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3727字
- 2019-09-20 15:59:41
二
將“豪杰之士”的亂世悲劇“顛倒”為老幼樂觀、人人喜道的盛世喜劇,前提在于將本事重構為故事時對“可以敘述之事”與“不可敘述之事”的策略性控制。沃霍爾認為,研究文學敘事“一是看它們沒有包含或不能包含什么,一是看它們的典型特征中包含了什么”。當曲波“更集中,更典型,更具有概括性”
地處理真實的土匪本事時,顯然存在“包含什么”和“不能包含什么”的選擇策略。那么,是怎樣的策略呢?在文學史上,反面人物敘述共有三種策略可供選擇:悲劇性、正劇性和喜劇性。其中,悲劇性敘述關鍵在于展示反面主人公“否定的美質”,正劇性敘述則既不凸顯其“否定的美質”亦不故意丑化,而是如實呈現其“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道德”。
無疑,悲劇性、正劇性策略皆符合專業批評者的文學觀念,會被認為可以抉發人性的幽微與光亮。不過細考《林海雪原》本事與故事之異,可知曲波另行選擇了喜劇性策略。這體現在兩個層面。
第一,通過“假借歷史”剔除土匪“否定的美質”,進而剔除了其悲劇再現的可能。應該說,曲波在講述座山雕、謝文東等匪首故事時面臨著技術困難。一則這些“豪杰之士”多有過艱苦卓絕的抗日經歷,如馬希山曾拒絕日軍的高官厚祿。日軍抓捕其父母、女兒相威脅,馬不屈服,最后日軍竟奸殺其女。馬希山則鐵血抗戰直至東北光復。二則他們廣有聲譽,此亦謝文東、李華堂能在“八·一五”后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原因。但小說必須將這些人寫成萬惡叢聚的土匪,這實在頗為棘手。細讀小說可以發現,其中幾位完全以真實人物為原型的匪首皆以“去歷史”方式出場。如小說在座山雕出場時,先描寫他那鷹一般的相貌,然后寥寥兩句“國民黨委了他的旅長要職”就算交代了他合土匪、國民黨于一體的反動本質。粗心讀者幾乎會在不知不覺間“遺漏”其漫長的抗日經歷以及他“在土匪中威信很高”的事實。同樣的,謝文東的毀家紓難、馬希山的國恨家仇、九彪的連年血戰,都“自然”消失。不過,如此“去歷史”對于某些過于較真的讀者其實不太好交代。1958年,即有讀者提出:“座山雕身上集中著東北慣匪的野蠻和殘忍。只是作者對于座山雕的存在缺乏必要的交代,尤其是他如何與日本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相勾結在一起,缺乏交代。”
如此“刁鉆”要求毋寧是為難作者。不過,可能已顧慮及此,曲波對現實中并無確切原型的許大馬棒與“蝴蝶迷”倒是予以了“充分歷史化”。作家不但在小說一開始寫到他們制造了“杉嵐站慘案”,而且還詳述了他們燒殺淫樂的令人發指的“歷史”。不過據筆者細察相關史著,北滿地區并無許大馬棒匪幫。而據地方史料記載,許大馬棒確有其人,真名許萬海,“世居海林縣舊街鄉哈達村”, “生四子一女。四子長成后自稱許氏四杰”, “許萬海好逸惡勞,以打獵度日。時常用皮毛換大煙(鴉片)吸食,家境寒酸,炕無整席,有時甚至揭不開鍋,短頓挨餓”。
許死于1943年,不曾有土匪經歷。但他的兒子許福、許祿后來確實參加土匪并與曲波所在部隊在火龍溝激戰了三天。大約由于許氏兄弟僅為土匪小頭目,正式史料不曾記載。但顯然,《林海雪原》關于許大馬棒擁良田千坰、活埋70多名勞工等罪惡“前史”的敘述,完全出于虛構。有關蝴蝶迷的情形亦復類似。小說對之作為地主私生女、生性淫蕩等“前史”亦述說頗詳。但考之史實,東北女匪中并無身世類似之人:
東北的女匪也很多,包括涂龍、花蝴蝶、一枝花、大白梨,很多的女匪,所說的女匪往往是生活中遭遇不幸的女人,不是因為婚姻上就是被人強迫進去的,像女匪涂龍是當了個妓女,在妓院被土匪大龍贖出來,一塊上山。……(她們)也表現了東北女人的另一個方面,就是這種敢恨敢愛的性格。
曲波在接受姚丹采訪時提及蝴蝶迷原型是他所消滅的武裝大地主張德震的妻子,不過張妻身世與蝴蝶迷也不相干。那么,曲波為什么放著座山雕、謝文東、馬希山乃至涂龍、花蝴蝶那么多的真人真事不寫,偏要在兩個略近于無的人物身上大費周章呢?顯然,這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敘述“成規”有關:土匪既為反面人物,必應有一段邪惡“前史”。但對廣有影響的謝文東、座山雕、馬希山等,實在不宜于“添加”諸如活埋百姓、淫蕩亂倫等駭人聽聞的經歷。相反,加之于若有若無的人物之上則可說是藝術虛構的天然權力。更緊要的是,將這對男女匪首虛構的殘暴、淫蕩的“前史”一開篇就“濃墨重彩”地推出,會給讀者刻下邪惡的土匪觀感。及至后來九彪、座山雕、謝文東、馬希山等抗日“豪杰”以“土匪”面目登場時,小說又對其“前史”不著一詞。這與其說是追求簡潔,不如說是刻意制造互文效果,使讀者“自然”地將開篇邪惡史投射到“豪杰”之上。如此則形成了“歷史假借”:真實的“座山雕”、謝文東等被迫從虛構的許大馬棒、“蝴蝶迷”那里“借”來一份“前史”。而這種“被歷史”,直接導致“豪杰之士”本有的民族情懷和縱橫江湖氣概的消失。“登臨意”“英雄淚”的被“抹擦”,使這些亂世豪杰徹底與“否定的美質”失之交臂。他們被抽離所有悲劇內涵,其“英雄末路”的倉皇與荒涼則被“顛倒”為喜劇式的掙扎。
