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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昆侖神話與昆侖文化

趙宗福

昆侖神話作為中國遠古文化的神圣話語,給中華民族帶來了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也給中華兒女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遐想。昆侖神話是中國古典神話中故事最豐富、影響最大的神話系統,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神話的精華部分。而昆侖神話與青海高原的歷史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一 “昆侖”及其昆侖神話

“昆侖”在我國早期文獻中寫作“崐崘”或“崑崙”,從字面就可以看出,它與山分不開。從古籍記載和一般人的印象來看,昆侖山是一座神圣的大山。這座山不僅是古老神話中的大山,而且是中華民族的象征,人們常用“巍巍昆侖”四字來形容中華民族偉岸不屈的人文性格和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同時它還是我們民族的發祥地,所以過去人們動不動就說“赫赫我祖,來自昆侖”,可見它在國人心中無可替代的神圣位置。

在今天看來,“昆侖”在原始意義上首先是一種圓形的混沌迷茫狀態。一些古書里直接寫作或者等同于“混淪”、“渾淪”、“混沌”、“渾敦”等。所以神話里的昆侖山便呈現出一派雄偉渾圓、混混沌沌的氣象。“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45頁。,是《山海經》對這座神山的整體概括。雖然上面有眾多的神人、神樹、神獸等神物,但除了能射十日的后羿,一般人類上不去。神話中昆侖山不僅是圓形的,連山上的大銅柱,也足足有三千里的周長,而且“周圓如削”。有關昆侖山的一切都是圓的,西王母送給中原帝王的玉璧都往往是玉環,也是圓形的。

神話昆侖山的男主角黃帝,被歷史化以后尊奉得具有無比神圣的地位,但在最初的神話中,他同樣呈現出與昆侖一樣混沌的形貌和特質。黃帝在文獻中又被稱作帝江、帝鴻,渾身混沌沒有面目,顏色赤如丹火,長著六足四翼(又說長著四個面孔),一副“渾敦”(即混沌)的模樣。以至于有人認為黃帝的原型就是青海、甘肅地區民間浮渡黃河的羊皮袋龐樸:《黃帝與混沌》,《讀者文摘》1992年第9期。,因為是吹脹了氣的完整皮囊,所以“混沌無面目”。有意思的是,黃帝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揚,玩梟不友,天下之人稱他為“渾敦”。當然這個“渾敦”跟今天的“混蛋”意思差不多,表示極端的不開通、不文明,仍然透露出混沌的含義。

跟昆侖山相對的是不周山。神話中的共工一怒之下頭撞天柱,把另一座山撞得走了形,不圓了,所以才叫作不周山。對人類來講,如此周圓而廣大的昆侖山真是太混沌了,人是去不了的,也沒有辦法看得清說得明,只好高山仰止,伏地膜拜了。所以歷代皇帝大多都有意無意地不僅向往昆侖,而且還尋找昆侖。實在沒辦法,把登上明堂祭祀天神的盤旋閣道,起名叫昆侖道。那些出家修行、白日做夢的道家神仙們,對昆侖山的神往更不在話下,編造出了許多神奇美妙的傳說故事來。昆侖是圓的,登上昆侖山實際上又是在圓夢。總之,他們無非是在“圓”字上做文章,這也正說明“昆侖”的本意是圓,并由崇拜而增加了神圣的意味。

由于昆侖周圓而渾大,混混沌沌不可分解,逐漸又引申出完整的意思,并演化出了一些新詞,譬如“囫圇”。“囫圇”一詞不但在書面上仍然使用著,形容學知識不加內化地一股腦兒地往里裝叫“囫圇吞棗”,而且在民間口頭上也大量地存在著,青海河湟地區方言中把完整的、沒有損傷的東西形容為“囫圇圇兒的”。不僅用作形容詞,而且演化出別的名詞,如我們日常食品中就有叫“餛飩”的,把不明事理、冥頑不化的人罵做“渾蛋”、“混帳”。

昆侖混沌不開明,所以相應地就有了黑色的意思。這方面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從唐代開始,一些黑奴被販賣到中國的一些貴族家庭充當家奴,因為他們生得面目黝黑,加之體魄強健,身材偉岸,被稱為“昆侖奴”,意思就是黑奴。對個體的昆侖奴,還加上“黑”、“墨”等字樣來稱謂,如“黑昆侖”、“墨昆侖”等。正因為昆侖有黑意,所以昆侖山也可以叫作黑山。黃河源頭雄偉高大的巴顏喀拉山,唐代劉元鼎曾實地考察過,他說此山叫紫山,即“古所謂昆侖者也”。《新唐書》卷216《吐蕃傳下》。

