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親人
- 保護(hù)色(“銳勢力”中國當(dāng)代作家小說集)
- 陳再見
- 15136字
- 2018-12-25 10:37:10
一
六點,還沒下班,蔡昭英的手機響了。他以為是徐穎,他答應(yīng)陪她去海濱廣場吃冷飲——這個月初還下過幾場雨,有點涼意,過了十五,一連十多天大日頭,城市都快著火了,報社里的同事每人一大壺冰水守在電腦前,時刻為身體滅火降溫。難怪,都六月了,盛夏時節(jié),也是收割的時候,要是在老家,這么大的日頭不知多么受莊稼人歡迎。收割的稻谷曬一天便可以進(jìn)倉。蔡昭英進(jìn)城多年,每到夏天還是會想起老家農(nóng)忙割稻時的熱景盛況。
蔡昭英看來電顯示,不是徐穎,是個陌生名字。他看了一會,想著是誰,名字陌生手機卻存有他的號碼,顯然是認(rèn)識的。突然恍然大悟,陳德好,一個村子里的人,雖不是一輩的,名字卻時有聽說,只是書面體少見,看著眼生。記得上次回家,陳德好特意到蔡昭英家里坐,拿了點花生芝麻,說是給徐穎吃,對肚子里的孩子有好處。蔡昭英挺感動,他想著在村里時和上一輩的人沒怎么往來,以至于好多同村的前輩都不認(rèn)得蔡昭英。陳德好卻一直惦記著,說蔡昭英從小讀書厲害,他早就認(rèn)定日后會有出息。蔡昭英聽著不免有些臉紅,他這點成績算什么出息,無非就是喜歡寫點小文章,后來借一次報社招聘編輯的機會進(jìn)了報社,當(dāng)一名副刊編輯。報社都企業(yè)化了,自負(fù)盈虧,其實就跟公司里打工一樣,再說副刊編輯在報社的地位很卑微,隨時擔(dān)心上頭哪一天會把不倫不類的副刊給咔嚓掉——這不是假擔(dān)心,是真擔(dān)心。雖說沒什么大前途,蔡昭英對目前的工作還是感覺挺愜意,不累,余出來的時間多,他可以多寫點豆腐塊,在一些同行那交換發(fā)一發(fā),也能賺到點生活費。日子過得有喜無驚。在老婆徐穎的心目中,蔡昭英也算是個才子了。就這么點本事,蔡昭英有自知之明,即使回到村里,他也不太敢高抬自己,朋友當(dāng)面稱贊幾句,他都臉紅心跳,臊得不行。被陳德好那么一說,都把他當(dāng)作是全村人的驕傲了,蔡昭英更是感覺無地自容。那次陳德好便要了蔡昭英的手機號,說以后有事再找他商量。蔡昭英嚇一跳,他們能商量什么事?后來聽母親說陳德好這人精得很,設(shè)套把前任村主任拉下了馬,自己當(dāng)了村主任。蔡昭英驚訝陳德好還有這般魄力,他要是真能為村里做點事,蔡昭英也是支持的。母親卻勸昭英別跟他過多打交道,防著點。蔡昭英認(rèn)為母親多心了。
如今陳德好的電話來得突兀,倒真讓蔡昭英感覺兇多吉少,母親的話如臨耳邊。母親畢竟常年生活在村里,對村里每一個人自然要比兒子了解得多。蔡昭英拿著響了很久的手機,遲遲不敢接聽,待他決定摁下接聽鍵那一刻,他遵照了母親的囑咐——無論陳德好說什么,都悠著點,別急于表態(tài),更不能貿(mào)然應(yīng)承。
手機放在耳邊半天,蔡昭英沒聽到有人說話,只聽到大片的哭聲和叫聲。怎么啦?蔡昭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擔(dān)心是母親出了什么意外,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喜歡往田里跑,種個菜栽個瓜,蔡昭英多次勸阻,母親口里應(yīng)著,等兒子一走,照舊做她喜歡做的。村里的田地近些年久旱缺水,到處挖了大坑蓄水,都淹死好幾個兒童了。蔡昭英喊:“喂,說話啊,出什么事了?”聲音很大,把紛紛下班的同事都嚇得回頭看。半天,手機那端才有人說話,是陳德好的聲音,陳德好也是哭腔,他說:“昭英啊,村里出大事了,兩條人命啊,還有一個在醫(yī)院,生死未卜啊,村里沒出過這么大的事,你得回來幫忙啊……”陳德好邊說邊哭,身邊嘈雜,有人喊陳德好快點,都什么時候了還打電話。手機便被陳德好掐斷。蔡昭英站在原地呆了一陣子,還沒回過神來。關(guān)于母親的擔(dān)憂顯然是多余的,但村里肯定出了大事,兩三條人命哪,忒大了,過慣太平日子的村人能不哭喊。關(guān)鍵是那都是誰家的人命?發(fā)生了什么事?蔡昭英胡亂猜測,走出報社。
二
回到家,蔡昭英一進(jìn)門就跟徐穎說了村里的事。徐穎正在做飯,一聽,噔噔噔跑到客廳,手里的鏟子正一點點往地板上滴油。蔡昭英提醒她,徐穎才重新進(jìn)了廚房。蔡昭英捧著衛(wèi)生紙蹲下去擦地板上的油,嘴里還埋怨著徐穎的邋遢。蔡昭英這人有點潔癖,無論是居家、工作還是自身裝扮,他都要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凈明亮。蔡昭英并不喜歡夏天,夏天太熱,一身臭汗,渾身不舒服,心也煩躁不安。
吃飯時,蔡昭英沉默,吧唧吧唧吃著飯,喝著徐穎煲的苦瓜排骨湯,就是不說一句話,他心里不想別的,就想一個問題:要不要回去?倒是對面的徐穎吃不下一粒飯,看著蔡昭英,希望能從他口中得知更多關(guān)于村里的事。“就今天?”徐穎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蔡昭英點點頭。徐穎再說:下午的事吧,我上午剛和媽通電話她還一句都沒說起。蔡昭英終于說:“嗯,陳德好打電話來,只說死了人,死了誰都沒說,就哭。”徐穎嚇著了一般,臉色鐵青,說那還不打電話回去問問媽。這話倒提醒了蔡昭英,除了問村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還想聽聽母親的意思,要不要回去一趟?
