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原抗戰親歷記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5335字
- 2019-09-16 14:52:50
汜水炮戰記
一九三七年十月中旬,我炮兵第一旅(旅長李汝炯)第五團第一營參加河北保定、正定抗日作戰后,奉命撤至河南鄭州待命,當時我任該營營長。十一月上旬,我團團長史宏熹率團部人員由山西到達洛陽。由于我團第二營被第二戰區前敵總指揮衛立煌留在山西,人們取笑史宏熹是“空軍司令”;史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就請求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批準,將我營調往洛陽歸還建制。
我營到洛陽后,經過兩個月左右的休整補充,除第二連基礎較差外,第一、第三兩連又達到士足馬騰的境界。一九三八年元旦前后,奉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之命,史團長令我率第一連和第三連前往汜水縣(今裁入滎陽市),歸第一集團軍第五十三軍軍長萬福麟指揮;第二連由連長張禮恩率領,配屬洛陽駐軍馬勵武部。
汜水地處黃河南岸,北與武陟、溫縣隔河相望,東鄰廣武(今裁入滎陽市)、滎陽,南接登封、密縣,西與鞏縣(今鞏義市)交界,隴海鐵路和當時的鄭(州)洛(陽)公路均由此經過,雖是一個小縣,但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該縣除東北部地勢較平坦外,大部分地區都是丘陵山地,耕地少,面積小,老百姓多住在窯洞里,生活很苦。
部隊到達汜水后,我曾先與第五十三軍聯系,當時萬福麟軍長不在,由軍部一位參謀接見。當我詢問黃河北岸情況與守備部隊的兵力配備時,他說:“黃河北岸百十里內無敵情,現在軍部派有便衣坐探,如發現情況就會回來報告。汜水只有一個渡口,叫孤柏嘴,我軍派有一個連在那里警戒,并負責檢查來往旅客。由于城關村落少,部隊住不下,只得散駐在城左右及火車站附近的村莊。如果汜水真的發生戰事,你們炮一響,我們還趕得上。你們剛到,放心地修建炮臺以備萬一吧。”他又說:“有關民夫征集,你直接找縣長,問題不大。”
當時汜水的縣長叫郭偉(字有文,江西吉安人),聽說他是走“太太路線”,送錢給劉峙的老婆而得的官。我和他談及構筑工事時,他說:“在黃河河堤上,我們每隔二里修了一座崗哨樓,站在上面看對岸一目了然。在孤柏嘴渡口南岸反斜面,從前駐軍修有炮臺,駐軍他移,我們沒動它,你們來了正好用得上。”他還說:“汜水是古戰場,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劉宋與拓跋魏在虎牢關大戰,有一次死了十萬余人,就在炮臺不遠的廟里還有一塊碑記。”
我勘察了汜水地形后,得知黃河南岸的河堤較北岸高得多,站在河堤上能清楚地看到北岸的情況。為了適應炮兵作戰,根據我既知的日軍火炮種類和炮彈威力,決定營、連觀測所建在河堤上,采用隱蔽坑道作業方法,由堤南沿掘進到北沿,只留展望孔。為節約民工,對孤柏嘴的舊陣地進行改造,加厚沙包,作為第一連的陣地;另在老爺嶺關帝廟前為第三連構筑陣地。當時沒有敵情,又有民工協助,修建的工事比較理想。與此同時,我集合營、連觀測人員和器材,由營附劉元西率領,對有關區域內的地形進行測量,反復核對,還過河做標定,這為以后的炮戰創造了有利條件。