第二,通過“抹除”土匪獨立的生存邏輯,剔除其正劇性再現的可能。正劇性再現強調如實再現反面人物“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道德”, 《林海雪原》雖大量描寫土匪活動,卻并不見其“自己的”邏輯。這體現在四點。對土匪生活基本面缺乏呈現。小說中土匪奸淫擄掠、補給充足、驕橫狂妄,實則土匪生活“吃驚受嚇,朝不保夕”“東奔西竄,飄忽靡常”
的性質更明顯。處于被追剿狀態的謝文東、座山雕等更是如此。當時我軍選派便衣“專門搜索匪之糧食、牲口,毀掉匪之密營、底窖、寢具、食用具以及御雨御寒的一切東西”
,使土匪們陷入人馬零散、饑寒交迫的困境。謝文東戰至最后五六人時,其部下甚至餓得無力走路,對此小說一句未及。
對匪民關系有意識遮蔽。小說中土匪對民眾無不大加殺戮,但現實中東北土匪活動都有一定的“根據地”意識,不會無緣無故燒殺搶掠,他們內部有一套極為嚴密的綹幫行規,“有 ‘五清’‘六律’‘七不搶’‘八不奪’之說。其中喜喪事、郵差貨郎、走村行醫、算命搖卦、鰥寡孤獨、大車店、棺材鋪等行當,胡子是不能搶劫的,否則會處以極為殘酷的綹刑”
。他們“有組織”“有清規戒律”, “兔子不吃窩邊草,在遠處干回來周濟窮人”。
因此匪民關系往往較好,甚至“山中獵戶大都與匪有關系,或為匪軍坐探”。
但小說不允許“如實”再現這背后土匪自我保存的現實考量。
剔除土匪之江湖義氣。“‘俠義’是胡匪所共有的一種性格”, “是胡匪集團往來、個體匪徒相互交往等共同遵守的規范,是匪性的人格化”。
曲波也稱土匪“慷慨好義夠朋友”
。但《林海雪原》反復敘寫的是土匪之間毫不留情的殘殺,如為騰出地堡窩棚,匪首們將三十幾個重傷的土匪秘密刺死。這種本事改造使土匪賴以行走“江湖”的“義”完全不見蹤跡。
“忽略”匪首“亂世英雄”的夢想。謝文東、李華堂、馬希山等匪首其實多少都有“逐鹿”東北的夢想,至于是投靠八路還是倒向國民黨,主要是出于利益判斷而少信仰考量。故“(李延祿)給謝文東寫信就這么說,說是你過來吧,文的、武的隨你挑”, “這話說得非常直白”, “就是一種利用”。
小說反而不“直白”:當謝文東等被“強扭”到國民黨這根“藤”上之后,他們作為“豪杰之士”勃勃燃燒的內心就被封閉在敘事之外。
以上兩個層面,既有效抹除了土匪自身的生活邏輯,又徹底剔凈了其“否定的美質”。因此《林海雪原》的土匪敘述就不再與正劇性、悲劇性再現方法發生糾葛,而直趨喜劇化而去。對其喜劇化特征,學界歸納為“妖魔化-野獸化”。這種特征在本事重構上十分明顯。一是外貌形態的有意丑化。小說中土匪皆丑陋不堪,如蝴蝶迷被寫成長相“活像一穗苞米大頭朝下安在脖子上”(如此“令人作嘔”其實很難“淫蕩”),而據曲波自述,其原型“長得很漂亮”, “穿著絲絨的衣服,帶著小手槍,外面披著斗篷”。而小說中陰森可怖的座山雕實際上“個子很高,有2米多”, “高大魁梧的身材很有氣派”。
二是道德品質的有意惡化。其實“土匪外形并不都猙獰,殺人不眨眼”,
不但謝文東等匪首都有過抗日激情,就是一般土匪也多有常人倫理:“土匪對母親孝順,對孩子也很愛”,主要的壞處是“弄到錢大吃大賭大吸”,而“土匪老婆多半是很善良的婦女”,如欒平被捕后,“(他老婆)說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我一婦道人家怎么辦。給參謀長跪下了,說你能饒他,我認你作干爸爸”
。這就與小說中嗜殺、奸淫、搶掠等無惡不作之行為相去較遠。后者在匪眾潰敗期間應該也是事實,但只有“這些經過篩選的事實”“最終幸存為歷史事實”
的做法,毋寧是策略性安排。在“成王敗寇”的現實規則下,曾經鐵血抗日、曾經野心勃勃的“豪杰之士”們就被“他者化”了,被剝奪了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看法。最終,被代之以“顛倒”的勝利者形象——如果說勝利者相貌堂堂、英勇高尚且有豐富內心追求,那么失敗者就只能接受其“顛倒”的投影:形象丑惡,道德卑劣,且內心空洞。
“妖魔化-野獸化的方式”,兼之對“豪杰之士”自我邏輯與“否定的美質”的雙重“抹除”,構成了《林海雪原》本事重構的基本策略。不過,倘若曲波只是懂得如此處理本事材料,那么《林海雪原》就只能是一部拙劣的、缺乏研究價值的“偽現實主義”作品,而不可能贏得萬千讀者的喜愛。這意味著,策略層面上的本事處理只是喜劇表達的入口,《林海雪原》喜劇性特征還需進一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