘭地區發現,可能來自犍陀羅或者更遠的地區。
漢使張騫于公元前126年抵達巴克特里亞地區,其時,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剛剛滅亡,張騫稱其為大夏。根據張騫的描述,他在當地見到筇竹杖、蜀布,大夏人稱是從身毒(印度)買來的。漢武帝聽到張騫報告,了解到大宛、大夏和安息都是大國,人口稠密,物質豐富,而且對中國的物產非常推崇。大宛,現在基本被認定是位于中亞費爾干納(Ferghana)盆地的一個國家。在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中,有關大宛的記載非常豐富。最早有關大宛的官方信息,就是張騫記錄的。之后因漢武帝對大宛的軍事遠征,有關大宛的漢文記載變得異常豐富詳細。但是隨著時間流逝,一些關鍵的歷史細節丟失,所以仍有很多關鍵的問題無法了解。
亞歷山大東征過程中,占領了費爾干納地區,此后大宛成為中亞希臘人的重要據點。希臘征服者在中亞地區建立了一系列以亞歷山大名字命名的城市和軍事據點。在大宛,亞歷山大大帝建立了極東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 Eschate)。極東亞歷山大城位于費爾干納盆地東南部,錫爾河南岸,大體相當于今塔吉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苦盞(Khujand)。根據西方典籍記載,僅僅花了20天的時間,亞歷山大就修筑長達六公里的城墻,留下了退休的老兵和傷員留守,作為將來繼續遠征的基地。蘇聯和塔吉克斯坦的考古挖掘發現,在苦盞的舊要塞之下,是帶有希臘文化痕跡的土層,甚至包括公元前4世紀的防御工事。同時出土的還包括家庭生活器皿、武器裝備、建筑材料,以及大量的希臘化錢幣和陶器。這些出土文物大多保存在苦盞的地區博物館,這證明大宛文明受到希臘文明的深遠影響。而據大約1世紀的羅馬史學家魯福斯(Quintus Curtius Rufus)的記載,直到公元前30年左右,大宛的居民仍保持著希臘文化傳統。
在漢文史料《魏略?西戎傳》中,極東亞歷山大城被稱為“北烏伊”,即“北烏弋”(山離),烏弋山離即亞歷山大的翻譯。亞歷山大大帝死后,帝國瓦解,大宛地區先由塞琉古帝國統治,之后,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獨立,這里又歸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所有。總之,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這里都是中亞希臘文化的一個中心。“宛”這個名字,很可能是從愛奧尼亞(Ionians)轉化來的,那么大宛也就是大愛奧尼亞。愛奧尼亞是希臘本土的四個主要部族之一,愛奧尼亞語也是希臘化世界的三種主要方言之一。不過,這里的“愛奧尼亞”,是希臘人在中亞地區的一般稱呼,就是希臘人的意思。中亞的希臘人在古印度巴利語中也因此被稱為Yavana,或稱為Yona,其實就是Ionian。張騫等人翻譯其國號時,很可能音譯為宛。從名稱來看,大宛應該是帶有強烈希臘文化特征的國家。
本來作為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北境的大宛,在母國分裂陷入內戰之時,又遭到了來自北方游牧民族塞人的入侵,從此脫離希臘世界。張騫所見的大宛,可能是塞人統治下的王國,其居民應該有相當大比例的希臘后裔。張騫于公元前129年—前128年間抵達帕米爾高原以西,首先到達大宛。后來正是大宛將其送到目的地大月氏。根據張騫回國后的匯報,大宛城市化程度很高,有大小屬邑七十余城,城市房舍林立,外有城墻環繞,人口數十萬,居民帶有強烈的高加索人特征,高鼻深目,擅長買賣,錙銖必較。其風俗和南邊的大夏相同,這也印證了大宛本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一部分的史實。漢文史料還記載,在大宛,女性較有地位,一旦妻子決定某事,丈夫就照辦不敢違背。而《晉書》(其史料來源應該是抄自之前的文獻)記載,大宛婚前男女以黃金同心指環(戒指)為聘。
張騫特別提到,大宛人喜歡釀造葡萄酒,人民嗜酒,富人藏酒至萬石,可存放數十年之久。其農牧業發達,出產稻﹑麥﹑苜蓿﹑葡萄等。但是在所有的特產中,最為重要的應該是汗血寶馬。據記載,大宛馬喜歡吃苜蓿,漢使從大宛把葡萄、苜蓿的種子引入漢地,起初漢朝統治者試著在肥沃的土壤上種植葡萄、苜蓿。而當西域使節越來越多,以及引入的大宛馬越來越多,漢朝皇帝甚至在離宮別苑旁邊全部種植葡萄和苜蓿,一望無際。這些漢文史料的記載,證明了大宛對漢地文明的影響非常廣泛。
從地理位置來說,大宛西北鄰康居,西南和大月氏、大夏相鄰,東北鄰烏孫,東行經帕米爾的特洛克山口可達疏勒,在當時東西交通上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最盛時占有該處,在各地修筑了古典希臘式堡壘。國王歐西德莫斯一世曾將勢力擴展到粟特地區。大宛首都在貴山城,分內城和外城,在遭到漢朝大軍圍攻40多天的情況下,內城也沒有陷落,可見其城池堅固,建筑水平很高。漢文史料記載,大宛人口三十萬多,有兵六萬,政治首領除了國王,還有副王。
公元前103年,漢武帝遣李廣利率六千騎兵和三萬惡少組成的軍隊,遠征大宛,這是人類歷史上一次偉大遠征。公元前102年,漢朝遠征軍戰敗郁成城,退回敦煌。在增加兵力之后,李廣利第二次遠征大宛,攻破外城。大宛內訌,殺其王求和。李廣利回到玉門關時,只剩下一萬人的軍隊和一千匹馬。漢武帝對大宛的遠征,雖然勞民傷財,卻是中華文明第一次大規模地和一個高度城市化的印度—歐洲文明接觸。這次遠征一舉奠定了漢在西域的主導地位,并徹底打通了絲綢之路。從公元前1世紀以后,東方和西方世界通過絲綢之路連通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其代表了中華文明的開放和進取精神。
