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弟
- 保護色(“銳勢力”中國當代作家小說集)
- 陳再見
- 7309字
- 2018-12-25 10:37:10
最早,是弟弟比哥哥先結婚。
怎么說呢?這其實也不算個事。起先家人也是有考慮的:哥哥還沒動靜,弟弟盡量得等一等。但是,等不了了,那個女孩的肚子逐漸大了起來。他們也是厚道人家,凡事都想著別對不起人家。“我早說了,結吧,有個屁關系。”哥哥說。弟弟也不言語。事情就那樣全家人在一起,拍了板。
后來有人說起,“嘿,這個做弟弟的,就這么急,也不等著點當哥的。”人家也是半開玩笑。哥哥聽了,笑著,說哥弟倆不應該計較這些。一次,兩次,三次,哥哥就不想應付了,他懶得笑,也懶得回答。就這么不笑不說,他的表情便僵硬了起來。于是人們就說:“弟弟先結婚,哥哥嘴上不說,心里還是不舒服的吧。”
哥哥心想:“個屁。”
一家人還是那么地過。哥弟倆按部就班,每月交給家里的錢也一樣多。哥哥在水站送水,弟弟在縣郊職校當老師。哥哥有時也給職校送水,遇到弟弟的同事,他們倒也十分熱情,非要留著哥哥喝口茶,抽根煙,然后說什么“我和你哥哥挺熟的,也是哥弟相稱”。哥哥呵呵笑著,糾正道:“我是哥哥。”“哦,這樣啊,看不出來啊,他看起來比你老成多了。”弟弟高大、穩健,是個人物的樣子。哥哥呢,水站送水的活不好做,電單車滿縣城跑,頂著烈日風雨,自然黑瘦。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弟弟會說,哥哥不會說。這會不會說話太重要,就像馬兒會不會跑,區別很大。比如一家人說事,哥哥說十句,家人也不一定靜下來細聽,但只要弟弟一開口,其他人立馬就噤了聲。
總有一些自卑吧。哥哥倒是不想跟弟弟比什么,他知道比弟弟厲害的人,縣城里也大把人在。人比人,氣死人。可哥哥不比,別人會幫著比。“這不,弟弟先結婚了,哥哥還打光棍,話說回來,他們哥弟倆真不像哥弟倆。”類似的話哥哥其實早就聽說。很小的時候,哥哥還會追著父母問:“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啊,街上的人說我跟弟弟不像。”多年后看,其實哥哥跟父母像些,反倒是弟弟一人長一個樣,跟全家都不像,他便懷疑弟弟不是他們家的人,或許是父母撿的,或許是別人家送的……但都只是心情糟糕的時候想一想,他也不希望弟弟是別人家的,弟弟在縣城其實也干出了一些聲望,給他們家增了光的。
弟弟除了教書,還寫文章,縣上的報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登弟弟的文章,甭管寫的是什么,哥哥沒看,也看不太懂,但哥哥看著弟弟的名字印在那上面,就覺得神奇,覺得臉上有了光,送水的時候,遇見顧客人家看著報紙,他會上前硬著把報紙翻到副刊版,指著說:“我弟弟常在上面發文章的。”如果湊巧那天的報紙還真登了弟弟的文章,哥哥更是喜出望外,“看看,這個就是我弟弟,看看,寫得怎么樣,大作家的手筆吧。”聽者無不肅然,“真的啊?”“我騙你干嗎啊,真是。”他把空水桶扛上了肩,走的時候還吹了口哨。轉而又想:報紙上的名字要是他,那多好啊。哥哥羨慕也好,嫉妒也好。只是,他沒法改變現狀。
哥哥木訥,也交了一幫朋友,他們雖不像弟弟的朋友那樣,個個西裝皮鞋,一表人才——他們大多也是送水的,有的送氣,還有幾個在北門市場打零工、開發區拎沙袋的……沒事就約一起到迎仙河邊吃大排檔。他們愛喝酒,唯哥哥滴酒不沾。本來一個不喝酒的人怎么可能和一群酒鬼混得好,沒別的原因,就是哥哥愛埋單。哥哥也不是多么大方的人,不大方倒不是不想大方,而是沒那么多錢大方。哥哥只在一件事上大方,那就是和朋友喝酒的時候,久而久之,只要是在一起喝酒,就該等著他埋單似的。事實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多。每次在一起,朋友們就難免拿哥哥說事,其實也是勸導,他們說:“趕緊的,找個女人結婚。”又說:“你們哥弟拿回去一樣多的錢,你是養了父母,你弟呢,還養他的老婆,等于,你也養著你弟的老婆,這不合算吧。”再說:“你就不該拿錢回去的,你請朋友們多喝幾次酒,是吧,來……”