打通了家里的電話,母親的聲音也是哭過的喑啞,母親第一句話就是叫兒子回去……蔡昭英感覺吃驚,心里多少有些沮喪。照母親說,事情是這樣的——下午張搖一家收割稻子,趁著大日頭就把稻子曬在村北的省道邊上。省道剛擴(kuò)修,之前的柏油變成了水泥路,夏季農(nóng)忙,省道兩邊就被劃出兩米的寬度出來曬稻谷。張搖一大早用樹枝占了長長一溜水泥路,等著稻田的谷子一拉上來就鋪開暴曬。張搖是村里出了名的貧困戶,和蔡昭英一家有走動,蔡昭英小的時候母親曾抱著他向張搖的母親借奶,張母二話不說就撤了張搖含著的大嘴巴,直接把奶頭塞進(jìn)了蔡昭英的嘴里,小張搖大聲吼哭,張母還是讓蔡昭英吃了個飽。關(guān)于這么點恩,蔡昭英的母親一直記得,也沒少和蔡昭英提起。蔡昭英每次回家都免不了給張母塞一兩百塊錢。蔡昭英管她叫白大姆。——張搖一家大小收割好稻子,便一起到省道收谷子,日頭已經(jīng)含山,一家嘻嘻哈哈,有點開心,想著晚上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明天即使來場暴雨也不用擔(dān)心了。就這樣想著,一輛失控的小轎車自東向西而來,如一頭野牛,先是把張搖家的板車撞飛,接著把張搖的妻子黃氏撞飛,再接著碾過張搖的二子張加爵,最后又把張搖的三女撞倒,才停了下來。張搖整個人傻住了,他站在一邊,竟不知怎么辦。他眼看著小轎車停了幾秒,沒有人下來,又啟動開走了,朝省道西邊奔馳而去。待村里人追趕出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黃氏和二子已經(jīng)死亡,唯有小女兒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氣息。即使是這會,張搖還站在一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人喊:“阿搖,你別這樣,趕快,來人把阿搖架回去,架回去,別讓他看到現(xiàn)場……”
母親在電話里講著,又哭了,她說當(dāng)時天剛黑,手電筒在村里四處亮起,人聲嘈雜,見過現(xiàn)場的人都哭成一片。黃氏死了還是活了幾十年的人,大家可憐的是他的二子加爵,據(jù)說這孩子乖巧聽話,找半仙算過命,說他非官則富,只怕你們村承受不住。看來真是如此。他才上小學(xué)三年級,成績非常優(yōu)秀。蔡昭英能想象今晚湖村的情景。母親又說,好在肇事司機還是被抓到了,他一時慌亂開進(jìn)了水溝,被后來追上的村民逮了個正著。“聽說還是鎮(zhèn)里一個什么官。”母親壓低聲音補充道。這點讓蔡昭英又喜又憂,喜是人抓到了,賠償有對象;憂是肇事者是個官,怕玩不過人家。陳德好急著要喚蔡昭英回去,估計也想到了這層,想著蔡昭英見過世面,又在報社里工作,多少懂點手段。蔡昭英頓悟陳德好為什么第一時間就給他打來電話。蔡昭英想著此次回去非同小可,像是被委以重任。
三
連夜請假,蔡昭英第二天便啟程回家。徐穎本想著一起,考慮到肚子里的孩子,便作罷。臨別,徐穎交代蔡昭英:“人命關(guān)天,你好歹要盡點力。”徐穎知道蔡昭英的脾性,凡事不夠熱情,一些事情能幫到哪就算哪,總要留點,不會盡全力,也是怕麻煩,一牽扯,事情鬧大了自己出不來。再說幫的是人家,留下收尾還人情的最后還是自己。蔡昭英是深諳此道了。不過此次略有不同,不說張搖一家對蔡昭英一家有過恩情,就算沒有,看在同村分上,也不能袖手旁觀。
路上,陳德好追來幾個電話,問蔡昭英到哪了。蔡昭英一次報一個地方,一會惠州,一會鮜門,一會汕尾,一個比一個更靠近湖村。五個小時后,客車下了深汕高速,駛進(jìn)串起無數(shù)村莊的省道,沿路過去,兩邊的村莊都是一派收割的熱鬧氣象。日頭依然很好,省道邊上曬滿了金黃的稻谷,一直延續(xù)到路盡頭,仿佛是為單調(diào)的馬路鑲上了金邊。多少年來似乎都是如此,蔡昭英記起小時候也曾隨父母到省道邊上曬谷子,為了使谷子免受汽車的碾壓,還得往邊上放大石頭。如今還是一樣,路上除了稻谷,還布滿了大石塊。客車司機早就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壓上一塊石頭,整個車廂往邊上一斜,一車人都叫了起來,生怕客車會因此倒下去。蔡昭英也被嚇一跳,他感嘆張搖一家的悲劇,似乎也是早晚的事。
快到村口時,卻堵車了,省道上的車不多,一般不會堵。蔡昭英能猜出堵車和張搖一家的車禍有關(guān)。客車司機又罵個不停,說昨天撞死人了,尸體還賴在路上不走,這么熱的天,不臭了才怪,這不,車都過不了。車?yán)锶撕闷妫娂姲杨^伸出窗戶,去探看前面的情況。蔡昭英卻起身,要求下車。司機大聲問:“你是這個村子的人嗎,還是想下去看熱鬧?”蔡昭英有些生氣,他對司機的過分煩躁很是反感,他大聲回答:“我要下車,行不行啊?”
