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葉
- 保護色(“銳勢力”中國當代作家小說集)
- 陳再見
- 10697字
- 2018-12-25 10:37:10
那時一葉家里種的全是麥子,阿媽要一葉去麥田干活,她就跟隨阿爸的身后去了,踩著田埂,父與女走向麥田深處。阿爸不需要她干活。去麥田只是玩耍是很愜意的事情,可以抓各種各樣的小昆蟲,把它們都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玩膩了才放它們走。當然她也可以不放它們走,而是帶回家給哥哥玩。哥哥要上學,幾乎不走進麥田一步,好多昆蟲他肯定連見都沒見過。大多時候一葉還是把昆蟲都放走了,她心里也有陰暗的角落,即使她還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孩。她不想讓哥哥知道外面還有那么多昆蟲,就像哥哥的課本里都是些一葉不懂的文字一樣,他也沒讓她知道過。憑什么?一葉想保持自己一點僅有的優勢。她暗暗有些歡喜。
有一年,一葉家的麥子豐收,不但能留足吃的部分,剩下的還能拿出去賣。賣了錢,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往哪花。一葉的阿爸就對一葉的阿媽說,讓一葉也上學去吧。阿媽想了想,手里拿著針頭在頭上蹭了許久,終于說,好吧。當天,阿爸就踩著單車去了一趟棉花鎮,給一葉買回來了一個粉紅色的大書包,還買了本子和筆、橡皮擦等。一葉捧著阿爸買回來的東西,高興得都快哭了。她回頭看了看哥哥,哥哥皺著眉頭正在削一截鉛筆,看樣子削鉛筆讓他很頭痛。哥哥的書包已經舊了,一葉的書包卻是嶄新的,似乎還能聽到縫紉機噠噠噠從書包上均勻而快速走過的聲響。一葉突然感覺自己占據了所有的優勢。從此,哥哥成了她心目中的弱者。
一葉一直有個夢想,就是長大了當老師。好多個夜晚,一葉不是想著怎么學習,提高成績——即使這樣一葉的成績還是全班最好的。一葉想象著自己的未來,未來她會是一名老師,然后領著一群孩子,到麥田里去,把教室設在麥田里,一邊教書一邊抓麥田里的昆蟲,抓到一只跟孩子們說,這只是七星蟲,好好看看,七星蟲是這樣的。孩子們就都湊過頭來,擠成一團,把蟲子和一葉給圍了起來。呵呵,那樣多好啊。一葉癡癡地想著,以至于夢里也見到了未來的情景,當然夢里會出現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在麥田里出現了蛇。蛇當然是一葉害怕的,跟所有鄉下小女孩一樣。夢到蛇了,麥田里突然間就只剩下一葉一個人了,她的那些學生一個都不見了。一葉發出驚叫,拼命地往家里跑。她醒來時,額上竟帶著汗。阿爸俯下身來問,怎么啦?阿媽就有些惱,隔著窗戶在天井罵一葉,多大啦,睡覺還這樣,瞧瞧你哥,睡得多沉,快洗米做飯去。是哦,哥哥從來不說夢話,更不會被夢里的蛇嚇醒。哥哥不怕蛇,他曾經打死過一條紅頭蛇,還笑嘻嘻地提回家里玩,把一葉嚇得好幾天都活在陰影里。