哥哥總是笑而不答,也不是就沒往心里去。朋友們說的其實也句句在理。哥哥一天忙下來,最累的是人,最臟的便是一身衣服,隔出幾米遠都能聞見汗臭。就那一身衣服,弟婦還偏偏不洗,甚至都懶得動。哥哥把衣服扔在檐下,隔一天,它們還在檐下,活像一堆破爛衣裳,越發地散發臭味。哥哥還得自己洗。當然,這事倒也不是天大的事,或者是弟婦忘了,或者是弟婦不便洗大伯的衣裳,尤其是內衣褲……哥哥也是理解的。后來讓哥哥生氣的是,弟婦不但不洗哥哥的衣服,連父母的衣服也不洗了,就洗他們夫妻倆的衣服,洗好,兩套衣服還高高地晾在天井上,迎著風,曬著九月的陽光,活像他們小夫妻就站在門前,趾高氣揚的樣子,像雙人物。哥哥能干什么呢?他看著母親重新蹲在天井邊洗衣裳,跟沒娶兒媳婦那會一樣,他搶回自己的衣服,不讓母親洗,他說他自己洗。母子倆這么一搶,顯得悲壯,哥哥都快落下淚來了。
有一天,哥哥做了一件解氣的事,他把陽光下曬得干翹翹的弟弟和弟婦的衣服,一件一件扯過來抹了一把汗。那些和弟弟一樣干凈的衣服,一下子便黑一塊灰一塊了,自然也沾上了難聞的氣味,屬于哥哥的氣味。哥哥這么做,也是一時沖動,氣頭上來,還沒想到接下來的危險。至于怎么應對弟弟和弟婦,哥哥壓根沒想過,從來沒想過。在這之前,哥哥無法想象和弟弟翻臉爭吵的樣子,他甚至無法想象弟弟生氣的樣子,弟弟似乎從來就沒生過氣,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是那么和藹,卻又是那么不容侵犯,弟弟從沒和家里人和外面的人翻臉吵架的時候,至少在哥哥的印象里是這樣。比如哥哥一氣之下做出的事情,哥哥就堅信弟弟一定不會這么做,弟弟是穩健堂正的人,做的都是光明的事,都是大事。這么說,哥哥開始后悔,感覺自己是個不穩健堂正的人了,至少不該因這么點小事而和弟弟結下怨恨吧。
事情倒沒有哥哥想象的那么壞,但哥哥還是一整天不敢回家,晚上回去時,也不敢看弟婦的臉。天井上的衣服又洗過了一遍,還沒干,又在天井上晾著。家里的氣氛還是讓哥哥感覺到有點不一樣。弟婦沒像往常那樣,叫大伯吃飯,她是上過大學的人,她會說:“大伯,用餐啦。”這剛開始很讓哥哥不適應,一時之間也聽不明白。哥哥聽見弟婦在打電話,說最近單位事情多,家里的事情也多,煩死人了。哥哥一聽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指就是那事吧。弟婦過門后,流了產,弟弟托關系把她弄到工商局上班,但她從不往家里拿錢,不僅如此,她還要弟弟給她家里拿錢,逢年過節啥,她也會把弟弟先拉到她娘家去,弄得弟弟不像是娶了她,倒像是她娶了弟弟。
“不知道是誰哦,這么缺德?”弟婦還在說電話。
能猜到弟婦在和弟弟通話。
弟弟沒在家,一到晚上,弟弟總有很多應酬,和弟弟相處的都是縣城里的人物。因為弟弟不在家,哥哥倒松了口氣,他洗澡,胡亂吃了飯,想著溜出去,找他的朋友聊。父母看著電視,是一出家庭婆媳爭斗戲,不知怎么,最近電視里老是這樣的劇情,父母也喜歡看,經常還發出感慨:“棚頂上有棚下也有啊。”意思時,戲臺上有的事,戲臺下也會有。哥哥再笨也聽得出父母的意思。“看在阿宇的面子上。”他們會說,他們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似乎如果是哥哥的媳婦這樣,他們絕不會輕易罷休一般。哥哥這么想,感覺父母整天守著一個電視,太窩囊。哥哥不想待在家里,越來越不想。
“是你嗎?”正當哥哥擦了嘴,往外走,母親湊過來低聲問。
“什么,媽你說什么?”