昆侖在某種意義上還有“天”的含義,所以昆侖山實際上也可以叫做天山。“河出昆侖”實際就是說黃河發源于天山,因而李白那“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并不是沒有一點依據的藝術想象。處于青海、甘肅省交界的祁連山,早在秦漢時期就是匈奴人的天山,“祁連”在匈奴語中的意思即為天。也正因為如此,歷來許多學者均認為祁連山就是神話中的昆侖山。

另外,一些學者還認為昆侖山實際上就是人類生殖崇拜的原型呂微:《神話何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第150~151頁。。昆侖山十分雄偉高大,整體結構下狹上闊,有點像倒放的盆子。山上面中間有些凹陷,還有神水。瑤池大概就在這里,瓊漿玉液從這里流出,另外,黃河等河流也從昆侖山流出。正因為如此,昆侖山被看作是生命之源。有的學者進一步認為,“昆侖”二字就是葫蘆的同義,是女性的象征。還有人認為,昆侖山本身就是一座月山,女性之山杜而未:《昆侖文化與不死觀念》,學生書局,1977,第165頁。,所以西王母住在上面。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孕育了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而這條孕育中華文明的大河的源頭就在昆侖山,這也正說明昆侖山才是孕育中華文明的最初源泉。我們很多人平時喜歡說“大地母親”,這句話背后的意象便是:大地是母親的身軀,而突起的大山就是大地的乳房,那么作為眾山之王的昆侖山自然是大地最典型的巨乳,難怪從昆侖山流出了黃河等滋潤孕育民族文化的河流。

總而言之,無論是現實的昆侖還是神話的昆侖,昆侖山都是萬山之宗,河岳之根,同時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遠古昆侖意象對中華文化有過巨大的影響,所以昆侖自古以來就是我們民族精神的象征,昆侖神話是中國古典神話的主體部分,這足以證明昆侖神話在中國古典神話中的重要位置和文化價值。

這重要的位置和文化價值還體現在:如果說神話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源頭,是文明古國的象征,那么作為中國古典神話主體的昆侖神話,至少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之一,也無疑是中國早期文明的曙光。中華文明的形成發展、中國文化的繁榮光大,無不與昆侖神話有直接的關聯。

二 神話昆侖山的基本風貌

盡管由于文獻記錄的不足與歷史化傾向的破壞,昆侖神話遭受到了支離的命運。但是,我們從許許多多零散的典籍中還是可以理出基本的線索。就拿昆侖山的基本形勝狀態來說,從十幾部古籍里的點滴記載,就可以勾勒出它的大概。

昆侖山作為天帝的“下都”,地理位置很特殊。昆侖又號稱昆陵(也寫作“昆崚”)、昆侖虛、昆侖丘,地處西海的戌地和北海的亥地方位,離東海岸有十三萬里,離咸陽四十六萬里。山的東南是積石圃,西北是北戶之室,東北與大火之井相鄰,西南可達承淵之谷。昆侖周圍的這四座大山也都是些迷茫混沌、不知詳情的神山,它們實際上是昆侖山的支輔,與昆侖山共同組成了一個雄渾廣大的神境世界。像北戶之室的周邊就長達三萬里,有一條身子長九萬里的巨蛇繞山三匝,伸長頭就可以飲到滄海的海水。顯然,北戶之室及其巨蛇充當著昆侖山外圍門戶和守衛者的角色。

不僅如此,昆侖山周邊也有與外面的世俗世界隔絕的弱水和炎火山環繞著。那弱水緊繞昆侖山,水寬七百余里,表面上波瀾不起,但水質極弱,別說是載舟,就是扔進一片鴻毛,也能沉到水底,可見俗人是沒辦法渡過去的。弱水外邊就是大火熊熊的炎火山,每年四月開始生火,直到十二月才熄火,火滅后即非常寒冷,火起時熊熊不能接近,扔進一點東西,頃刻間便灰飛煙滅,常人根本就無法靠近。

