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儀禮經傳通解》研究(福建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博士文庫)
- 王志陽
- 2826字
- 2019-09-20 16:13:19
二 切問近思:朱子編撰《通解》的學術根源
下學上達是朱子編撰禮書的根本動力,切問近思則是實現“下學”工夫的思維方式。“切問近思”語出《論語·子張第十九》。其言曰: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何晏《集解》曰:“切問者,切問于己所學而未悟之事也。近思者,近思己所能及之事也。況問所未學達,思所未達,則于所習者不精于所思者不解之。”但是唐前儒學注重注經工作,影響甚微,直到宋儒著力于探討內圣之學時,上述理論才發揮巨大的作用。這個理念進入朱子學術體系內,是經由二程而來。《二程遺書》有多處記載,最具代表性的言論如下:
學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故“切問而近思”,則“仁在其中矣”。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
《二程遺書》中保留了很多有關切問近思的內容,上引文獻則是被《近思錄》選錄的唯一一條內容。我們難以確知這是呂祖謙還是朱子力推此條觀點的重要性,但是朱子高度贊同上引文獻在二程學術體系中的重要地位,當可定讞。朱子認為學習的基本方法是切問近思,由此實現自我道德完善的境界。但是《近思錄》主要以深刻的思想內涵為主要內容,正如朱子所說:
修身大法,《小學》備矣。義理精微,《近思錄》詳之。
此為是李閎祖戊申(1188)以后所記錄的內容,時年朱子59歲,亦屬朱子晚年講學所言,而此條被置于《朱子語類》有關《近思錄》內容的第一條,可見黎靖德編輯此書時所持的觀點,又據《朱子語類》成書的過程可知上文觀點當屬朱子學派的共識。因此,朱子后學所持的共同觀點當是此條置于《近思錄》內容首位的原因。這也當是朱子平生學術觀點的集中體現。與小學相對應的是大學,大學所學的應該是提煉小學所學修身之法的義理,而《近思錄》則是詳盡大學之道,可見《近思錄》在朱子學術思想中的核心地位。
正是切問近思在朱子治學思維中的重要地位,這才使得朱子不斷提倡問學要切近己身。上文所引小學具備了“修身大法”,但是在《朱子語類》中,除了專門講解禮學時涉及相關內容外,朱子往往以“灑掃應對進退”作為小學之事或者修身的具體行為代名詞。朱子說:
古人初學,只是教他“灑掃、應對、進退”而已,未便說到天理處。子夏之教門人專以此,子游便要插一本在里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是要他行矣而著,習矣而察,自理會得。須是“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然后從而振德之”。今教小兒,若不匡不直,不輔不翼,便要振德,只是撮那尖利底教人,非教人之法。
這亦是陳淳己未(1199)所記錄的內容。初學即是小學階段。灑掃應對便成為小學的代名詞。在程朱學派的思維中,內圣與外王關系正如余英時先生所總結的“內圣”是程朱理學的核心,其邏輯是:先修身達到內圣,再實現外王之事。
為此,朱子高度評價小學教育。他說:
古者,小學已自暗養成了,到長來,已自有圣賢坯模,只就上面加光飾。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為主,收斂身心,卻方可下工夫。
朱子晚年對社會遺失“小學”制度深感遺憾,其原因正是朱子十分看重小學教育的功效,即通過小學工夫可以達到“圣賢坯模”,且可以“養心”并能夠“通達事物”,這是由小學所教授內容決定的。《朱子語類》載:
古者初年入小學,只是教之以事,如禮樂射御書數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學,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忠信孝弟者。