“哦啊,那算了,你有事啊,去吧。”母親重新坐下。
“她剛才鬧了一會。”母親回頭,聲音更小了。
哥哥假裝不明白,他大聲問:“誰啊?”
就這一聲,把弟婦引了出來。或者弟婦早就站在房間的門口,看著這對母子怎么演戲了。弟婦說:“就沒見過這么惡心的人。”
“說誰啊?”哥哥又問。
“誰做的就說誰。”弟婦趨前一步。
“做什么了,這。”
“誰做的誰心里清楚。”
“不是我。”哥哥說出這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真是一個膽怯的人,他不敢承認。
“好啊,那就誰做的誰死。”
“咦,怎么這樣……”母親說。母親從來忌諱一個“死”字。
“慢慢說,一家人的,咒死不好。”父親也說。
“不是一家了,分了吧。”弟婦甩頭就進了房間。
哥哥也快步出了門,他更多的像是在逃離。哥哥后悔了,這事弄得有點大,他不知道往下會如何發展。弟婦說到分家,倒讓哥哥知道這事像是蓄謀已久。弟弟結婚后,就在中心區供了一套房,交了首期,用的是弟弟的錢,也有家里的積蓄,本來說好是全家搬過去的,舊屋可以出租給人開農家樂。哥哥那時覺得弟弟慷慨,自己提出來想繼續住在舊屋里,父母隨弟弟去住新房。弟弟說那哪行呢?咱們是哥弟。哥哥還是堅持。他心想,正因為是哥弟,他才不能住弟弟的新房。如今弟婦這么一說,似乎連父母都不讓搬過去住了,那新房早就計算好是他們夫妻倆的小天地了。
這是弟婦的計算倒也罷,要是弟弟的計算,或者是他們夫妻倆的意思,就有些可惡了。
家最終還是沒能分成。弟弟回家開了個家庭會議,說話之前,弟弟先聲明:“我真不想在家里說這樣的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大的事情一樣。”那意思,似乎事情遠沒必要發展至此,需要弟弟來開會解決的程度。弟弟旁敲側擊,在責怪哥哥。哥哥不知道說什么好,本來就不會說,在弟弟面前,更說不來話。
“分家的事,她不該說。”弟弟說著看了弟婦一眼,“沒影的事,房子裝修好了,爸媽一起搬過去,還有哥,你怎么考慮的?”
“我不干。”哥哥說,他低著頭。像是小時候,父親叫他們哥弟倆去干活,弟弟說還有作業沒寫,父親說那當哥的去吧,哥哥那時也是低著頭說:“我不干。”免不了挨父親一頓揍。似乎現在也怕弟弟會打他一般。弟弟怎么可能呢?弟弟連再問一句的興趣都沒有,弟弟說:“那好吧,爸媽過去。”
“我們也不去了。”父母幾乎是同時說,看樣子像是之前就溝通好的,或者心有靈犀,突然間就做出了一樣的決定。
“怎么都這樣?”弟弟站了起來,似乎拿這一家子沒法子,似乎他就為一家子大事小事操碎了心一般。
“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做些小孩子才做的事。”
“個屁。”哥哥在心里偷罵,但他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弟。
于是,拿他們小夫妻的衣服抹臉的事,哥哥就算默認了。
最終的結果,父母堅持不去新房住。這點讓哥哥既是擔憂又是歡喜,擔憂是,父母不去,正好應了弟婦的意思;歡喜則是,父母原來也不糊涂,知道用行動表達不滿。父母這么一弄,外面的人總得問起來的,兒子買新房,怎么不去住的?說著說著,難免就會說到弟婦上去,于是一陣沉默,“唉,這個女人啊,不簡單。”母親說。外人不問其他,也明白其間的糾葛了啊,家庭里的事,哪家不是一個樣?