之后,絲綢貿易進入繁榮時期,絲綢的傳入對西方社會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西方,羅馬貴族對絲綢的追捧導致元老院發布禁止穿戴絲綢的禁令,有關情況記載在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和斯特拉波的著作中。同時,佛教信仰和希臘—佛教文化很可能從此時,具備了傳入中國的外在條件。
6.大月氏的入侵
根據漢文史料記載,原先大月氏強盛,輕匈奴,匈奴冒頓單于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始居敦煌、祁連間,后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遂都媯水北,為王庭。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漢武帝從投降的匈奴人知道這一情報后,募張騫通使月氏,希望能夠聯合月氏夾擊匈奴。這是一個非常有戰略眼光的決策,由于超出了當時的地理等外在條件,并未達成效果。但張騫的鑿空之旅卻帶來了中西交通的重要契機,也帶回了有關月氏和大夏的情報。
張騫抵達巴克特里亞時,當時的政治形勢是來自北方的大月氏直接控制了媯水北,它的南邊是大夏,西邊是安息,北邊是康居。張騫指出,大月氏是“行國”,也就是游牧民族,風俗“與匈奴同”,戰士控弦者可一二十萬。而其南邊的大夏,城市化程度很高,“有城屋,與大宛同俗”,“無大長,往往城邑置小長。其兵弱,畏戰。善賈市”。當時作為游牧民族的大月氏擊敗了大夏(也即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迫使其臣服作為屬國。雖然大夏人數眾多,“可百余萬”,而且擅長商業,經濟發達,但是不敵北邊的大月氏。此時,大夏仍以藍氏城為中心,戰勝的大月氏沒有渡河而南,而是留在北方。張騫勸說大月氏和漢朝結盟,打擊共同的敵人匈奴,但是大月氏擊敗了大夏,在當地沒有敵手,土地肥饒,又感覺距離漢朝太遠,沒有報復匈奴的意圖,最后張騫不得要領而還。
關于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和大夏的關系,伯希和、塔恩、納拉因等都認為,張騫所見的大夏就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在臣服于擁有強大騎兵的大月氏之后,仍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自立。但是李希霍芬、王國維等人認為,張騫所見的大夏人是塞種人,塞種人滅亡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后,又被入侵的大月氏所降服。斯特拉波在《地理書》中記載了擊敗希臘人并奪取巴克特里亞的游牧部落,但是他稱其為“阿希人(Asii)、帕色阿尼人(Pasiani)、吐火羅人(Tochari)和塞加羅里人(Sacarauli)”,這和司馬遷記載的“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有區別。爭論的焦點就是,西方古典文獻和司馬遷的記載,是否描述的是同一事件。從史料分析來看,我們支持大夏即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觀點。《漢書》中云:“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說明塞種人并沒有滅亡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真正迫使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臣服的是大月氏。張騫在巴克特里亞地區所見的,是戰敗分裂的希臘-巴克特里亞國民向大月氏臣服的情形。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時期,中亞的農業和畜牧業獲得迅速發展,種植小麥、稻谷、葡萄。來自希臘、馬其頓、小亞細亞的移民大規模屯田開荒,興修水利。公元前3世紀以后,城市經濟繁榮。古代巴克特里亞的建筑藝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建有大城市及許多定居點,有“千城之國”的美稱。在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時代所建的都市,城墻厚實,上建長方形望樓,市區平面規劃整齊,住房多用小扁石塊修筑,基礎則用生磚砌成,國都的王宮與貴族府邸更以壁畫裝飾。在各遺址中,都發現有大量錢幣(主要是銀幣),上面的王像和銘文,證明了當時社會經濟交流之繁榮昌盛。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晚期君主歐西德莫斯二世曾發行白銅合金的錢幣,但此技術之前僅中國持有,可視為其與中國進行貿易或技術交流的證據。月氏進入巴克特里亞之后,逐漸受到希臘文化的影響,希臘字母被廣泛用來拼寫伊朗系語言,并出現在錢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