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的事情搞定后,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讓我無處打發。我不需要像宿舍里別的女生那樣,每天畫著精致的妝容,把自己的簡歷塞入假冒的LV包里,然后穿梭于個個招聘會場之間,在受盡無數打擊和冷嘲熱諷之后,回到宿舍,踢掉高跟鞋,窩在被子里用沉默安撫自己受傷的自尊。因為我畢業后的工作,早在考研落榜的那一刻就已經塵埃落定,爸爸的關系可以讓我成為市內一所小學的老師,工作地點離家很近,福利還算不錯,最重要的是穩定。我沒有任何異議,因為他們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畢業了有份穩定的工作,等幾年再找個穩定的人嫁了,然后一輩子就這么穩穩當當地過去了。而對于我來說,只要他們滿意,我怎么都好。
實在在學校閑的無聊了,我就在下午有著暖暖陽光的時候,跑到葉琦的蛋糕店蹭提拉米蘇吃,跟她聊一些姐妹淘之間的話題,比如哪家店的美甲做的不錯啊,什么牌子的面膜補水效果好啊,東大街的衣服好像正在換季打折云云。然后霸道地拖著她這個掌柜的,丟下自己的店跟我去逛街。
又一次跟葉琦經過那條有著小巧而又精致的婚紗店的街道時,我還是習慣性地掃視著櫥窗里新一季的縐紗長裙,感嘆大牌們的設計怎么可以巧奪天工成這個樣子。可是透過玻璃櫥窗里反射出的人影,我發現葉琦居然完全無視這些美麗的東西,低著頭只顧玩她的IPHONE。
“姐,這條裙子很適合你呢。”我被一條Vera Wang設計的露肩婚紗徹底晃花了眼,興奮地搖著葉琦的手臂讓她看。
“哦。”她不咸不淡地答應了一聲,抬頭瞟了一眼,繼續低頭玩手機。
“喂,我說你是不是女人啊,我印象里連男人對婚紗都沒有免疫力,你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
“因為我對結婚沒什么興趣,所以對結婚的外衣也沒有興趣。”
“不是吧姐,你媽每次來我家都一臉甜蜜地曬她和你爹有多幸福多合拍,羨慕得我在旁邊直流口水!長在這樣的家里你都不期待結婚,你開什么玩笑啊?”
“真正的幸福是不需要曬的,曬只能說明她在用自己編的謊話逃避現實。”一絲凌厲穿透了葉琦的瞳孔,突如其來的寒冷讓我有理由相信,就算此時把她丟在五月的普羅旺斯,她也能讓那里瞬間冰天雪地。
“什么意思啊?你家里最近出什么事了么?”我不解的問。
“我家里不是最近出事了,而是一直有事。”
每年冬天,當西安的天空開始盤旋著起也掃不走的陰霾時,葉琦就會拉我坐在樓頂,仰起頭,抱著膝蓋等著第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上,側臉的線條,精致完美一如《情書》里的樹。
等到大團大團的白色雪花開始漸漸鋪滿城市的各個角落,肆無忌憚地在灰色的風里發瘋旋轉時,姑姑就會爬上樓頂,說起風了,要我們下去,她幫我們準備了熱巧克力。
和葉琦一家圍著火爐喝熱巧克力是件有趣的事情,姑姑總是仔細地數出五顆棉花糖放在我和葉琦的巧克力里,再數出四顆棉花糖放在姑父的巧克力里,結果姑父不干了,站住來假裝抗議,說憑什么我的糖比她們的少?這個時候,姑姑就會溫柔地捏一下他的鼻子說你年紀大了,甜食要少吃。而我坐在那里,被這樣溫馨的場景感動的一塌糊涂。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覺得葉琦是一個太幸福的小孩,有這么一對恩愛而且善于表達感情的爸媽。不像我,長這么大,從來都沒有見過爸媽之間,或者和我之間,有過什么過分親昵的動作,三個人在一間房子里客氣地就像是陌生人。偶爾出了問題甚至沒有爭吵,只是一家人圍著桌子,冷靜地把問題的根源一條條羅列出來,最后揪出那個需要承擔責任的人。等問題解決掉后,繼續客客氣氣地生活,沒有抱怨,也不必擔心會有人翻舊賬,一切波瀾不驚地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所以每每看到別人家無傷大雅的小拌嘴,我都會心生羨慕,覺得那樣的日子就像是家人圍坐在一起涮火鍋,雖然咕嘟咕嘟冒泡的時候有點燙嘴,卻很熱乎。而我們家,永遠都是四十五度不涼不熱的溫白開。
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以來看到的所謂幸福,竟然是幾十年如一日,自導自演的舞臺劇。在那些深不見底的暗流下,洶涌著的巨大的陰謀讓我開始了解,原來,我真的低估了在生活這場戲里,每個人華麗的演技。
“在外人面前,他們總是看起來特別恩愛的樣子,我媽會在家庭聚會的時候,當著一大桌子的人給我爸夾菜,彼此稱呼還是叫我爸的小名。而我爸也很配合我媽小鳥依人的做派,會幫她穿大衣,拎大包小包的東西,甚至蹲下來替她系鞋帶。別人每次看著我都很羨慕地說,真沒想到你爸媽是結婚二十多年的人了,怎么膩在一起還是像年輕時談戀愛的樣子。”葉琦歪著頭,用銀匙攪著咖啡杯里的卡布奇諾,目光游離地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等家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的時候,沒有人再有力氣去扮演什么憐香惜玉,小鳥依人。他們根本不愛對方,我爸娶我媽,說到底就是一場交易。
當年上山下鄉結束后,我爸想回城,但因為家里成分不好,即使有名額也不會有人考慮給他。那會兒沒有什么公不公平,他是黑五類的兒子,他就得受著。后來,一位市級領導來村里視察,我爸作為知青隊伍里的文藝骨干,在歡迎晚會上指導排演了一幕話劇。那位領導看后非常賞識我爸,回城后不久,就給我爸寫了封信,想把自己女兒介紹給他。我爸當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憑他的出身,別人躲還躲不及呢,誰還會上趕著來追?更何況是個這么有來頭的人物。
最后,那個領導跟我爸攤了牌,原來是他的女兒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男人,而這個男人竟然是他十幾年的至交!他說什么也不同意,可女兒說沒用了,她已經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
他把女兒鎖在房里,發瘋般地在外面咆哮,說要么餓死,要么墮胎。可這招對女兒沒有用,她說孩子要是死了,自己也不會活。對峙了一個星期后,看著幾乎奄奄一息的女兒,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威脅女兒說,如果不墮胎,他就要用自己手里的權力整死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在那個個人權利大如天的年代里,為了心愛的人,她屈服了。
他怕女兒還會跟那個男人有什么藕斷絲連,只想匆匆把她嫁掉,徹底斷了念想。但這檔子事出了,有頭有臉的人家根本就不會考慮和他結親。所以他想到了我爸,如果我爸肯娶他女兒,他愿意動用一切關系把我爸調回城里,甚至安排他在市話劇團工作,我爸點頭同意了,而這件事情也就隨著他們的結婚徹底塵埃落定,再也沒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