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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對儒家政治文化的詮釋本論文為貴州大學引進人才科研項目“朱熹與王陽明《大學》思想比較研究”(項目編號:貴大人基合字20140 [22] 號)的階段性成果。

——以“古本”《大學》“親民”說為中心的考察

◎鄧國元鄧國元,男,貴州思南人,哲學博士,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陽明文化研究院)、中華傳統文化與貴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講師,研究領域為儒家哲學、宋明理學。


摘要:與朱子“新本”《大學》的“新民”不同,王陽明主張“古本”《大學》的“親民”說。儒家政治文化是王陽明“親民”說的問題意識。對儒家政治文化的特定詮釋是王陽明堅持“親民”說的思想原因。王陽明“親民”“政在親民”的思想,把政治的本質建立在“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上,體現了他對孔孟“仁政”思想的繼承,是儒家德治主義傳統的體現與發展。王陽明通過“政在親民”的提出,指出“民”才是儒家政治思想中的政治主體,是政治權力的根源,政治合法性的基礎。王陽明通過對“古本”《大學》“親民”的詮釋,提出“政在親民”的思想,為正確把握儒家政治文化傳統提供了重要的途徑,也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

關鍵詞:王陽明 “古本”《大學》親民 德治主義


眾所周知,在《大學》詮釋上,朱子根據小程子伊川的觀點,改“古本”的“親民”為“新民”,并解釋說:“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第3頁。顯然,就朱子這里的解釋而言,“新民”的基礎是“明明德”。朱子解釋“明明德”云:“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頁。這樣,朱子的“新民”,就是指“學者”在自己“明”其自我的“明德”之“初”以后,再“推己及人”,使“民”亦“去其舊染之污”,同樣如“學者”一樣“復”其“明德”之“初”的過程。需要注意的是,朱子的“新民”說,以及在“新民”與“明明德”關系的詮釋上,是以自己的哲學本體宇宙論以及人性論作為理論支撐和預設的。對此可參見(宋)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大學或問》,《朱子全書》(下文簡稱《全書》)(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507~509頁。關于朱子這部分的內容,陳來先生有詳盡的分析。參見陳來等《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349~353頁。因此,朱子“新民”說的核心內容是指“學者”對“民”的教化,使“民”同樣也如同“學者”一樣,能從“舊染之污”“人欲所蔽”的情況“復”到“明德之初”的理想狀態。顯然,朱子的“新民”說,不論是對其自身的思想體系,還是對整個儒家文化傳統來說,其內涵和意義都是清晰而顯著的。

王陽明“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案:指朱子)所謂誤本者也”此為陽明弟子徐愛在編纂《傳習錄上》(即《初刻傳習錄》)中的“引言”,見(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下文簡稱《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頁。在朱子提倡《大學》“新本”,陽明主張恢復《大學》“古本”后,就有了所謂《大學》“新本”(“今本”)與“古本”的論爭。關于《大學》的“今本”“古本”問題,可參見丁為祥《〈大學〉今古本辨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第77~91頁。,即相對于朱子的“新本”《大學》而言,陽明主張“舊本”“古本”《大學》。而這也決定了陽明必然主張“古本”《大學》的“親民”,反對朱子的“新民”說。《傳習錄》中第一條就記載了陽明與弟子徐愛關于此問題的討論: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案:指陽明)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乎?”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全集》本為“親”,鄧艾民先生認為此處的“親”為訛,故據閭東本改為“新”。鄧先生此說為是,今從之。(明)王守仁撰,鄧艾民注《傳習錄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7頁注②。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1頁。