我營官兵從到達汜水之日起,除采購人員外,全部投入備戰工作。我營和第五十三軍相隔較遠,因無特殊事情要聯系,所以沒有架設電話。第五十三軍除給過我們一次口令信號外,沒再發過其他文件,甚至部隊移動,也未通知我們。我營孤零零地駐在汜水,炮兵第五團從洛陽轉來的第一戰區長官部例行通報,往往是不具體或已失去時效。為了及時了解汜水對岸的情況,我們一方面與汜水縣政府和守護渡口的地方警察取聯系,另一方面利用正誼運輸公司商業系統在黃河北岸的伙計們探聽消息。正誼運輸公司是汜水一位綽號叫“大紅袍”的貧窮老漢所創辦,老漢的大兒子王思齋當時是公司的經理。聽當地人說,大紅袍當年是地無一畝,房無一間,經常住在窯里。為了一家人的活命,他含淚離家,想過河謀生,但身上只有兩文制錢,過了河連喝水的錢都沒有。因下雨,在草棚里避雨時認識了一位跑單幫的客人,客人見他忠誠,叫他幫工,由此逐漸做搬運起家。大紅袍去世后,他的兒子王思齋繼續做運輸生意,至抗戰前,隴海鐵路沿線各大站,都有正誼運輸公司的生意。汜水是該公司的發源地,該公司還承擔通往武陟、溫縣的拉腳運輸。抗戰爆發后,地方土產運不出去,但每日還有用自行車馱運輕便物資者。王經理想知道的是河北岸生意上的事,我想知道的是河北岸的日軍動態,因此我營在汜水期間獲得的情報,有許多是得力于正誼運輸公司的伙計們。
一九三八年二月上旬,日軍土肥原師團從安陽和河北大名向南進攻,中旬攻占新鄉,然后沿道清鐵路西犯,月底前進入山西境內。由于該部日軍主要是為了追殲敗退的第一集團軍宋哲元部,并攻占晉南地區,所以暫時沒有派兵進占道清鐵路以南的武陟、溫縣。此時局勢已十分緊張,正誼運輸公司的伙計們不斷向我報告來自北岸的各種消息和傳聞,我營已進入臨戰狀態。二月底至三月初,日軍后續部隊到達新鄉附近。三月上旬的一天,王思齋對我說:“北邊紛紛傳說日軍快到溫縣了。”當天中午,新任縣長孫丕藩派人通知說:“溫縣最近有敵探和漢奸活動,你們要注意。”下午,我接到炮兵第五團從洛陽轉來的長官部特急電報,大意是:即派一個連開往孟津,歸第九十軍軍長彭進之指揮。我奉命后,考慮汜水絕不會無戰事,但軍令難違,乃決定第一連不動;令第三連連長何士操,在天黑后率隊撤出陣地,立即趕往孟津報到。我派人在老爺嶺陣地上點了盞燈,一是為了迷惑敵人,二是為了安定人心。
次日清晨,雪后初晴,風很大,我照例帶著隨從到黃河堤上巡視,得到孤柏嘴渡口警察傳來的消息:日軍的很多大炮正從武涉向溫縣方向移動。我聽了這消息,意識到第五十三軍走后,黃河南岸只剩下河堤上一公里一座的空哨所和守衛孤柏嘴的幾名警察;雖有黃河天險,日軍不能一下子就到汜水,但只憑我們這幾門卜福斯山炮守汜水陣地,能頂得住嗎?但一想到我是奉命在此守衛的,怕也不行,只能打一下再看。我當即快馬加鞭回到觀測所,此時營連的戰斗人員都在陣地上待命射擊,勤雜人員也打好行李準備行動。