語文老師對一葉很好,這讓一葉得出一個結論,凡是長大了的男人都對一葉好。這樣一結論,一葉就把阿媽和哥哥排除在外了。一葉想,阿媽是一輩子都不會對一葉好了;哥哥呢,他還沒長大,等他長大了,應該也會對一葉好。這樣一想,一葉對哥哥平時的一些氣人的舉動也有了足夠的寬容和諒解。他還小。一葉經常這樣對自己說。吃飯時,一葉會給哥哥盛飯,把瘦肉讓給哥哥吃。傍晚,一葉要去村后的湖里洗衣物,當然那些衣服大多也是哥哥的,他的衣服總是那么臟,有時一天要穿好幾套。
洗衣服的時候,通常會遇到語文老師,這讓一葉既害怕又歡喜。語文老師是外鄉人,早晨踩著單車來上課,傍晚就要踩回去。路過湖邊,語文老師會喊,一葉,洗衣服啊。一葉猛一抬頭,有時都來不及回答,語文老師就已經踩遠了。所以一葉會警覺起來,一邊洗一邊聽著周圍的聲響,當單車行駛在沙路上沙沙沙的聲音響起,一葉就停下手頭的活,靜靜等待語文老師的喊叫。當然也有尷尬的時候,那就是語文老師還沒喊出聲來,一葉卻搶先答了:“是啊,老師回去啦。”語文老師也沒笑話她的意思,相反還有些驚喜,說,是啊,回去了,你小心點。一葉說,沒事,湖水淺。待語文老師踩遠,一葉的臉才開始慢慢地紅起來,火一樣燒。
湖水雖淺,還是淹死了人。那天下了場大雨,湖水漲了不少,有幾個貪玩的小男孩去湖邊玩耍,結果有一個滑進了湖中,爬不起來。待其他小男孩回到村里叫大人時,湖水已經一片平靜了,經過一番打撈,撈起了小男孩的尸體。那小男孩叫石頭,和哥哥玩得比較好。那天村里人都跑到湖邊去看,哥哥也去了,一葉沒去,她怕。阿爸和阿媽看哥哥不在家,又聽說湖里淹死了孩子,頓時嚇得臉都變了形,兩人拼命地往湖邊跑。一會他們回來了,帶著哥哥一起,他們的表情顯得很輕松,仿佛經歷了一場危險最后又平安無事一樣,甚至有點高興的意思。阿媽還特意叫一葉去割了幾斤豬肉,給哥哥壓壓驚。一葉是不太情愿的,她覺得無論是誰淹死了,阿媽都不應該加肉,那樣多不好啊。但一葉還是去了,一路上,她把豬肉藏在衣服下面,怕被人發現。
阿媽說,一葉,以后你要看好你哥哥,別讓他到處跑。
一葉應了一聲“哦”。
一葉沒敢去看哥哥,此刻哥哥正在吃肉,聽阿媽這樣說,他的心里一定發出輕蔑的笑。
第二天,語文老師就上門來了。這讓一葉一家都感覺意外,有點慌了手腳,阿爸忙著泡茶敬煙,阿媽忙著挪椅。家里來了貴客一般。語文老師笑著,椅子坐了,茶喝了,煙沒接。阿媽搓著衣角問,老師,他的成績怎么樣啊?說著拿眼睛去找哥哥,可是哥哥早在語文老師進來時就趁機跑了。阿媽找不到哥哥,眼神有些失落地看著一葉。突然說,一葉,快去叫你哥哥回來。一葉剛要離開,語文老師站了起來,他說,不必了。然后又坐了下去。一葉就聽了語文老師的話,站在原地不動。她不知道老師是干什么來了,她心里很緊張。
語文老師終于說話了,他說,其實也沒別的事,只是想關心一下。
阿媽說,嘛事,你直說。
阿爸也說,嗯,說。
語文老師突然回頭看了一葉一眼,說,我看一葉每天傍晚都要去湖邊洗衣服,是吧,你看昨天剛發生那樣的事,做老師的心里不好受,當然也不想讓悲劇再次發生,所以就請你們不要再讓一葉到湖邊洗衣服了。嗯,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嗎?安全要緊,是不?
一葉的臉唰地就紅了,語文老師竟是為了自己而來的。
阿媽卻有些為難,說,那有什么辦法?哦,他爸,有啥辦法?
阿爸說,要不,以后就別讓一葉去洗了。說著試探性地看了阿媽一眼。
阿媽說,不去湖里洗,那去哪里洗哦?
語文老師說,可以讓大人把水挑回來,在家里洗,也不是不可以嘛,是吧?