蔡昭英快步朝村口走去,日頭實在是毒,長了牙齒一般咬住蔡昭英的臉和胳膊。蔡昭英感到一陣緊過一陣的眩暈。省道堵上的車輛已經(jīng)不少,只是沒堵死,能緩慢行駛。蔡昭英猜想村里人是不是把棺木放路中間了,這樣做真沒必要,肇事司機不是抓到了嘛,犯不著攔路啊。關(guān)于攔路,他們這一帶是有過先例的,即肇事車輛逃逸了,家人遷怒于路上所有的車輛,攔路收錢。果然正如蔡昭英所猜,一大一小兩副棺材一左一右橫在馬路上,只剩下中間一點空間,僅夠一輛車勉強通過。每過一輛車,都得往底下一個大籮筐扔錢,最少五十,多則不限。司機們看樣子滿臉怨恨,但如此情景,他們也不敢說什么,人家死了兩丁,滿村的人都在氣頭上,惹上了殺人都做得出來。只好乖乖交錢,算是過路費。
蔡昭英走近一看,在人堆里看見了陳德好。陳德好和其他幾個張搖的親戚坐在臨時搭建的棚寮里,抽著煙,正說著什么。陳德好也看到了蔡昭英,立馬招手讓他進(jìn)去。這時蔡昭英已經(jīng)滿頭大汗,他感覺自己都快中暑了。蔡昭英問陳德好:“怎么還攔車收錢,不是抓到司機了嗎?”陳德好搖搖頭,似乎有些無奈,他說:
“我一村之長怎么能讓他們做這種事,犯法的嘛,我知道,是張搖家人要這樣做,說司機是當(dāng)官的,怕我做不了這個公親,要不到賠償,就先攔車要錢了。我怎么勸也不聽。”
蔡昭英插一句:“司機是個么官啊?”
陳德好說:“具體是個么官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沒說,醉得一塌糊涂,今早醒來,竟然忘了昨晚的事,問我們抓他干嗎呢。”
又說:“他們的人來過,長得好,說話也霸氣,一看就知道是當(dāng)官的。他們說要把事情交給交警處理。我誰啊,我知道他們在嚇唬我們農(nóng)村人,以為我不知道啊,醉駕,死了兩條人命,賠了錢還得坐牢呢。我就說你們別嚇唬我,我們有人在大城市當(dāng)記者,知道吧,他叫蔡昭英,在縣里也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恍拍銈內(nèi)ゴ蚵牬蚵牎T捳f回來,在我們這里,我就怕他們上面有人,到時我們?nèi)鍪址湃耍r償?shù)氖氯思乙煌显偻希蕴澋倪€不是張搖?再說按國家規(guī)定一條人命不過十幾萬,咱們逮著人,便可以多賠一些。他們不敢不給錢,人在我們手上,人家金貴著呢,萬一報警,咱們就把事情鬧大,上報紙、上電視、上網(wǎng)絡(luò),現(xiàn)在不是有個微什么博的嗎,你比我清楚些。他們誰啊,是人精,想得比我們周到,嘴上那么說,其實多少錢都會花的,張搖現(xiàn)在反正人是沒了的,圖的還不是多賠點。所以,我不讓放人。我說等你回來,再做進(jìn)一步打算。可他們等不及了,今天出來攔車收錢,我就怕到時把交警惹來了,不好收場。咱們要賠償是正理,堵人家政府的路就不對了,鎮(zhèn)里的會我也開過不少,知道這么點道理。還是你去說說他們,把倆棺材撤了。”
聽完陳德好一席話,蔡昭英暗暗有些佩服,想不到他看事這么深,蔡昭英實在自愧不如。蔡昭英路上還想著到了要不要勸人把肇事司機放了,要是反被人家告?zhèn)€非法拘禁,豈不麻煩?看來蔡昭英的擔(dān)心是多余了,或者沒必要那么膽小。這樣的事,肇事一方肯定更害怕公開化,尤其是見諸媒體。聽說交警也來過現(xiàn)場,勘察了一會卻走了,按陳德好說的,交警不敢管,人家后臺硬得很,早把交警打發(fā)了。陳德好之所以急于要蔡昭英回來,不為別的,單為蔡昭英是在報社上班,就足夠給對方一個定時炸彈了。
張搖的親戚聽從了蔡昭英的勸,撤了棺材,有蔡昭英在,似乎便不怕事情解決不了。蔡昭英看著路上撒落的稻谷,大多已經(jīng)被過往的車輪碾成了碎白米,它們在車輪底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如果不出這樣的意外,此刻它們本應(yīng)該在張搖家的谷倉里。蔡昭英終于有些凄惶,理應(yīng)做點什么。
四
蔡昭英在湖村生活了二十年才外出謀生,他對這個村莊的感情是極其復(fù)雜的,說沒有感情吧,親人都在村里生活著,村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知;說有感情吧,這個村莊的一些事確實也讓他看不慣。弱肉強食,欺凌老實人,甚至是爾虞我詐,相互攻擊和算計,兄弟間、父子間大打出手,掄著鋤頭就把對方的房子給砸了,也不在少數(shù)。都說農(nóng)村淳樸——總之到了蔡昭英這一代,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在父輩們的講述里,村莊似乎也淳樸過,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公親人的存在。公親人在湖村一帶曾是個重要角色,他德高望重,公正不阿,學(xué)識淵博,能說話會擺理,有魄力有熱情,村人對其敬重有加,他不一定有錢,也不一定當(dāng)官,卻一定備受信服和敬重。所謂公親人,是家鄉(xiāng)的土叫法,事實上就是中人,和事佬。那時村里大小事務(wù)糾紛,沒公親人出面,誰也處理不了。蔡昭英就聽說過不少公親人的故事,比如處理一樁債務(wù)糾紛,一個說借了,一個說沒借,怎么辦?好,就當(dāng)是借了,公親人墊上這筆錢,被借的人拿回了錢,借的人又不用掏錢,事情算平息,只要不打架,團(tuán)結(jié)一致。蔡昭英當(dāng)時聽著,覺得公親人傻,但不敢說出口,要是說了,保不準(zhǔn)父輩們會怎么罵他,那么好的人你說他傻,以后誰還做好人?確實,如今的村莊,雖然遇到事情了還是有人會出來主持公道,但只聽說主持公道的人賺了沒聽說會虧了的。村人還把主持公道的人叫公親人,畢竟已是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就拿陳德好為張搖一家車禍的事做公親來說,張搖一家也不是全然放心了,還是擔(dān)心著陳德好能不能把事情辦妥,愿不愿意把事情辦妥。除了張搖家,村里其他人也閑言閑語。蔡昭英的母親就一直對陳德好不懷好感。蔡昭英這次回家,跟母親說了陳德好在處理事情上想得周到,是真為張搖一家著想,母親卻說:“等著瞧,最后再說。”蔡昭英笑了笑,心想母親對陳德好的偏見還真不淺。母親又壓低聲音說:“張搖一家是想著讓你做公親人的,他們不相信陳德好,他是村主任,整天去鎮(zhèn)里開會,保不準(zhǔn)就跟人家認(rèn)識,有關(guān)系。白大姆還拉著我的手,囑咐我交代你一聲,一定得替張搖一家辦好這單事,記你的大恩大德。你看張搖兄弟幾個,都是老實人,說話都不會,誰也做不了這事的主,你真應(yīng)該盡點心力,別說以前的恩了,就看他們母子倆死得那么慘,也應(yīng)該……”說著母親又抽泣起來。