半小時后,我看到從河對岸柳樹叢中駛出三十多門汽車牽引的日軍野炮,呈一字形縱隊向沙灘開來。當時我和劉營附都認為,日軍這樣毫無顧忌,可能是有漢奸為他們送信,知道我軍的炮不多。為了有效地打擊敵人,我們只好忍耐一下,待敵炮下架(即炮從行動姿態改變為射擊姿態的瞬間)時,來一個急襲射擊。劉營附同意我的決定,立即通知陣地多準備炮彈。我和一連連長韓毓湘在炮隊鏡里密切注視著敵炮的每一步行動,待敵炮一下架,我一聲令下,我方火炮立即開始急襲射擊,河北岸的沙灘頓時被硝煙籠罩。我認為,敵我雙方火炮數量是十比一,我軍必須以殲滅日軍有生力量為目的,因此射擊一分鐘后,我即下令改用較大幅度的擺射,形成扇面射擊。我營火炮是半自動開閂裝置,裝填發射速度快,轉動也很靈便。我們的士兵多數是老兵,技術也熟練,有與日軍交戰的經驗。新兵雖是第一次上陣,但他們都是我營在洛陽整補時招收的中學生,具有愛國熱情和較高的文化知識,因此在老兵的帶動下,很快熟悉了戰斗動作。新老兵協同一致,很痛快地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擺射。日軍第一批三十多門野炮還沒開口,就被我軍三門卜福斯山炮打得暈頭轉向。我從日軍炮兵整齊劃一地進入陣地,到他們還擊的先后次序上看,肯定敵人是缺員操作,估計傷亡不小。
這時,黃河北岸柳樹叢后升起了日軍的系留氣球,加農炮、重炮也先后在野炮掩護下進入陣地,放列射擊,炮彈大部分落在城南的火車站及其后方的高地上。我判斷日軍開始是應急而亂放,現在有氣球觀測,可能是有目的發射。綜合長官部情報,我估計日軍對火車站射擊的目的,可能是為了破壞我方的交通線,也可能是誤認為高地上有我軍的觀測所。我軍經過一陣高速度射擊,炮彈已消耗不少。我考慮從洛陽補充彈藥,起碼也要等到夜間,為了在有利時機發揚火力,我軍沒有必要和日軍拼消耗,因此下令停止射擊,立即將火炮撤出炮床,放在掩體側面預先挖好的安全位置。
汜水老百姓聽不到我軍的炮聲,都為我們擔心。日軍看我方半天不還擊,以為我炮已被擊毀,他們下午又趾高氣揚了。當夕陽西下,黃河邊上刮起一陣寒風時,日軍可能是感到河灘不能再停留,未等他們的系留氣球降落,就像下操一樣全部停止了射擊,慢吞吞地收炮(撤出陣地前的一種動作),這些我在炮隊鏡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時,掩蔽部里的我軍官兵已擦拭完火炮,準備好彈藥,將火炮又推返炮床。在日軍火炮上架(火炮停止發射,準備撤出陣地,開始運動)的瞬間,我下令火炮以熾盛的火力射擊。當時的風向對我軍很有利,炮彈準確地命中了目標。此時已日落西山,日軍無法還擊,只好急忙逃命。日軍的氣球來不及降落,就像線牽紙鳶一樣,被拖著朝東北方向飄移。日軍逃跑的那條道路是我們剛到汜水時就測量、標定過的,我們能準確地掌握方向和距離,所以我們對逃跑中的日軍車輛進行阻截射擊,完全出乎日軍的意料。
這一天的戰斗中,日軍發射了數千發炮彈,車站南面的高地上彈痕累累,但車站站房和鐵軌損失不大;我陣地前后及火炮掩體上也落彈不少,但沒有貫穿,只有一發炮彈從火口空隙射入掩體,第一炮上士班長張廷奐受傷,擔任第三、第四炮手的兩名新兵陣亡。事后據正誼運輸公司的伙計們透露,這天傍晚的炮擊,有一輛日軍汽車被擊毀,當場擊斃一名留胡子的軍官,同車的官兵也有傷亡。戰后長官部發下的情報中說,日軍在山西垣曲慰靈祭時宣布在溫縣河邊戰斗中死大隊長以下官兵十余人。
當晚孫縣長和地方上的知名人士紛紛前來我營慰問,大家只是彼此相互勉勵,卻沒有考慮布置居民疏散和如何防護的問題。入夜,通信排排長設法在長途線路上與洛陽炮兵第五團團部接通了電話,我向史團長匯報了當天作戰經過,并要求他轉請上級增派駐軍。我說:“按今日情況看,汜水只有炮兵孤軍作戰,連擔任警戒的一兵一卒都沒有。如果日軍炮火把我們陣地控制了,只要有幾艘橡皮舟,肯定可以順利渡河,那時我營恐怕連人馬帶火炮都會被俘。”史說:“不要怕,我已在長官部得到消息,敵人沒有渡河的企圖,他們炮擊汜水,是在向我國軍隊示威。你營是一個小單位,不必過慮。補充給你們的炮彈已裝上火車,據車站說是專車運送,如果你們車站修復,午夜即可到達。盼轉飭官兵,好好應戰。”