阿爸說,是是是,老師說得對,以后我去挑水,讓她在家里洗,老師你放心。
反倒叫老師放心了,我不是你們女兒啊?一葉竟有點怨阿爸的話。
語文老師前腳一走,阿媽的臉就拉了下來。一葉知道阿媽肯定生氣了,阿媽不是不能理解老師的意思,阿媽是怪這老師管得也太寬了點,都有點多管閑事了。阿媽對阿爸說,反正是你答應的,以后就你去挑水。口氣有點憤。阿爸抽著煙,沒說話,伸手摸了摸一葉的頭,說,以后就別去那里了,你哥哥也不要讓他去。阿爸的后半句是說給阿媽聽的。
一葉卻隱約有些失望,不去湖邊洗衣服,那每天傍晚就再也不能和語文老師打招呼了。她一直覺得和語文老師打招呼是她一個人的專利,別人是沒有這個機會的,別人語文老師也不會和他們打招呼。打招呼一直都是大人們的事,語文老師卻對她一個小女孩打招呼,可見語文老師是多么喜歡她哦。一葉想多了,一連幾天睡不好覺。一失眠,一葉就又開始想她的未來了,她想自己以后成了老師,一定也要和學生打招呼,像大人一樣跟他們打招呼。當然要跟好學生打招呼,那樣被打招呼的人一定會很快樂,快樂得睡不著覺,快樂得自己長大了也會想當好老師。當老師多好啊,看看語文老師一到,阿媽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阿媽再兇,也是怕老師的。
所以,當語文老師布置一次《長大后我要成為××》的作文時,一葉毫不猶豫地寫出了《長大后我要成為老師》的作文。雖然別的同學也有這么寫的,但一葉知道別人肯定沒有她寫得好,因為她是動了感情的,別人只是說說而已,并不當真。果然,那次還是和以往一樣,語文老師把一葉的作文拿上講臺讀了一遍,他給一葉的分數是從來沒有過的滿分。這讓一葉興奮了整整一個夏天。
夏天一過,秋收就迫在眉睫了。村里開始忙碌了起來,各種秋收的工具也都紛紛拿出來洗了擦了,一場農忙即將開始。今年的麥子還是豐收,一株株的麥穗都彎了腰,在預示著再不收割就要彎到地里去了。阿爸從未有過的開心,他的開心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麥子一豐收,一葉就可以繼續讀書,否則她只能重新回到抓昆蟲的命運里了。
學校特意放了農忙假。放假前天,語文老師說,放假期間除了要幫忙家里秋收,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寫一篇作文,就寫秋收的事。語文老師還帶著孩子們走到麥田里,真切感受麥田的美麗景象。雖然學生都生在農村,但能由老師帶著去麥田走走,還是會顯出過度的興奮。
麥田的金黃與飽滿,此刻在一葉的眼里也有了另一番韻味,那些曾經刺傷過她的鋒芒,一根根,站立了起來,站立成一群孩子,一個個的日子,而由這些日子串聯起來的,是通往未來的道路,是逐漸長大的過程。一葉恨不得能在一天之內長成大人,那樣,站在語文老師的身旁,她就可以低眉順眼,表現出羞澀,而不是現在,老師每講一句話,她都得和別的學生一樣,揚起頭去聽。這讓一葉感覺到距離,更是不好意思,常常無端就紅了臉。
他們在一片麥田邊上坐了下來,一葉順手抓起一只螞蚱,捏住它的腳。螞蚱想要逃離,撲扇著綠色的翅膀,那翅膀是雙層的,里面一層略顯青色,和草一樣的顏色,也略薄,輕紗一般,兩層翅膀一起撲扇,綠色和青色混在一起,如年輕女子舞動的裙子,很漂亮。一葉把螞蚱舉至頭上,迎著陽光看,陽光順著翅膀的縫隙照落下來,瞇住了一葉的眼睛。一葉在這一瞬間的恍惚里,幾乎感動得流淚。生活多好啊。一葉真的是這么想的。這么想時,她看一眼身邊坐著的語文老師。她說,老師,給。語文老師接過一葉贈予的螞蚱,輕輕一笑,然后把它扔到空中,螞蚱飛出一段距離,落在了不遠處金黃的麥田里。
