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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奴役與苦難:民族壓迫的指示器(1931—1946)

1949年之前的報紙,我們主要利用《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大成老舊刊數據庫》《申報數據庫》。1949年之前的數據庫既包括報紙也包括期刊,本文沒有做區分。另外,發表在報紙與期刊里的關于“慰安婦”的文藝作品也統計在內,但沒有統計書籍、內部刊物等。檢索方式,主要是使用“營妓”“軍妓”“軍娼”“慰安所”“慰安婦”“挺身隊”等,包括其他可能的關鍵詞組合方式,進行檢索。剔除了識別后內容明顯不符的個別文章進行統計,我們發現利用“慰安婦”這個關鍵詞,在前兩個數據庫中沒有搜到任何一篇文章。在《讀秀知識庫》中,我們意外發現了1943年1月31日寧波的《時事公報》赫然刊登著一則廣告:《征求女子招待員及慰安婦》。《時事公報》是民國時期寧波出版歷史最長、發行量最大的民營報紙,1920年6月創刊。1941年寧波淪陷后,報紙落入日偽手中,成為日本侵華的輿論工具。抗戰勝利后復刊三年,1948年10月被國民政府查封。何玉娟:《寧波早期的進步民營報—— 〈時事公報〉》,《圖書館研究與工作》2009年第4期。所以,1943年由日偽控制的《時事公報》刊登這則廣告,也就不足為奇了。這則廣告的雇主是“月乃家”。廣告招募17~25歲的“美貌端麗女子”, “待遇優厚”,并應允給介紹人酬勞。“月乃家”似是日文名稱,廣告中的地址是江北岸瑪瑙路四十六號。根據《寧波日報》2015年的一篇報道,寧波城區的慰安所就在瑪瑙路上。賀元凱:《慰安所:寧波1547名婦女之“痛”》,《寧波日報》2015年7月6日。該報把瑪瑙路上的日本慰安所名稱記為“月之家”,發音接近,估計是誤傳。據該報引用寧波市中共黨史研究室數據,寧波戰爭期間遭到日軍性侵犯的婦女有1547人,其中“慰安婦”309人。時間集中在日軍占領寧波不久,以1941年最多。除了城區,偏僻山村也有慰安所。當地人把“月乃家”稱為“東洋堂子”。在《申報數據庫》,以“慰安婦”為關鍵詞只查到一篇文章,是1946年12月31日《申報》刊登的《戰犯谷壽夫起訴書》,谷壽夫在自我辯護中既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又堅稱“設立慰安所系向當地長官商量,并征求慰安婦女之同意”。

閱讀當年的這些文字,明顯感到日方與中方在詞匯使用上的差異。對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人,“慰安婦”與“慰安所”是外來的陌生名詞。1938年《申報》一篇報道“慰安所”的簡訊中,特意在“慰安所”后面用括號注上“日本堂子名”《崇德縣凄涼景象各絲廠停頓影響各專業維持會長因貪被監視》,《申報》1938年10月15日第8版。,用中國人熟悉的妓院稱呼“堂子”,解釋給中國讀者。蘇智良教授認為“慰安婦”不是漢語名詞,是日語中的特有名詞,發音為“I AN FU”。“慰安婦”一詞由二戰期間的日軍軍方創設,以區別于民間社會里的“酌婦” “賣春女”,專指為日本軍人提供性服務的婦女。蘇智良教授認為“慰安婦”一詞的正式使用,約見于1932年日軍攻占上海的“一·二八”事變后,當時擔任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的岡村寧次,為了維持軍紀,首次要求國內組織關西地區的婦女,集體來滬慰安日軍,這個組織被命名為“慰安婦團”。1932年3月,“慰安婦團”登陸上海為日軍服務。據說,這是第一次使用“慰安婦”一詞。參見蘇智良、陳麗菲《上海日軍慰軍婦實錄》,上海三聯書店,2005,第1~2頁。“慰安”這個詞含有“自愿性”的欺騙,1996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通過的拉迪卡·庫馬拉斯瓦米(Radhika Comaraswamy)撰寫的《關于戰時軍事性奴隸的報告》,用“軍事性奴隸”一詞取代“慰安婦”這一帶有侮辱性的名詞,蘇智良:《日軍性奴隸——中國“慰安婦”真相》,人民出版社,2000,第152~160頁。昭示其“強迫性”的特征。盡管戰時的中國記者在記錄這一事實時多強調“強迫性”這一事實,但是,當他們套用“營妓”“軍妓”“堂子”這些傳統的中國概念來理解這一現象時,“妓”的標簽已經給這些性暴力受害者在自己的文化系統中貼上了恥辱標記,使她們不得翻身。這也是大娘們在戰后繼續受辱的原因之一。