汜水火車站經過搶修,交通迅速恢復。半夜十二時左右,洛陽開來的彈藥車到站,我營派去搬運炮彈的士兵還沒趕到,站上的搬運工和附近的居民已主動參加卸車,力大的一個背一箱,體力弱的兩人抬一箱,陸續送到陣地上來了。同時,城關居民聽說我營有兩名殉國的炮手尚未入殮,抬著兩口棺材來到陣地。當時我感動得直流淚,找不到更合適的話,我說:“老鄉們對我們的恩情,我們將銘記在心,我們要做好準備,明天狠狠地打擊敵人。”
第三天清晨,天氣不很晴朗,看不清楚黃河北岸。上午九點前,我突然發現北岸有日軍炮隊運動,但不像昨天那樣肆無忌憚地跑到河灘上,而是躲在柳樹叢中選擇陣地,系留氣球陣地也變了。這天由于日軍陣地分散,又是先后進入陣地,在這樣大的面積上進行壓制射擊,不會奏效,因此我決定先打日軍炮兵的眼睛——系留氣球基地。我們用較小的夾角求得距離后,集中火力進行破壞射擊。當天日軍的氣球升降數次,我們由此判斷射擊有效。打了個把鐘頭,日軍以密集火力對我陣地還擊。我們總結了昨天的經驗教訓,又將火炮撤出炮床,人員進入安全的隱蔽所休息,只留少數人監視對岸敵情和守電話。這時,日軍忽以大部分火力對汜水城關進行瘋狂的射擊,炸塌了許多房屋。由于縣政府事先未動員居民疏散,不少人傷亡。這天日軍打了上千發炮彈,城關及陣地附近的樹木有些禿了頂,白雪覆蓋的黃土被翻了起來,陣地前后的炮彈坑像雨后梨花似的,黃河大堤斜坡上的彈坑遠看像魚鱗一樣排列得有層有次。日軍一些未爆炸的炮彈,像鋸了半截的果樹,插在我們陣地前的沙包上,也有的插到沙灘上。不知是日軍的目的已達到,還是別的緣故,今天收場比昨天早得多,下午三點鐘左右就逐漸減少發射,東一炮西一炮地打。我們推斷這是日軍逐次撤出,但還未離開陣地,因此叫炮手們做好準備,暫不發射。后來看到通往溫縣的道路上揚起塵土時,估計日軍已開始撤退,我們就向日軍的必經之路進行阻截射擊,最后干脆把火炮推到河堤上,對敵進行直接瞄準射擊。當時天色尚早,日軍又不再還擊,許多居民趴在河堤上,大膽的還爬上崗樓看熱鬧。
黃昏炮戰停止,陣地上沉寂了。當我進城視察,向縣長慰問時,看到青壯年在殘磚墜梁中找尋建筑材料,打算重建家園,也聽到失去親人的婦女撕心裂肺的痛哭聲。老百姓在自己遭難的時刻,也還有人到陣地上慰問我們。
第四天黎明前,城關居民就扶老攜幼向有窯洞的地方躲避,我們則在陣地上嚴密注視北岸的情況,一直等到下午,仍無動靜。天黑后,從北岸過來的居民說,日軍炮隊已開往濟源。我問他們昨天敵人的傷亡情形,他們說:“有受傷的,但死傷多少弄不清。”
兩天的激烈炮戰結束了,從當時敵我火炮數量上比較,日軍是我軍的十幾倍到二十倍;從火炮的威力上比較,日軍是野、重、加農炮,我軍是山炮;從消耗的炮彈數量上看,日軍則數十倍于我;從雙方死傷人數上看,敵是我的十倍。戰后,我營官兵四出勘察,把所有未爆炸的日軍炮彈,收集起來投到枯井里。正誼運輸公司經理王思齋說這是“積德”。我說:“這是我們炮兵應盡的責任。”
戰后,我獲得編號為第三十三號的抗戰華胄章一枚,第一連連長韓毓湘獲忠勤章一枚,受傷的上士班長張廷奐被提升為準尉彈藥隊長。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我營奉命開赴鄂東地區,參加武漢會戰。