昆侖山非常遼闊高大,大概正因為太廣闊高大,各類文獻上關于它的面積和高度的說法五花八門。昆侖山的面積,《山海經》說方圓八百里,《博物志》則說有一萬里之大;至于昆侖山的高度,一說離平地有萬仞(大約七八千丈)之高,一說高三萬六千里,一說高一萬一千里,一說高兩千五百里,《淮南子》則更具體地說高達一萬一千里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總之,作為想象之詞,大可不必太較真,但是在古人看來昆侖山十分的雄偉高大,是無可懷疑的。

山上有天帝在下方的都城,那是一座莊嚴華美的宮殿,這就是穆天子所謂的“黃帝之宮”吧?專門有長相獰厲古怪的天神“陸吾”守衛。帝宮周圍有八十余座城環繞著。帝宮外邊是玉石欄桿圍繞著的九口玉井和九扇巨門,周圍長滿了形形色色的仙樹神花,比如珠樹、玉樹、璇樹、碧樹、瑤樹、不死樹、沙棠樹、瑯玕樹、玗琪樹,等等。山上還有高大的天柱銅柱和建木,那是眾神升降于天地之間的天梯。其實銅柱也罷,建木也罷,都和昆侖山是一體的,昆侖山本身就是古人心目中最大的天梯,凡升天的都從昆侖山攀援而上。這真是一個神妙奇異的世界。

從平面上說,昆侖山有三處叫作“昆侖三角”的神圣地方,那就是正東的昆侖宮和正北的閬風巔、正西的懸圃堂,都是些瓊花仙樹競相開放、金臺樓閣鱗次櫛比的神境。另一角還有天墉城,方圓千里,城上有金臺五座,玉樓十二所。附近的北戶山、承淵山上也有墉城,同樣金臺玉樓,處處是碧玉之堂、瓊花之室、紫翠丹房、流光映霞,據說這里便是西王母所居住的圣地。

昆侖山以高大著稱,日月行經昆侖,都會被山光所遮攔,一派光明避隱的樣子。因此高是昆侖山的顯著特征之一。據《昆侖記》記載,昆侖山共分為三層,也就是三個神境層次。下面是樊桐,中間是懸圃閬風,上面是增城,便是天庭,是天帝黃帝所居住的地方。山上還有醴泉、瑤池等仙地,是人們十分向往的。每層神境都有不同的奇妙風物,凡人登之也能長生不死。

從山底下往上望,昆侖山隱約就像城闕一樣。逐次向上觀覽,每層神靈不一,各有特色。舉例來說,第三層仙境有一種谷穗長得很大,長四丈、大五圍(五個人才圍得住),一顆穗就可以裝滿一輛大車;有一種叫奈東的瓜果,用玉井的水洗過之后食用,常人也能身骨輕柔,騰云駕霧般飛行。第五層有一種神龜,身長一尺九寸,長著四個翅膀,當活到一萬年的時候便飛到樹上居住,還能說人話。第六層有一種巨大的五色玉樹,它茂盛的枝葉可以遮蓋五百里,夜晚時枝條下垂到水里,還閃爍著燭火一樣的光彩。到第九層時山形逐漸狹小起來,有十二座瑤臺,每座瑤臺有一千步的面積,臺基用五色玉石砌成。瑤臺下邊周圍是幾百頃一塊的芝田蕙圃,由群仙們種植著仙草神蔬。顯然,這樣的昆侖山風貌跟佛教徒筆下的須彌山很有些相似,也許就是從佛經里借用來的。當然這樣的地方,常人是不可能上去的,只有靠那些在人神之間傳達信息的巫師們和善于想象的文人們,給世人描繪著昆侖山的“真實情況”了。

昆侖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的發源地。在神話中,黃河發源于昆侖山的東北角,經過積石山浩浩蕩蕩東去,最終流入渤海。

從以上的描述可以看到,神話昆侖山有這樣幾個特點:

1.昆侖山是先民們最為向往的理想樂園,但常人無法登臨;

2.昆侖山是天帝即黃帝在地上的行宮,也是眾神居住游樂的神地;

3.昆侖山是通往天上的天梯,是諸神升降于天地間的交通要道;

4.昆侖山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的源頭,它是大地母親的巨乳;

5.昆侖山高大雄偉,上面有著十分豐富的神物異景;

6.昆侖山的具體形勝是逐漸豐富起來的。

三 昆侖女主神西王母

昆侖山是東方的奧林匹斯山,是眾神的樂園,因此山上有不少的神仙。在這些神靈中,對后世影響最大的要數孺婦皆知的王母娘娘的原型西王母。自古到今,流傳著許多有關她的神奇傳說故事。