此條為楊驤己酉(1189)、甲寅(1194)所記錄的內容。由此可見,小學所學內容主要包括禮樂射御書數及孝悌忠信之事,其中孝悌忠信正是“事君、事父、事兄、處友等事”。由此可知,小學所學內容正是中國社會基本行為準則,其存在的時代則是“古時”,宋代已然缺少了這一環,故在禮的內容嚴重缺乏社會實踐的環境下,朱子注重禮的內在義理的討論就會陷入一個與朱子學派治學方法相矛盾的旋渦中。朱子對其講學的內在次第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對其學生說:
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所以大來都不費力,如禮樂射御書數,大綱都學了。及至長大,也更不大段學,便只理會窮理、致知工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補填,實是難。但須莊敬誠實,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會道理。待此通透,意誠心正了,就切身處理會,旋旋去理會禮樂射御書數。今則無所用乎御。如禮樂射書數,也是合當理會底,皆是切用。但不先切身處理會得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禮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
本條語錄提供了朱子一生講學的順序,即先從抽象的大學之道開始講起,教人立莊敬誠實之本,再通過致知格物來理會道理,達到真心誠意的修身效果,最后才是禮文制度。但是朱子這樣的教學次序實際上是出于無奈,因為在朱子時代,小學制度已經缺失了,難以從禮樂射御書數開始入手教育學生了,只能從《大學》出發立莊敬誠實之本,而涵養莊敬之心的根本是在行禮過程中,其思想根源正是切問近思的治學方式。
正是在教學過程中,朱子發現小學的重要性,痛心小學制度的遺失,由此使用涵養莊敬之心的方法來彌補缺失小學制度的弊端。但是涵養莊敬之心是義理范疇,仍舊缺少小學的功效。對此問題,朱子有著清醒的認識。《朱子語類》載:
問:“先生舊解以三者為 ‘修身之驗,為政之本,非其平日莊敬誠實存省之功積之有素,則不能也’。專是做效驗說。如此,則‘動’、‘正’、 ‘出’三字只是閑字。后來改本以 ‘驗’為 ‘要’,‘非其’以下改為 ‘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頃刻之違者也’。如此,則工夫卻在 ‘動’、‘正’、‘出’三字上,如上蔡之說而不可以效驗言矣。某疑 ‘動’、‘正’、‘出’三字,不可以為做工夫字。尚可說 ‘動’字、‘出’字豈可以為工夫耶?”曰:“這三字雖不是做工夫底字,然便是做工夫處。正如著衣吃飯,其著其吃,雖不是做工夫,然便是做工夫處。此意所爭,只是絲發之間,要人自認得。舊來解以為效驗,語似有病,故改從今說。蓋若專以為平日莊敬持養方能如此,則不成未莊敬持養底人,便不要 ‘遠暴慢’、 ‘近信’、‘遠鄙倍’!便是舊說 ‘效驗’字太深,有病。”
此段為沈戊午(1198)以后所記錄的內容,雖非專門講莊敬誠實之事,但是我們由此可知莊敬誠實和作工夫兩者之間的關系。上文在陳淳的《北溪大全集》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其所問之人可能是陳淳,可見上述問題是朱子學派分辨得非常清楚的命題。但是這和前述小學與大學之間的關系顯然構成了一個截然相反的命題。由此可見,“莊敬持養”之法實屬朱子在小學制度缺失之后不得已的替代方法,其效果仍舊不佳。《答李時可》說:
莊敬、誠實、涵養,亦非動容貌、正顏色、出詞氣之外別有一段工夫,只是就此持守著力,至其積久純熟,乃能有此效而不費力耳。
朱子在尋找“莊敬持養”作為替代小學之法的時候重在于使行動主體依據行為規范即動容貌、正顏色、出詞氣三方面堅持做工夫,實現與小學時代長期習禮的相同效果,但是需要“積久純熟”方能有效,與小學工夫的潛移默化有差距。可見“莊敬誠實”的命題,正是社會遺失小學工夫之后不得已而采取的折中辦法,內在目的依舊是為了達到小學工夫的實效。
正因切問近思的治學方法,使朱子著力追求實現小學工夫的內在目的,《通解》的編撰正是朱子落實切問近思方法的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