在整部《傳習錄》中,集中討論“親民”與“新民”問題的似乎只有此處,因此需要對其中的內容進行細致的分析,以便更好地認識陽明的“立言宗旨”,特別是陽明堅持“親民”說的問題意識。首先,徐愛提出了朱子改舊本“親民”為“新民”的重要依據,即“后章‘作新民’”的說法。朱子在《大學章句》中用“作新民”作為“傳”來解釋“經”之“在新民”,這自然也是朱子改“親民”為“新民”的基本依據。朱子在《大學或問》論及改“親民”為“新民”的原因時有云:“今親民云者,以文義推之則無理,新民云者,以傳文考之則有據。”[(宋)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大學或問》,《全書》(陸),第509~510頁。] 朱子這里所說的“以傳文考之則有據”即徐愛這里的說法。另外,梁濤先生結合郭店竹簡中“親”作“新”,特別是“親民”通“新民”的觀點,指出《大學》的“親民”本就是“新民”,為我們把握《大學》思想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119~120頁。)不過也需要說明的是,即使《大學》文本自身中的“親民”與“新民”相通,也不能說《大學》的“新民”就是朱子思想視野中的“新民”,二者顯然是不能化約的不同問題。當然,這也告訴我們,對陽明“親民”的把握,也不能限制在《大學》文本上,而是更需要考慮陽明自身的思想詮釋脈絡。但陽明認為朱子這一改動不能成立。從“‘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的說法來看,陽明主要強調“作”與“在”的區別。顯然,對于陽明來說,在“作新民”中,“民”是主動的,是“新民”的主體,是能動者;而所謂“在新民”之“在”,則明顯是一個“對象化”“動作賦予化”的活動。換句話說,陽明從實踐活動性質的角度認為“作新民”與“在新民”之間存在本質的區別,二者不能相混淆,更不能以前者作為后者改動的依據。既然不能用后章的“作新民”來作為改“在親民”為“在新民”的證據,那么這樣的改動也就自然不合理,因此只能是“舊本”的“在親民”。當然,如果仔細體會陽明在這里的用意,就不難發現他與朱子的差異不僅是《大學》文本上的不同,更有意義上的不同。對于朱子而言,雖然說“新民”是指“學者”“推己及人”到“民”的“新”、教化,但就朱子的思想脈絡來看,“民”也是“新”的主體,“民”也有一個“自新”的問題,只不過是在“學者”教化下的“自新”而已。而對于陽明而言,以“親”來說,就并不存在什么“民”自“親”的問題,“民”不是“親”的主體,“親民”的主體只能是“為政者”(詳見下文)。陽明突出“在”的“對象性”,主要就是為了強調“為政者”對“民”的“親”。總之,陽明這里強調“作”與“在”的區別,顯示了他自己的“親民”與朱子的“新民”具有不同的言說對象。

同時,陽明指出后章的“治國平天下”等內容,與朱子強調的“新”沒有內在的關聯,又指出《大學》后章中的“‘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即從正反兩個方面論證“親民”的合理性。陽明這里所謂“‘親’字意”,主要是指《大學》這樣一些論述中包含著明顯的道德情感意識,而這顯然是朱子的“新民”所不能體現的。換句話說,突出對“民”的“親”,從道德情感上來理解與“民”之間的關系可以說也是陽明堅持“親民”說的重要原因。

這里需要特別提到的是,陽明還用孟子“親親而仁民”的觀點來作為自己堅持“古本”《大學》“親民”的理由。《孟子·盡心上》載: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顯然,陽明直接用孟子的“親親而仁民”來作為自己“古本”《大學》“親民”成立的證據是不能成立的。在孟子那里,對“親”才是“親”,對“民”則是“仁”。就孟子這里的表述來看,其論述的目的在于強調從“親”到“民”,最后到“物”上所呈現出來的道德差異性,也就是儒家一貫的愛有差等原則。當然,對于以宋明理學中以“萬物一體”作為共同觀念的陽明來說,“民”也未嘗不能說是“親”。這當然不是說宋明理學家,以及陽明放棄了儒家一貫的“愛有差等”原則。事實上,如何正確處理“萬物一體”與“愛有差等”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宋明理學家,也是陽明的重要問題。對“萬物一體”與“愛有差等”關系的回答構成了宋明理學家以及陽明思想的重要內容。因此陽明說“親之即仁之”的“仁”,就不應該是孟子“親親而仁民”中的“仁”,而應該是“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中的“仁”。當然,無論是孟子的“仁民”,還是陽明的“親民”,從道德情感意識的角度來理解與“民”之間的關系則是二者共同的立場。

另外,就這里《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有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陽明也從“明明德”與“親民”之間的關系來論證“親民”的合理性。顯然,在這樣的論證中,對“明明德”內涵的理解,以及對“明明德”與“在親民”二者之間關系上的把握就構成了理解陽明堅持“親民”,以及呈現“親民”思想內涵的關鍵。關于這方面的內容,下文將有具體的討論,此處不贅。