1949年之前中國媒體中關于“慰安婦”的報道多集中于抗戰全面爆發和抗戰結束的兩個時間段,1938年、1946年是媒體報道的兩個峰值(見圖1)。第一個峰值中,有兩類文體非常集中。一類是新聞簡訊:或是揭露漢奸以招工為由誘騙良家婦女做營妓,《孤島漢奸惡態,高尚職業原來是軍娼》,《流聲機》1938年第6期;時材:《群丑跳梁:偽警局設慰安所》,《沖鋒》1938年第27期。或是報道城市淪陷后的慘狀,中國婦女被強奸與強擄入日軍慰安所是慘狀之一。僅舉一例。《申報》報道武漢淪陷時的慘狀。漢口日軍“將天主堂收容難民擄去婦女作為營妓,壯丁迫作苦工,不從被殺者數百人”。(參見《淪陷中之武漢英日軍隊官一度會晤難民問題亟待解決特區內由日兵巡邏》,《申報》1938年10月29日,第5版)另一類是充滿情感動員的講話或是紀實性作品。中國婦女所受之侮辱是日軍“暴行”和“血債”翁北溟:《血債:一年來敵人在浙暴行》,《勝利》1938年第7期。此文列舉了淪陷后的日軍的種種暴行,如收買土匪、經濟侵略、奴化教育等。而由漢奸冒充滬上某廠招女工,誘騙浙西貧家女子到上海虹口慰安所的惡行,無以歸類,列在“其他”中。的一部分。中國婦女所受之侮辱不僅是揭露日軍暴行的重要證據,也是凝聚抗戰力量的重要動力。比如,全面抗戰開始以后,宋美齡在新運婦女指導委員會發表題為《抗戰建國與婦女問題》的講話,動員婦女支援抗戰,講話被多份報紙轉載。宋的講話中提到日軍侮辱中國婦女的兩件事:一件是報紙報道日軍在占領區“強征妓女”;另一則是她看到的上海戰區報告,日軍在上海北火車站強擄中國婦女,剝掉衣服,在肩上刺上號碼,讓中國女同胞羞恥而不能逃跑,滿足他們的獸欲。宋美齡以女性的被性奴役作為國家/民族被奴役的象征,說明日軍不僅要占領中國的土地,搜刮財物,而且是要中國人做奴隸,以此來激勵和凝聚全體國民的反抗斗志。蔣宋美齡:《抗戰建國與婦女問題》,《婦女共鳴》1938年第5/6期合刊,第1~3頁。民間人士同樣以婦女之節烈喊話男子,鼓勵男子奮起抗敵。1938年3月5日的《群眾周刊》發表了一封讀者來信,是“梅蘭”女士的絕筆信,梅蘭描述了日軍進村后,在漢奸的幫助下,村里的女子包括自己、大嫂被強擄到奶奶廟受辱。梅蘭在信里要求丈夫拋棄虛榮心、“不顧一切”到前線殺敵,“為國犧牲”,也為家人復仇。編者在這封信前加了按語:“這封信是劉溶池自舞陽寄來的一篇赤裸裸的報告,從中我們可以想象出來在敵人鐵蹄之下千千萬萬的女同胞是在過著什么生活了。讀了這封通訊,我們應該怎樣紀念 ‘三八’呢?”梅蘭:《在敵人踐踏下的女同胞——淇縣通訊》,《群眾周刊》1938年第1卷第12期。并給這篇通訊取名為《在敵人踐踏下的女同胞》。這封信的真實性無從考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封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的來信已表明了其“真實性”,編輯用中國女子的戰時處境、受辱和拒辱之悲烈來激勵中國男子抗敵之意志。

圖1 1931年抗戰以來中國刊物中“慰安婦”詞頻折線圖(1931—1946)