說起這個西王母,一般人們只知道她的后世形象王母娘娘:她是玉皇大帝的老婆,永遠是三十多歲的樣子,雍榮華貴,儀態翩翩,由眾多的仙女伺候陪伴著,吃蟠桃,喝玉酒,協助玉皇大帝治理著天上人間,所以蕓蕓眾生可以向她祈求實現各種各樣的愿望。

但是古典神話中最初的西王母可不是這樣有風度,而是一個令人驚駭的兇煞惡神。西王母正式粉墨登場是在《山海經》中。概括起來說,神話中的西王母形象就是“虎齒豹尾、蓬發戴勝、善嘯穴居”十二個字《山海經》之《西山經》:“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大荒西經》:“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實際生活中當然沒有這樣的人,根據文化人類學和民俗學的理解,這樣的形象不過是原始社會的一些特殊人物在特定語境中的表演形式而已。按照這一思路,我們認為神話西王母的原型是古代西部某個原始部落的女酋長兼大巫師,這樣的形象實際描繪的是她作為部落女酋長和大巫師在某些神圣活動中的裝扮。

西王母所謂的“虎齒”,只不過是突出了獠牙巨口的形象,實際上就是老虎的頭臉,跟守衛昆侖山的開明獸一樣。這不是沒有根據的想象,《山海經》本來有圖,后來逐漸遺失,只剩下文字。但是在晉朝的時候,這些圖還流傳在世上,陶淵明、郭璞都曾見到過,所以陶淵明有“流觀山海圖”的詩句,郭璞還專門寫了一組《山海經圖贊》,其中寫西王母是“蓬頭虎顏”。顯然這是根據山海圖而作的寫實,其他的一些文獻上也有西王母“虎首豹尾”的記載,說明“虎齒”的確是“虎首”、“虎顏”的局部夸張。

一個人長著老虎的頭,這就夠恐怖的了,但這還不夠,她還拖著一條野獸尾巴,即所謂的“豹尾”。虎頭豹尾的西王母,披頭散發,高聲叫囂,這是多么使人駭怖的兇惡模樣!但是實際上所謂“豹尾”并不是我們認為的豹子的尾巴,而是一種傳說中叫作“狡”的怪獸的尾巴。

先民們為什么想象出這樣一個怪神呢?這是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西王母本來就是一個掌握著上天災害以及五刑殘殺之氣的兇神。在遙遠的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的生活生產能力極其低下,面對來自大自然的各種各樣的災害,既沒有力量抗衡,也沒有科學解釋的能力,只好想象這些災害是由一個人類無法控制的兇神在操縱著,災害的出現還可能是因為人類自己的種種不當言行,惹得神靈們生氣而給予的懲罰。除了五花八門的自然災害,人為的種種酷刑也是很恐怖的,所以西王母不但主掌大自然的種種災害,還主管各種殘酷的刑罰。所謂的“五刑”,就是古代的“墨、劓、宮、刖、大辟”等使身體殘缺或死亡的酷刑,墨是把面部刻染成黑色,劓是割去鼻子,宮是除去生殖器,刖是砍腿,大辟是處死。總之,什么最殘酷最恐怖,西王母就掌管什么。

上面說過,西王母形象的特征之一是頭上還戴著一件裝飾品,這就是所謂的“戴勝”。過去人們常常以為這是西王母作為女性的象征,其實這恰恰是她掌管天上災害和五刑殘殺之氣的標志。“勝”是古代一種女性首飾,但西王母頭上的勝的形狀應該是一只顏色赤紅、形狀像野雞的鳥。這種鳥叫勝遇,居住于西王母的玉山上,它的出現是發洪水的預兆,而洪水過后又會有瘟疫流行。西王母戴上勝遇形狀的玉勝,象征著她擁有懲罰諸神和人類的權力,也象征著天地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行。相反,如果西王母頭上的勝被取消了或者折斷了,那就說明天地之間處于混亂無序狀態,古書上說,夏朝暴君桀統治社會的時候,沒有法度可言,所以西王母折斷了頭上的玉勝。

西王母“穴居”,就是說她住在山洞里,但是山洞的自然質地千差萬別,最好的就是堅實的石洞,所以人們又進而想象西王母居住在石頭洞里。到后來人們干脆把“穴”美化為“石室”,因此漢代以后的文獻上常常有“西王母石室”的記載。