五
晚上陳德好召集村里一些活泛人物在張搖家開會,商討明天肇事家屬來談判的應(yīng)對事宜。看來陳德好已經(jīng)做足準(zhǔn)備,他攤開記事本,作出詳盡分工:誰誰負(fù)責(zé)跟進(jìn)醫(yī)院那一塊;誰誰日夜看守好肇事司機,讓他吃飽喝足,不能動他一根寒毛,更不能讓他乘機跑了;誰誰負(fù)責(zé)報喪和安排葬禮事務(wù),這事得趕緊,大熱的天,尸體經(jīng)不起放,棺材已經(jīng)散出惡臭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關(guān)于賠償談判,來者肯定都是厲害人物,非官則富,久經(jīng)場面,得挑最活泛的人應(yīng)對,蔡昭英是免不了,另加張搖的大侄子張加文,是個小學(xué)老師,也是能說會道。陳德好則充當(dāng)公親人,“你們唱黑臉,我唱紅臉,你們適當(dāng)時候大點聲,失態(tài)一下,我一邊勸著,說些實在的,就像父母治理頑皮的孩子,一個打,一個勸……”關(guān)于賠償金額,先由張加文代表叔父出個價,往高里提,對方會壓,到時再由陳德好出個折中價,對方自然沒話說。
陳德好問蔡昭英:“你說咱們要他多少錢?”
蔡昭英一時慌亂,也不知道要多少,他想農(nóng)村戶口一條人命也就是二十萬吧,兩條就四十萬。蔡昭英說:“我想至少也要個五十萬,醫(yī)藥費先不談,先把兩條人命錢談妥,好讓他們?nèi)胪翞榘病!?
大伙對蔡昭英的說法挺贊成,陳德好也點頭。蔡昭英舒了口氣,總算沒讓村里人失望。
陳德好看了看張搖那邊的親屬,問還有沒有其他意見。張搖已經(jīng)病倒,說不了事,他大兒子還在趕回來的路上,便由他幾個兄弟代著,幾兄弟和張搖一樣,都是老實人,這種情況只有聽的份,說不來話。他們稀稀落落都表示聽蔡昭英的。蔡昭英看了陳德好一眼,只見陳德好臉色一沉,張搖兄弟這么說,明擺著不把陳德好當(dāng)回事。蔡昭英心里一驚,以為陳德好生氣了,便說:“一切還是由村主任來安排。”陳德好笑著說:“昭英見過世面,我們是應(yīng)該聽他的。只是我是這么想的……”頓了一下,他又說:“我覺得五十萬要少了,人家不缺錢,又是醉酒開車,照法律,即使賠了錢也是要坐牢的對吧?”說著陳德好看了一眼蔡昭英,算是詢問,蔡昭英有大悟之感,點頭稱是。陳德好接著說:“我想可以要多一點,我保證人家一定給,你說一個當(dāng)官的怎么能坐牢呢,是吧?”“那要多少?”張加文問。“一百二十萬。就兩條人命,一百二十萬。”陳德好說完往后一靠,拿出煙來抽,似乎說出這話讓他一下子放松不少,早前心里憋著似的。大伙沉默了一會,每個人頭上都冒著汗。有人提出質(zhì)疑,會不會多了點,別到時弄得不好收拾。也有人說怕什么,人還在我們手上,還怕他們不拿錢嗎?最后大伙還是轉(zhuǎn)向蔡昭英,問他的意思。蔡昭英其實心里已經(jīng)很佩服陳德好的膽量了,真是做大事的人。蔡昭英說:“就這么辦,一百二十萬,兩條人命。”
大伙深夜才散,留下幾個青年在張搖家看守,肇事司機關(guān)在一間偏房里。臨走,陳德好特意交代:千萬不能打人家,明天得讓人家看他好好的。”蔡昭英也加一句:“沒錯,打人犯法,我們要錢,不要命。”說了這話,蔡昭英感到后怕,怎么就像是在做著一單綁架案似的。他有些擔(dān)憂,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fā)展,他摸不準(zhǔn),不過看陳德好胸有成竹的樣子,他也不便有過多的顧慮。
蔡昭英回到家里,母親還沒睡,蔡昭英和母親說了會話,天太熱,蚊子多,睡不著。蔡昭英給徐穎打電話,囑咐一些事,徐穎也問了村里的事,末了,蔡昭英把手機給母親,母親又和徐穎聊了一大會,都是懷孕期間的注意事項。母親一直很喜歡這個兒媳婦,如今兒媳婦又要給她生孫子了,她高興得一想起就笑。母親和徐穎通話期間,蔡昭英躺下,竟睡了過去。可沒睡多久,嘭嘭嘭,門被拍得震天響。怎么啦?蔡昭英爬不起來,他實在累了,折騰了一天,還不讓睡個安穩(wěn)覺。母親出去開門,問怎么啦?來人說不好了,張加武要打人,誰也勸不住。蔡昭英隱約聽到,立馬跳了起來,他想這是大事,人不能打,一打錢就不好談了。他一邊跟著來人走,一邊叫人去喚陳德好,答說已經(jīng)叫去了。蔡昭英又問:“張加武是誰?剛才沒聽到我們交代的話啊?”那人說:“他剛回來,是張搖的大兒子,在東莞打工。”“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他帶了一幫兄弟回來。”……
蔡昭英穿過幾條巷子趕到張搖家時,陳德好已經(jīng)先到一步了。陳德好橫著臉在罵一個發(fā)型奇怪的年輕人,不止一個,蔡昭英看見有十幾個裝扮差不多的年輕人。蔡昭英看他們那樣子,幫忙不說,反倒會添亂。這不,年輕人還不服陳德好的罵,叫嚷著要打死肇事司機,讓其償命,完全是一副江湖人的作派。帶頭的張加武時刻做出要沖進(jìn)偏屋的架勢。他的堂兄張加文和其他幾個人拼命攔著。偏屋里燈火通亮,正發(fā)出陣陣呻吟:“打死我了,快救命啊。”陳德好一步上前給了張加武一巴掌,這巴掌狠了點,反倒把他打軟了下來。陳德好說:“你就是打死他有什么用,你媽和你弟能活過來嗎?我們現(xiàn)在要的是錢,你把他打成這樣,明天怎么跟人家談?”