有語文老師在,孩子們都變得安靜了,守在老師身邊,除了小聲說話,誰都不敢到處亂跑。一葉本來就是一個安靜的女孩,這會更是連話都不敢多說了。她靜靜地享受著和語文老師一起在麥田邊上靜坐的時光。這多難得啊。一個已經長大了的老師和一個還沒長大的女生,他們見面和相處的地方似乎只有教室,那間一下雨就會四處漏水的教室,安靜、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苦悶。一葉早就煩透了。一葉突然又給自己未來的老師生涯多加了一個設想,她設想她將來當老師了,是不是可以把教室放在野外,像現在這樣,一邊上課,一邊還可以抓螞蚱玩,當然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看著這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一葉當然希望未來教書的地方一定得有麥田,麥田還得茂盛飽滿,那樣就不會有人家的女兒因麥子的失收而上不起學了。
一葉希望語文老師這時候能說說話,就像他去一葉的家里說話那樣,一葉就愛聽他那樣子說話,聲音不大不小,語調有種舌頭不知道拐彎的直耿,卻鎮定自若,似乎天大的事都難不倒他,再兇的人都不怕。況且在一葉心里,即使再兇的人也不敢對老師怎么樣。就連德民家那條從外鄉買回來的獵狗,見到老師了,都不知道吠了。可是語文老師卻不說話了,他嘴里咬著一根青草,眼睛望著麥田遠處。他在想什么呢?一葉當然迫切地想知道。她是多么希望此刻老師的心事就是一葉的心事。那樣他們就可以不用說話了,彼此用心事交流,別人也就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了,更重要的是哥哥也不知道。哥哥也在身邊,有他在,一葉多少有些掃興,即使那是她哥哥。阿媽和阿爸都說了,要看好你哥哥。
語文老師沉默了一會,終于說話了,他說,孩子們,你們看見過稻田嗎?
稻田?是稻田,不是麥田。他們見過嗎?他們都沒見過。一葉也沒見過,但一葉知道稻田,她在書本里見過。書是語文老師借給她的,她兩天就把它翻完了,當然也就記住了這個世界上除了麥田,還有稻田。
稻田是怎么樣的?孩子們湊了過來,齊聲問。
老師笑了笑,繼續說,在南方,離這里很遠的地方,就有稻田,它們也是一眼望不到邊,那些農民兄弟啊,扛著鋤頭,從稻田這邊去到稻田那邊,走著走著,竟迷路了,忘了回家的路該怎么走,他們只好在稻田里過夜。一到晚上,那個稻田的香啊,簡直可以醉人。稻花細碎細碎的,白得像什么呢?——老師停了下來,四處尋找可以比喻的對象,眼睛就落在了一葉的臉上。老師說,對了,就想一葉的皮膚這么白。孩子們哄然大笑。一葉也笑,不過她的臉熱了起來。她拿眼看一下哥哥,眼神里在祈求哥哥不要把老師的話帶回家里去,然而哥哥也在笑,很開心的樣子。這讓一葉放心不少。
一到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稻花就更白了,它們怕了那些露宿的農民兄弟似的,紛紛低著頭,微閉雙眼。農民兄弟哪里睡得了啊,因為稻花除了好看,還能散發出好聞的味道,一種稻花香。農民兄弟們就這樣在稻花香的陪伴下,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踏著剛起的陽光終于循著老路回到了家中,可走路已經是歪歪扭扭的了,趕到家門口時,家人扶住了他們,湊前一聞,咦,滿身是酒味,喝酒啦,其實不是,是讓稻花香給熏的……
孩子們又笑開了。
其中一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問,老師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語文老師伸手摸了摸男孩子的頭,輕微嘆了口氣,說,老師就是那里人啊。