1945年8月日軍戰敗,1946年媒體對“慰安婦”的關注達到另一個峰值。主要涉及三類內容:第一類是用日本營妓制度的荒誕,作為日軍注定滅亡的象征;第二類是在對漢奸與日本戰犯的審訊中,將開設慰安所作為其罪狀之一比如,《開放慰安所凌光炎重審》,《申報》1946年11月22日第6版。;第三類是對慰安婦戰后悲慘處境的描述。1945年有一篇譯文,以“滅亡之前,必有怪象”為標題來描述日本營妓現象。文章以一位久居日本軍營的外國人之口,轉述日本軍營中的日本、朝鮮、中國、白俄籍營妓的被迫與無奈,文章最終落腳到“日本是個淫國”“日本營妓的確是個奇怪的現象”,是日軍滅亡之預兆。H. G. Keith: 《日本的營妓》,《書報精華》1945年第3期,慕白譯,第79~80頁。用日軍“慰安婦”制度的荒誕性來證明日軍必敗,鼓舞民眾的抗戰意志,在戰時抗戰文學中早已存在,且作品的套路相似。故事情節一般都設定為被征為“慰安婦”的日本女子在中國的慰安所與丈夫重逢,羞憤難當,雙雙自殺。音樂教育社:《戰時轟動大后方的歌劇秋子》,《藝文畫報》1947年第1卷第11期,第20頁。以此控訴發動戰爭的日本的軍閥財閥,“惡魔不顧人道,夫虜當兵,妻俘為妓”音樂教育社:《戰時轟動大后方的歌劇秋子》。。這些作品大都表現出士兵厭戰、女子無奈,比如,任重:《南京慰安所里》,《浙江婦女》1939年第4期;小峰:《慰安所里(湖州城)》,《巨輪》1939年第3期;王澧泉:《慰安所》(獨幕劇), 《抗戰周刊》(廣東梅縣)1940年第38期。說明戰爭的不得人心和不可持久性。戰爭期間,也有以慰安所制度來揭開日本殖民者的“王道”“懷柔”政策之假面,告誡國人做“順民”之不能和不易,《特殊慰安所》,金城譯,載《精忠導報》1939年第1卷第2期。金城翻譯了1939年(昭和14年)日軍山崎隊長占領某村后要求該村維持會徐會長開設“特殊慰安所”的函件。譯者在旁加注說明原件是中國軍隊在通山附近獲得的,由此譯出是希望國人知道敵人獸行和做順民之不易,戳穿敵人“王道”“懷柔”之虛偽。根本目的也是動員民眾的抗日決心。

對于戰后“慰安婦”這些“慰安婦”仍被中國人稱為“營妓”,比如,1946年《申報》的一則本市簡訊中,其中一條是“軍部隊之營妓,已分批遣返。同時韓籍營妓二百三十名,亦于前日返韓”。參見《申報》1946年10月21日第4版。悲慘處境的關注聚焦在朝鮮人身上。中國籍“慰安婦”和日本籍“慰安婦”在中國媒體中幾乎都消失了。正如一篇文章所言,“漢奸所獻的我們女同胞不算”陸中:《大批營妓集中可憐蟲》,《文飯》1946年第5期。。似乎在當時國人的樂觀理解中,一方面中國女性所受的“強迫性”解除了她們的營妓身份;另一方面戰爭結束、民族壓迫解除,由戰爭制造的“慰安婦”問題也就理所當然消失了,這些曾經受苦的中國“慰安婦”就能順利回歸正常生活。回鄉,是“慰安婦”問題的終結。所以,這些作者把同情的目光留給了戰爭結束后尚無法歸鄉的朝鮮籍“慰安婦”駒:《營妓》,《勝利》1946年第6期。。但朝鮮作為日本殖民地的屬性,也讓朝鮮“慰安婦”的營妓身份無以擺脫,她們被認為是被“誘脅”虎癡:《營妓》,《萬象》1946年第3期。(有別于中國婦女所受的“強迫”)的“可憐蟲”陸中:《大批營妓集中可憐蟲》。,是殖民壓迫的不幸結果。與朝鮮“慰安婦”收獲的同情相比,日本“慰安婦”基本被遺棄在中國作者的視線之外,這與整體主義的國族觀有關。日本婦女是屬于日本國的,迫為營妓雖說明日本婦女在本國的地位不高,但這份同情沒有超越民族國家的界限。一篇文章描述了戰后錦州城里曾經“威風凜凜、優越、驕傲、暴橫”的日本人“不勝今昔”的處境,細膩描繪戰后日本女性卑謙地艱難求生的處境。這篇文章沒有提到“慰安婦”,只是在標題中稱錦州城里曾開設大量慰安所。這位作者延續著戰時左翼抗戰文學的立場,把苦難的源頭指向日本的軍閥財閥,但對于日本普通民眾咎由自取的譏諷并未脫離民族主義的整體論。《東北門戶:收復后的錦州》,《一四七畫報》1946年第7期。

回顧戰時媒體對于“慰安婦”的報道,不管是用中國婦女之受辱來說明日軍之暴行、激發全民抗戰之決心,還是用慰安婦制度來說明日本軍閥財閥發動戰爭的不人道、有失人心,或是用此揭穿“王道”“共榮”之假象,“慰安婦”及慰安婦制度都是民族壓迫的指示器。戰爭結束后,“慰安婦”作為民族壓迫的能指失去了所指,令人毫不驚訝的是,“慰安婦”議題在戰后媒體中迅速消失了。抗戰結束之后,中國很快進入國共兩黨對抗的解放戰爭時期,民族主義的敘述框架無法適用于國內戰爭,“慰安婦”話語消失在這段時間的主流話語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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