張加武突然也大吼起來:“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不關(guān)你事,你滾。”大伙一時無語,大伙都滿頭大汗,這鬼天氣,大半夜還熱得要命。
蔡昭英看張加武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他那些所謂的兄弟也是。他們都燙著非主流發(fā)型,像是被火燒過,還染了粉紅色,衣著也是不規(guī)不矩的樣子,這里一個環(huán)那里一條鏈的……儼然一群街邊小混混。蔡昭英看著熟悉,這些年輕人,在深圳他看得多了,半夜拎著酒瓶子滿街跑,愛惹是生非,報紙稱他們是社會治安的安全隱患。蔡昭英想張加武在東莞,也差不到哪去。不過作為年輕人,驚聞母親和弟弟雙雙車禍遇難,回來一時氣憤打了司機,倒也是情理之中。蔡昭英能理解。蔡昭英于是攔開了陳德好,叫他別跟小孩計較,接著把張加武拉到一邊,厲聲批評,“怎么能這么說話,為了你家的事村主任腿都跑斷了。”張加武對蔡昭英還算客氣,勸了半天,總算平靜了下來。
回頭再看肇事司機,他被打得夠慘,拳拳都在臉上,臉都腫了,牙齒掉了一地。人被打成這樣,要是讓家屬看見,肯定不怎么好說話了。陳德好急得跟什么似的,一個人在院子里踱過來踱過去,不停抽煙,時不時停下來,問蔡昭英:“你說怎么辦才好,這事?”蔡昭英腦子也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可以彌補。突然,蔡昭英說:“要不,我們就一口咬定他是車禍時撞成這樣的……”陳德好停止踱步,走過來拍了拍蔡昭英的肩膀,說:“不愧是個記者啊。”蔡昭英胸口一緊,不知道陳德好這話是褒獎還是諷刺,或者說陳德好是真心褒獎,蔡昭英卻聽出了諷刺的意味。
六
兩副棺材已經(jīng)在省道停放三天,開始發(fā)臭,路過的車輛都加足了油門。守棺材的人更是受不了,戴了口罩也待不住。除了張搖的親人,沒幾個人愿意靠近。問題不單是發(fā)臭,棺材還開始被膨脹的尸體撐得變了形,眼看就要被撐破。一大早,陳德好先用鐵絲把棺材箍起來,像是五花大綁,接著罩上幾層蠟紙,又吩咐人去鎮(zhèn)里拉了幾車冰塊,像沙土一樣把棺材敷住。“必須讓肇事家屬看看。”陳德好一直強調(diào),“讓他們知道闖下的是多大的禍。”下葬的事被安排在談判之后。
然而葬禮的場面已經(jīng)在巷口忙碌起來,搭了竹棚,請了師公和樂隊,花圈挽布也都架好。桌椅盆缽是租的,一大堆弄在祠堂門口,幾個婦人在拾掇。整個村莊進(jìn)入了喪葬的氛圍,各盡所能,該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用主事人吩咐吆喝。十幾個穿了白衫紫裙的婦女在竹棚里哭了起來,蔡昭英的母親和白大姆也在其中。白大姆不哭兒媳婦黃氏,就哭孫子張加爵。邊上的婦女聽了,叫白大姆不能這樣,兩個都得哭,別只哭一個,另一個可不高興。白大姆聽了,才把黃氏和孫子一塊哭。誰都知道黃氏生前和白大姆關(guān)系不好。白大姆哭他們母子倆到死連個遺照都沒有。確實,黃氏和張加爵生前都沒留下照片,也沒拍過照,死也死得面目全非,無法拍照。人們被白大姆這么一哭,都嗚嗚地跟著哭了起來。
相比而言,張搖家里的氣氛更為緊張。陳德好和蔡昭英他們正在就談判的事作最后的商定。今兒可謂兵分兩路,一路對內(nèi)主持葬禮,一路對外準(zhǔn)備談判,兩路同時進(jìn)行,不能有絲毫差錯,隨時聯(lián)系,賠償?shù)氖乱徽勍祝纯上略帷L鞖鈱嵲谔珶幔瑤装汛箫L(fēng)扇在屋里吹,還是吹出了滿身大汗。蔡昭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里悶熱,屋外又是白花花的大毒日頭。蔡昭英實在厭煩夏天,尤其是當(dāng)下這個夏天。
正煩躁著,兜里的手機響了。蔡昭英掏出一看,竟然是彭棟梁。彭棟梁在縣報當(dāng)記者,和蔡昭英算是文友。蔡昭英因?qū)懽鞯木壒屎涂h里不少記者都認(rèn)識,唯獨和彭棟梁交往深些。本來昨天一早回來,蔡昭英是想著找彭棟梁幫忙的,誰知一忙亂,竟把這事給忘了。如今彭棟梁反倒打電話來,正好可以跟他說一下,或許他能提點建議,和蔡昭英比,人家才真的是久經(jīng)場面。蔡昭英接通了彭棟梁的電話,彭棟梁嘻嘻哈哈,問蔡昭英最近發(fā)表什么大作沒有啊?蔡昭英說煩得很呢,家里出了大事。彭棟梁緊接著問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蔡昭英簡單說了張搖一家的事。話還沒說完,卻被彭棟梁打斷了,他問:“你們把人關(guān)起來了?”又問:“你們沒打人吧?”蔡昭英被問得有些緊張,說人關(guān)了也打了,現(xiàn)在怎么辦?彭棟梁嘆了口氣說:“哎,虧你還是文化人呢,這點法律意識都沒有。你們那是犯法的,都關(guān)了人家?guī)滋炝耍€把人打了,萬一家人報警,說你們非法拘禁,甚至告你們綁架,事情可就鬧大了。”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蔡昭英問,他這人耳朵向來比較輕,聽彭棟梁這么一說,真慌了。
彭棟梁沉吟了一會說:“聽兄弟的,趕緊放人,咱們是文化人,處理事情得走正途,不能聽信村里的老一輩,別到頭來,正常的賠償都得不到。”又說:“要不我下去一趟,有必要的話做個報道,給肇事方一點壓力。”
蔡昭英立馬感激不盡,覺得彭棟梁說得句句在理,仿佛也很清楚現(xiàn)狀,他說的“老一輩”,指的不正是陳德好嗎?確實,陳德好這人雖有魄力,法律意識卻淡薄,蔡昭英一個文化人怎么可以跟著他越陷越深呢,到頭來真會被牽累。“怎么就糊涂了,幸好有彭棟梁提醒,否則還真讓局面無法收拾。”蔡昭英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就嚷道:“趕緊放人。”他感覺在做一件大事,至少是在挽救陳德好。蔡昭英又說:“加文,你趕緊把司機放了。”一邊的陳德好正閉目養(yǎng)神,期待著一場激烈的斗智斗勇呢,如今聽蔡昭英這么一說,嚇了一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啦?”陳德好問。蔡昭英這才說了朋友彭棟梁的意思,他刻意強調(diào)了彭棟梁的身份,想以此說服陳德好。
大伙聽著有理,紛紛表示應(yīng)放人,其實也是對蔡昭英的信任。張加文都已經(jīng)走到院子了,要去開關(guān)著司機的偏屋。這時,陳德好猛地站了起來,喊:“慢,千萬不能放人,大家想想,這人一放,我們還有什么籌碼,誰聽我們的話?”