一葉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一直以為老師的村莊就在不遠處,原來那里還不是老師的故鄉,老師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啊,那里有稻田,在南方。南方是什么地方,在一葉的意識里是沒有概念的,超出了她能夠想象的范圍。南方一定很遠吧,遠到老師都回不去。一葉沒來由地傷感起來。她看見老師的眼角閃著淚花。他知道老師也有想家的時候。
當天晚上,一葉悄悄地哭了。她夢里的未來再也不是以麥田為背景了,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稻田有稻花,稻花散發著濃濃的稻花香。
一葉感覺農忙假比暑假還要漫長,村莊上下是一片收割麥子的火熱景象,一葉卻融不進這種豐收的快樂。她只想著時間快快跳過,只想著語文老師的單車嘩啦啦地從湖邊的沙土路上緩緩走來。
語文老師卻再也走不來了。
那天阿爸從麥田里回來,剛扒了幾口飯,突然抬起頭對阿媽說,你知道嗎?聽說咱村那個老師死了。阿媽問,咦,好好的,咋死了?阿爸說,我也不知道,聽德民說,他也不知聽誰說的。然后他們就若無其事地吃起了飯。麥田里還有大把的活兒等著阿爸去干。
直到一葉離開村莊那年,她都不知道語文老師是怎么死的,或者是她不愿意去打聽,那時她只要隨便找個人問問,問哥哥也行,就可以知道答案,可她不敢。一葉寧愿相信語文老師是回家了,回到他那個有著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的家鄉去了,打死也不愿相信語文老師死了。她堅信有些人是不會死的。
不過,語文老師確實是再也不見了。沒有了老師,一葉家的麥子就是再豐收也不能讀書了。不但是一葉不能讀,哥哥也不能讀,全村的孩子都不能讀了。這讓一葉的心里稍稍有些平衡。她更加渴望自己快快長大,好早一日離開這個村莊,去很遠很遠的南方,尋找她的語文老師。
十八歲那年,一葉真的可以離開村莊。那些年,“南方”這個詞逐漸為村人所熟悉,就連阿爸和阿媽,都整天把南方掛在嘴邊,仿佛南方才是他們真正的家鄉。他們說,誰誰誰,又去了南方,回來時,光錢就裝了一麻袋,起房子娶媳婦,麥子都不用種了。阿媽還說,聽說南方樹上都能長出錢來,所以他們不種麥子,他們在大街小巷種樹。一葉說,南方種稻子。阿媽問,你怎么知道?一葉說,語文老師說的。阿媽又問,語文老師是誰啊?一葉說,你不知道。一葉扭頭就走開了。阿媽說,看看這孩子,長大了,不聽使喚了。
一葉是長大了,至少在她眼里,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她不再那么害怕阿媽了,她甚至敢和阿媽頂嘴吵架,敢教訓哥哥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她已經十八歲了,如今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離開,離開村莊,去南方。
對于一葉的想法,阿媽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迫不及待就答應了。阿媽說,你帶上你哥哥一起吧,也好照顧他。一葉當然不是很愿意帶上哥哥,但還是答應了。只是阿爸有些擔心,阿爸說,一葉你還小,人生地不熟的,萬一……阿媽說,你怎么那么多萬一啊,你看看隔壁阿偉家,樓房都蓋了三層了,指望你,就知道種麥子,麥子能當錢使啊?