而就陽明這里的全部論述而言,顯然最后總結性的“說‘親民’便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是最為關鍵的內容。可以說,陽明在前文部分的系列論說,都可以歸結到這里。這也就是說明“教”“養”問題,在“教”民與“養”民關系上的理解可以說是陽明堅持“古本”《大學》“親民”的根本原因。反過來說,陽明關于“親民”的思想也就可以通過他對“教”民與“養”民之間關系的把握得到合理的解釋。

就陽明的論述來看,他顯然認為朱子的“新民”是“偏”了。而所謂“偏”,可以從兩個方面獲得理解:其一,朱子的“新民”在“教”“養”二者上“偏”向于“教”,而忽視了“養”,不能在“教”“養”關系上做到“合一”的平衡;其二,陽明這里的“偏”還可以說是指朱子的“新民”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儒家的整個文化傳統。顯然,在陽明看來,“親民”則不會存在這兩方面“偏”的問題;而單就“教”“養”關系而言,也可以說“養”民才是陽明這里所要強調的重點。這樣的說法并不是說陽明就完全忽視了儒家傳統中“教”的問題。事實上,就陽明整個的思想來看,明顯帶有“教”的特點,“教”民可以說是陽明終其一生的“立言宗旨”。不過,即使就“教”民而言,陽明也顯示出“親民”的特色。對此可參見拙文《“親民”與教化——從對〈大學〉“親民”的詮釋看王陽明的教化思想及其時代意義》,《道德與文明》2013年第6期,第39~45頁。因此,也就可以這樣去理解,即對于“養”民在儒家文化傳統中意義的認識與強調是陽明堅持“親民”的根本原因。

那么,陽明這里對“養”民的強調,或者說通過“養”民所呈現出來的“親民”思想,反映了他什么樣的問題意識?或者可以這樣問,是什么樣的問題意識導致了陽明一再堅持“古本”《大學》的“親民”說?顯然,這一問題的回答是理解陽明“親民”主張及其思想的邏輯前提。

關于陽明這里對于“教”民與“養”民關系的論述,徐復觀先生評論說:


但陽明真正的意思,并非文獻上的一字之爭,乃在“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所謂偏,是指偏向于“教”這一方面。王陽明這兩句話,一方面是真正繼承了儒家的政治思想;因為孔、孟、荀,都是主張養先于教的……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4,第268頁。


徐先生這里的分析可以說道出了陽明“親民”思想中最為核心的問題意識,即“儒家的政治思想”。關于徐先生從“孔、孟、荀,都是主張養先于教”的角度來肯定陽明“親民”主張的立場,特別是其中涉及的孔、孟在“養”“教”民關系上的基本觀點,蕭公權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論及孟子的“仁政”思想時指出:


仁政必有具體之設施。孟子所言,似可以教養二大端概之。而其養民之論,尤深切詳明,為先秦所僅見。七篇之中,孟子所注重者為裕民生、薄賦稅、止爭戰、正經界諸(案:原文為“緒”,當為“諸”之誤)事。……孟子于養民之要不厭反復申詳,而教民一端則多附帶及之,僅舉梗概。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商務印書館,2011,第92~93頁。需要略加說明的是,蕭先生似乎認為在孔子的政治思想中是“教”重于“養”的。蕭先生說:“養民為國家必要之政策,而非最高之政策。蓋國家之目的不僅在人民有充裕之衣食,而在其有美善之品性與行為。故孔子論衛國之民則謂既富而教,對子貢問政則主去食存信。至其于教化一端則反復申詳,言之至審。”(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第70頁。)徐復觀先生則對蕭先生認為孔子是“教”重于“養”的觀點持反對批評態度,認為孔子同樣是“養”重于“教”(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九州出版社,2014,第173頁)。我們這里遵從徐先生的觀點。