總之,《山海經》里的西王母是一位只會號叫而不說話的兇神,她是病疫災害之神、酷刑誅殺之神、死亡之神。死亡與生命相互依存,西王母既然有權力使人類死亡,也就有權力讓人類不死亡,所以她又是生命之神、生殖之神。她掌握著人類乃至神仙們渴望的靈丹妙藥——不死之藥,所以后羿才遠途跋涉到昆侖山向她求藥,結果藥被嫦娥偷吃,飛到月宮里去了。這就是著名的“嫦娥奔月”神話。

到了《穆天子傳》中,西王母開口說話了。周穆王來到西王母之邦,以賓客的禮節去會見西王母,送上了白色的玉圭和黑色的玉璧,還有一些彩色的絲帛,西王母恭敬地接受了這些禮物。穆王又在瑤池擺下盛宴款待西王母,友好和睦的氣氛頗為濃厚。這時的西王母一改往日兇相,竟然文采飛揚地為穆王獻上一首詩:“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王貽樑集釋《穆天子傳匯校集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第161頁。

宴會結束后,穆王又驅車登上崦嵫山的山頂,樹立起一塊石碑,刻上“西王母之山”五個字,并在碑的旁邊親自種下一棵槐樹,作為會見西王母的美好紀念。

漢魏之后,西王母又搖身一變,變成了漂亮美麗的女仙領袖,還與中原王朝的最高統治者漢武帝會面,《漢武帝內傳》、《漢武故事》等偽書詳盡而生動地演繹了種種詭奇的傳說。再后來,西王母成為道教中的最高女仙,而在民間逐漸變成了王母娘娘。

值得注意的是,到漢代,還出現了一位與西王母對應的男神東王公。《神異經》上說,昆侖山大銅柱的下面有一座“回屋”,方圓一百丈大小,是仙人九府所在的地方,居住著玉男玉女。回屋上面有一只巨大無比的鳥,叫希有。顧名思義,這是一只天地間稀有的巨鳥《太平御覽》卷九百二十七之羽族部十四“異鳥”。。它的嘴巴是紅色的,眼睛是黃色的,不吃不喝,一直面向南方。向東展開巨大的左翅,下面是東王公;向西展開巨大的右翼,下面是西王母。它的背上有一塊沒毛的地方,足足有一萬九千里那么大,那是西王母和東王公每年相會的地方。也就是說,每年的某一天,西王母和東王公會同時登上希有大鳥的翅膀,走到鳥背中間相會,由于相會時的踩踏,以至于連鳥毛都被蹭落得干干凈凈。

在古人看來,這種相會實際就是陰陽會通,說穿了就是男女兩性間的性愛事件。而這樣的觀念也是從漢代的陰陽學說生發出來的,為古老的沒有愛情的西王母神話又增添了一份人性化的色彩。

四 昆侖西王母神話與青海的關系

昆侖西王母神話作為中華古典神話的重要內容,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學術界歷來重視對其起源的探討。而根據多方面的佐證,昆侖西王母神話與青海高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1.河源圣山

昆侖神話是圍繞著昆侖山演繹出的傳說故事,因此昆侖山無疑是昆侖神話的核心地帶。“河出昆侖”、“河出昆侖墟”、“昆侖之丘,河水出焉”,這些不厭其煩的記載明確告訴我們:黃河發源于昆侖山,要尋找昆侖山,必須要沿河上溯,方能找到昆侖山。“河源”就是昆侖山地理所在的標志。

正是出于這樣的地理思考,華夏民族千百年來就一直圍繞著黃河源頭來探求昆侖山。尋求“河源昆侖”,可以說簡直就是中國人一個不可磨滅的精神情結。

先秦時人們就在尋找著昆侖,但由于諸侯割據,交通視野有限,只好被認知在朦朧的西部曠野中。譬如楚國屈原在被放逐后,痛苦悲烈,作賦以抒無處可訴的情懷,處處以昆侖山為寄托精神的家園:“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玄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離騷》)“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涉江》)屈子在對現實極度悲觀之際從蒼梧來到昆侖山,登上玄圃、瑤池等仙境,食玉英,浴仙氣,在精神上與日月同光、同天地齊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當然,屈原筆下的昆侖山應該說是在很廣義的西部土地上,是一種神話想象,還不可能具體到青海高原。但是這種想象在后世被傳承并被逐漸落實,與青海有了神奇的關聯。直到20世紀的90年代,臺灣等地的一些道教徒還專門來到青海西部的昆侖玉虛峰修行,據說那里是昆侖山的正脈所在,在這里修行就能迅速提升道法功能。