就這樣,一葉帶著哥哥踏上了漫長的通往南方的路。
一路上,一葉的腦海里都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她為即將能看見稻田、聞到稻香而興奮。那仿佛是她一生的夢想,而夢想就要實現了。一葉流下了兩行熱淚。身邊的哥哥以為一葉想家,輕蔑一笑,嘿,有你這樣的嗎,跟小孩子似的。——一葉有時還真的想回到小時候。
那些天,南方的太陽和蛇一樣毒,一葉一下火車就吐了,吐得胃里空空的,像個擰皺的小布袋,抽搐、生疼。嘿,鄉巴佬,讓開點。有人在身后摁著摩托喇叭嚷道,表情厭惡。妹,你快點,城里人生氣了。哥哥在一邊著急。妹?多少年來,哥哥第一次喚她妹,多好啊,此刻它竟像溫暖的食物慰藉了一葉的胃。一葉站了起來,把耷拉下來的頭發往后一甩,抓起行李包就往摩托車砸去。喊誰啊,你,你是哪個?摩托車嚇了一跳,不敢惹了。靠,怕了你了。丟下一句話,摩托車一溜煙,跑遠了。
哥哥說,妹,你真行。
一葉就這樣在南方的城市里開始當起了哥哥的妹妹,她頃刻間變了一個人,變得果斷、剛毅、潑辣。她像一個姐姐一樣履行著一個妹妹的義務。阿爸說了,在外面,你要照顧好你哥哥。阿爸的話一葉是要聽的。哥哥雖然還是讓一葉有些失望,比如他住不慣工廠里的宿舍,吃不慣食堂里的飯菜,但他至少聽話了。離開了麥田,在城市里,哥哥竟然視一葉為做事航標,這讓一葉感覺欣慰。同時也驗證了一葉很小時就得出來的結論:長大了的男人都會喜歡一葉。這說明哥哥已經開始長大了。
一葉慢慢發現了南方城市的美,但也開始失望,南方并不像阿媽所說的那樣,大街上雖然到處是錢,高樓是用錢起,大橋是用錢搭,美麗的車子也是用錢買的,包括手機、提在手上的電腦、MP3、染過的波浪形的頭發、只燒了一半就扔掉的香煙……都是錢,可這些錢都是別人的,不會有一分半毫屬于自己。她得掙,加班加點,干了工廠換商場,干了商場再換工廠,哪里錢多往哪去。有一天,哥哥說,妹,聽說發廊挺來錢。一葉回頭就給了哥哥一巴掌。一葉竟然打了哥哥。打了哥哥后的一葉四處張望,似乎看見阿媽的眼睛就在不遠處盯著,大大的,能噴出火來。再怎么樣,打人都是不對的。一年過去了,一葉也有了手機,當然哥哥也有——一葉得先給哥哥買再給自己買,她真的很照顧這個哥哥;兩年過去了,阿爸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在手機里說,一葉啊,房子起好了,新的,新的。一葉的淚水下來了。當然淚水已不再說明什么,淚水是南方城市里司空見慣的東西,多少已經喪失了價值。一葉啊,你阿媽要跟你說會話。一葉趕緊把淚水擦干,可不是,淚水可以在阿爸面前流,在阿媽面前,她流不得。從小就這樣。阿媽說,一葉啊,明年家里要給你哥哥說個媳婦,就全靠你了,哦……
每到夜晚,一葉就感覺發廊里的天花板在旋轉,像是被風吹皺的水面一般。一葉閉起眼睛,她的身體此刻在自己的想象里,就像是一朵稻花,在黑夜的星光里游蕩,她散發著香氣,香氣彌漫整個稻田。一葉在眼睛的縫隙里看著一個個在她身體上面汗水淋漓的男人,他們都化成了語文老師的微笑、語文老師的眼神、語文老師的語言、語文老師的身體。語文老師的汗就那樣一顆顆落在一葉潔白的皮膚上。一葉的皮膚就是稻花的一部分,有著稻花的白嫩,更有著稻花的芳香。語文老師醉了,他倒了下來,倒在一葉的懷抱里。語文老師竟然也會打鼾,鼾聲微微地震蕩著一葉的胸膛,一葉眼角的液體一路下垂一路也跟著節奏在歡快地舞動。
又是一年。時間過得真快。一葉離開了發廊,進去時她一無所有,出來了,她的袋里多了一本存折。一葉把存折交到了哥哥的手里,用輕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太清楚的聲音說,這,應該夠你娶媳婦了。
印象里,稻花是在九月開放的。當然也可以是五月。但時間已經是九月了。一葉就只能選擇九月。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到一個什么地方。一葉只是一路向南,再向南。透過車窗,她第一次看到了稻田,雖然沒有語文老師描述的那樣一眼望不到邊。一葉敢確定那就是稻田,是會醉人的稻田。汽車還是繼續向南,一葉做好在車上睡上幾天幾夜的準備,她心里的南方似乎還很遠很遠,肯定離那個有著無數發廊酒吧的城市還很遠。一葉才打了個盹,司機就無奈地告訴她,小姐,這里就是最南方了,再走就要下海了。司機的話帶著狡黠。下海?在一葉的印象里,語文老師從來沒提過海,這里會是他的家鄉嗎?