“那萬一……”蔡昭英欲言又止。
“放心,人家比我們更害怕報警,報警對我們沒好處,對他們更沒好處。”陳德好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臉橫了下來,“萬一出了事,我來承擔(dān),大不了不當(dāng)這個村主任。”
一屋子人都噤聲,不知道說什么好,是該聽陳德好的,還是聽蔡昭英的。汗水把他們的身體浸泡得像是一個個從水里撈起來的一般。
七
“不好了,不好了,加武他們把人家截在村口,加武說要打死他們,一命償一命……”
正當(dāng)一屋子人猶豫不定時,有人從外面跑回來報告。陳德好一看時間,差不多是他和肇事家屬約定的時候了,看來人家已經(jīng)到了村口。
大伙霍地都擁出大門,朝村口跑去。陳德好跑在隊伍的前面,像是領(lǐng)著一隊人前進(jìn),隊伍越走越大,不少外人也都加了進(jìn)來,壯大了聲勢,更多是看熱鬧。
趕到村口,只見張加武他們已經(jīng)把對方三五個人摁倒在了地上,面朝棺材,要他們磕頭認(rèn)罪。張加武他們手里各執(zhí)一把刀棍,在日頭下泛著亮光。刀棍都是他們從東莞帶回來的,看樣子砍砍殺殺,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不少場面。對方三五人都長得肥頭大耳、西裝革履的,如今被幾個毛頭小伙逼著跪地磕頭,早已顏面喪盡。發(fā)亮的刀棍還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似乎稍一反抗就會人頭落地。日頭明晃晃,跟火炬沒什么區(qū)別,一大幫人站在日頭底下,像是一鍋正在熱鍋里炸跳的黃豆。棺材周圍的冰塊早已經(jīng)融化成冰水,漫流了一地,一陣陣惡臭也跟著溢漫出來,實在難聞,卻又無處可逃。
陳德好大聲呵斥:“加武,你干什么,咱們要的是財,不要命。”
張加武滿臉焦紅,他喊道:“你滾一邊去,不關(guān)你事。”
陳德好轉(zhuǎn)身喊:“昭英,你在哪?你趕緊勸勸張加武,要出大事啦。”
蔡昭英這才擠出人群,喊了一聲張加武。張加武對蔡昭英算客氣,他叫蔡昭英站開點,刀棍不長眼。
這時跪著的人中有一個抬頭,喊出了蔡昭英的名字。蔡昭英嚇一跳,肇事家屬還有認(rèn)識他的人?待看仔細(xì),更嚇一跳,底下跪著并喊蔡昭英的人竟然是彭棟梁。蔡昭英趕緊撇開刀棍,把彭棟梁從地上拉起來。蔡昭英罵張加武:“亂來,這位是我朋友,報社記者,是來幫我們的。”張加武被罵糊涂了,說:“誰知道,我以為他們是一起的。”
蔡昭英把彭棟梁拉到一邊:“實在對不住,你也看到了,家屬情緒很不穩(wěn)定。”
彭棟梁說:“能理解。這樣吧,你先想辦法解救肇事家屬,大家靜下來慢慢談。”
蔡昭英說好,轉(zhuǎn)身離開,又回頭問彭棟梁:“你怎么這么快?剛打的電話,還沒半個鐘頭。”
……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讓張加武平靜下來,不那么沖動。然而誰也勸不動,人們把張搖攙出來,這個做父親的也管不了兒子。張加武在家時就經(jīng)常和父親吵架,還打過好幾回呢。倒是有一個人可以震住張加武,便是他的奶奶白大姆,可白大姆剛哭暈過去,正在床上打點滴呢。沒辦法,只好用板車把白大姆拖出來,白大姆躺在明晃晃的日頭底下,眼睛都睜不開,嚷著:“熱死啦,熱死啦。”有人折了幾株樹枝為白大姆遮陽,白大姆這才睜了眼,一眼先看到的不是孫子,而是前面大小兩副棺材,一時失控,吼聲大哭起來。這倒好,本來就不敢讓白大姆看現(xiàn)場,看了受不了。人們說:“白大姆啊,不是哭的時候,加武拿刀要殺人啦。”白大姆一驚,說:“加武啊,你還嫌死的人少嗎?你先把我殺了吧。”說著握拳擂胸,擂得砰砰響。張加武這才放下刀棍,過去抓緊奶奶的手。
八
大伙都滿頭大汗,幾臺風(fēng)扇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咿咿呀呀,吹出的風(fēng)也帶著熱氣。屋里屋外都圍滿了人,把張搖家圍得像是個籠子,越發(fā)地悶熱。
有人故意起哄:“不知道張搖是要錢還是要人家償命哦?”
