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1513字
- 2019-09-20 15:59:42
三
從上述這樣的文化研究的角度,可以看出今日中國“住房問題”的若干特別的地方。
比如,與購物中心里那些人聲鼎沸的餐館和影院不同,“住房”和“居家”狀況清楚地提示了都市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的被動位置。這一被動不僅來自實際的情形——雇用勞動強度的普遍增加,愈益強悍地制約他們的作息時間,越是低收入的群體,在睡眠上越是被動;來自家庭,主要是父母的支援,也愈益成為決定他們能否買房和安家的關鍵因素——還來自都市青年的主觀認知:他們普遍覺得,“家”的一項必備條件,就是得有穩定的工作或不低的收入,可同時他們又確信,他們的經濟狀況主要不取決于自己的努力,而是取決于那些個人無法控制的社會因素……
不僅如此,“住房”和“居家”狀況還呈現了這一“被動”的深刻程度。比如,都市青年雖然樂意、實際上也普遍與父母分開居住,其中大部分人同時形成了對父母的日常經濟支援的不同程度的依賴。這一狀況,正在不知不覺間深刻地改變代際交往關系,將其導向一個與15年前幾乎相反的方向。倘若說1990年代中期開始,相當多的城市青年深信搭上了“市場經濟”的順風車,在“父母—自己—子女”這一代際接棒關系中,理當處于強勢位置,今天的新一代青年中,卻有越來越多的人表現出相反的情狀:一方面是對長輩的經濟依賴的遲遲不得減弱;另一方面是自己的生育愿望的日益普遍的低落,如果這二者形成持續的循環,它的社會后果一定是驚心動魄的。
難怪我們問卷的受訪者(都是25~42歲的青年人)在展望未來的時候,多是感嘆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父母衰老,未來不可“宅”:人生態度的趨于消極,相當觸目。
更值得注意的是,都市青年對于居家生活的物質的追求,并沒有因此放松,相反,通過全情投入對“家”的物質條件的辛苦營造,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似乎正日益自覺地努力轉化自己對上述被動的體認,不但繼續從中感受被逼無奈的苦惱,也同時從中發掘值得追求的生趣。
在這一方面,他們顯然得到了新的社會風尚的極大鼓勵:1990年代初以來,我們這個社會的文化趨向的一大變化,就是一系列“物=意義”的新等式的涌現和重返,及其日益穩固的普及:“高收入=人生成功” “購物=享受自由”“出手闊綽=浪漫風流”“佩戴iWatch=與時俱進”…… 依據可標價的物品去確認人生價值。這樣的習性,差不多已經構成今日中國人情感結構的核心部件了。在這樣的情形下,秉持“買房=成家”和“成家=人生成功”的信念,每日孜孜,為購房而縮減,甚至放棄其他的生活內容和責任,并由此體會奮斗的樂趣,在許多時候,甚至不覺得人生的欠缺和被動:這樣的精神和心理進向,正是會普遍展開的吧?
知道房價已經躥上了自己不可能夠得著的高度,卻依然習慣性地憧憬買房、努力體會攀高的快感,正是在這里,凸顯了今日社會對“弱者”的無情的定義。100年前梁啟超等熱烈呼喚的、自任天下之重的革命“少年”,現在似乎被全力籌攢購房款、至多上網“圍觀”十分鐘的“居家”青年取代了。憤恨于老板或長官的壓迫,想大叫一聲“老子不干了”,卻忽然記起每月要還的房貸,一下子軟了下來。類似這樣的情形,你我肯定都不少見。
這種影響深遠的巨變,應該給出入情入理的解釋。在筆者看來,“城市式居家生活”的視角所呈現的“住房”景象,已經提示了可行的方向:從人與“物”的關系,尤其是人對“物”的感知習性的變化入手,去把握都市青年在新的社會結構中的位置。這位置并非單由其實際的政治和經濟狀況所決定,而是有越來越大的部分,最終確定于他們的精神和文化狀況,確定于他們如何理解自己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因此,循著這一路向展開的探究,有很大的可能,比那些主要根據政治地位、經濟收入等一般指標展開的分析,更多地揭示都市青年受制于現實秩序的復雜情狀和深刻程度,以及建基于這些之上的內部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