一下車,好大的風把一葉裹挾住。一葉感覺這風有點熟悉,它是不是就是語文老師說的吹動稻田的風。語文老師說,那些時候,風大了起來,把稻田吹得往一個方向倒,再往另一個方向倒,就像是海水里的波浪一樣,任風肆虐……對了,語文老師是提到海了。
一葉來到了一個叫湖村的小村莊,她是隨意的,看到路邊上有個村牌子豎著,且豎得有些歪斜,有些歷史,她就進去了。這時候的一葉也實在是餓了,她想吃點東西,最好是米飯,當然了,粥也可以。
暮色四合,隨著一葉腳步的臨近,村莊漸漸黯淡了下去。有燈火,次第亮起。一葉的腳步開始顯得沉重起來,走過一條巷子,有狗朝她吠,她只好走進另一條巷子。在第一戶人家的門樓口,一葉實在支撐不了了,她撲騰一聲倒了下去。
這第一戶人家姓陳,只住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他的老母親。老母親體弱多病,所以中年人沒娶、沒出去打工,就在家種田伺候老母親。一葉的到來,讓還在病痛中的老母親瞬間精神了不少,她口里念念叨叨著什么,雙手合一。一葉聽不懂,那是一種離她遙遠的語言。第二天,陳家的大門被整個湖村的人圍住,男女老少,操著同樣的語言和腔調,嘰嘰喳喳,像是樹林里的百鳥爭鳴。一葉吃飽喝足,人也清醒了不少。她突然站起來,想推開人群,離開這個村莊。可是人們不讓路,他們死死地堵住了門樓口,不讓一葉走。一葉這時才知道事情不好,有些急,她說,我只是路過。當然用的是普通話。
后來一葉回想當天,促使她留下來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個姓陳的中年男子用普通話說了一句話,小女孩,你家在哪里啊?一葉當即愣住了,這分明就是語文老師的口音,每咬一個字似乎都費了很大的勁,漏著風,聲音空空,但又是溫暖的,像一張大棉被鋪蓋過來,罩住她的每一寸皮膚。
一葉堅信,沒有錯,這里就是語文老師的家鄉了。
湖村的面前是一片稻田,乍一看,是一眼望不到邊,仔細一瞧,還是能望到邊的,只是那邊是模糊的,和天空連在了一起。每當落日下來,看起來就像是落到了稻田里去。落日的臉是紅的,醉酒一樣,它一定也是讓稻花香給熏醉的。一葉坐在家門口,就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她有時一看就是個把小時,直到太陽完全不見,夜色籠罩了整個村莊。
一葉忘了回屋的時候,陳大哥會端出煮好的粥,熱氣騰騰,往一葉的手里放。那粥多香啊,不也是稻花香嗎?陳大哥舉手指去,朝那村前稻田的偏西南方向,說,那就是我家的稻田,足足有二十畝,每年收回來的稻谷可以堆滿整個房間。說完呵呵地笑著。一葉喝了一口粥,抬頭問,那稻田也是我的,是吧。是的,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咱倆一起。陳大哥雙手搓著衣角,夜色里一葉能感覺到他的臉在發燙。
這是一個好人,和語文老師一樣好的人。
一葉閉上了眼睛。陳大哥的手在發抖,他說,我不懂。一葉說,來,我教你。一葉整個過程都沒有睜開眼。在她心里,壓在她的身體上面的不就是語文老師嗎?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有點老了,不過沒關系,就算他長了胡子駝了背,一葉還是會把他看作多年前那個帥氣和藹的語文老師。
白天,陳大哥不舍得一葉下田干活,但一葉執意要去。陳大哥又不舍得一葉走路,陳大哥說,你是城里來的,腳皮薄,走路會走出泡來的。陳大哥把一葉抱上板車,就那樣一路拉著一葉走向稻田深處。板車在田埂路上搖搖晃晃,一葉眼里的稻田也跟著在搖搖晃晃。一葉伸手去摸一把稻田葉子,柔柔的,像水一樣的葉子,流過一葉的五指。當然,葉子有時也會把一葉的手割出細細的口子來,口子不帶血,只是紅紅的一條痕跡,爬在手指的角落里。
一葉說,大哥,稻花真香哦。
大哥說,是啊,真香,會醉人哩。