顯然,蕭先生這里對孟子“仁政”學說中“教”“養”關系的論述,與徐復觀先生的觀點是一致的。而蕭先生這里的論述,更進一步使我們明白了陽明“親民”背后的問題意識是儒家的政治思想。由這樣的問題意識和思路來看,如果說朱子的“新民”強調的是在“學者”與“民”之間由“學者”“推己及人”到“民”的過程互動的話,那么陽明強調“在親民”的“在”時,更多的是指向“在親民”行為的主體“為政者”,強調的是“為政者”對“民”以“親”的行為。徑直說來,如果說朱子的“新民”說的對象是“學者”的話,那么陽明“親民”說的對象則是“為政者”。(對于儒家文化傳統來說,雖然不能說“學者”與“為政者”之間是截然的不同,但就內涵來說,二者的區別也是顯然的。)概言之,陽明的“親民”主張與思想,首先是以一個儒家政治文化命題出現的,儒家政治文化是陽明“親民”背后的根本問題意識。進一步來說,對儒家政治思想的特定詮釋也就構成陽明堅持“古本”《大學》“親民”的思想原因。朱承先生的《治心與治世:王陽明哲學的政治向度》一書,可謂學界目前少有的對陽明政治思想的專門研究。但在朱先生這部以“政治向度”為中心的著作中,對陽明的“親民”,以及“親民”所蘊含的“政治向度”,或者說對于“政治向度”中核心的“親民”問題完全沒有涉及,可謂不小的學術遺憾。當然,這也客觀上說明了學界目前對陽明“親民”及其意義的考察是遠遠不夠的。朱承:《治心與治世:王陽明哲學的政治向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在清楚陽明“親民”主張所凸顯的問題意識是儒家政治思想后,接下來則需要對陽明關于儒家政治文化的詮釋做具體的分析。當然,依陽明之見,只有“親民”才是儒家政治文化的合理表現,因此也可以說只有通過“親民”才能正確把握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質與內涵。而就陽明上文中的論述來看,對“養”民的重視與強調無疑是他把握儒家政治文化的核心內容。正如徐復觀、蕭公權兩位先生所言,先秦孔孟的政治思想在“教”“養”關系上都是主張“養”先于“教”的,孔孟在政治思想上最為基本的內容就是強調“養民”的優先性。那么,對于孔孟來說,強調“養民”的優先性,反映了他們在政治文化上什么樣的思想呢?這里只就孟子的相關思想進行簡單的論述,以便更好地理解陽明通過“親民”所呈現出來的對儒家政治文化的理解。

正如蕭公權先生所言,孟子是通過“裕民生、薄賦稅、止戰爭”等來落實其“養民”主張的。《孟子·梁惠王上》載孟子云:


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以上幾段文字,可以說是孟子“養民”之說重視對民之“養”最為集中的表述。在孟子看來,王道的根本內涵就是要解決民的生活問題,重視民的生命。進一步言之,在孟子看來,儒家的王道政治、仁政從根本上必然要求以對民的“養”為根本目的,“養民”是儒家王道政治、仁政的本質內涵。

明白孟子的“養民”旨在強調儒家的仁政后,那么陽明在“教”“養”民關系上強調“養民”的優先性,進而堅持“親民”說的根本宗旨就清楚了——陽明是從仁政的角度來理解儒家政治文化之本質的。當然,可以說對于陽明而言,儒家的仁政,從本質上也必然要求“親民”,儒家的仁政是陽明堅持“古本”《大學》“親民”說的思想原因。正因為如此,陽明又直接提出了“政在親民”的思想。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是在其著名的《親民堂記》中提出來的: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曰:“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靈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亙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279~280頁。


需要指出的是,陽明這里“政在親民”的明確表述,可以說直接證明了上文中所說的儒家政治文化是陽明“親民”主張的根本問題意識,“親民”在陽明的思想中,首先是作為一個儒家政治文化命題而出現的。當然,陽明“政在親民”的簡練表述,完整地道出了他對儒家政治文化之本質的全部理解。就陽明“親民”中的“親”,“明德”的內涵,以及他對“明明德”與“在親民”之間“一”的關系的論述來看,顯然他是把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質建立在“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之上的。用宋明理學,特別是陽明自己的話語來說,“親民”作為“用”是建立在“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明德”之“體”上的。“明德”所蘊含的道德意識,可以說是陽明“政在親民”的本體論基礎。“體”“用”是“一”,二者之間是“體用一源”的內在關系,而也就是說“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必然要求去“親民”。顯然,就淵源來說,陽明這樣的觀點是來自孟子“不忍人之心”的思想。《孟子·公孫丑上》載孟子云: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孟子的政治思想,由“不忍人之心”說“不忍人之政”。而就孟子對“不忍人之心”的解釋來看,其就是指人固有的道德情感意識。因此,孟子就是把政治的本質建立在人固有的道德意識之上。陽明從《大學》“明明德”與“在親民”的關系立論,把“親民”建立在“明德”之上,強調“明德”與“親民”之間“一”的關系,顯然是與孟子這樣的立場相一致的。