哥哥越來越覺得,所有的矛盾,其實都發生在弟婦來了之后。
弟弟和弟婦搬走后,便很少回家,但錢還是照樣給回來。哥哥很少去弟弟那,有時候送水過去,弟婦倒是不計前嫌,熱情地要留大伯坐會、吃個飯。哥哥通常都沒答應,“還有別的地方要送呢……”哥哥匆忙離開,好像沒辦法坦然面對他們,曾經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弟弟的新家自然比舊屋好看,又大,裝修又好,而且很潔凈。哥哥知道弟婦是一個很愛干凈的女人,甚至于都有點潔癖。哥哥怕弄臟了他們的沙發,也怕身上的汗味攪亂了他們新屋的清香。哥哥倒像個鄉下親戚到了城里。再叫送水時,哥哥便假裝忙碌讓其他工友送去。這樣也有壞處,工友一送完回來,無不揶揄哥哥一陣:“瞧,你弟,住多好的房子,發達了是吧,就留你們幾個住舊屋啊。”“你家的屋才舊呢……”哥哥回。晚上喝酒時,他們又是說起弟弟的新房子,中心區,小花園,十三樓,三房兩廳,一百多平方米啊……最后還都得意味深長地加一句:“你啊,當哥的,還是你弟精,凡事都搶在你前頭,娶老婆是,買房子也是,將來生了孩子,還得叫你大伯呢……”
“個屁。”哥哥笑著,看樣子像是個很豁達的人。
不可否認,弟弟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弟弟在幾年之內升了職,想辦法調離了職校,進了教育局,聽說當了領導,具體是什么領導,哥哥不清楚,也沒興趣清楚。弟弟還清了房款,還買了車,豐田雅閣,十多萬,回家,就中心區到城東的距離,他也喜歡開著車回來。
“你弟都買車了。”不時有人這樣跟哥哥說。
“不就是車嘛,我也有哦。”
“你那是電單車。哈哈。”
“電單車怎么啦,也是車。”哥哥斬釘截鐵,“有什么好顯擺的……”
哥哥看不慣弟弟這樣。當然,哥弟倆彼此都有了距離,似乎往不同的路走,且越走越遠。但話還是說的,就少了點熱度。甚至大半天面對面坐著,一個餐桌上吃著,只聽見彼此呼吸和吃飯的聲響,就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說什么好?哥弟倆。確實不知道說什么好。
“走啦。”弟弟對爸媽說。
“不再坐一會?”
“走啦。”弟弟這是對哥哥說。
“嗯。”哥哥只是抬了下頭。
然后,他們聽見哥哥在街巷口發動車子。
“哥弟百人單身。何況是倆。”母親這樣說。意思是:即使是一百個兄弟,最后還得靠自己。倒像是在教導哥哥,自己的未來自己奮斗,別指望弟弟。哥哥每次都不想聽,他有時煩母親比煩弟弟還要嚴重。哥哥怎么啦?他什么時候靠過弟弟了,跟弟弟伸手了?要飯要錢了?還是弟弟給了他什么了,沒有,一分錢,一件衣服,都沒有,甚至一句鼓勵的話,也舍不得說,頂多也就只會挖苦:“都老大不小了,怎么還這樣?”這樣怎么啦,在水站送水,臟點臭點,不是也能賺錢,該給家里的一分都不會比弟弟少,弟弟有本事,怎不見他給哥哥也介紹個單位做事?還是小的時候吧,那時哥弟倆玩著玩著,也吵嘴打架,哥哥說:“我是哥,你聽我的。”弟弟反駁:“我成績比你好,你聽我才對。”父親在一邊聽著哈哈大笑。“爸,誰聽誰的?”哥哥問。爸卻說:“你弟聰明啊,你就聽他的吧。”現在想來,父親的話也不認真,但在當時,還是傷了哥哥的心。哥哥一直記得這事,后來跟家人說起過,不料他們都忘了,倒責備哥哥心眼重,就記得這些個小事,會記仇。似乎哥哥都三十幾歲的人還沒結婚還一直干著送水工的活,也多少和這小氣狹隘有關系。
“還不是你們。”哥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話里表達了一些對父母當初同意弟弟先結婚的意思,并責怪他們從小就偏愛弟弟。事情說到這點上,父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唯有嘆氣和哭泣。哥哥真不想這樣,他接下去會說:“但也沒關系啊,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想結婚。”他這么一說,父母的嘆氣和哭泣便更為頻繁。
誰又能想到,有一天,哥哥會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是警察。警察冰冷的語氣讓哥哥打了個寒戰。哥哥預感到出事了,他不知道事情出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跟警察扯一起。
“什么事?”
“麥宇是你弟吧?”
“是。”哥哥似乎是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人能準確地說出他們哥弟倆的前后順序的,“怎么啦?”