漢王朝不僅繼秦始皇之后統一天下,而且拓疆擴土,王朝使臣遠達西域,為進一步認知昆侖奠定了現實的基礎。漢武帝就曾根據張騫通西域回來所做的匯報,欽定于闐南山為昆侖山,這似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官方對昆侖地理位置的規定。但欽定歸欽定,學界的討論遠未停止。之后兩千多年來的學術界仍然進行了大量的討論,結論眾說紛紜。如果把這些討論昆侖山的學術史進行系統的整理,簡直可以寫出一本厚厚的著作來。真是昆侖懸案,千古聚訟!

到唐朝時期,人們普遍認為昆侖就在今天青海西南地區。唐太宗時,李靖、侯君集等將領追擊吐谷渾,“次星宿川,達柏海,望積石山,觀覽河源”《新唐書》卷221《吐谷渾傳》。。唐穆宗時,劉元鼎出使吐蕃,途經河源地區,回長安后寫下《使吐蕃經見記略》,其中確認河源有昆侖山。之后,元明清三代考察記錄河源昆侖的文字更是屢見不鮮。固然,自然地理的昆侖山絕不等同于神話的昆侖山,但也不是說二者之間毫無關系。神話昆侖山與現實昆侖山的關系應該是:神話昆侖是現實地理的折射表述,現實昆侖是神話昆侖的神圣延續,二者結合起來看才是完整準確的。

從古籍中“河出昆侖”的反復記載和歷代對河源昆侖的尋求,表明國人千萬年來有一個共識,就是昆侖山在黃河源頭地域,也就是今天的以三江源為中心的青海高原地區。

2.西王母國

《山海經》記載有“西王母玉山”《山海經》卷2《西山經》:“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之所居也。”,《穆天子傳》記載有“西王母之邦”《穆天子傳》卷2:“乃遂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漢人文獻記載有“西王母之國”、“西王母石室”王充:《論衡·恢國》。,等等。那么這些以西王母命名的山、邦、國在何處呢?中外絕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就在以青海湖為中心的青海高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漢代時青海湖之西有西王母石室。尤其是西漢末年,王莽派員利誘環青海湖而游牧的羌人首領良愿讓出環湖地區,然后在此地設置西海郡,以象征“四海一統”。對這件事,王充在《論衡》中高興地寫道:“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海郡,……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德孰大,壤孰廣!”事實勝于雄辯,無需費辭,這就足以說明當事人認為西王母之邦、之國就在青海。

此外,關于青海湖起源的藏族傳說也可佐證這樣的事實。青海湖在藏語中讀如“錯溫布”,白鳥庫吉曾經認為這個名稱與“西王母”系一音之轉,因為“王”字在古漢語中讀“溫”音。藏學家吳均則認為“王母”實際就是藏語(與羌語有淵源關系)“昂毛”(又寫作“拉毛”、“旺姆”,意為仙女或神女)的音轉。而西南納西族、普米族等羌人支系民族稱神女亦音近“王母”。這些足以窺知“王母”很可能是古羌人詞語。而“西”是后來逐漸不明真義,根據方位補加上去的。許多歷史學者、民族學者都不約而同地認為,西王母是遠古時代游牧于青海湖邊的一位羌人女酋長。其實,藏文文獻中更有與西王母極近似的傳說,清代佑寧寺名僧松巴·益西班覺在其文集中記述道:青海湖在古代叫“赤秀潔莫”,意思是萬戶消失的女神王。青海湖本來是一片美麗富饒的草原,有十萬戶帳房人家,后來海心山下的泉水涌出,淹沒了草原和帳房,幸虧有神運來海心山壓住泉眼,才使整個草原免于沉沒。這個傳說至今在蒙藏群眾中流傳。“赤秀潔莫”的含義正與西王母的名稱相對應,說明西王母的神話傳說原型很可能就是遠古時期率部游牧于青海湖地區的羌人女首領兼大女巫關于這方面的引述論證,詳見拙文《論虎齒豹尾的西王母》,《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訪問學者專號。