陳德好提著嗓子回答:“小屁孩,滾一邊去,懂不懂法律,現(xiàn)在殺人都不償命。政府處理,頂多也就幾年牢,幾年牢對我們來說沒什么,倒像是度假,對你們來說就不一樣了,你們金貴,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啊,是不是?”說完看著肇事家屬,一陣憨笑。
對方一個禿頂?shù)闹心耆苏玖顺鰜恚@然是領(lǐng)頭人,他的嘴角還滲著血,剛才拉扯中被張加武打了一拳。禿頂給在座的派了一圈香煙,笑著說:“咱們能解決的事,今兒就不麻煩政府了。”陳德好大腿一拍:“對,聰明人,我也這么想。”
大伙抽著煙,陷入沉默,煙霧在房間里彌漫。
彭棟梁緊挨在蔡昭英身邊,彭棟梁小聲問蔡昭英:“他是公親人?”彭棟梁指的是陳德好。蔡昭英點頭。彭棟梁又問:“人你們還關(guān)著啊?”蔡昭英又點頭。蔡昭英如今也是一片混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有任著事情發(fā)展下去,看一步走一步,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么后果。倒是陳德好從頭到尾都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似的。蔡昭英弄不清楚陳德好的自信源自哪里。或者根本就不是自信,而是一種盲目。
“我先介紹一下。”陳德好吐出一口煙霧,“這位是蔡昭英,是深圳的記者,我們自己人;這位是蔡昭英的朋友,是縣里的記者。沒別的意思,今兒能把事情談妥了,相安無事;談不妥,那我們就麻煩兩位記者把事情報道出去,這么大的車禍,司機還是個大人物,不會沒人關(guān)注吧。”禿頂說:“放心,今兒談妥了最好,談不妥,我們不回去。我的意思是先讓司機回去,檢查下身體,畢竟是這么嚴(yán)重的車禍,在你們這都兩三天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是你們愿意看見的是吧。”
陳德好說:“這個你盡管放心,司機在我們這里吃飽喝足,除了臉上有點撞傷,沒什么大礙,我們村有赤腳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比鎮(zhèn)醫(yī)院的差,需要的我馬上叫人去喚來,給他檢查檢查。”說著陳德好真喚了一個小男孩,去請赤腳醫(yī)生。
彭棟梁這時插嘴道:“對方提的要求也不過分,反正人家都五六個人來了,還怕他們跑了不成?就先把司機放回去吧,再說……”
彭棟梁還想說下去,卻被陳德好打斷了,陳德好說:“這位兄弟,今兒看你是我們昭英的朋友,我就不跟你計較過多,人是誰撞死的,我們就關(guān)誰,談妥了賠償,自然放人。我說過,我們?nèi)嗣鼇G了兩條,不想再要什么人命,就想著盡可能為遇難家屬辦點事,還他一家一個公道……難道我們就過分了?”
彭棟梁雖說是個記者,卻被陳德好說得啞口無言。這會,蔡昭英真的有點佩服陳德好,這事沒有他還真不行,一切似乎就歸他一手導(dǎo)演,所有人都被他一手掌握著。
期間張加武一伙人又回到院子鬧騰,人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赤腳醫(yī)生在給司機敷藥時,禿頂男人提出要看一看。看完回來,禿頂男人說:“看起來不像是撞傷,人是你們打成那樣的吧?”蔡昭英忙說:“我們一個指頭也沒碰,醉酒開車,能把別人撞死,就不能把自己撞傷啊……”彭棟梁看了蔡昭英一眼,仿佛很驚訝于蔡昭英的激動,蔡昭英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唯有違背朋友的勸告。這時,陳德好又冷冷地加了一句:“要說打,如果這幾天不是我們護(hù)住,他早被加武打死了,一下子沒了媽沒了弟,你們就不會設(shè)身處地想想啊,人家的感受。”陳德好說這話其實已經(jīng)在威逼對方,事情不盡快處理,攔得了張加武一時攔不了張加武一天。
接下來的協(xié)商進(jìn)行順利,張加文提出原先商量好的賠償價,對方還價。果然如陳德好預(yù)料的那樣,正好100萬,仿佛事先排練好的一般。陳德好作為公親人,最終提了一個折中價:120萬,大小兩條人命。
事情談妥敲定,對方需要張搖提供一個賬號。張搖哪里有賬號。張搖說:“還是給現(xiàn)金吧。”張搖一個農(nóng)民,想著還是現(xiàn)金靠譜,看得見摸得著。陳德好撲哧一聲笑,問張搖:“你知道120萬是多少嗎?”圍著的人群發(fā)出笑聲。
突然,張加武闖進(jìn)屋里來,張加武說:“我有賬號。”
對方這才松口氣,只見禿頂男人一個電話,半個鐘后,張加武便收到了銀行的短信。確定120萬已經(jīng)到賬,陳德好跟對方逐個握手、派煙,說:“兄弟,多有得罪,不打不相識,希望日后還能相見。”又吩咐張加文放人。彼此客客氣氣,倒像是對待客人一般,笑臉相送到村口。返回家中,陳德好對張搖說:“厚葬吧。”
九
葬禮如期進(jìn)行,張搖聽從陳德好的建議,厚葬死去的母子,請了最好的樂隊,辦最豐盛的喪宴,熱熱鬧鬧,弄了幾天幾夜,估計在湖村前無古人后也難有來者。