“你弟弟死了,看樣子已經有四五天了。”
“怎么可能?”哥哥完全覺得對方是在胡說八道。
“你還是過來看看吧。我們初步懷疑,你弟是遭受打劫了,肚子被人捅了三刀。地點是陸北路和濱海路交匯處的小樹林……”
事情不像是開玩笑。
事情來得太突然,哥哥接受不了。弟弟雖很少回家,哥哥也絕不希望他以這樣的方式和家人訣別。或許不是弟弟,是警察弄錯了。警察不是說人已經死了四五天了嘛,如果真是弟弟死了四五天,弟婦怎么可能一聲不吭呢?哥哥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理由。他把電單車停到街邊,先是給弟弟打電話,關機,又給弟婦打,還是關機。直到這時,哥哥才急忙騎上電單車,朝警察說的地點趕去。
哥哥對警察所說的地點再熟悉不過,幾乎每天都路過,往陸北路走給職校送水,往濱海路走給碼頭送水。至于那片小樹林,哥哥也熟悉不過,說是小樹林,其實也就幾十棵樹,大多是木麻黃。好多年前,那兒應該是一片樹林,后來木麻黃被砍了燒炭,剩下那么幾十棵,也不知道為什么,就不砍了,一留就是十多年,縣城都忘了它們的存在一般。哥哥平常也沒多留意,有一次,他屎尿都急,便把送水的電單車停在路邊,進了樹林解決二急,才發現樹林里面寬敞陰凉,六月的天,活像走進了空調房,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木麻黃葉子,細如針的葉子,足足半米多厚,哥哥蹲在上面,那一泡屎尿拉得愜意無比。如今哥哥卻要來這里辨認弟弟的尸體。哥哥不禁渾身發涼——仿佛樹林的存在,一則是為哥哥拉那一泡屎尿,二則是為弟弟安放已經死去的身軀。這么一想,他確認弟弟已經死了,躺在樹林里的已經發腫發臭的尸體是弟弟無疑了。如果不是發臭,弟弟還得在那里繼續躺著,誰也不曾想進去樹林看一看。
現場人不多,天已暗了,幾個抽著煙的警察或站或蹲在樹林外的草地上,見哥哥匆匆走來,警察攔住哥哥,問:“剛才聽電話的是你?”“是。”哥哥欲越過警戒線,去樹林里看弟弟。事實上哥哥已經看見了,他看見一塊大帆布遮起來的東西,顯然,東西很大,像是一頭小牛的模樣。弟弟真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如今死了,更顯威武。
“很臭的。”一個警察提醒。
“先看這個。”另一個警察說,“是你弟弟的手機吧?”
哥哥看了一眼被裝在一個透明塑料袋里的三星手機,手機已經關了,上面還殘留著血跡。那正是弟弟的手機。一度,因為弟弟拿這么高檔的手機,哥哥心里也不爽快。如今,它像弟弟的尸體一樣,同樣沒了生命的氣息。
“是我弟弟的手機。”哥哥說。
“那好。等會法醫就到。”
警察甚至還遞給哥哥一根煙。
哥哥想看看帆布下的弟弟,可他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他出奇地平靜,就仿佛趕到這里,就是為了吸警察一根煙。有那么一刻,他覺得應該哭一下,卻怎么也哭不了,甚至擠不出一滴淚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做夢?哥哥感覺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陸北路和濱海路在眼前晃動,像是鐘表里兩根失控的指針。這次,弟弟真的從家里搬走了。徹底的。
一個警察過來問:“都好幾天了,你們沒找?”
“也不知道會是這樣。”哥哥無法面對警察的眼神。
“對了,你弟弟的手機最后一個號碼是撥給你的,他是在向你求救。”警察說。
“可我沒接到。”哥哥特意掏出手機來查。
“估計沒打通。要是通了,你弟弟可能也不至于死。”
“……”
弟弟死后,弟婦便跟著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轉賣了房產,還拿走了弟弟銀行里的所有存款。有人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警方懷疑弟弟的死和弟婦有關。但,也只是懷疑。案子拖了一段時間,沒有下文。
哥哥去警局拿回弟弟的遺物,一個放著身份證的皮夾子,一串鑰匙和一部三星手機。哥哥摁開弟弟的手機,查看撥出號碼,第一個便是“哥哥”的字眼。弟弟把哥哥的號碼名為“哥哥”。難怪警察第一個電話便知道他是死者的哥哥。哥哥有些驚訝。哥哥就沒把弟弟的號碼名為“弟弟”,他直接打上弟弟的名字:麥宇。他聽人說過,親人的號碼要直喚其名,免得手機丟了,人家拿來向親人詐騙。哥哥是信的,別看他是粗人,其實也挺謹慎。此刻哥哥卻想,如果是他將死時打了弟弟的號碼,警察撥通弟弟電話,第一句話就不會是:“麥宏是你哥吧?”
(原載《滿族文學》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