同時,在陽明的思想中,還需要注意的是他從“萬物一體”的角度來理解“明明德”與“在親民”的關系,或者說陽明從“萬物一體”的角度來理解儒家的政治文化的本質。《大學問》載:


“大學者,昔儒以為大人之學矣。敢問大人之學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陽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曰:“然則何以在‘親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1066~1067頁。


在上面的論述中已經指出,“明德”作為“親民”的本體,就是指內在于“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當然,就儒家傳統而言,這樣的道德意識顯然也就是“發端”于孝悌的“親親”意識。而就這里的論述來看,陽明直接從“萬物一體”的角度來理解“明明德”,進而論證“在親民”,顯然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不同的面向。如果說孟子的“親親而仁民”彰顯的是儒家政治在德性上的“發端”性、“根源”性的話,那么陽明這里從“萬物一體”的角度則是論證的儒家德性政治的普遍性、絕對性、“一體”性。也就是說,陽明直接從“萬物一體”的角度論證“明德”的內涵,并指出“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顯然把儒家的德治主義進行了新的推進。可以這樣說,孔孟傳統中的仁政學說,在陽明的“萬物一體”下的“親民”中達到了頂點。在陽明看來,由“親民”所體現出來的儒家政治思想,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一個實現“萬物一體”的“明明德”的過程,是一個“萬物一體”之“明德”本體不斷落實、“達用”的過程。當然,“萬物一體”的“一體”性與孝悌的“發端”性、“根源”性可以說都是“明德”的內涵,是“明德”內涵的兩個不同面向,二者共同構成“親民”政治思想的雙向原則。

概括來說,強調對“民”的“親”,從道德情感的角度來理解“為政者”與“民”之間的關系,把政治的本質建立在“為政者”自我的“明德”“萬物一體”的道德意識上,構成了陽明堅持“古本”《大學》“親民”的內在原因,也展示了他對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質——德治主義的正確理解。

顯然,上文中的討論主要是圍繞陽明“親民”“政在親民”中的“親”來進行的,呈現的是陽明對儒家德治主義政治文化傳統的正確理解。而就陽明“親民”“政在親民”的觀點來看,顯然還有重要的一環——“民”的問題。這是把握陽明政治思想,以及陽明對整個儒家政治文化詮釋的關鍵。當然,就陽明而言,可以說他對“民”的問題是“隱而不敢發”徐復觀先生說:“陽明為其勛業所累,經常處于生死的邊緣,所以一生很少直接談到政治。他之所以再三反復于《大學》上的‘親’字與‘新’字的一字之爭,這是他隱而不敢發的政治思想之所寄。”(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268頁。)事實上,相對于西方現代民主政治對于“民”的政治主體性的明確展示而言,可以說整個儒家政治文化傳統對于“民”的政治主體性都是“隱而不發”的——然非“不敢”矣。的,因此這里主要通過徐復觀先生的相關詮釋來切入這一議題,呈現陽明“政在親民”思想中關于“民”的基本觀點,進一步揭示陽明對儒家政治文化的理解。

針對前文中陽明從“教”“養”民關系的角度強調“養”民的價值優先性,反對朱子的“新民”,而主張“親民”的問題,徐復觀先生曾說:


養與教的關系,不僅是政治上的一種程序問題,而實系政治上的基本方向問題。儒家之養重于教,是說明人民自然生命的本身即是政治的目的;其他設施,只是為達到此一目的的手段。這種以人民自然生命之存在為目的的政治思想,其中實含有“天賦人權”的用意。所謂“天賦人權”,是說明人的基本權利是生而就有,不受其他任何人為東西的規定限制的。承認人權是天賦的,然后人權才成為不可動搖,人的生存才真能得到保障。所以政治的根本目的,只在于保障此種基本人權,使政治系為人民而存在,人民不是為政治而存在。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九州出版社,2014,第279頁。


顯然,徐先生認為陽明之所以要在教養關系上加以詳盡的辨析,是因為這一問題涉及政治的基本方向,或者說政治的本質。具體而言,陽明從對“養”民的強調而主張“古本”《大學》的“親民”,再到“政在親民”的提出,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要從儒家政治文化的立場回答政治的本質問題。當然,陽明“政在親民”說的內涵也是非常清楚,那就是肯定儒家政治的根本目的在于“民”,在于保障“民”的“天賦人權”,“民”是儒家政治的本質。而把“民”視為政治的本質與目的,也就意味著必然強調“民”在政治中的主體性。徐復觀先生說:


中國的政治思想,除法家外,都可說是民本主義,即認定民是政治的主體。但中國幾千年來的實際政治,卻是專制政治,政治的權力的根源,系來自君而非來自人民,于是在事實上,君才是真正的政治主體。因此,中國的圣賢,一追溯到政治的根本問題,便首先不能不把作為“權原”的人君加以合理的安頓,而中國過去所談的治道,歸根到底便是君道。這等于今日的民主政治,“權原”在民,所有今日一談治道,歸根結底即是民意。可是,在中國過去,政治中存有一個基本的矛盾問題。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體,而政治的現實,則君又是主體,這種二重的主體性,便是無可調和的對立,對立程度表現的大小即形成歷史上的治亂興衰,于是中國的政治思想總是想解消人君在政治中的主體性,以凸顯出天下的主體性,因而解消上述的對立。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第88頁。


就徐先生的論述而言,他的觀點當然有西方現代政治思想的理論背景。但是,即使回到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本身,也不能說徐先生的分析沒有根據。事實上,徐先生的論斷,完全是建立在對陽明,以及整個儒家政治文化傳統正確理解的基礎上的。陽明通過“親民”“政在親民”的主張,把儒家在政治上的基本立場完整地呈現了出來。在陽明看來,“民”才是政治的主體,是一切政治權力的根源,是“權原”。因此,在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中,儒家政治文化的核心當然不能說是“君”“君權”,更不能說儒家的政治思想是一種專制思想,是一種為專制政治服務的意識形態。就陽明以及整個孔孟政治文化傳統來看,站在他們“政在親民”“仁政”的立場,對所謂專制政治、極權政治恰恰是要進行強烈的批判。陽明提出“政在親民”,一方面是要突出“民”在政治中的主體性,也告誡“為政者”,只有重視“民”在政治中的主體性,以“民”為貴,而不以“君”,“政者”為貴,政治本身才能具有根源上的合法性蔣慶先生認為在儒家話語中,所謂政治合法性就是“政道”的問題,而“按照中國儒家義理價值所理解的‘中國政治’,在合法性問題上有‘三重合法性’,即超越神圣的天的合法性、歷史文化的地的合法性、人心民意的人的合法性。”(蔣慶:《再論政治儒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第4頁)顯然,陽明“政在親民”中主要涉及的應該是蔣先生這里的“人心民意的人的合法性”。當然,就陽明而言,儒家政治的合法性問題并不存在什么“三重”劃分的問題,而應該只是“一事”。,“權原”問題才得到了圓滿的回答。陽明在其所處的時代,提出“政在親民”的主張,其意義也正如徐先生所言,是為了在現實政治中消解“人君”在政治中的主體性,而凸顯“天下”“民”的主體性。事實上,陽明這種通過“政在親民”所彰顯出來的對“人君”主體性的消解,凸顯“天下”“民”的主體性的思想,在后來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的“原君”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展示。黃宗羲云:“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頁] 顯然,黃宗羲這里所謂“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思想,正是陽明“政在親民”所要表達的內涵與意義。

當然,陽明“政在親民”主張,指出相對于“君”“為政者”,“民”才是政治的主體,強調“民”在政治中主體性的思想,是與儒家在政治文化上的一貫精神相一致的。在早期儒家文獻中,《尚書》中就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五子之歌》)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泰誓》)的說法。顯然,這樣的觀點無疑都是對“民”在政治中主體性的一種肯定與強調。而對于“民”在政治中的主體性,視“民”為政治的根本的思想,在孟子的“民本”思想中得到了更集中的論述。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孟子·盡心下》)所謂“民為貴”“民本”,就是以“民”為根本的意思,自然也是認為“民”才是國家、政治的真正“主人”,主權在“民”。荀子也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國,非以貴諸侯而已;列官職、差爵祿,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依荀子之意,相對于“君”,“民”才是根本,“民”是“天”的根本目的。這樣看來,陽明“政在親民”思想中對“民”主體性的強調與肯定,并不是他“無緣無故”的發明,而是依托于儒家一貫的文化傳統所進行的總結。也可以說,儒家一貫的“民本”,強調“民”在政治中主體性的傳統,被陽明的“政在親民”集中地表達了出來。余英時先生通過對宋明兩代政治生態文化的分析,指出相對于宋代的“得君行道”的政治文化來說,陽明所開創的是“覺民行道”的政治文化。顯然,“覺民行道”的開展必然以“民”在政治文化中的主體性為根本前提。當然,余先生對陽明“覺民行道”的分析并不是從“親民”的角度加以展開的,因此可以說本文的討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與余先生的研究相互發明。余先生對陽明“覺民行道”政治思想及意義的分析參見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第188~211頁。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在政治層面上對“民”主體性的肯定,必然以“民”在價值上的主體性為哲學前提。陽明從哲學層面對“民”在價值上主體性的肯定集中體現在他從良知本體的角度所提出的“滿街都是圣人”的觀點中。《傳習錄》下載:


在虔,與于中、謙之同侍。先生(案:指陽明)曰:“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于中曰:“爾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105頁。


在陽明這里的論述中,顯然是把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的說法向前推進了。陽明這種“人胸中各有個圣人”的說法自然也包含著對每個人價值上主體性的肯定。《傳習錄下》又載:


先生(案:指陽明)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歸,先生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圣人,滿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游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132頁。


就以上陽明思想來說,顯然與其在“龍場悟道”中得出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1354頁。的結論內在一致。陽明這樣的論述,從儒家道德哲學、人格理想的角度給予了“滿街人”最大的主體性、自足性,也從良知本體的角度賦予了圣人與“民”之間的平等性。但就陽明以及整個儒家文化傳統來說,并不能僅僅將“圣人”、良知理解為一個道德哲學的問題,它還是一個政治哲學的問題。儒家文化傳統對于道德與政治之間內在關聯性,可以從“內圣外王”的思維模式中得到直接的體現。李澤厚先生在分析儒家的“內圣”與“外王”時說:“道德常常就是政治,這正是原始儒家和孔孟之道的真正歷史秘密。”(李澤厚:《新版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第214頁。)而當從“民”的角度來理解陽明這樣的觀點時,顯然能夠充分認識到陽明對“民”之政治主體性的肯定。換句話說,陽明從人人都具有良知本體的角度論證“滿街都是圣人”的時候,也必然論證了“民”在政治中的主體性、自足性。或者可以這樣來理解,陽明“滿街都是圣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說法,從本體的角度,超越的角度對其“政在親民”的政治思想中“民”的政治主體性進行了哲學上的論證。如果說“政在親民”的思想是“用”的話,那么可以說陽明從良知本體的角度論證“民”的自足性則可以說是“體”,“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第36頁。。這樣,用徐復觀先生在上文中所借用的西方近代政治思想中的“天賦人權”來說,陽明這樣的論述,其實同樣也是在說“民”的政治主體性“天賦”的——因為良知本體就是“天賦”的。

結語

總之,儒家政治文化是陽明“親民”說的問題意識。“親民”對于陽明而言,首先是一個政治思想命題。對儒家政治文化的強烈關注與特定詮釋,是陽明堅持“古本”《大學》“親民”說的思想原因。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反映了他對儒家政治文化的正確理解:一方面,陽明從“親”“明德”“萬物一體”等方面來理解政治的本質,把政治建立在“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識上,繼承了孔孟的“仁政”思想,體現了他對儒家德治主義傳統的正確把握;另一方面,在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中,明確指出在儒家的理想政治文化中,“民”是政治的主體,是政治權力的來源,政治合法性的基礎。顯然,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不僅對于正確理解儒家政治文化傳統有著思想史的意義,而且對于把握儒家政治文化與西方現代民主政治的關系具體就陽明學與西方現代民主政治之間的關系而言,李明輝先生有《陽明學與民主政治》一文做專門的討論。見李明輝《儒家視野下的政治思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11~21頁。,以及對于當下中國政治社會無疑都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一方面,通過陽明“政在親民”的思想,不僅要告訴“為政者”要對“民”以“親”,也要以“民”為“體”、為“本”,以“為政者”自我為“末”,明確“民”的政治主體性;另一方面,對于當下中國社會中的“民”來說,顯然也需要充分認識到自身的“主體性”,發揮自我在政治中的自覺性、能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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