張加武還大辦宴席,請了所有為此事出力操心的人,在院子里擺了好幾桌,每桌都有好煙好酒。張加武這時倒像個大人,表現(xiàn)出懂事知禮,端著酒杯敬了陳德好,又敬了蔡昭英。張加武說這次要是沒有陳德好幫忙,肯定賠不到這么多錢。又說:“還有昭英叔。”蔡昭英擺擺手:“還是村主任,還是村主任。”陳德好挺開心,畢竟大獲全勝,連著和張加武喝了幾杯,看樣子對張加武一點都沒怪罪的意思,這讓蔡昭英驚訝,沒想到陳德好這么大度,之前沒少被張加武當(dāng)眾得罪啊。突然,陳德好拍著張加武的肩膀問蔡昭英:“加武演得不錯吧?”蔡昭英一頭霧水,“演什么?”張加武說:“昭英叔不知道啊,我?guī)嘶貋恚蛩緳C和在村口截人,都是村主任一手策劃的,村主任要我越激動越好,越失控越好,這樣,他們就會擔(dān)心司機的安危,盡快和我們協(xié)商啊……村主任真厲害。”張加武說著給陳德好豎起了一個大拇指。蔡昭英愕然,還真沒想到陳德好演了這一出,實在有點高深莫測。蔡昭英看陳德好越發(fā)覺得神秘,似乎還有更多的秘密瞞著蔡昭英沒說出來。
蔡昭英心里說不出的復(fù)雜滋味,不知該憂傷還是興奮,人轉(zhuǎn)眼沒了,但轉(zhuǎn)眼也賠得了巨款,蔡昭英想如果自己是張搖或者張加武,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是喜是憂。蔡昭英沒喝多少,早已汗流浹背、頭昏腦脹起來。一院子的人卻都喝多了,尤其是張加武帶回來的那些兄弟,赤著胳膊,大聲吆喝,甚至還有人大聲猜拳。蔡昭英回頭看見屋里的墻上貼滿了獎狀,有的已經(jīng)被水漬成了黑色,有的還是新的,蔡昭英移步湊前去看,獎狀上都寫著同一個名字:張加爵。蔡昭英突然落下淚來,這個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男孩,如今已經(jīng)長埋地下了。
喝了酒回家,蔡昭英被母親罵了一頓:“這人才下葬,你們就喝成這樣,對得起死去的人嗎?”母親一個人在屋里嘮叨,表達(dá)了她的擔(dān)憂,“那筆錢可是他們母子用命換來的,如果胡亂花,他們做鬼都不會原諒。”蔡昭英理解母親的擔(dān)憂,用命換來的錢,都沾著血。
十
事后不久,蔡昭英的老婆徐穎早產(chǎn),孩子沒能保住。這事讓蔡昭英一家十分傷心。母親歸咎于蔡昭英那晚喝了張搖家的酒,犯了陰,后又歸咎于蔡昭英插手整個事情,沾了晦氣。母親在電話里說:“早知道不讓你回來,什么沒得到,倒沾了一身晦氣……”聽口氣,母親對張搖一家似有不滿。蔡昭英自然還沒愚昧到把徐穎的早產(chǎn)和那事聯(lián)系在一起。蔡昭英說:“幫忙嘛,還能得到什么?”母親說:“陳德好的事你還不知道吧……我早就說過,那人深得很……”母親后面的話倒真讓蔡昭英感到驚訝,母親也是聽村里人說的,大家傳來傳去,說陳德好當(dāng)時幫張搖早有預(yù)謀,原來那個醉駕撞人的是副鎮(zhèn)長。陳德好老早就知道,他認(rèn)識鎮(zhèn)里另一個副鎮(zhèn)長,兩個副鎮(zhèn)長還是死對頭,爭著鎮(zhèn)長的位置。陳德好暗地里和副鎮(zhèn)長朋友商量好,先抽干對手的錢財,事后再向政府舉報,最終人財兩空。那肇事的副鎮(zhèn)長雖也不至于坐牢,但折騰下來,鎮(zhèn)長的位置自然爭不過人家。事后不久,陳德好便被上調(diào)至鎮(zhèn)政府辦公室,成了鎮(zhèn)長身邊的紅人……
蔡昭英笑著說:“聽起來怎么像是編的,電影一樣。”母親說:“無風(fēng)不起浪吶。”蔡昭英想既然有傳聞,估計真有其事,只是沒傳得那么玄乎。再說陳德好也確實是一個能人,什么事干不了?如果真有其事,反而讓蔡昭英對陳德好益發(fā)佩服,真是深謀遠(yuǎn)慮。倒是另外一件事,讓蔡昭英十分失望,母親也是聽村里人說的,村里人又是聽陳德好說的。陳德好說,昭英那個姓彭的記者朋友,騙了昭英,他被肇事家屬收買了來勸昭英放人,幸好沒能得逞……蔡昭英越想越覺得真是那么回事。說到底,蔡昭英不過是一粒棋子,在內(nèi)為陳德好所用,在外被朋友彭棟梁所用……
年末,蔡昭英和徐穎一起回家過年,下了客車,沿著村道進(jìn)村,舉眼就看見巷口一座很是耀眼的三層小樓,外墻都貼了瓷磚,日光下,銀光閃閃。蔡昭英還納悶?zāi)兀l家的樓房啊?上次回來還什么都沒呢,轉(zhuǎn)眼就拔地而起了。
回到家,蔡昭英和母親說起巷口的樓房,母親一副不屑的樣子:“你還不知道啊,張搖家的新房,看那錢花的,一點都不心疼啊。”母親說起這事有點憤憤不平。蔡昭英說:“有了錢,起房子還是好事啊。”母親又說:“起房子是沒人說,問題是張搖又娶了個老婆,那女人分明就是沖著他家的錢來的,張搖還看不出來,這不是鬼迷心竅嘛。白大姆被氣得半死,不愿意搬進(jìn)新房里住……”母親這么一說,倒真讓蔡昭英嚇一跳,看張搖不是那種人啊,老實巴交的,即使真是那種人,也不能在半年之內(nèi)就干出這種事。
母親繼續(xù)說:“全村人都看不慣,還有那個加武,也不出去打工了,仗著家里現(xiàn)在最有錢,整天無所事事,好吃懶做,還目中無人呢,那個加文,加武的堂兄,當(dāng)老師那個,你記得吧?”蔡昭英點頭說記得,問他怎么啦。母親說:“加文是老實人,當(dāng)個老師,也沒多少錢,幾個月前他老婆得病,送醫(yī)院,闌尾炎,要一筆錢開刀。加文找張搖借,他們竟然不肯,說錢在銀行存了死期,拿不出來了,你說可恨不可恨……”母親說得激動,蔡昭英也聽出一肚子氣。蔡昭英還是勸母親別管人家的閑事。怎么能這樣?母親嘆了口氣。
(原載《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