一葉看見陳大哥的背是那樣強壯、寬闊,一步一步,走得穩健沉著,每走一下,背上的某塊肌肉就會像個小拳頭一樣凸現。那些小拳頭,語文老師的身體不知有沒有。當然一葉是希望有的。她真想伸手去摸摸那些小拳頭。但她夠不著啊,她如果一站起來,板車就會把她蕩到稻田里去的。她說,大哥,你停停。陳大哥就停了下來,問,怎么啦?一葉伸出手去,收回來時,她的手指間多了一只肥胖的螞蚱。稻田里的螞蚱竟和麥田里的螞蚱一個樣。
半路,他們會遇到迎面走來的農人。農人們都樂呵呵,看看陳大哥,再看看一葉,然后笑了笑,抬手拍拍陳大哥的肩膀,說上一句一葉聽不懂的話。他們都側過身子,給陳大哥和板車上的一葉讓路。
這樣的日子注定是緩慢的。待過了年時,村前的稻田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大片稻禾茬子。這時候的稻田顯得小很多,一眼就可以看到邊了。陳大哥家的稻谷果真如他所說的堆滿了整個房間。他沒有說謊。一葉偶爾定下神來想,好像已經在湖村住了許多年似的,或者壓根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湖村人。一葉甚至開始能聽懂一些這里的話,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令一葉更想都不敢想的是,湖村小學開學前夕,校長竟然找到了陳大哥家。校長是個長相安詳的老頭,他掏出香煙,給陳大哥敬了一根,然后說,你看,你也知道去年林老師的事,現在學校里正缺個老師,我尋思來尋思去,就你媳婦合適,外省人,會講普通話,是不?陳大哥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抬頭看了看正在天井里忙活的一葉,努努嘴,示意校長跟一葉說去。他不懂,他沒讀過幾年書,天生就畏懼和讀書人打交道。
其實一葉在天井已經聽了,基本明白了校長來的意思。所以還未等校長用他那艱難的普通話把意思說完整,一葉就爽快地說,好啊,我明天就去上課。
一葉打小就有的夢想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實現了。
一葉甚至高興得連晚飯都吃不下。當然,陳大哥更高興,婆婆更高興,兒子大字不識幾個,卻娶了一個會教書的女人當媳婦。
當天晚上,一葉睡不著,她想起了校長提及的林老師,就問陳大哥,之前那個林老師怎么啦?陳大哥說,死了。死了?怎么死了?一葉的心唰一下一陣緊縮。陳大哥嘆了口氣,說,林老師是個好人哪,他在我們村里都教了十幾年的書了,聽說是北方人,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呵呵,就和你一樣。一葉坐了起來,問,然后呢?陳大哥被一葉如此舉動嚇一跳,也坐了起來,說,去年六月,那時你還沒來,咱們這里下大雨,大得很,都快把村子淹沒了,村前的稻田看起來就像是茫茫大海。后來雨歇了,稻田里的水卻退不了,木童的小女兒,叫翠菊,提著一桶衣服蹲在稻田邊上洗,不小心滑了下去,沒有人看見,眼看不行了,剛好林老師踩著單車從旁邊經過,他丟了單車就跳進了稻田,把翠菊托了起來,自己卻陷在了泥里,起不來。浸水后的深田,泥都一人多高呢……
一葉的淚水早已經流了一臉。
開學第一天,一葉做了一件讓孩子們都很開心的事,她把孩子們都領到了稻田里,收割后的稻田到處是螞蚱紛飛的身影,孩子們追逐著,歡喜著,熱烈歡迎著這個新老師。一葉把孩子們都叫到身邊,圍成一圈坐著。
一葉說,孩子們,你們看見過麥田嗎?
孩子們問,沒有,什么是麥田啊?麥田在哪里?
一葉說,它們在遙遠的北方,那里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邊哪……可是一葉已經泣不成聲了,她雙手捧臉,蹲在了空曠的稻田里。
(原載《文學港》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