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1876字
- 2019-09-20 15:59:42
二
我們是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住房問題”的,這個角度大體出自如下的社會判斷。
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國內國際的一系列重大事項,促動中國內地的“后社會主義”巨變,以明顯加速度的方式展開。不到20年,一個前所未見的社會制度/結構基本成形,開始有力地牽引中國內地的社會再生產。
可以將這個新的社會制度/結構大致分為三個子系統,它們分別從各自的角度致力于中國人的再生產:一是以“維穩”為首要目標的國家政治系統,它竭力引導人成為頭腦靈活、順應現實的公民;二是“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系統,它相當有效地將人塑造為合乎市場需要的勞動力和興致勃勃的消費者;三是以“城市式居家”為中心的日常生活系統,它向人提供生存的基本意義,減輕其從前兩個系統所承受的精神和生理壓抑。
2000年代初以來,這三個子系統的配合漸趨默契,對中國人的合力塑造也日益深刻。中國內地雖然深陷各種嚴重的結構性矛盾和失衡,日益全面地遭遇來自“外部”的壓力和阻力,卻依然大體保持經濟的持續增長和社會的基本穩定,這個新的社會制度/結構的有效運轉,特別是其子系統之間的互相配合,顯然至關重要。
隨著中國在全球經濟和政治格局中的位置的日益重要,全球——不僅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界日益聚焦于中國的新社會制度/結構,及其子系統之間的運作關系。但到目前為止,研究界對上述第三個子系統——以“城市式居家”為核心的日常生活系統的認識,明顯不如對另外兩個子系統的認識充分。這個缺失不補上,無論是對新的社會制度/結構的內在肌理,還是對中國社會再生產機制的運行狀況,都很難獲得有效的整體把握。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以“城市式居家”為核心的日常生活系統,既構成新的社會制度/結構之有效運行的一個關鍵環節,也是暴露這個運行難以為繼的一個可能是最醒目的領域。假定GDP導向的經濟增長仍能以減速的方式繼續一段時間,分配機制的嚴重傾斜就會成為社會矛盾的呈現焦點:人們越是習慣于從以“城市式居家”為中心組織起來的日常消費中體驗人生的意義,這些年社會和生態方面日益觸目的消費困境,就越會尖銳地暴露上述意義的虛幻。對一個從小就被各方面——父母、教師、電視節目、手機信息——教育得深信只有進城才有人生的農村青年來說,還有什么能比城市房價的天文數字,更劇烈得令人絕望?
這就是為什么會形成文化研究的視角,為什么要從這個視角來看“住房問題”了:現行的社會再生產機制,已經將“城市式居家”生活設置成讓人安心的主要領域,乃至支配性文化的第一產區。你要了解今日中國的支配性文化和人民的安心狀況,就自然該選“居家”生活為考察的首要地點,而如前所述,這生活的第一事項,正是“住房”。
篇幅所限,無法進一步交代上述判斷的依據,筆者只粗略地說一下什么是本文所說的“城市式居家生活”。
最近20年來,中國人的大部分生活內容:求學就業、休閑、醫療、養生,更不要說戀愛、交友和一般衣食住行了,經由現實規則(經濟制度、執法模式、主流媒體/學校教育等)和主觀認知這兩個層面的交互作用,越來越以“居家”為中心而組織起來。
可以這么來概括“居家”的主要含義:一是都市的,公寓、轎車、“中產”式的消費能力和趣味,追隨時尚的休閑和娛樂習性,諸如此類;二是非公共的,不僅遠離公共政治,也盡量屏蔽對工作場所的勞資關系的感受的干擾;三是以積極消費為媒介的,把新物件買回家,生活才有新鮮感;四是空間上是擴散的,去購物中心吃喝玩樂,在飯店包廂里聚會親朋,赴東京的三越百貨公司掃貨,乃至去賭場尋求刺激,都是“居家”的一部分。
因此,筆者以“城市式”總命名這個“居家”。即便越來越多的城里人去鄉村尋居所、買老宅,通常也要瓷磚、空調,大拆大裝,依然是比照都市里的公寓樣式和居家趣味。
這樣的“居家”正日益普遍地充當今日中國人孜孜奮斗的終極目標。做習題、選專業、找工作、謀官職、拼命賺錢、貪贓枉法…… 你問這么做是為什么,大概十之有九,給出的答案逃不出“城市式居家”的范圍。
這當然絕非都出于自主的選擇。經濟制度(如房地產市場)、城市擴張、媒體(從紙面到網絡)運作、政治記憶…… 所有這些都合起來,威逼利誘,把人往“城市式居家”的方向趕。
唯其如此,“城市式居家”才有組織中國人生活的這么大力量。也唯其如此,這樣的組織過程才會普遍發生于城市,也越來越廣泛地從城市擴展到鄉村,不但構成支配性意識形態/文化得以形成和擴散的關鍵因素,也促就城市生活的主流模式對鄉村世界的深刻重構。
最近20年間,在上述社會和城市變化的過程中,類似上海這樣的東部大城市,具有明顯的帶頭作用;與此相應,在“城市式居家生活”的形成和擴展過程中,都市青年堪稱最具風向標意義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