蘇雪林曾經說過:“西王母與昆侖山原有不可分拆之關系,言西王母即言昆侖也。”蘇雪林:《昆侖一詞何時始見于中國記載》,《大陸雜志》1954年第11期。《禹貢》說昆侖在西戎之地,而西王母也正好在羌戎之地。由此看來,西王母不論作為神話人物也好,國家名稱也好,部族名稱也好,酋長名稱也好,其方位一直在以青海為中心的西部。

3.神話傳說遺跡

昆侖西王母神話作為古老的神話傳說,在古代青海留下了一系列的遺跡,如著名的西王母石室、西王母樗蒲山、昆侖神祠、積石山,等等。

關于西王母石室,《漢書·地理志》云:“金城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鹽池,北則湟水所出。”臨羌即今青海湟中縣多巴鎮一帶,西北行過日月山(塞),即為西王母石室、青海湖(仙海)、茶卡鹽池,湟水發源于青海湖北邊。根據考古發現,所謂西王母石室就在天峻縣關角鄉,當地有一處巨大的自然巖洞,門前有古建筑遺址,并發現為數眾多的漢代瓦當等建筑用料,在漢魏晉南北朝時此處修建有規模頗大的西王母寺。十六國時,北涼主沮渠蒙遜在征戰之余,“遂循海而西至鹽池,祀西王母寺”。《晉書》卷129《沮渠蒙遜載記》,中華書局標點本。當時在當地各民族中還流傳著一些關于西王母活動的傳說。段國《沙州記》就提到,沙州(青海貴南縣)東北青海湖一帶有大山,“羌胡父老傳云:是西王母樗蒲山。”以上資料證明,遠古的西王母的確居牧在青海湖邊草原,并留下了石室等遺跡。

昆侖山在青海,所以古代的青海東部還有“昆侖神祠”,孔安國注《史記》引王肅語:“地理志:金城臨羌縣有昆侖祠。”更有大禹“導河積石”的大小積石山,古代文獻中屢見不鮮。這些至少從漢代開始一直到明清時期文獻上不厭其煩地記載的有關在青海地區的昆侖山和西王母的神話傳說遺跡,也證明了昆侖神話在青海的悠久傳承歷史。至于這些年被發現的昆侖山玉虛峰、西王母瑤池、昆侖神泉、西王母石室等,可以看作是這種神話傳說的精神延續和現代詮釋。

4.民族志與民俗志

西王母在神話中以“虎齒”、“虎顏”的形象出現,其實這是古羌人虎圖騰崇拜的反映。而印證古代羌人及其支系民族的信仰崇拜,虎崇拜十分興盛。

《后漢書·西羌傳》中記載,秦厲公時,西羌的第一位著名酋長無弋爰劍從秦國西逃,秦兵追趕甚急時躲入一山洞,秦兵放火燒洞,只見洞口出現一虎形怪物,遮住火焰,秦兵懼退。無弋爰劍才得以逃到三河(黃河上游、湟水、大通河流域),諸羌以為他有虎護佑、焚而不死是神人,遂推為首領。自此以后,其子孫“世世為豪”。《后漢書》卷87《西羌傳》,中華書局標點本。這個早期傳說被史家寫進志傳,說明它在西羌酋長的起源上很重要,而且在當時流傳很廣,更說明羌人對老虎是十分崇拜的。

《太平御覽》引《莊子》佚文:“羌人死,燔而揚其灰。”又《荀子·大略》中說羌人作戰被俘后,不憂死而“憂其不焚”。這一奇特的喪葬信仰習俗原來正與虎圖騰崇拜有關。唐代樊綽《蠻書》說,羌人有“披大蟲皮”、“死后三日焚”的習俗,目的就是為了轉生為虎。李京《云南方志略·諸夷風俗》記載,羅羅(彝族)“酋長死,以虎皮裹尸而焚,其骨葬于山中。……年老(死)往往化為虎云”。彝族巫師的話更加有力地證明了虎為人祖、人死化虎的圖騰觀念:“虎族是虎變的,如果不火葬,死者的靈魂就不能再轉變為虎。”劉堯漢:《羌戎、夏、彝同源小議》,《彝族社會歷史調查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80,第212頁。彝族源出氐羌,其強烈的虎圖騰崇拜意識與羌人的喪葬信仰習俗一脈相承。由此窺彼,羌人的虎圖騰崇拜昭然。

從青海少數民族的民間信仰儀式看,古羌人虎崇拜的影子還仍然殘留著。在青海省同仁縣一個叫年都乎的土族村子里,每年農歷十一月要舉行一種叫作“跳於菟”的虎舞驅儺儀式。屆時,七名男子赤身露體,臉和身上以鍋底灰畫為虎頭形和斑紋,手舉荊枝(也許就是不死之藥的象征吧)進村,兩“虎”在村口敲鑼鼓,五“虎”在村中走戶串巷,列隊而舞。最后驅至村外河邊洗盡鍋灰,以示將邪鬼等盡付之東流,巫師焚紙誦經,祛邪求福。“於菟”一詞早在《左傳·宣公四年》中就出現過:楚人……謂虎於菟。也就是說“於菟”是虎的別稱。其實仔細追究,“於菟”可能源于古老的羌語,而土族跳於菟舞儀式完全是遠古羌人虎圖騰崇拜在本土的遺存詳見拙文《絲路羌人虎圖騰舞小論》,《絲綢之路》1993年第2期。

這些從側面證明了西王母虎齒豹尾的形象與古老的青海民族文化密切相關,從而也旁證了昆侖神話起源于青海高原。

5.歷代文人的渲染

從先秦開始,文人文學就開始涉及昆侖神話的內容,尤其是從唐宋以來,很多文人墨客就不自覺地用詩詞的方式反映昆侖西王母在青海的種種想象關于這方面的材料,可參考拙著《歷代詠青詩選》中的相關詩篇,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自然文學不等于寫實,更不等于科學研究,但卻說明了歷代文化精英們認同昆侖西王母神話傳說與青海地區的淵源關系。

綜上所述,昆侖西王母神話與青海有著非同一般的聯系,二者之間的淵源關系說明,古老的羌文化是昆侖神話的生成溫床,而青海地區是昆侖神話的發祥地。

五 關于昆侖文化

昆侖山是青海高原乃至整個東方最神圣的大山,昆侖文化被稱為是青海的標志性文化品牌一點也不為過。那么如何來看待昆侖文化,要從兩個方面來認知。

從文化源頭看,所謂昆侖文化就是昆侖神話。

從區域文化看,所謂昆侖文化就是以昆侖山為標志的青海高原各民族文化,既包括歷史文化,也包括現當代文化;既包括各類精英文化,也包括各民族民間文化。昆侖文化應該是一個區域性的文化整體。

昆侖文化的基本特征就是“大美青海”,神圣、神奇、神秘,令人神往!

所謂神圣,就是昆侖神話是中華文明的源頭,而且源遠流長,影響了整個中華文明發展史,具有神圣的文化地位。昆侖山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史上具有“萬山之祖”的顯赫地位,國人稱昆侖山為中華“龍祖之脈”。古籍文獻上經常說:“赫赫我祖,來自昆侖。”其神圣性不容輕視。青海還是出產圣人的地方,如西藏佛教的后弘期,正是由青海而發生興起的;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創始人宗喀巴大師被世人稱為“第二佛陀”,是具有世界性影響的佛教領袖,其弟子們的影響也是舉世矚目。著名的歷輩章嘉呼圖克圖大都產生于青海東部地區。

所謂神奇則表現在青海山川的壯麗雄奇,各民族文化的瑰麗多彩。比如昆侖山全長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6000米,寬130~200公里,總面積50多萬平方公里,最高峰在青海境內,海拔6860米,也是青海省的最高點。昆侖山浩浩蕩蕩,橫貫東西數千里;茫茫蒼蒼,挺拔高峻,雄奇壯美。真如《山海經》所描寫:“其光熊熊,其氣魂魂。”令人震撼。

所謂神秘,就是青海地處西部,廣袤的土地,雄渾的山川,神秘的宗教文化,瑰麗的民俗文化,有著無窮的神秘感。

青海多民族文化不但歷史悠久,博大精深,而且“多元和美”、“和而不同”。

她不僅是中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在中國多民族地區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是多民族文化的代表。如此神圣、神奇、神秘而博大精深的多元文化,難以用一個普通的概念來涵蓋,縱觀歷史與現實,唯有昆侖文化能夠代表整個青海文化。

總之,昆侖山堪稱是青海的標志性形象,以昆侖神話為核心的昆侖文化是青海古今各民族文化的最佳概括。

原載《青海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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